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林贤妃所居的怡明宫时,阿原一路握着景辞微凉的掌心,贪婪地将他清俊的侧颜看了又看,心下竟是说不出的惬意满足。

她半依于他肩,轻声问道:“赶了两天路,你大约也累得很,怎不歇息一日再入宫?”

景辞似有些无奈,低叹道:“听闻,左言希被下在刑部大牢了!悦”

刑部不抵沁河县衙,景辞虽然爵位不低,到底刚来汴京不久,并无根基;贺王在朝中的亲故虽多,可左言希是在贺王遇害的当口被押回京城,难免惹人猜疑,慕北湮还未回京,故而也没人敢替他说话,于是左言希在刑部大牢里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阿原虽恼左言希当初想害她,此时只能安慰道:“没事,皇上好像很信任你,你去求求情,回头再让长乐公主也帮说说,应该不难放他出狱。说到底,他就是一时糊涂帮了那个姜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搀”

景辞漫声应了,又往建章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原猛然想起,景辞等在建章殿吃了闭门羹,知晓她们去向的同时,必定也已知道梁帝此刻正和原夫人做着怎样的好事,不觉窘迫,忙岔开话题,笑道:“对了,你有没有发现谢岩跟长乐公主很般配?一个稳健,一个开朗,一个是名门子弟,一个是当世公主,门第、才貌无不合适,简直是天作之合!”

景辞仿佛低笑了一声,方道:“若谢岩听见,只怕又会指责你乱点鸳鸯谱。可怜……他担心左言希,一早便到端侯府接我,一起入宫为左言希求情,不料皇上没见着,却被你卖到了长乐公主手里。”

“这哪叫乱点鸳鸯谱?他们就是很合适,便如你和我一般的合适。”阿原做了个鬼脸,“何况他不是被我卖,是被我们一起卖!谢岩跟你过来的,你总不至于想着让他来找我吧?”

五十七颗红豆的典故还历历在目,阿原不信他有这般大方。

“他找你有什么不好?你在沁河第一次瞧见他,那直勾勾瞪着人家的模样,恨不能把他给吃了……”景辞啧了一声,抬手在她后脑勺敲了一记以示不满,旋即也低笑道:“不过……我瞧着他和长乐公主的确更合适。”

阿原也记得当日第一眼看到谢岩时的心跳加速,何况先前的原大小姐的确和谢岩极其亲密,委实说不上清白,此时便不由心虚,忙转开话题,问道:“对了,长乐公主为什么让我去找林贤妃?贤妃位分高,恐怕她来找更合适吧?”

“林贤妃位分高不假,但她年老无宠,因为是博王养母,才得以封妃。而乔贵嫔则是前两年才入宫的,圣眷正隆,听说有些骄纵……”景辞松开握她的手,言语间渐渐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透出,好一会儿才继续道,“不过,在长乐公主跟前,她大约还不敢无礼。”

阿原有些莫名,忽一抬头,已笑道:“怡明宫到了!”

听说端侯与原大小姐来访,林贤妃立时延入相见,问得二人前来的缘由,忙道:“瑟瑟的确是我宫里的,几时离宫的,我竟不知道。”

再问了几句瑟瑟遇害情形,林贤妃便焦虑起来,站起身在殿内来回踱着,长嘘短叹道:“怎会发生这种事?我宫里怎会发生这种事?”

那边已有侍女赶紧上前安慰,又有侍女发现林贤妃压着胸口,赶紧命人去煎药。

论才智,论容貌,在美人如云的后宫里,林贤妃都平凡得不能再平凡。和原夫人差不多的年纪,她已颇显老态,厚厚的脂粉都盖不住脸上焦黄的气色和眼角密密的皱纹。若不是曾抚养过博王朱友文,她在这后宫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阿原见她焦虑模样,只得温言劝道:“贤妃娘娘不必忧心,说到底不过是个小宫女的事儿,我们过来也就是问下她行踪,看看能不能找出她遇害缘由。”

林贤妃叹道:“行踪去问屏儿就好,她们住一屋。可你说,为何宫里那么多人都没出事,就我这里的丫头出事了?”

她又按着胸口呻吟,分明烦恼之极。

阿原猜得这位贤妃娘娘谨小慎微的性子,虽从武将侍妾熬到了一品贤妃,但担惊受怕数十年,指不定早就作下了了什么毛病,只得劝慰良久,才去找那个屏儿。

屏儿却跟林贤妃一样胆小怕事,阿原和颜悦色问了良久,她才答道:“昨晚瑟瑟姐入夜不久就出去了,我也不晓得她去哪里了。但她和印公公是真的,曾跟我说印公公虽是个太监,却比寻常男人更像个男人。他们应该时常相见,但究竟在哪里见面,又都是什么时候见面,我不清楚,也……也不好细问的。”

“于是,昨晚她出去,你也认为是去见小印子了?”

“娘娘歇下后她悄悄出门,多半就是去见小印子。但也说不好,毕竟咱们谁也没亲见,对不对?”

“守门的太监不管吗?”

“瑟瑟姐是娘娘身边的,平时待人又好,这怡明宫里上下谁不相熟?夜间出个门便算不得什么了。横竖都在宫里,谁想得到会出这样的事儿呢?”

屏儿抹着泪带阿原去她们的卧房。阿原翻了翻,翻出了个男人的荷包,还有一双做了一半的男人鞋子。

屏儿道:“是给印公公的,去年也做过这么一双。”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阿原叹道:“他们不是相好吗?怎么连书信纸笺都不曾留下半张?”

“原大小姐,他们……都不识字。”

“……”

景辞虽伴在阿原身畔,但似乎真的只是陪她走这一趟,从头到尾几乎都沉默着。

阿原不免纳闷,出了怡明宫便问道:“你对这事儿怎么看?”

景辞怅然回望一眼身后的殿宇,没有回答。树阴掩映下的怡明宫,既不怡人,也不明盛,像垂垂暮矣的老妇人,在皇宫深处沉默地苟延残喘着。

阿原挽住他臂膀,捏了一下,“想什么呢?”

景辞恍惚一叹,“没什么,只是忽然想着,老死在这深宫里的女人到底有多少,本朝的,前朝的……便是这林贤妃,年轻时想必也曾美貌动人,温婉贤淑吧?”

阿原莫名其妙,说道:“那又怎样?不论哪朝哪代,哪个皇帝不是后宫无数?有名位的算是不错了,更多的什么都没有,等着老死宫中,蝼蚁般一世寂寂。”

她随口说着,忽然想起和小印子恋上的瑟瑟,又想起她母亲宁可背负骂名也不肯入宫,不由哆嗦了下。

身畔景辞的声音听入耳中,便格外多了几分寒凉,“只为一人淫乐,令背后多少女子孤寂绝望,为何会被视作理所当然?”

阿原怔了怔,随即颇以为然,“嗯,如此说来,我当日所为也没什么错。为何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流连花街柳巷,连养上许多外室情人都被视作风流放旷、倜傥不羁,女子却不行?”

景辞蓦地回首看她,眼底嗖嗖的,似凝了月下的霜花,说不出是冷诮还是幽雅,却将阿原看得一时眩目。

不过再怎么眩目,她还是记得他始终计较着的那五十七颗红豆,晓得自己一时口无遮拦惹他不痛快了,忙依住他的肩臂,亲亲密密地大加奉承:“当然,我的阿辞不会三妻四妾,不屑美人如云……便如我从此后也只想和阿辞一人相守,一起长命百岁,儿孙成群……”

她的眉眼清盈带笑,衬着藕荷色的衣裙,整个人便似东君大笔一挥迤逦渲染开的妍媚春色,压得浅桃深杏黯然无光。

景辞那点怒意,便在不知不觉间如风中飞絮般消逝无踪。

他低眸看着她,正待去抚她泛起蔷薇色的面庞,前方气急败坏的吼叫瞬间打散两人间刚刚浮起暧昧。

却是长乐公主在高叫道:“喂,谢岩呢?谢岩是不是过去找你们了?”

阿原还没回过神来,景辞已冷冷扫过去一眼,“你看着谢岩会在吗?”

长乐公主这才注意到二人的亲昵情形,愕然半晌,尴尬地摆了摆手道:“嗯,他不在,不在……你们继续,继续。我去找谢岩。”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一七零)

阿原甚窘,再怎么厚脸皮也没法继续下去,忙追过去稳定她的阵线联盟,问道:“公主,谢岩不是跟你一起去了鸾鸣宫?怎会没在一起?”

长乐公主恨恨道:“这个书呆子,竟真的一口咬定他外臣不宜入宫,偏要在鸾鸣宫外等。等我问完出来,影子都没了!我以为他懒得见我,跑来找你们了呢!悦”

阿原道:“放心吧,便是他真的来,阿辞也会把他赶开!”

她向景辞笑得愈发明媚,“阿辞,我说的对不对?”

景辞扫了她一眼,也不肯答她,只向长乐公主道:“公主,我想,我猜得到谢岩去哪里了……搀”

长乐公主眼睛一亮,“他跑哪去了?”

三人又回到了揽月湖边。

而阿原这时也想明白了,“嗯,我们当时走得其实太急切了些……”

这里是案发现场,她们本该将附近再仔细察看察看。可惜各自心上人驾到,所思所想便不由地都歪了歪。

谢岩正从湖边站起身来,再次步入那座已经空无一人的小亭里。

一见到他,长乐公主顿时将所有的不快都抛到脑后,快步奔过去,笑道:“我原也想着该再过来看看的,看来都想到一起了!有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不知道算不算线索。”

谢岩沉吟着,摊开手中一方帕子,里面包着数片花生壳和破碎的花生衣。

景辞皱眉,“在哪里发现的?”

谢岩道:“就在这亭子里。移开尸体后,这地上除了败叶碎屑,还有些新鲜的花生壳。”

阿原怔了怔,“这说明什么?凶手杀人前在这里剥过花生吃?但花生并不是什么珍贵物事,指不定是这两日恰有其他人经过这里,歇脚时随手剥了几颗。”

谢岩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我曾在另一处案发现场也发现过花生壳,不过那次我并未放在心上,以为只是巧合。”

阿原忙问:“哪个案子?”

谢岩沉默,只是一眨不眨地盯向她,神色说不出的古怪,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涩意。

阿原正不明所以时,长乐公主忽觉有道冷意从脚底灌上,神色便也怪异起来。她踌躇片刻,终于道:“是……原清离那案子?”

阿原倒吸了口凉气,指住自己的鼻子,“是……我?我的案子?”

长乐公主几乎跳起来,“当然是你的案子!阿岩虽挂着刑部的职,可每天除了随侍皇上,就是伴着原大小姐,除了沁河那两次,几时查过案子?但原清离出事后,他亲身去过好几次出事地点;后来发现原……发现你病得认不出人来,更是泡在刑部,将卷宗看了又看,还将疑犯审了又审,生生地把两名主犯吓得一个撞柱而死,一个……”

谢岩蓦地打断了她,“你相信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会被吓得自尽吗?我都不曾用刑!他们的死,疑点重重!就像……原大小姐所遭遇的那场劫杀一样,疑点重重!”

他一字一字,似从齿缝中迸出字来,凤眸清冷如寒泉,冰冷地映住长乐公主的面庞,然后转向阿原,转向景辞。

景辞眼底渐有忧色,低声道:“谢岩……”

谢岩面色发白,突兀地一笑,哑着嗓子道:“我知道我该罢手,我也的确不想查了……但居然又在杀人现场看到了花生壳……也许,真的是巧合?两次都是巧合?”

阿原再没想到,长乐公主随口应下过来查的宫人意外落水案,查成手段高超的谋杀害不说,最后还扯到了自己身上,委实意外之极。她抬足踏到石凳上,将手肘搁在膝上撑住额,苦笑道:“实话说,我也觉得早就觉得,我那件案子,疑点重重。”

她正待说起这几个月以来的疑惑,却被那边疾奔而来的脚步打断。

却是个建章宫的小太监如飞奔至,急急道:“端侯爷,端侯爷,皇上传召你即刻去见!”

景辞冷淡地扫过那小太监,“皇上难道不需要再休息一两个时辰吗?”

即便某些事办完,以梁帝近来的身体状况,的确该加倍休养。但景辞这短短的一句话怎么听怎么刻薄,完全没有因为嘲讽的对象是梁帝便稍留情面。

阿原很想笑,但想起梁帝不顾病体贪恋的对象是她母亲,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小太监自然不敢多话,只愈发谦恭地说道:“回侯爷的话,听闻是镇州的则笙郡主来了!”

景辞一震,忽一撩衣摆,快步走了出去。

谢岩忙道:“阿辞,我跟你一起去!”

眼见二人走得远了,阿原定定地站在原地出神。

长乐公主已消了气,拍拍她肩问:“你想什么呢?”

阿原道:“没什么,只是听着这什么则笙郡主……好像有些耳熟?”

长乐公主道:“哦,则笙郡主呀,是赵王王榕的女儿。不过你应该不认识她。她生于镇州,长于镇州,从没来过京城。”

镇州。

听着也很耳熟。

景辞好像提过,他也是在镇州长大的?

天空忽传来一声鹰唳。

阿原抬头时,却见小坏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张开翅翼飞翔阴霾密布的天空下。

长乐公主也仰首看着,笑道:“这鹰有趣儿。这宫墙再高,拦得住人,拦不住鹰呀!改天我也养一只吧!”

小坏发现主人看向它,兴奋地一扇翅膀,飞了下来。

翅翼掠起的风拂过面庞,阿原眼睫颤了下,那鹰便似变作了白色。

那般如雪如霜的白,似反射着碧空明净的清光,漂亮得惊心动魄。

心底便忽然间也似碧空般明净清澈,有安宁妥贴的欢喜,如轻云般悠悠荡漾着。这般的一世安然,如琉璃般通透美好,分明就是她毕生所求。

知足的人最好命,知足的人最幸运,而她就是那个知足的人。

她知足地悄悄靠上旁边男子的肩。

身后,欢快的脚步声传来,伴着少女明亮如阳光般的笑声。

“景哥哥,这鹰好看!给我玩好不好?”

“哦!眠晚……”

眠晚,谁是眠晚?

阿原忽然听到了幻觉中的琉璃蓦地被砸开时的清脆碎裂声。

满怀的安然和美好,似在破碎的一瞬间沉没,仅余黑暗和剧痛……

长乐公主正看着那鹰,忽听旁边一声闷响,忙转头看时,已惊叫起来:“阿原!”

阿原双手抱头,面色煞白,弓着腰倒在了地上。

长乐公主连忙扶她,急问道:“阿原,阿原,你怎么了?”

阿原忍着头部快要开裂般的疼痛,努力睁大眼睛。

好一会儿,她终于能辨出前方那片忽远忽近的朦白,是满是阴霾的天空。湖水拍在满是苇草的堤岸,声音浊杂而阴沉。

抱住她的是刚刚化敌为友的长乐公主,歇在栏杆上歪头看她的是褐翅乌爪的猎鹰小坏。

没有清得透明的碧空,也没有白得耀眼的鹰,更没有令她安妥的肩臂,令她惶惑无措的少女笑声。

阿原长长地呼吸着,却连呼吸都在颤抖。她自己都说不清,她究竟是想赶紧回到现实中来,还是继续留恋剧痛前那片刻的欢喜和安然。

长乐公主看她情形不对,站起身要唤人去传太医时,阿原扯住她袖子。

“不用了!”

不过眩晕了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声音竟已沙哑,舌头涩滞得几乎转不动。

长乐公主扶她倚栏坐稳,急问道:“你没事吧?怎么说倒就倒下了?真吓死人了!若原夫人听见,指不定又猜着是我怎么着你了!”

阿原将太阳穴揉了又揉,终于镇定下来,向长乐公主叹道:“或许是那次受伤后的后遗症吧?时不时便会头疼,还出现各式各样的幻像。原以为养着养着就会慢慢好起来,谁晓得还越发严重了!”

长乐公主道:“那还得了?赶紧让太医治呀!”

谢岩虽不像从前那般心心念念只记挂着原大小姐,可待阿原到底是不一样的。

如今长乐公主和谢岩的亲事还未谈妥,阿原这一病,只怕谢岩那尚未收拢的心又跟到原府去了……

---题外话---后天见!

第三卷鸳鸯谱(一七一)

阿原顾不上猜测长乐公主那点私心,只是沉吟道:“公主,我越来越觉得……我好像不是你们口中的原大小姐。”

长乐公主一怔,很快笑出声来:“你果然病得厉害了!是不是原大小姐,难道我们那么多双眼睛看不出?即便我们看不出,你那个母亲多精明的人,会认不出自己的女儿?”

阿原抱着膝,灰头土脸地叹气:“是,所有人都说我是,所以我也觉得我是。可对着谢岩、慕北湮这些故人,我半点印象都没有。悦”

长乐公主道:“不是说你受了伤,把从前的事都忘了吗?搀”

阿原道:“忘了,可偶尔总该有点印象……可我的梦境里,以及隔阵子就出现的幻像中,出现的那些人或事,好像都跟我原大小姐这个身份完全不相干。”

长乐公主盯着她,干笑,“和原大小姐不相干?你都梦到什么了?”

阿原仔细想着,眼睛渐渐清亮起来,“景辞吧?对,是景辞。我常常在幻境中看到一个男子,但总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我后来越来越觉得他就是景辞。偶尔还有他那个变态姑姑。”

她看向小坏,终于确定道:“还有一只白鹰,应该是我养的,和我很亲近。不过……应该死了吧?”

偶尔闪过的幻像里,她曾见过血珠迸溅,雪羽飞扬。

头痛渐止,胸口却有闷闷的痛传来。

小坏发现主人眼神温柔,也不顾长乐公主就在身畔,用黑喙啄着阿原衣襟,还歪过脖颈让阿原替它挠痒痒。

长乐公主眼珠转了又转,才道:“景辞是你未婚夫,你自己择下的夫婿,自然比谢岩、慕北湮都要亲近。你既然记得他,甚至记得他姑姑,证明你就是原大小姐,没错呀!”

阿原皱眉道:“但我怎么觉得我跟景辞在一起时,完全不像是原家大小姐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