景知晚看着被大雨裹胁得不见天日的夜幕,眼底恍惚有少女清亮明媚的笑容闪过,然后是双足被人挑断筋脉后飞溅的血迹飞溅,模糊了那张不知何时刻入骨髓的笑颜……

第一卷灵鹤髓又见夜雨乱红尘(一零七)

难以忍受的痛意弥漫,却不仅仅因为受伤的双足。他的衣袖无力垂落,呼吸里带了刺般割痛肺腑,指尖却越发用力地握住窗棂,以维持面容上清浅淡然地一抹笑,“姑姑,多虑了!檎”

知夏姑姑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垂下头来,叹息道:“阿辞,我也盼……我只是多虑。”

从当年他阻拦她杀掉那个小祸害时,她便一直劝自己,不必多虑。

可惜,最终他还是逃不脱那最可怕的命运。

一世聪明,一世清傲,却养虎为患,被反噬得差点尸骨无存。

这夜阿原睡得很不安宁。

从入睡开始,便有人影幢幢的,带着逼人的寒意,不时卷到跟前。

依然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只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惊悸和恐慌。

忽一抬首,便见有女子半边脸罩着银色面罩,一身白衣如大雪般纷扬卷来。

她惊恐退避时,雪凉的衣片拂过脸庞,然后是一柄雪凉的短剑掠向她脖颈……

“姑姑——”

阿原惊叫之际,人已猛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小鹿迷迷噔噔坐起,立时意识到阿原又在做恶梦,忙跳下床榻,奔过去问道:“小姐,又梦到什么?”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虽然梦境真实得可怕,但她的头颅还在,颈上并无伤疤,真的只是梦而已。

她重重地倒回床上,擦着额上的汗咕哝道:“嗯,又是梦……这一回,梦到有脸的了……可惜只有半边!”

“啊?”

“也许这一次不一样吧?那个什么知夏姑姑……的确容易让人做恶梦!”

只是梦里还是不大一样。

青衣瑟瑟满头斑白的知夏,梦境里居然很是年轻,白衣胜雪,黑发如染。

她抱着头平定情绪时,又一道惊雷劈开夜幕,似将黑不见底的苍穹撕开了一道大口子reads;重生之大牌明星。

她的脑中有什么电光石火般闪过,居然也像在忽然间被扯开了一道裂口,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或事在汹涌,随时都能澎湃而出。但她屏住呼吸试图去抓住一丝半点时,那些人或事却如烟花般湮灭,迅速沉没于无边的黑暗中。

来得迅猛,去得快捷。

涵秋坡上,闪电亦破开雨夜,照亮新修的坟茔。

风雨之中,天地孤寂。

有黑衣人披着蓑衣,静立于雨夜中,看另两名蒙面男子挥揪挖开坟墓,露出崭新的棺木。

黑衣人几步冲上前,用袖子拂擦棺上的泥水。那边蒙面男子一个急忙起钉开棺,另一个已撑开了一柄大伞。

电光闪过,照上那被挖得斜倾的墓碑,正书着墓中人的姓名:“姜探之墓”。

棺木终于开启,露出清瘦苍白的女子,容颜清丽,眉目宛然。

黑衣人低呼一声,颤抖的手将两颗药丸塞入她口中,伸臂将她抱出,小心拢到胸怀间,方才侧头吩咐:“把坟墓填上,一切恢复原状。”

“是!”

那二人领命,继续忙碌。

而黑衣人已抱起女子,飞快奔往坡下。

又一道电光闪过,天地有瞬间的异样明亮,照出黑衣人蓑衣上滴下的水珠,也照出他斜伸出蓑衣的剑柄。

苍黑色的双雀流苏结剑穗,在雨水里幽幽闪亮,双雀栩栩如生。

贺王府别院。

终于迎来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天清似水,数日前被雨水清洗过的竹林在夜风里摇曳,疏朗隽秀,一如竹中对酌的两位贵公子。

谢岩轻晃手中的夜光杯,声音清润亦如月色:“言希还是没过来?”

慕北湮摇头,“应该去县衙了。你明天就回京,他该回来送送的,只怕是耽搁住了。”

“又为景典史?”

“应该是。言希傲得很,但和景典史还合得来。景典史刚到沁城,就借口查案前来见过他。我问言希,他说先前在外游学时认识的故交,其他并不肯多说。”慕北湮侧头看向谢岩,“他当然不仅仅是典史。”

“当然。”

“那他是……”慕北湮搁下夜光杯,桃花眼里终于多了几分慎重,“我们猜的那个人?”

“我不敢确定。”

谢岩低眸,手中美酒色泽盈盈,薄如纸的墨绿色杯壁清亮如明镜,变幻着奇异的流光。

慕北湮便无奈,“其实你本该知道的。若他真的是……端侯,他似乎没打算瞒着你,不然先前也不会邀你去端侯府了!”

谢岩苦笑,“嗯,他邀请我时,恰好长乐公主又犯病,缠得我受不住,只好先避了出去,故而并不在府中。正好我堂兄谢以棠在,你该知道的,他说聪明时也聪明,听说端侯相邀,立时自己跟过去相见,端侯倒也见了reads;重生之皇后朕错了。”

“就是你那个以写艳诗出名的堂兄?”

谢岩叹气,“就是他。也不晓得他都跟端侯说什么了,回府后还送了什么东西给端侯。我后来问起时,我那堂兄说端侯对京中风流逸事也很感兴趣,他便送了几幅字图过去。我听说后觉得不妥,递了名帖前往端侯府求见时,阍者回答端侯病得厉害,暂不见客。”

慕北湮哈哈大笑,“谢大公子,你……你居然吃了闭门羹!我原以为只有别人吃你闭门羹的份儿!”

谢岩指尖轻晃,“也未必有心让我吃闭门羹。算日子,或许是他那时已经离京了呢?若已是旁的身份,自然不便再和我相见。但他也不是没给过暗示。”

慕北湮奇道,“什么暗示?我们在县衙住着时,他似乎一直闭门养病……”

谢岩沉默片刻,说道:“他说,他在镇州长大。”

“镇州……”慕北湮茫然,“跟你有关?”

“我母亲姓景,在前往镇州的途中遇害。”

“倒未听你提过母亲之事……”慕北湮捏紧杯盏,“不过,也是镇州!也姓景!有关联?”

“嗯,我母亲是陪我二姨回镇州省亲的。听说二姨侥幸得以逃脱,但不久也从镇州传来噩耗,随即便传来镇州的成德节度使王榕陈兵要塞、封锁南北交通的消息。当时皇上尚是梁王,并未与王榕计较,后来登基为帝,甚至还封王榕为赵王。王榕虽接受封号,暗中却与晋国结盟。皇上虽恼怒,但这些年始终不曾追究,每每封赏甚厚。”

“此事我父亲也提过。”慕北湮眼底也收了素日的惫懒,沉吟道,“父亲说,赵王王榕原是世袭的节度使,虽不好和我们大梁或晋国、燕国相比,但也根基深厚,逼得紧了,梁晋交战时相助晋国,于大梁甚是不利,故而还是以怀柔笼络为主。”

谢岩将杯中美酒饮尽,慢慢地旋着幽绿幽绿的夜光杯,低声道:“还有一个原因。我母亲去世时,我还没满三个月。据说,母亲之所以丢开我陪二姨回镇州,是因为二姨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慕北湮蓦地悟过来,失声道:“也就是说,景典史……可能在暗示,他是你二姨的孩子,是你……姨表兄弟!”

谢岩低低道:“对,应该是我表弟,我从未见过的表弟。”

“于是,景典史当然不会是小小典史。”

“若真如我们推测,他当然不是小小典史。”

谢家还不是贺王这种以军功起家的,正宗的名门高户,地位显赫。但谢家夫人能抛下不满三个月的爱子陪妹妹回家省亲,其妹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端侯,景辞,景知晚……”慕北湮皱眉,“他忽然来沁河,是为……清离?”

谢岩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嗅着淡淡的酒香,清澄眼底渐渐迷离,“北湮,我说过,她不是清离。明日我回京,你需多留意他们动静,只是需谨记,不可玩火!若景知晚当真就是端侯,你该晓得他不好惹!”

慕北湮向后一靠,懒洋洋笑得如春困的猫咪,“放心,我会盯着阿原和景……景典史。这事儿……真的太蹊跷了!”

谢岩便默然喝酒,如玉面庞渐泛起微醺的红晕。他轻抚怀中绢画,叹道:“北湮,我想清离了!”

慕北湮沉思着什么,忽一击桌,说道:“我知道了!”

---题外话---明天见!

第二卷帐中香倚剑谁家少年郎(一零八)

谢岩眸中闪过希冀,“知道什么?”

“我知道你堂兄给端侯送的是什么字画了!”

慕北湮哈哈大笑,“听闻景知晚到沁河的第一天,就给朱绘飞送去了几幅秘戏图,说是京中友人托他带过来的……端侯一直病重谢客,哪来的友人?就谢以棠去见过他!谢以棠竟让他送秘戏图!哈哈!秘戏图!”

“……魍”

谢岩脸色难看得不能再难看时,慕北湮笑得重心不稳,一个倒仰从椅子上翻了下来,兀自笑声不绝。

响亮的笑声里,便无人能注意到,不远处的密林内,正有人发出垂死的低吟。

黑暗的草丛中,一只苍白的手正吃力地伸出。纤细的五指在月光下颤抖,白得炫目。

血色尽去的指尖,尚有艳光流转,分明涂着玫红色的凤仙花汁。

灵鹤髓结案已有些日子,但阿原还是有诸多疑惑。

谢岩、慕北湮离开,景知晚休养的时候多,她暂时又做回了自在的小捕快,便开始和李斐探讨灵鹤髓案留下的疑点。

她道:“第一,那个杀手是个最大的疑点。”

李斐好容易又过上琴棋书画诗酒茶的悠闲生涯,见她还在纠缠,便有些烦恼,敷衍道:“可那杀手就你见到了……指不定是你幻觉呢?连景典史都说当时风雨正大,根本不曾见到其他人。”

“那毒蛇从何而来?姜探临终时已认罪,没道理不承认毒蛇之事。那么,毒蛇最可能是杀手所放。毒蛇尸体大家都见到过的,总不是我的幻觉吧?”

“但姜探也说了,那凤仙招蛇……”

“第二,那夜我和景典史滞留山间,发现佛珠和丁曹留下的凤仙,方才猜疑慈心庵,等天亮后与大人会合,立刻就去慈心庵搜查,这其间根本不可能也来不及有任何消息传出,为何朱继飞恰在那日赶到,差点就带走了姜探?”

“嗯,这个是疑点……可惜朱继飞已经疯了……”

“第三,慈心庵那处小院,不是说只给贵人住吗?但姜探平民之女,算不得贵人吧?朱蚀虽是宗亲,并无爵位,即便勉强算作贵人,朱夫人也不好以朱家名义在慈心庵安排前夫之女,朱继飞也不过是庶子,试问到底是谁安排姜探入住那里?”

“可惜姜探、朱夫人都已死去,这事也无从查起reads;吸血千金的男妖仆。”

“她们死了,妙枫还在呀!”阿原眸光清亮,精神奕奕,“妙枫必定知道姜探的根底,而且,她先前分明试图阻拦我们前去搜那小院,口口声声说她不曾见过那枚佛珠腰佩。”

李斐不耐烦道:“那去问问妙枫也不妨。”

阿原一笑,正要领命时,李斐忽又道:“且慢!这案已经结了,真凶也已伏法,三名死者也该瞑目了……便有些疑点,其实也没什么要紧。”

阿原道:“于是疑点再大,也不用查了?”

李斐便拈须迟疑,“听闻皇上去年伐晋失利,身体大不如前。朱蚀虽被冷落,到底是皇上堂弟,如今因他自己的荒唐孽债而死,皇上纵然难过,也不至于太伤心。再查下去牵扯出别的来,反令皇上忧心。”

李斐所说,句句是真。自朱晃登基为帝,河东的晋王李存旭号称复兴前朝,与大梁屡起战端。去年晋国攻伐燕国,朱晃亲自领兵袭晋,却在途中生病,又中了晋国大将李源声东击西之计,被迫烧营撤军,返回汴京休养。

阿原把鼻子揉了又揉,无奈说道:“既然真凶已明,查的无非是些琐事,怎会牵扯到皇上?大人是不是……忠心得太过了?”

李斐啐了一口,才低声道:“你这丫头懂什么?你道妙枫为何敢如此猖狂,连本官都不放在眼里?当年她是救过吕才人的,听闻吕才人就是在慈心庵产下了郢王殿下。”

郢王,梁帝朱晃的第三子朱友珪。即便阿原不记得从前之事,亦知晓梁帝长子郴王英年早逝,次子博王朱友玟是朱晃养子,并非亲生。那么,三子郢王朱友珪,应该是最可能承继皇位之人。

算来这慈心庵,的确太不一般,不怪妙枫胸有成竹,盛气凌人。

阿原终于只能说道:“好吧,那我只去慈心庵礼佛听禅,可好?”

李斐顿时眉开眼笑,“当然好!你悄悄换女装去,更方便,也可求求你的好姻缘!”

他向景知晚的住处指了指。

阿原便凑近两步,低声道:“其实我也觉得他不错,除了脾气臭了些,奶妈恶了些。”

李斐抚掌,“那挺好啊!要不要本官为你保这个大媒?”

阿原摇头,“我不要他。”

“嗯?”

“再好吃的馍,里面夹着一堆老鼠屎,换你,你会吃吗?”

“……”

李斐默默捏住鼻子。

于是,从京城来的贵人景典史,就这么被名不见经传的小捕快嫌弃了,嫌弃了……

阿原再度来到慈心庵,却已不是腰悬利剑的原捕快,而是娉婷袅娜的贵家小姐了reads;神医废材妃。

她的女装是现成的,且都是原府带出,件件精致华美,虽压在箱底几个月,稍加打理便已齐齐整整。小鹿虽然常顶着一头乱发,但替阿原绾的发髻还算别致,再簪上两支珠钗,立时显出原先的仙姿国色来。

慈心庵接待的比丘尼妙安眼见小轿内下来个锦衣玉饰的贵小姐,后面跟着个脑袋圆圆的俏丫环,虽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也先堆上笑来恭敬迎入,一路伺候敬香礼佛,十分周到。

阿原明知妙枫狡黠,难以问出消息,遂从妙安这边下手,只作是从京城赶来探望贺王的贺王府女眷,跟妙安闲聊之际出手极大方,于是没等几处香敬完,妙安便已一副推心置腹、知无不言的热忱模样。

世间最容易赢得他人好感的,总是这样一脸热忱的“真诚”人。

阿原自然也不需要她的真诚。她只想想真诚地打听些消息而已,比如慈心庵的背景,慈心庵来往的贵客。

对于传扬慈心庵的美名,妙安自然是不遗余力的。

她摸着阿原刚递过来的金叶子,蔼然出尘的世外高人模样,挺直胸膛说道:“本庵能有今日兴旺,都因我那妙枫师姐种下了善因。当年吕才人军中受孕,皇上因战事激烈无暇顾及,只得自行前往汴梁相寻。路过沁河时,她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不幸染病,也曾求助朱家亲友,却无人援手。最后还是妙枫师姐慈悲为怀,将她接入庵中调理,后来就是在咱们庵中生下了郢王殿下。”

阿原撩起纱帷露出半边脸,笑容清丽无邪,“原来是这样的来历,怪不得贺王府几位如夫人都说慈心庵沾了贵气,说我要进香,就该来这里。”

妙安便忍不住流露出几分自得,“正是。本庵虽地处荒僻,但吕才人另眼相看,郢王殿下也颇是眷顾,京城来的女施主便多有慕名而至的。”

阿原一路跟她聊着,眼见距离那姜探所住的那座小院不远,便叹道:“本想着沁河不比京城,总会安静些。不想我那表哥聒噪,不论男女都只管往别院里带,每每撞见了,好生尴尬。若此处有空余的屋子,我倒想借住数日,还能落个清净。”

妙安也听说过贺王府的小贺王爷慕北湮将门犬子,风流荒唐,对阿原更深信了几分,忙道:“小姐若是要住过来,空屋子尽有。”

阿原道:“我喜静不喜闹,最好是独门独院的。若有这样的地儿,我便打算扰上数日。当然,布施和香火钱是不敢少的,横竖也算是一桩功德!”

妙安便往那门扇紧闭的小院看了一眼,干笑两声,“小姐有这心,自然极好,极好……”

阿原妙目微转,“咦,那里是个小院么?看着好生幽静。不知里面可有人住着?”

妙安踌躇道:“没有……目前没有。不过行李还未搬走,需要好好收拾收拾。”

阿原问道:“是谁家的女眷?若是性情好的女子,没搬走也不妨,正好可以一处作伴。”

妙安道:“是一位京中大臣家的女眷,不过……咳,她前些日子回京了!”

“既如此,我就定下这院子。待我回去跟舅舅说了,就把行李搬过来。”阿原笑靥如花,将数张金叶子递过去,“这就算是订金吧!”

---题外话---院中藏着个少年郎。前文只提过他一次,估计你们猜不出是谁……

美少年,明天见!

第二卷帐中香倚剑谁家少年郎(一零九)

妙安一时不敢收,犹豫道:“小姐请稍候,待我去问过住持师姐才能回复。”

阿原笑道:“那便有劳师太快去问问吧!”

妙安便行了一礼,匆匆奔离檎。

灵鹤髓一案完结,姜探住过的院子也没再封锁,慈心庵自然有权另行处置。只是到底牵涉过杀人案,敢不敢在数日后便交给另一名贵家小姐住,端的看妙枫等人的胆量和良心了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