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里答曰,白领金领还是白金领,傻傻分不清楚,反正是个炒汇的有钱人。又有人纠正,他是教人炒汇的有钱人,我二弟的发小儿的儿子就是跟他学的。

我妈又问:姓史?叫史什么?

哟,是个洋名儿呢…叫什么来着…

史迪文?

对对对,史迪文!

我妈手里扇着的小广告骤停。可巧了,其上的广告语大致说的是:走自己的路让小三儿无路可走,某某美容院恭候您的光临。

末了,我妈说小荷你给我马上回来,接着便摔断了电话。

史迪文一言未发,早早便坐回餐桌旁了,整袋的面包片被他一一涂抹上果酱,细致得像化妆师为情人化妆。他用机械化掩饰他的愠怒,高慧“私自”接受采访的事,极大地扰乱了他。

他将两片面包叠摞着放进嘴里,咬下一大口,夹层中的果酱从另一端黏腻腻地淌到盘子里。或许他的吃相并不及大多出身“上流”的人士文雅,但他从不在乎,自顾自地高调,也颇独具一格。

他说:“何荷,过来吃饭吧。”

我却冲去打开行李箱:“我要回北京。”

他又换了对象:“厚福,过来吃饭。”

何翱爬上椅子:“妈妈说果酱只能吃一点点,会长虫牙。”

“偶尔一次没关系。”史迪文自作主张。

史迪文噎下了…八片面包,他像个女人似的,用甜食和暴饮暴食来消愁愁更愁。随后他擦擦手,走到我这儿,蹲下身,将我才刚刚装好合上的行李箱又给打了开来:“你回了北京又能怎么样?”

“先让我妈骂几句消消气再说。”

“那不如我去。”

“你去?那她会抄家伙的。”我眯眼笑了笑。

史迪文仍蹲着身,学我,眼睛弯弯像月亮:“只要不是菜刀,我躲都不会躲。”

“和她解释清楚我就走。”我笑不出来了,用力要再合上行李箱。

史迪文却伸了手…自找地,被狠狠一夹:“你解释得清楚吗?”

我拽出他的手,说你怎么就这么皮痒?他说何荷你给我吹两口,吹两口就不疼了,作为答谢,我保证会给叔叔阿姨一个八十分以上的交代。我顶撞他,说你能有什么good-idea?这么大的事儿可不是剪刀石头布能一局论英雄或是三局两胜的。

他说:“离婚,我回去就离婚,不等了。”

他这话说得有点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完又把红肿的手背送到我嘴前,催促我:快点儿,给我来两口仙气,疼着呢。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嘴里咕哝了半天也没吐出一个字来,一口气吹下去,反倒喷出了充沛的唾沫星子。

史迪文嘴角一抽:“谁他…妈的让你给我上药了…咦,好恶心…”

余下一小时的光景,史迪文莫说小憩了,连安生都不曾安生。

有八片面包傍身,他先是…打嗝,用尽千方百计无效。何翱捂住耳朵,低声抗议:“爸爸好吵。”史迪文龇牙和他吵架,每半句话一个“嗝”,吵也吵不出什么威严来。

后来嗝不打了,他又胃疼,八片面包被五杯水一泡,不胃疼才怪。他歪在沙发上,嘴唇都白了。我说你等着我给你买药去,他拉着我不放,说一寸光阴一寸金啊何荷。接着他一偏头,也亏他说得出口:“厚福,辛苦你一趟。”

“哈?”何翱好不天真。

“我说,辛苦你一趟,去帮爹地买个药。”

厚福呆住。

我无奈,说史迪文你是他亲爸吗你?

“你别管。谁让他刚刚嫌我吵的?不孝子…”史迪文飞快地抽了两张纸巾,“不会买药你炼丹会不会啊?去里屋,撕五十个小纸片,五十…你数得到五十吧?然后把每个小纸片上都图上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做好了爸爸吃下去就不难受了。乖…”

何翱痛快地领命而去…

我不满:“出来混,你迟早要还的。”

“我这是给他上一堂融汇数学,美术,品德教育的手工课,有什么不好?哦,品德教育是说百善孝为先,他会因为帮助了爹地而受益良多的。”

史迪文痛苦地冒汗,手脚冰冷。

我让他上床,他拒绝,说床可不是个好东西,会让我想欺负你。我只好抬高他的腿,把他摆平在沙发上。我给他擦汗,他伸手勾低我,眼都睁不动了还喃喃地说,怎么办,在沙发上我也想欺负你。

我鼻子一酸,说你一身臭汗,快给我松手。

他睁眼,头脑再清晰不过:“何荷,我不瞒你,这半年有时候我真挺希望高慧能在可怜之外,再多一点可恨,那么我也许就能为你再做得更多一点了。你说,这次我的希望是不是成真了?”

“你是说,她接受采访,是居心…不,说居心未免也太严重了。”

“我有拜托过她,不要单独行事。她答应过我的。是,上一阶段我要做戏的时候是须借助媒体做戏,可我有把控媒体受众,我有尽可能地只针对系统用户来传播,重建。我是有信心,我是信心满满地认为流言蜚语不会大肆波及。可高慧她…”史迪文低叹,一语双关,“她越界了。”

越界。或许,她不光越出了史迪文搭建的投资界,亦越出了她和史迪文和平共处的边界。

史迪文将脸埋进我的掌心:“我要负人,最好等人先负我,这样的念头,算不算卑鄙?”

“理由呢?她这么做的理由。不打算放开你了吗?”

“回去我会当面问她。”

我抱住史迪文的头:“你这个四害,每个女人都爱你。假如高慧爱上北京,她一定也会爱上你。”

“可你才是最爱我的。”史迪文的声音被我捂得闷闷地。

“我可没说过爱你。”

“这个我不强求。”

我松开他:“算我强求你,睡一会儿吧。我帮你掐掐足三里。”

史迪文困住我的手:“算了,穴位掐不好可是会出人命呢,我怕。这会儿好多了。”

“今天你真不该来。”我又婆婆妈妈。

史迪文气若游丝地说何荷,再抱抱。

我送上门去,他双臂有力,絮絮叨叨地说着:“今天恐怕没时间了,明天吧,明天我就去向叔叔阿姨请罪。还有于泽的事,你要是真的反对,大不了算我不对,什么嘛…活雷锋真不好做。”

他仍有下文,但被何翱打断了:“爸爸,吃药了。”

世界末日后的新纪元

更新时间:2013-6-25 15:52:56 本章字数:3195

史迪文走的时候,就是像上班去一样地走了。殢殩獍午我送他到门口,他说了句我走了,我说好,我等你电话。他在我和何翱的脑门儿上各弹了一下,而我作势一指扎向他的胃,之后他便走了。

就此打住。

至于“灵丹妙药”,若不是何翱放他一马,他便会自作自受了。何翱好生灵巧,五光十色的五十片纸屑完美无瑕,史迪文一边流汗一边夸他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娃娃。何翱帮人帮到底,说爹地我给你倒水。史迪文倒是也早有对策,哼哼哈嘿地挥舞了两下拳脚,说不用了儿子,爹地好了。可何翱气沉丹田,雷打不动地倒了水来。

我自然帮何翱:“史迪文你要让你儿子白忙一场吗?”

史迪文使出不入流的把戏,假装把一把的纸屑啊呜塞着嘴里,再一抻脖子:“哇,味道好极了,谢了啊厚福,爹地会长命百岁的。甾”

何翱哪里会中计,继续一言不发地与其对峙。

良久,史迪文不得不拣了一片,苦着脸真要吞。

何翱却嘿嘿一笑:“妈妈说不能吃纸。唾”

说完,他耷拉了脸:“爸爸,过家家一点也不好玩…”

史迪文搭乘的航班,准点升空,准点落地。

若北京的交通一如寻常地爆堵,但还不至于彻底堵死的话,他理应能在晚八点抵达乔泰和香港人的饭局。他就这么揣着一颗奄奄一息的胃,在吃了难以下咽的飞机餐后,又灌下一杯杯的黄汤。

乔先生问史迪文去了什么鬼地方。

史迪文答新加坡,有个小公司颇有被吞并的价值,先去摸摸门道。

乔先生点点头了事。

娱乐性为主的饭局,高慧没有参加,倒是有了周综维的一席之地。

近来势头大好的,除了周综维女人的咖啡生意,更有他自个儿的事业。乔先生建议他向上游转型,如今家具这张大饼有百强在你争我抢,做个桌子打张床,手艺再好还能把木材打成金子不成?哪里有源头的木材生意来得有垄断的机会。有乔先生牵线搭桥,周综维的的转型不再只是美梦一场。

饭局中有伪名媛陪吃,周综维在这一点上倒还有可取之处,碰都不碰,天真地来找史迪文谈天说地。

媒体对高慧的采访,也少不了乔先生的“牵线搭桥”,而真正执行且屡次陪同高慧的人,则是周综维。

史迪文酒量不好,对周综维只有附在耳边的一句话且话还说得极重:“周先生你变走狗的速度真是空前绝后,空前…绝后。”

当夜,我请郑香宜去了我爸妈家陪夜。

郑香宜说史迪文举荐了于泽去别家效力,今儿个于泽去试了试身手回来等信儿。她让我代为向史迪文说声谢谢,我说不用谢,你只管把家中的菜刀妥善保管就是了。

当夜,史迪文直到凌晨三点才给我打来电话。

我才迷迷糊糊睡着:“你吵醒我了。”

“那有什么关系。”史迪文的酒气几乎能扑面而来。

而他也压根儿没什么要事,三言两语道个晚安,你也晚安,便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史迪文下午才去了我爸妈家。

他用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拿到了…离婚证。

包括我,都笃定着他漫漫十五年的婚姻,大概还会迈过第十六个年头,可却忽地这么就戛然…而止了。

我自然不是最先收到消息的。

他最先带着颜色晦暗的离婚证,去了我爸妈家。我妈找不到菜刀,抄了擀面杖,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后来我妈手一滑,擀面杖掉了,他敏捷地接下,接下后自然也就没再还回去。他说阿姨,我一会儿还有个会要开,开完会我再过来,咱们再接上。

我妈才不管他开的是几届几中全会:“瞒不住我们了,你离了?那要是瞒得住呢,那要是瞒得住我们一辈子,你是不是要让我们小荷和厚福一辈子见不得人?你别以为离了就没事儿了,能离你不早离!罪加一等!”

史迪文一伸手,将擀面杖捅到了电视柜顶上:“您真是一针见血,我错就错在这儿了。我以为离不了的,可哪有离不了这一说?我要是早离就对了。”

史迪文看看表,说了句阿姨我真得走了,便翩翩而去,并承诺了稍后会再过来。

我妈要追,可若不踩个家伙,那擀面杖够是够不着的,这来回一耽搁,史迪文早就一溜烟没影儿了。

此后,郑香宜才致电我:“表姐,你的时代来临了。”

这一天下午,史迪文除了开会,还将乔先生送上了去香港的飞机。

最多五天,他的毕生大计成就是将成,反之,败就是败。

晚饭时间,史迪文如约,又再度登门了我爸妈家。

他是戴着棒球帽,搭乘出租车去的,手里拎着最平常的半个西瓜和几包麻辣酱香等等口味的炒田螺。他混迹于我们这样寻常百姓的小区里,谁也没对他多瞥上一瞥。白日里将他传得神乎其神的庸人们,这会儿和他擦肩而过也是白擦。

这男人,或许没有与生俱来的贵气,他所能做到的,就是凡事尽力而为。

饭桌上,我妈从头哽咽到尾:“儿子好?为什么儿子好?到今天我可有了答案了!生儿子怕学坏,生闺女怕受害,为人父母,孩子学坏总比受害强啊。我可怜的小荷…”

我妈没给史迪文摆椅子。史迪文索性就站着,用牙签挑了炒田螺肉,一口口喂给我爸吃。

他给我妈赔话:“您说的极是。”

后来我妈说,去拿把椅子坐,你站着这么大个儿,喂他跟喂猫喂狗似的,像什么话!

我爸吃余下的壳儿,堆得山一样。末了他也哭了。一来他最好这口,可自打病来如山倒胳膊颤巍巍的,就再没敢点过。二来,身为“始作俑者”的他是比我妈更耿耿于怀我的可怜之处的。嘴上不说,不代表他不百感交集。

照旧是夜间,史迪文打电话给我,洋气依旧:“哈喽。”

“我爸拉肚子了。”我劈头盖脸。

“呃…”史迪文脱口而出,头痛欲裂。

史迪文和我说了周综维的事,乔先生的事,唯独不说他恢复自由身的事。我亦不挑头儿,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乔先生去香港,你不必随行?史迪文直说尔虞我诈中也多的是欲擒故纵,逼乔先生逼得太狠,他反倒会逆反识破。我又问周综维会不会对你不利?史迪文反问我,这会儿要让乔先生二选一,你说乔先生是选他还是选我?周综维再蠢也不会蠢到以卵击石。

说到快没话可说了,我拖着长音打了个哈欠。

顿时,史迪文像是生怕我会挂电话,触电般急匆匆道:“何荷我离婚了。”

公寓停了一整夜的电,这会儿说来就来了,天花板上的吊灯开着,骤然灿烂。

我的泪水被晃得汩汩地喷溅出来。

郑香宜真是白白给我通风报信了,她就如同给我扎了一针,可这话一定要史迪文亲口对我说出来,那一针的药效才会爆发得像世界末日后的新纪元。

我捂住嘴,没出声。

史迪文忐忑,又说了一遍:“我离婚了,是完成时了。”

“哎哟,”我破涕为笑,“真是的,说恭喜好像不对,那说什么好呢?那先拜拜了…”

就这样,我几乎断气地挂断了电话。

窗外万盏灯火如蔓延般一一复苏。

五年来,这男人属不属于我另当别论,而这是头一次,他不再属于别人。

这真叫人狭隘地雀跃着。

接下来,史迪文自己给自己放了五天的小假,在“荷”度假村休养生息。高慧随行。史先生和史太太离婚的消息,尚是机密。而离婚的个中细节,我没问,史迪文也没说。

此外,“荷”度假村,将不会取名为“荷”了。

离婚使得史迪文的资产大幅缩水,他不得不着手出售他于度假村的份额,做好和乔先生在乔泰股份上一决生死的准备。昔日的荒凉之地化身如今的奢华,他手中半数以上的份额价值不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