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三零七病房,并且还不得不…推着我爸同行。经过康复训练,他一副恹恹的样子。我给他掩了毯子,他一合眼,还就真的小憩了。
我走了一程冤枉路。那三零七病房有三张病床,三个病人七个亲属,人声鼎沸的没有一个是史迪文。我不免感慨汪水水的“小儿科”真是无孔不入,而后一晃神,抓了个护士问了问,人说,东侧新建的住院部,同样还有一间三零七。
新建的住院部条件优越,窗明几净,就连来来往往的护士,都比之前的令人赏心悦目。
到了最后关头,我反倒没有再陷入矛盾。
因为史迪文的哈哈大笑,从三零七传出,走廊中的我不禁提心吊胆,三步并作两步,一下子便露了面。
自然,比我更先露面的,是轮椅上的,小憩的我爸。
我们这样的父女组合,让史迪文的大笑全无余音,戛然而止。
我失策了。
当下,史迪文正徜徉在大床中央,身着病号服的他,说不上衣冠楚楚,但至少也是皮光肉滑,唇红齿白。他手里举着削了皮的半个苹果,嘴里的一口尚未吞咽,停顿了片刻,接着慢慢咀嚼。窗台上光花瓶便有三只,无一空置。置物柜上堆满水果,二斤苹果不过是冰山一角。电视中播放着哗众取宠的娱乐节目,音效仿效的捧腹声,仍在阵阵爆发。
“我还以为你回光返照了。”我像是被戏弄了似的,尖锐道。
史迪文一按遥控器,关掉了电视。他下了地:“这是…”
“我爸。”
史迪文赤脚就向我们走来:“叔叔?”
“嘘!”我阻止道。
在确定了我爸的状态后,史迪文翻了脸,可也大声不得,只好从牙缝里一句句向外挤:“我知道你这是你爸,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你爸?我是问…咱们仨这架势…何荷你这是,在寻求什么突破吗?”
不等我答话,史迪文调头,欻欻地抽了两张纸巾,这回才找到拖鞋穿上,重新走来。接着,他伸手,擦了我爸的嘴角:“流口水了他。”
“谢谢…”我接手。
来时匆匆,去时总要从容。我清了清嗓子:“听说你受了点儿皮肉之苦,今天带我爸来复查,又正好听说你也在这儿,就过来看看喽。祝你早日康复,不过好像…你问题不大哦。”
史迪文不以为然地双手一摊:“呵,我是谁啊。另外,你不用一口一个‘听说’,你是不是专程而来,我知道。”
“我不是专程。”我幼稚了一把。
“我知道。”史迪文还是这句。
千挑万选,我可以只选出这一个问题:“替乔先生做事,真的有这么划算?”
“我承认过,我是为了钱。”史迪文退回了床边,坐下。
我毛躁:“好啊,为了钱,你可以在他三缺一时被他随叫随到,可以把喂猫喂狗这样的命令当圣旨,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哦,对了,他那骨瘦如柴的小拳头打在你身上,你就只当他给你马萨基了是不是?可你的底线呢?再说了,真这么为了钱,你还不一溜烟儿地回去你没人可以取代的岗位上奋战去?在这儿装什么病号啊。”
史迪文破天荒地,无从辩驳。
可他悠哉地抓过一只枕头抱进怀里,投机取巧地换了个话题:“姓于的允许你,为我-操这份心吗?何荷,你…会不会太急着另觅新欢了?”
“彼此彼此,汪水水今天的气色叫我自叹不如。”我在化身妒妇之后,又高举道德之剑,“可史迪文,关键是自由恋爱的权力我有,而你没有。”
史迪文脸色不快:“你可以有你的道德,汪水水也可以没有她的道德,至于我怎么做,那是我的事。”
“你一定要为她说话吗?我让你视姜绚丽如无物,你不打一个磕巴就说到做到了,可那是因为她对你来说,一向就意义不大吧,所以别对我邀功,好像你对我多仁至义尽似的。今天要是换了汪水水,我要是让你视汪水水如无物,请问,你又会怎么做呢?”我咄咄逼人。
“那天,你是真的在天堂CLUB?”
“是,你还不至于想我想到出现幻觉。别岔开话题。”
可这时,有护士进来,挤过我直接批评了史迪文:“我说你怎么又下地了?病人就该有个病人的样子。”
她随手便要抽掉史迪文怀里的枕头,偏偏史迪文死抱着不放,较量了好几下,她才获了胜:“你看看,出血了吧。”
在史迪文侧腹的位置,病号服上已赫赫然渗出一片血迹,连同那被他用以遮挡的,雪白的枕头上,都沾染了触目的红。我失态地,像是多矫揉似的,啊了一声。
护士扶史迪文躺下,扭头对我说:“我给他换绷带,你要不要回避。”
“走吧你。”史迪文躺下,有些烦躁。
而我却反手掩上了门。
护士掀开史迪文的衣襟,除了那被浸红的纱布之外,他还另有若干瘀伤。
史迪文终于可以还嘴:“你说,我这病号到底是不是装的?”
“那…那你就有个病人该有的样子啊。”我词穷,借用了护士的话。
“那是什么样子?哭哭啼啼,连水都要人喂吗?可我对谁哭呢?我让谁喂呢?是哭是笑一天都他妈是二十四个小时,我又何必不笑着过?”史迪文似乎动了气。
“笑吧笑吧,你再笑伤口永远也长不好。”我亦然。
“妈的我笑了多少天了哪天也没事儿,何荷,我今天的血是为你流的,是你这个女人太气人!”
你是我这几年的理想
更新时间:2013-4-27 1:21:17 本章字数:3284
“你…先止血行不行?”我功亏一篑,央求道。铫鴀殩午
史迪文油盐不进,护士稍稍弄痛他,他就对人红眉毛绿眼睛,而对于我的央求,他嗤之以鼻。直到,在某一个莫名其妙的契机,他忽然就安生了下来,像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顽童,忽然有了克星,再没胆造次。
我爸醒了。
直挺挺的史迪文用下巴小幅度地,对我指了指轮椅上的人儿。
从始至终,我一直立在我爸后方,两手紧紧攥着轮椅的推把,像是无耻地,将他一个病人当做挡箭牌。而这时我也无须亲测,便大可以确定,史迪文是在无声地向我传达,我爸醒了邂。
护士争分夺秒地给史迪文更换着绷带。史迪文对我爸瞥一眼,转开,再瞥一眼,再转开,好不鬼祟,一声“叔叔”尚被他锁在牙关之内。
我颤巍巍地探头。我爸正木讷地虚乎着双眼,他被我们扰了清梦,但像是但凡我们还他一片太平,他双眼一合,那清梦还大可以接着做。
我对史迪文点点头,赞同他的“侥幸”。接着,我将轮椅几番推拉,好一阵摆弄,权充摇篮,化险为夷唢。
护士功遂身退。
史迪文又用下巴指指窗帘,我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随即去拉合了窗帘。我爸满意地,发出一声鼾声。
我不孝地将他推至墙边,让他“面壁”。
史迪文又拍拍他的床沿。我浅坐过去,只着力于一条细细的边沿。
“往里点儿。”他说。
“不用。”
接着他一拱我,我顿时出溜了下去:“喂…”
“我说往里点儿,坐好了,别和自己找不痛快。”
蓝色的窗帘过滤了光线,映得人脸色诡异。护士取走了史迪文换下的病号服,却落了那枕头。我的视线才落在那像是印了红牡丹的枕头上,史迪文就抄上它,扔去了一边。我问过他的问题,他反过来问我:“你说,到了这种程度的话,我再替乔先生做事,到底划不划算?”
“为了钱,为了养你要养你的女人,头可断,血可流。”我消化了史迪文的答案。
“别挖苦我。”
“我没有。”我转了转身,用四十五度角面对史迪文,“你是个天才投资者,但你并不适合单打独斗,你从不冒险,也许是因为你没有冒险的资本。你不能接受血本无归,所以只能替人卖命,不出意外的话稳妥地分一杯羹,出了意外,一无所有的也不是你,对不对?所以你,吊上了乔先生这棵参天大树,不吊死誓不罢休,对不对?史迪文,你也不失是个有抱负的男人。”
我下一句话接得紧:“毕竟史太太的病,开销不小吧?”
而史迪文更是接得紧:“我还应付得来,再加上你和厚福,也不在话下。否则你问我为乔先生做事做到没有底线,到底划不划算,我会说,不划算。人活着不能只有苦衷,总得有点儿理想。你不是我要养的女人,你是我这几年的理想。”
理想,他说我是他的理想。这样的高度,不免让我升腾。
“你说到重点了,厚福就是重点。”我说到激动,从史迪文腰腹位置的床沿,又不禁向上挪了挪,“我不能带着厚福,做一个不光彩的人。”
“所以我没有为难你。”
我咬牙:“你有。你可以说你不想为难我,可不想不代表你没有。”
史迪文没作声。
我看向他看的地方。我的手和他和手,不经意间仅仅相距一指宽的间隔。而他无疑是在饱受着要不要出手的矛盾。
“你有种碰我一个试试看,”我凶悍地,“这就是你为难我的铁证。”
史迪文这次尤其的有志气,索性将双手垫去了脑后。
“和我说说你的苦衷。”我调回九十度角。
“不用了吧。她越空泛,对你越有好处,她有血有肉了,你更会自寻烦恼。”
“自寻烦恼本来就是女人的通病。”
史迪文只好即兴发挥:“她…长我三岁,今年四十整了,这对你们女人来说,是个要命的年纪了吧?”
“因人而异。有的会说game-over,有的也照样翻云覆雨。”
“我倾向于第一种悲观论。”
我才要发声,便被史迪文拦下:“别别别,你别对号入座,我的悲观论不适用于你。你六十了也照样招蜂引蝶。”
“不说我,说她。”
“说她之前得先说说我。”史迪文别过脸,“我活到今天,做得最没人性的事儿,就是以我们家为耻。一念之间,拍着胸脯说了我父亲大人不过是做做进出口贸易,我妈咪不过是某某学教授,这一说怎了得,就说了十几年。可我真正的家,我十几年前真正的家,说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你说,是史太太家供你上的学,这是真的?”
“真的。我们两家能卖的都卖了,她不能卖的也卖了。”史迪文扭回脸,“瞎想了,瞎想了是不是?不是卖身,是卖血,她偷偷地,不计其数地卖血来着。”
史迪文极力逗趣着。
我冷冰冰地:“结果你学得最快的是虚荣。”
“可虚荣不代表忘恩负义。她父母相继过世,我早早娶了她过门。”
“娶了她过门你就功德圆满了?别忘了你在花花世界逍遥快活的时候,是她代你尽孝。”
史迪文眸子一沉:“所以她至今还是史太太。她一个年过四十的乡下女人,七大洲四大洋不干她的事,你常常挂在嘴边的‘圈子’,对她来说就是村头村尾百十来户,她无父无母,也没有可以供养她的兄弟姐妹,最要命的是还带着一身的病。她要不是史太太了,她也就没活路了。”
“总而言之,你对她是报恩,责任,愧疚。”我掰出三根手指。
“报恩不假,她待我父母不亚于待亲生父母。责任也不假,我和她是合法夫妻,她抱病在身。可愧疚,没有。”史迪文伸手,按回我第三根手指。
“没有?你凭什么没有?合法夫妻,可这个‘法’字太无能,所以你出轨出得逍遥法外是不是?”
史迪文一下子坐直了身,铿锵有力:“我再说最后一遍,我没有愧疚。”
史迪文这一坐,鼻尖几乎撞上我的鼻尖,我噤了声。
而这也是他的目的:他要无条件地,结束这个话题。
随即,他又苍白着脸,哎呦哎呦地倒了回去:“看不见你也不疼,一看见你哪哪都疼。”
我又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才要走的时候,史迪文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腕:“何荷,我觉得吧,你别看咱俩这会儿这样,可我还是觉得…以后咱俩能行。”
我像是被人照着鼻梁骨闷了一拳,酸楚得五官通通皱掉。
以后,这“以后”二字,是世间最飘渺的期限。
“尿…我尿尿。”我爸呓语。
就这样,我来时匆匆,去时也没做到从容。我从史迪文的手中抽出手腕,推上我爸,夺门而出。
史迪文自不会留我,抛开我们的死胡同不说,单说我爸正像座活火山似的随时会爆发,他也自不会留我。可就在我抽出手腕,接着是指尖通过他的掌心时,他狠狠地攥了一下我的指尖。那是他无关大脑,发自肺腑的反应,要将我留下。
我才发动车子,秦媛便给我打来电话:“何荷,不幸被你言中了,乔先生和宏利,确有合作意向。”
否则,那日在天堂CLUB,史迪文和姜绚丽为何同桌。
我头痛:“这下好了,人家强强联合,我们连夹缝都没有了,还何谈在夹缝中生存?”
“乔先生有最顶尖的交易团队,宏利提供技术支持。来,你挑一个吧。”
“什么?”
秦媛大放厥词:“你说什么?合作就合作,咱们又不是不会合作。乔先生还是宏利,人力还是技术支持,你挑一个,咱们取而代之。”
“秦总好魄力…”我话说到一半,正好和我爸在后视镜中四目对视。
照理说,我们父女间的对视是会难堪不假,可他顿时把心灵之窗一合,鼾声骤响,这就太假了。而我再一回念适才在三零七的一幕幕,脚底便嗖嗖地冒了寒气,全身汗毛直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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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儿的电梯常常出故障
更新时间:2013-4-27 1:21:18 本章字数:3200
秦媛的壮志到底能不能酬,被我暂时放到一边。铫鴀殩午我缓缓挂断了电话,对着后视镜问:“爸,学会装睡了?”
我爸收了鼾声,但上眼皮抖了抖,到了也没张开。
我提高了分贝:“装睡…装睡算什么英雄好汉!”
而他吃定了我口说无凭,铁了心地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