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福病怏怏的,连保姆都面善心慈了:“哎,可怜,也没个爸爸…”

我抱过厚福:“可怜什么。谁说他没爸爸,他爸爸是宇航员,登月去了。”

双颊通红的厚福对我一笑,发自内心地自豪。

保姆翻白眼:“又改宇航员了?不是考古学家了?”

厚福跃跃欲试:“妈妈,我们玩儿切水果?”

“好,我去给你切苹果。”史迪文的话,我有记在心上。

“不是切苹果,是切水果。”厚福面红耳赤地比划着手指头。

我糊弄地:“对啊,我去切苹果,苹果就是水果中的一种。”

厚福又大字型仰倒了,混沌得不得了。

有人来敲门。不是史迪文,而是比史迪文更让人头痛的四楼那户人家,且还是夫妇二人一同来的。我摆好了笑脸才缓缓打开门。

他们抢在我之前开口:“何小姐,这是我最拿手的生煎馒头,才出锅,尝尝,尝尝啊。”

若这色香味俱全的馒头没有下毒的话,那这一次,史迪文做了好人。软的也好,硬的也罢,他将他们驯了服。他可以随意征用他们家的家门,而我也不必再战战兢兢,有兴致的话,我大可以随时去他们府上高歌一曲,而他们还会给我鼓掌叫好。

这一次的功劳不言而喻,这摆明了是他的所为。

周综维住酒店,郑香宜住我这儿,撒了欢儿地于泽这个,于泽那个。

她和厚福大眼瞪小眼:“真是帅死人了,唉?鼻子好像于泽啊。”

我无奈:“你这么说会让人误会的好不好?我和于泽是清白的。倒是你,郑香宜,你确定你这种状态适合结婚?适合和周综维结婚?”

“我和于泽也是清白的。”郑香宜一口咬死,“我确定,我想嫁给周综维想了二十几年了。那些因为十全十美的新欢,就割舍掉十几二十年的旧爱的,都是人们编的,用来鼓励被旧爱抛弃了的可怜虫而已。而真相是,但凡旧爱回了头,谁都求之不得。”

我打开电脑办公。姚太太的账户小有斩获,再加上她选到心水的珠宝,折扣大大的,这也消消停停了。

Donna在微博上感慨:一入秘门深似海?一日当秘书?终身当秘书?

她b了我,无非是又嚷嚷着要调销售部了。

也就是说,这一次的乔先生和美籍华人Steven,她又是机会渺茫了。

郑香宜和何翱的对话传入我的耳朵。

郑香宜叽叽咕咕:“福儿啊,你爹地到底是什么人啊?香香姨好奇死了…”

厚福一声不吭。

郑香宜擅长幼儿心理学:“你才两岁就帅死人了,那你爹地比喜羊羊还帅吧?”

厚福中计:“我爸爸是月亮人。”

郑香宜一板脸:“月亮人?哦,你是说外星人吧?我举双手赞同…”

两天后,我妈打来电话。

她打来电话时,我才摸着厚福的脑门儿对郑香宜说:“这回是真的退烧了,退烧了就要出疹子了…”郑香宜才一夸我精通医理,我妈就在电话里说:小荷,你爸他中风了。这是我所不精通的部分,我请教郑香宜:“中风?中风是什么来着?”

郑香宜也是个二把刀:“就是…就是瘫了吧?”

接下来的一天,我守着全身红疹的厚福。

郑香宜和周综维搭最近一班航班返回了北京。

我妈在电话里说,他脱离了生命危险。

但他也仅仅是脱离了生命危险,从此,他便是一条口歪眼斜,大小便失禁的生命了。

那一天,我给史迪文打了电话。我直截了当,说你还在上海吗?在的话,过来陪陪我,马上。

我允许了保姆早退,可她还故意拖延,穿个鞋能穿半小时。我高高在上:“钱阿姨,您要是真对他这么感兴趣,可以在楼下等等。哪个最风流倜傥,哪个就是他,您一眼就能认出来。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了,我和他都是冲动派的,您在这儿我们不方便。”

事实上,保姆根本不用在楼下大海淘沙。照她出门和史迪文进门的时间推算,他们大概在二三楼的位置结下了这第一面之缘。

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冲动派的。

我一下子就扑进了史迪文的怀里:“你知道吗,我是个不孝女。还都说养儿方知父母恩,狗屁!我根本是养了小的,就不要了老的。有了厚福,反正我也不是孤单一个了,我还要他那封建,无情,自私的死老头干什么!可你又知道吗?我将来会有报应的,我让他膝下无人,就这么冷冷清清去鬼门关走了一圈,厚福将来也会这么对我的!”

史迪文伸开双臂圈住我:“接着说。”

我掉下眼泪:“他就我这么一个女儿,要杀要剐,那也是他的权力。更何况他没有,我这不把我养大了吗。他要真是个坏人,他就这么走了不就好了吗?那不就是对我最大的报复吗?比我对他的报复高明一百倍。可他没有…”

“说完了吗?”

“他熬过来了,爱屋及乌,他为厚福熬过来了,也就是为我熬过来了…”

“这回说完了吗?”

“完了。”我收势。我一向允许自己哭,但得疾风骤雨般,淅淅沥沥是要不得的。

史迪文松开我:“那…我先去陪他切会儿水果。”

我猛地一回头,这才意识到厚福已翩翩醒转,且翻转了呈趴资,在和史迪文遥遥两相望。他穿着低胸小衫,肉呼呼的胸脯被他挤出一条乳沟,好不诱人。

“爸爸吉祥。”厚福一反常态,卑下至极。

“啊…”敏锐如史迪文,也不免一顿,“免礼平身吧。”

我冒出豆大的汗:“你们给我打住。”

史迪文扳回我的脸:“说真的,他不是逮谁喊谁爸爸吧?”

“你别侮辱他的智商。”我正色。

史迪文撇下我,走向床边:“那就好。我陪他切三盘水果,我就走了。算了,以他的水平,五盘好了。”

过,来。

更新时间:2013-4-27 1:21:02 本章字数:3279

史迪文自在地脱掉了鞋,上了床,啪啪一拍巴掌:“来吧。铫鴀殩午”

厚福吱溜坐了个直,和史迪文面对面。若说史迪文像位老爷,他便俨然是少爷,那么贵气,那么心无旁骛。而我,则是那操心的老妈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给病中的少爷拼上了外衣,奉上了ipad:“二位请。”

史老爷拍了拍身边的空地儿:“你也坐吧。”

不过,还没等我落座,他又指了指对面:“你还是坐他那边儿吧。”

我被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坐在了厚福的身边謇。

史迪文仍不看厚福,那种“不看”,不自然到了生硬的程度。他会机械地过滤掉厚福巴掌大的脸庞,如炬的目光一旦要掠到那儿,便飞跃过去。末了那目光没处降,没处落,不得不落在厚福裸露在外的小手上。那上面遍布红疹。

“这样不用住院的吗?”史迪文一震,吼道。

“怪吓人的是不是?好在不痒的,会自行消退。住院交叉感染,得不偿失。”我态度友好郾。

史迪文伸出大手,要摸厚福的小手。

“小心传染。”我故意吓他。

他没被吓住,过程流畅,无一停顿:“传就传。”

可惜,人厚福少爷麻利儿地去开ipad的开关了,接着便是进入游戏,小手动换得出神入化,让史迪文摸了个空。

史迪文低低地咒骂了句什么,难堪地缩了回去。

厚福的水平和史迪文预计的不相上下。他分了心,和我说话:“你有和他提过我吗?”

“有,说你是考古学家,指南针坏了,回不来了。还有,说你是宇航员,登月以后飞船又坏了…”

“这你妈叫有提过?”史迪文窝火。

“注意文明用语。”

“有给他show过我的照片吗?”史迪文按捺住。

“没有。不是说没有show过,是我根本没有你的照片。爸…这个词他无师自通,我和你一样意外。”

房子狭小有狭小的好处,什么气氛不论好坏,一下子便能充盈。这会儿,我们像是多如牛毛,又珍贵如珠的夫妻子女,在消磨闲暇时光。

可又一下子,史迪文就破坏了它:“嗯,还是不提的好。”

史迪文允诺给厚福的五盘,眨眼间过半。

厚福陷入沮丧,用询问的小眼神看了看我。

我点点头。他会意,迅猛地派出左手出战。

史迪文不以为意:“哟嗬,还出奇兵了?”

说话间,厚福战斗力大幅提升,叫人叹为观止。

我幽幽地解释道:“不是奇兵,是杀手锏。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我正在纠正他。”

史迪文对着满目稀巴烂的水果连连鼓掌,可也还有精力反对我:“纠正?你为什么要纠正他?科学证明,左撇子有丰富的创造力,擅长综合思维,这可是学都学不来的天赋。”

“可伴随着天赋的,是将来他在日常中的不便。”

史迪文抬了头,不是说说而已,是真要说服我:“何荷,你为什么会这么刻板?莫非是你饱受了刻板的苦,还要代代相传?”

史迪文言重了,而这更触到了我的痛处:“你到底有什么资格高谈阔论?你是他的什么人吗?”

“你这语气可有意思了。在指责我抛妻弃子,不负责任吗?可这到底是谁一手设计的?真正要为今天的状况负责的,真的是我吗?”史迪文倾向我,血丝一根根自眼底泛出,“嗯?”

“爸爸…”厚福停了手,游戏一下子便结束了。

史迪文没扭脸,只是一根食指指过去:“一边儿去臭小子,你以为你这两个字会屡试不爽吗?”

厚福当史迪文的话是耳旁风,双手一撑,站直了身,两步跨过去,搂住了史迪文的脖子。

史迪文倒抽了一口气,偌大的身躯一点点萎顿,别扭地迎合着厚福,肌肉紧绷绷得像是处于危险中的食草类动物。而假如,他真的以为这是厚福在讨好,那他就太抬举自己了。

猛地,厚福一张嘴,对着他的肩头狠狠咬了下去。

史迪文一声惨叫,可又总不能还击,两只手只好死死揪住床单,直到厚福收兵。

厚福折回我的怀抱,对史迪文冷言冷语:“你欺负妈妈。”

史迪文拧着脖子看了看肩头上的那一大片口水印:“我欺负她怎么了?她欺负我的时候你怎么不说啊?要不是她欺负我,还没有你这臭小子呢!Fuck!你怎么咬人啊?还是不是爷们儿啊你?”

“走吧你。”我发了话。

这气氛愈加失控。我和何翱是井井有条,平和又斯文的母子,不该这样被入侵,不该有这样吹吹打打的喧嚣。

史迪文下地穿鞋,火烧屁股似的,顾不得穿好,趿拉着就走。他没大声,像是自言自语:“何荷你没人可找了是吗?非要找我来…”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找他来。

史迪文摔门而去。

这一天过去了大半,我才大难临头似的打电话到公司请假。人事部客客气气,说家事重要,一时心急急得忽略了公事也是人之常情,无妨的。

这份关照再明显不过了。

我妈传来坏消息中的好消息:我爸虽口齿不清楚了,至少脑子还是清楚的。我应允她,等厚福痊愈,我会带他回去看看。

回北京之前,我去了公司,处理手头事务。上头再关照,我也要严于律己,否则,各式传闻早就沸沸扬扬了。

Donna又对我提及加入销售部的事。我好不遗憾:“你听没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你的信誉度是零了,正好,说不定…我也要走人,回北京了。”

“What?”

“嘘,说不定而已。我请了几天假,先回去看看。”

Donna杏目圆睁:“这就叫缘分吧?我也有可能去北京发展。”

接下来,Donna的下文了无新意,无非是继乔先生和Steven之后,她的下一个目标又是打北京来的。若这回得了手,她自然会夫唱妇随,北上。而那打北京来的,正是于小界。

于小界那日代我摆平了姚太太,顺便在皮毛上做做咨询,末了,发出了邀请:于氏珠宝行在上海的这又一新分行将举行庆功宴,欢迎各位届时莅临。

而日子,就是今天。

Donna直猴急,将细带子的腕表看了又看:“这种场合你没兴趣的是不是?我也就不强求你了。”

这时,于小界打来电话。他说何荷,你露个面就好,久不久留的,我不会强求你。

还个个都不强求我了。

庆功宴设在了芭芭露莎,它坐落湖心亭中,闹中取静,静中又闹到人声鼎沸。

我将厚福托付给保姆,回京的随身行李也打包完毕,这才过来。

于小界是不难找到的,无论是于氏的员工,还是安华外汇的Ladies,都将他视为重中之重。相较之下,史迪文坐在角落里,破天荒地甘为配角。

是的,史迪文也在。这对我而言,是个要命的突发状况。

我找了个遍,只有史迪文所在的卡座还有空位。他旁边的丽萨招呼我:“辣妈辣妈!过来这边坐。”丽萨是那日乔先生宴请时,请缨带史迪文游览上海的两条玉臂中的其中一条。如此说来,他今天的身份,不过是丽萨的朋友。

我踌躇良久,才正要抬脚,于小界从百花丛中站直了身,明目张胆地唤我:“何荷。”

一时间,包括Donna在内,多少人将我当做靶子。

我挤出公式化的微笑:“于总,从北京到上海,我们还真是有缘。今天不谈公事,改天我再正式拜访。”

“好,今天就先为有缘喝一杯。”于小界话音才落,他身边便有下属为我让出空位。

我面向我原本要去的方向。史迪文的脸孔大半隐在阴影中,只削掉薄唇和下颌的部分,有微弱的光线照耀。他薄唇紧闭,莫名让我生俱。

Donna坐在于小界的阵容中:“何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