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乖顺的样子令人心生不安,罗青枫又说:“我大嫂在路上了,几分钟之内就会到。她那个人很好相处的。”

韩晓又点了点头。

罗青枫很想拍拍她的脸,可是看着她脸上那种过分配合的表情,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

半杯热茶下肚之后,白安妮出现了。

韩晓没有想到她会带着于洋一起来,更没想到的是,一向看自己不顺眼的于洋在白安妮的面前居然像换了个人似的,落座的时候甚至还冲她点了点头,虽然那表情看起来明显地不太乐意。

怎么看都不像是真的——该不会连她也被鬼附身了吧?

精致的小涮锅端了上来,韩晓看着于洋用耍大刀的姿势手脚笨拙地摆弄自己的筷子,冷不丁就想起罗青枫说她的话来——“在国外要吃中餐,在国内的时候又非要吃外国菜…”韩晓寻思:这丫头该不会压根就不会用筷子吧?

“这样,”白安妮纠正她,“手不要抓得太靠前了。”然后抬起头冲着韩晓歉意地微笑,“不好意思,这丫头很少吃中餐。”

韩晓笑了笑,没有说话。心想:很少吃中餐…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老邢的手术做得很成功,恢复得也不错。”白安妮一边招呼她动筷子,一边帮于洋把肉片和青菜放进锅子里,“那个人体质很不错的,跟野牛差不多一个级别吧,所以你不用担心。”

韩晓琢磨着,她说的“老邢”,应该就是那个人吧…

“那个变态!”于洋摆弄着筷子,不屑地轻哼,“胸大无脑!”

韩晓一口茶喷了出来。

白安妮一边帮她拿纸巾,一边笑着解释,“你别指望在国外长大的孩子能把中文用得多么到位。于洋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虽然意思差了那么一点点。”

韩晓一边咳一边想:意思…岂止是差了“一点点”?

白安妮拧了拧于洋的脸,笑着说:“你那句话,我们是这么说的:肌肉发达,头脑简单。看来青枫这个中文老师教得很不怎么样嘛。”

于洋皱着眉毛拍掉了她的手,脸蛋上却浮起一丝可疑的绯色。

韩晓对她们之间的打趣并不感兴趣,犹豫了片刻,还是直截了当地问白安妮:“他是…中弹?为什么?”

白安妮摇了摇头,“生意上的冲突吧,谁知道呢。”

韩晓垂下眼眸摆弄着小碗里的酱料。

这是T市有名的火锅店,特色的酱料闻起来香味扑鼻,但她还是没有胃口。脑子里转来转去,想的都是邢原手术时,守在外面的那些戒备森严的人…如果冲突的另一方趁着他受伤,再有什么动作的话…

于洋留意着她的反应,目光闪烁,然而什么也没有说。

“你晕血?”白安妮突兀地问她。

韩晓愣了愣才问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我猜的。”白安妮耸了耸肩,“邢原一直死撑着不让你进去,怪模怪样的。我还以为是你晕血。”

有什么东西很突兀地韩晓心里动了动,然后迅速膨胀开来。

“别瞎想了,”于洋不屑似的白了她一眼,“他那是心疼你呢。这个变态,就会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韩晓不知道自己心里满满膨胀起来的都是什么东西,像浓雾,可她看不清楚。在那浓雾的掩盖之下,最深切的疼痛却已经变得柔软了。

韩晓深呼吸,对自己反复地念了几遍——病态,病态,下午去看心理医生…然后从包里取出了一张卡,顺着桌面推到了于洋面前。

“什么意思?”于洋诧异。

“我走之前跟尊尼说过,会把买狗的钱给他的。”韩晓还在持续地深呼吸,说话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闷闷的,“可平时给我打电话的那个刘秘书,他说他不敢收…”

“切!”于洋翻了个白眼,“别指望我,我也不敢的。我要是敢收你这张卡,回头他非把我剁成包子馅不可。”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明知道他搞这些花样都是要讨你高兴的,还故意跟他算账算得这么清楚,你这人真虚伪。”

白安妮不满她的措辞,悄悄在桌子下面踢了刀子一脚。

韩晓却没有反驳。她的头低着,所以没有看到于洋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脸上。那目光很矛盾,就好像一边想着该如何撕碎她,一边又在盘算着如何避免让某种反击落回到自己身上…

当韩晓抬头时,她却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摆弄起盘子里的鲜虾来。

白安妮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心中略有不安。因为她清楚地记得,于洋是不吃虾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事,会让她想得如此…投入?

二十八 命运开错了门

看到出现在面前的人是于洋而不是白安妮,罗青枫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过于信任白安妮的他,又一次忽略了于洋是白安妮好友这一事实。

罗青枫略感不快,但是酒店二楼的咖啡厅里客人不多,于洋已经看到他了。如果这个时候转身走掉的话,未免太失礼。

“是你找我?”罗青枫在她对面坐了下来,语气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分不悦,“干吗非要假借安妮的名义?”

于洋笑了笑,反问他:“想喝点什么?”

罗青枫摇了摇头。

天气已经开始转凉了,尽管酒店里的温度并不低,但看到于洋面前的冰咖啡,罗青枫还是本能地劝道:“你的胃不好,不要总是喝凉东西。”

于洋洋娃娃般的大眼睛很妩媚地眨了眨,“你还记得我的胃不好?”

罗青枫苦笑了一下,“说话何必绕那么大的弯子呢?”

于洋垂下眼眸想了想,低声说:“我最近一直在想我们回来之前的那些日子。Leo,如果我闪一直留在德国,事情是不是不会闹成这个样子?”

罗青枫没有说话。

“我和伯母约好了等下一起去逛街,你去吗?”于洋主动岔开了话题。

“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罗青枫不想再顺着聊天的气氛继续说下去了。两个人在经过了那么多的争吵算计之后,再扯出一面和平的旗子坐在一起聊天,佯装若无其事,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于洋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闪烁烁,是他看不懂的神色,这让他本能地警觉。可于洋只是放下手里的杯子,抬起头望着他,用一种很直接的语气说道:“我们回去吧。”

“什么?”罗青枫愣了一下,“回去?”

于洋用力点了点头,“我们回德国吧,不要再回来了。你在那里有自己的工作室,有合作得很好的拍档。你有才华,会闯出自己的天地的。但是这里…这片土壤不适合你。”

罗青枫从惊愕里回过神来,垂头笑了,“你这么看?”

于洋满怀期待地点头。

她点头的动作过分肯定了,罗青枫不知该怎样继续下面的话。沉默中,淡淡的落寞悄然流转,于洋扬起的眉眼也终于一丝一丝垂落下来,“你不肯吗?”

罗青枫还是没有说话。有些事彼此心领神会就好了,何必一字一字说出来刺伤情面呢?

“可是…伯父父母不是都要去的吗?这里…”于洋说不下去了,她还从来没有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别人说过话。可是,这个人就有这个本事让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突破底线。想到这里的时候,一点怒意突兀地萌生,“为了她?”

罗青枫瞟了她一眼,淡淡的目光,却是于洋看得懂的不悦。这些微的不悦就宛如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将她心头浅浅的怒火迅速地煽了起来,“我是傻子,其实你也是!甚至你还不如我——至少我从来不骗自己!”

罗青枫的脸色变了。

于洋锐利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混杂着快意的怨恨,“看,你果然是知道的。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对不对?”

罗青枫的指法抖了抖,眼神阴沉了下来。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是这么说的吧?”于洋斜睨着他,冷冷笑道,“那个女人其实也是在骗自己。明明对我哥的伤紧张得不得了,偏偏要…”说到这里,于洋一把拉住了转身欲走的罗青枫,一字一顿地说,“其实你比谁都清楚对不对?对于你在意的事,你总是敏感得很。”

罗青枫一把甩开了她的手,“这是我的私事!”

“私事?”于洋冷哼,“这么说…现在的我已经不在你私事的范畴里了?”

罗青枫没有出声。在他的观念里,男人是不能和女人争吵的,尤其还是在公共场合。

“曾经在的吧?”于洋追问,“是不是?是不是?”

罗青枫转身往外走。

“罗青枫,你是不愿承认,还是不敢承认?”于洋的声音冷冰冰的,不高,可是每个字都让他听得清清楚楚,“如果你连这点勇气都没有,那你就不要怪我…”后面的话罗青枫没有听,也不屑于去听。这个女人在发疯的时候总是会说一些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这一点,他早已经领教过了。

韩晓是从自己老妈的嘴里知道罗青枫的父母在T市的。当然,两位女士那场不甚愉快的邂逅也被韩妈妈翻来倒去地叙述了不止一遍。

没有人愿意见到父母因为自己的缘故而遭受委屈。但是,这样的怨气又没有办法发泄到罗青枫的身上去。韩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在他面前有意地绕开这个敏感的话题。

于是,韩晓再一次深刻无比地认识到在自己的秉性里已经生根发芽的一种令人感觉不快的特质——自欺。想不明白,于是刻意避免去想,于是就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个困惑已经随着自己有意的遗忘而消失不见了。

只可惜生活这东西,总是会给人带来各式各样的惊喜,突兀得令人措手不及。

比如现在。

坐在车里的韩晓最先看见的是从酒店大门里走出来的罗青枫,不知道白安妮约他淡了什么样的事,让他的脸色阴沉地像要下暴雨。

韩晓推门下车,刚喊了一句:“青枫,你…”就听身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十分严厉地喊了一声:“青枫,你怎么在这里?”

韩晓回过头就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位“罗夫人”。

果然像自己老妈形容的那样:满面杀气。韩晓还在感叹一个人的表情怎么可以如此生动,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了出现在罗青枫背后的那个身影——宝石蓝的套装,文雅而大方,却绝对绝对不是白安妮。

罗青枫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

韩晓停住了脚步,心里忽然就有点不好受。他和于洋之间从来都没有彻底了断过,她一直都知道,但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让她感到难过。其实一起都是忍着的吧?为了可以站在他的身边而刻意地忽视自己不想见到的情景——果然还是自欺。

这种根深蒂固的恶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令自己讨厌。

“男人在婚前荒唐,这我可以理解。”身后,满面杀气的张钰冷冰冰地说道,“不过,这么肆无忌惮地领出来,让熟人见到总是不好。”

韩晓的指尖又开始微微颤抖。当初,她一定用同样刻薄的语气刺伤过自己的父母吧?她的母亲,她心高气傲的母亲,天子争强好胜,还从来没有被人这么打击过!

韩晓一把甩开了罗青枫的手,抬起的双眸扫过面带得色的于洋,落在了那张和罗表枫酷似的面孔上,深呼吸,然后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平静,“我一直以为,像罗青枫这样的男人,他的出身一定会是知书达理的家庭。现在看来,是我猜错了。”看到张钰的脸上勃然变色,韩晓心中竟莫名畅快,于是语气越发从容起来,“我并不介意你的态度,罗夫人,因为,我加倍地不喜欢你。”

“你想太多了,”张钰拉住了于洋的手,脸色发黑,“跟我们罗家不相干的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而且我们这样的家庭,也绝不会和没有修养的家庭有来往。

韩晓知道张钰是在影射上一次和自己父母之间那一场不愉快的见面——谁都有权利不痛快,但她这样的说法却令韩晓无比愤怒。

韩晓下意识地韩前迈出一步,手却被罗青枫阴沉着脸一把拉住了,“晓晓,你别这样。”

韩晓甩开他的手,心头一阵刺痛。让他的家人难堪,他会不好受,那么,当初他就没有想过别人的父母心中也会难过吗?

她忽然想到,发生了那一场不快之后,罗青枫自始至终都没有为他母亲的表现道过歉,哪怕是一句“别往心里去”都没有说过。

难道…就因为我喜欢你,厚着脸皮追你,所以我的家人就能理所当然地被你轻视?

凭什么?

韩晓突然间心灰意冷。

她从来都不是战士,也从来没想过有一天需要她去和男人背后的整个家庭作战。她想象中的家庭生活,从来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韩晓再一次甩开了罗青枫伸过来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罗青枫在背后喊她的名字,声音里带着意味不明的怒气,“晓晓!”

如果是以前,韩晓想,她一定会感激涕零地飞扑回去。因为当她离开的时候,他居然肯主动出声挽留自己。

可是现在…却连回一下头的兴致都没有了。

她想:我曾经不带一丝杂质地喜欢过你,喜欢了很久很久…可我的喜欢还是变了。在我穿透了海市蜃楼,想要触摸幻境后面的真实的时候,命运却开错了门,把另外一个男人送到了我的面前。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纠正这个错误的。可是…不行的,我做不到。而我的无能为力在面对你母亲的尖刻时,终于明明白白地摊开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无法再继续清醒地欺骗自己。

我是真的喜欢你。韩晓想,我真的想过就这么一直喜欢下去…因为在面对你的时候,喜欢已经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可是,我的喜欢可以辛苦,却不能卑微——如果连我双手捧上的感情都是卑微的,那我的骄傲里还剩下什么?

胡同推开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了办公桌上七零八落的一堆零件。他愣了一下,笑道:“咱技监科什么时候改开杂货铺啦?”

埋头忙碌的两个人一起抬头,一个是施工方的刘成,另一个就是韩晓了。韩晓嘴里还叼着一把螺丝刀,看见他进来,点了点头又缩回了表壳里。

“我刚拎回来的表,不到两小时就被你们大卸八块了,啧啧,好快的手。”胡同拉开椅子坐了下来,转头问刘工,“不忙?”

刘成的年龄介于四十到五十之间,大概总是跑现场的缘故,脸晒得黝黑,一双眼睛倒是很有神。他接了胡同递过来的香烟,笑着说:“带着人过来领表的,正好看见你们小韩工拆表。这不是新表嘛,都没见过,跟着开开眼。

按照规定,装置需要的一切仪表设备都是由海工方面订购,施工方安装的时候再到海工这边的库房来领取。刘工是施工方的资深技术员,按照工程进度领表的活儿,一直是由他来负责的。

胡同听了却直摇头,“小韩,我真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没见过就敢拆…”

韩晓取下嘴里的螺丝刀,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有说明书吗?”

胡同继续摇头,“说明书上也没把每一个型号的螺丝都给你标上位置啊。还摊开这一大桌子,回头再丢几个零件啥的…”

韩晓忍不住抿嘴一笑,“依照我无数次的拆表经验来看,一般情况下是不会丢零件的,总是会多出几个零件来。”

刘成也笑,“对。复位完了,总是会多出战为玩意儿…”

胡同被这两个人的话给气乐了,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十好几万呢…”话刚说了一半,就见韩晓从表壳里取出个掌心大小的小玩意儿,举到了刘成面前,“报警值就是通过这两组端子设定的。”

胡同也连忙凑过来问:“最多能加几个点?”

“八个。”这个问题是刘工替韩晓回答的,他刚看过了说明书。

“有BCD码接口吗?”胡同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