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变了,就像蒋柏烈说过可以感受到她的改变一样,她也同样能够真实地感受到石树辰的改变,并且那是一种好的改变。

他在家里楼下取了车,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听着电台节目,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气氛却一点也不冷。

“喂!”

世纭打开车门,想要下去,却被石树辰叫住。她皱了皱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树辰也像袁祖耘一样,用“喂”来代表她的名字。

“?”

他看着她:“送机真的不要来了,连我爸妈我都叫他们不要来了。不过,走之前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哦…”她怔怔地点点头。

“再见。”

“再见。”她转身下了车,挥了挥手,不想提醒自己这也许就是他走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喂!”他又叫住她。

“?”

“嗯…”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上次我说,袁祖耘喜欢的不是你之类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好吗?”他微微低下头,是因为想要透过车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好…”她笑了笑,是她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再见!”

石树辰开着车消失在细雨中,世纭站在公寓楼下的玻璃大门后面,默默地跟他挥手,就好像,是在帮他送机。

她转身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靠在玻璃幕墙上,看着电子屏幕的数字一点点地跳动。

她想起了2006年的秋天。她独自去纽约,没有告诉任何人。

到达的那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照在她灰色的棒球帽上,让她不由得地眯起眼睛。可是第二天,蓝色的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头顶上的灰,跟帽子一样的灰色,空中飘浮着一点点的湿意,让人心情低落。

她从地铁站走上来,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一个捧着照片的金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她有点恍惚,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身边不断有人走过,照片和花到处都是,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脸上也挂着那种她无法理解的微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当怀念某个人的时候,除了悲伤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表情。

她走着,淹没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曹书璐,她喊她“世纷”,她茫然地摇头,告诉她自己叫做“世纭”。

她继续走,看到人们轮流上台念着死去亲友的名字,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个上去的人就会念出那三个字——袁世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她又继续走,她想要让自己远离这里,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一脸忧伤地、远远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安慰。她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世纭下意识地走出去,摸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但她却像是早就习惯了,没有开灯,径自去倒了杯水,站在冰箱前喝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跨年的那一晚,当她拿起相框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两个人。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合影了吧,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甜,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那种笑容,自从世纷走后,她就再也没看过那种笑容——是啊,那是世纷特有的笑容。

于是,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在2006年9月11日的那天,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尽管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想起他叫袁祖耘。

九(上)

“你有过恋爱经验吗?”蒋柏烈把吸管插进啤酒罐,很孩子气地吸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过准确地说——是没有。”世纭看着他,不禁笑起来。很多时候,蒋柏烈身上会有一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可爱。

“我很难相信,因为你看上去很不错——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跟那些乏人问津的女孩形象相去甚远,甚至于我觉得你是属于很有个人魅力的女孩,”他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而且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不是吗?”

“…有些情况下是的,有些不是。”

“可以跟我谈谈那些‘不是’的情况吗,我很好奇。”

“就是…”她想了想,才说,“当你无暇去思考那些事情的时候。”

“那个男人呢?”蒋柏烈放下手中的啤酒罐,一手撑着下巴。

“石树辰?”

“嗯,他爱了你很多年不是吗,你难道一点也不动心?”

“我只把他当作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噢…”他笑着哀嚎起来,“你没有这么跟他说过吧?”

“没有…”

“任何男人在被拒绝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想死。”

“不,不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肯定地说,“石树辰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欣赏他,却不爱他?”

“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不过你可以这么说,”世纭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着的灯光,想象着石树辰的脸,“我想并不能说我欣赏他,但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嗯。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害…尤其是他。”

“我不太明白,”他坐直了身子,像是在接近着什么,“其实你很在乎他,但却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在乎?”

“…也可以这么说,”她有点尴尬,但还是坦诚地回答,“我只是对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但…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但那是必然的,既然你拒绝了他,就一定会伤害他啊…”

“我很矛盾…是吗?”

“是的…哦,当然是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觉。”他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或一句合适的话来赞同她,但最终却觉得只有重复认同,或者加重语气,才能够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世纭苦笑着,没有去碰手边的啤酒。其实她很想喝,想用酒精来让自己鼓起勇气,但她冥冥中又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她必须让自己不依赖于任何人或事物。

“你知道吗,我以为‘爱’是一种天性,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都会需要它。”蒋柏烈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迷茫。

她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好好活着。”

在寂静的夜里,当她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由地怔了怔。

蒋柏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姐姐的死,真的对你影响那么大吗?”

“…”

“可是人总是要面对死亡,不论是别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很多事情,尤其是生命,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世纭?”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跟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蒋柏烈很不同。

离过年还有一周的时间,同事们都像是忘记上发条的机器玩偶,所有的动作与思考都慢了一拍。世纭其实有很多事要做,因为过完年Shelly就回来上班了,她要把所有交接的文件准备好,列出目录和清单,但她却常常被办公室里呆滞的气氛所感染,直直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袁祖耘用那句低沉而响亮的“喂”把她唤醒。

“以后你老板问你有什么特长,你可以很自豪地回答他‘我很会发呆’。”他一手拿着咖啡杯慢慢地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表情则是一贯的“恶劣”。

世纭没有发怒,反而很不知死活地挤出一个假笑:“我老板可没你这么无聊。”

袁祖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几秒钟之后,世纭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她用职业的口吻拿起电话说。

“下午一点跟我一起出去开会。”

她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可以想象里面那个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于是没好气地说:“刚才干吗不说——”

“——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世纭瞪大眼睛看了看手上的话筒,忽然有想尖叫的冲动。

这是他最后的报复吗?因为再过几天,她就不归他管了,他再也无法以命令的口吻让她泡咖啡,也无法用加班来威胁她,他不是上司,她也不是下属,她们只是两个关系不太普通的…同事而已。

“请问…”世纭跟着袁祖耘从出租车上下来,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一点半没错,但是眼前的建筑物并不是任何办公大厦,而是…一座电影院?

“走吧。”他没有任何解释,大方地拎着公文包走进去,淡定而从容的背影就像是正要去打球的少年。

身后的出租车已经扬长而去,世纭却仍然怔怔地站着,犹豫了很久,才匆匆跟了进去。

“喂,”站在排片表前的袁祖耘像是很伤脑筋,“看哪个好?”

“你平时那些外出会议,也是在这里开的么?”

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你猜呢…”

她瞪他,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袁祖耘掏出皮夹买了两张票,然后拽着她的手臂去买爆米花和汽水,下午的电影院里人并不多,他们站在墙角等待检票,一对学生情侣走过,他一边咬着汽水杯上的吸管,一边盯着那个穿超短裙的女生,说:“现在的女学生穿得好辣…”

世纭也忍不住看了看那对情侣,嚼着爆米花:“别盯着人家看,会被以为是色狼的。”

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反驳,就听到那个小女生对男友说:“这个大叔一直盯着我看,好恶心,像色狼一样…”

男生回头狠狠瞪了袁祖耘一眼,然后拉着女友走了。

靠在墙角的两人沉默着,直到世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这都是些什么破小孩…”袁祖耘愕然。

看到他气闷的样子,她笑得更厉害,几乎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不许笑!”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哦…对不起…”世纭用手指按住眼角,咬着嘴唇,强忍下笑意。

“开场了。”他嘟起嘴,一脸气闷地走过去检票。

其实,她很想说他可爱,一种跟蒋柏烈不同的可爱。

在成熟的驱壳下,包藏着一颗孩子般的心——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是她觉得这样的他是那么真实…尽管有时候也很恶劣。

“这是一部恐怖片…”灯暗下来,电影开始放映,袁祖耘悄悄靠过来,在世纭的耳边说。

“哦…”她点头。

他一手托着下巴,半张脸埋在手掌里:“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她镇定自若地吃着爆米花。

他沉默着,但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很怀疑:“那么上次怕得不敢看的人是谁?”

“好吧,”世纭体内恶作剧的细胞又开始涌动,“如果你非要捅破的话,我只能承认那是为了迎合你所谓的‘男人的虚荣心’而故意装出来的。”

说完,她得意地看着他错愕的脸,就像他每一次恶作剧得逞时一样。只不过这种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这部电影远远比她想象中恐怖得多,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抓着他的手臂,引来他一阵阵恶劣的低笑。

电影散场的时候,世纭铁青着一张脸,跟在袁祖耘身后走出去。原本因为她的嘲笑而兀自生气的人,此时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摇晃着手中的公文包,也许还一边微笑一边哼着流行歌曲…

“不许笑!”这次轮到她低吼。

他侧过脸来,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忽然,他拽着她的手臂躲进了电影院旁边的弄堂,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扑在墙壁上,低声说:“我看到了大老板的秘书。”

“…”她被笼罩在他与墙壁之间,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胡渣,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或许,是忘记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她走了,好悬啊…”

他转过身看着她,讶然说:“你脸红了…”

“没有。”世纭推开他,踩着麻木的脚步冲了出去。

哦,她脸红了,她是脸红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颊,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跳地慌乱的心。

小年夜的这一天,办公室的气氛就像是已经开始过年了,几乎没有人在工作,大家只是象征性地想要熬过一个上午而已。

袁祖耘还没有来,世纭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清单交在他桌上,他的鼠标挤在桌子的角落里,手掌以及食指接触的部位都掉了漆,他喜欢把咖啡勺倒插在清洗过的咖啡杯里,露出磨旧了的银色勺面,旁边是一只巨大的、漂亮的水晶烟灰缸,但他的烟灰却都弹在杯盖里,墙角的衣架上总是挂着几件很少会去穿的衬衫和西装,每隔两个星期就要送去干洗店清洗一次…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很多奇怪习惯的人,并且他毫不掩饰这样的自己。

她忽然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对于他的了解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请问,”袁祖耘那一贯恶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是在睹物思人吗?”

世纭双手抱胸,转过身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要出去,却被他堵在门口。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不禁又气又笑:“你很无聊。”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自动让出路来。

她走了出去,拿起自己桌上的杯子去茶水间冲咖啡。

他从不掩饰自己,却也不主动表达自己,她很难分清楚自己对于他的这种若即若离究竟是厌恶还是…懊恼?

下午,世纭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同事们大都走了,袁祖耘房间的门开着,人却不在。她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决定拿起背包回家,晚上约了子默吃烧烤,她想要早点去超市采购一番。

可是半路上子默却打电话来说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世纭调了个头,往家里开去。

“你还记得吗,”子默以她一贯的生硬的口吻说,“我们高中的时候,曾经在街心花园烧烤,结果——”

“——把花园的草地烧得像是秃了一块。”项屿一边笑一边说。

“后来,居委会的阿姨来了,我们就躲在一边,幸好有世纭,我们才逃过一劫。”子默把超市买来的烧烤材料一个个铺在盘里,嘴角是一抹木讷的笑。

“我?”世纭负责照看电烧烤炉。

“对啊…”

“我…怎么了?”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你很惊人,”项屿从厨房捧出两大桶啤酒,“我从那天以后对你刮目相看。”

“?”

“咦…”子默叫起来,“你不记得了?”

世纭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你——”项屿指着她的动作很帅气,“——这个居委会大妈最爱的‘三好学生’,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她们说,你看到刚才有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在这里烧烤,然后把草地给烧起来了,接着又赶在众人到达之前四散逃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