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A、C两个型号的才有,这个没有。”韩晓摇了摇头,“回头再提个C型的咱们拆开看看?”后半句话是冲着胡同说的。

胡同真的低头琢磨起来,“也不是不行,反正来货里都有备用的…”一抬头,看见韩晓正和刘成相对偷笑,连忙补充,“哎,哎,拆可以,拆完可得给我好好复位,要不回头我可没法跟供应那边交代…”

韩晓忙不迭地点头。

胡同不放心地强调,“不许多出零件来!当然也不许少!”

“没问题!”韩晓忙说,“不就是复位嘛。”

她答应得痛快,胡同也就松了口气,“行,那你把这一摊子给收拾收拾,这也到了下班点了,我顺路把你捎回去。”他家在市区,又有车,有时赶得巧,韩晓也跟办公室的人一起搭他的车回家。

毕竟是上班第一天,光是坐着也感觉累,何况站久了腿伤还会隐隐作痛。韩晓正在头疼坐班车不一定能挤上座位,这下倒是正好。

“改天我请您吃饭!”韩晓满怀感激。

“得,我可不敢。”胡同笑了,“都说你那男朋友厉害着呢,直升机,还是私人的,直接蹿上平台就把人给接走了。回头知道你请我吃饭,一怒之下不会把我给灭了吧?”

韩晓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傻乎乎地跟着笑。

休了一个月的病假,回来之后才发现,有关自己的感情问题居然已经衍生出来N个不同的版本…

版本一:韩晓的这位男友是有背景的黑道大佬,要相貌有相貌,要家世有家世,可谓是黑钻王老五一枚。至于是怎么看走了眼选中了韩晓…..内情不详。

版本二:韩晓其实是黑道大佬 包养的情妇,结果她双偷偷包养了一个小白脸,被黑道大佬察觉,才会一架直升机直接把人劫走严刑逼供去了。至于黑道大佬怎么会看中韩晓这么不起眼的人…参看版本一。

版本三:这个黑道大佬不是韩晓的男朋友,而是债主。据说韩晓借了地下钱庄的高利贷,数目颇大,债主生怕她有个三长两短,欠款会泡汤,所以千方百计要保护她安全。至于那笔高利贷的数目…同样不详。

韩晓哭笑不得。为什么人民群众的想象力总是这么强大?

胡同的车子驶出海工大门的时候,韩晓又想,看来没有出项目果然把大家都给憋坏了,都是清闲惹的祸啊。

韩晓在街口下车的时候,胡同又特意叮嘱一遍:“你刚装表的时候我可看见了,多出来两个螺丝还有一根什么玩意儿的,明天可得给我装好啊。要不,我报上去扣你奖金!”

又拿奖金说事!

韩晓翻了个白眼,“您放心,我明天早早过来给重装!”

二十九 问题的症结

晚上九、十点钟的小吃街,正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几乎每一个摊档前面都是满座食客。烧烤的烟气和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连夜晚的空气都被蒸腾得美味无比。

越是在笑语喧哗的人群里,沉默的人反而越是会感觉到难以言喻的落寞,这真是诡异的真理。崔浩这样想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第四瓶啤酒也见了底。

陪着罗青枫沉默了整晚的崔浩,终于感觉到那么几分不妥当。

“青枫,画廊这回开起来,名义上是跟美院挂钩,但咱们之间就别说虚的了。你实话告诉我,你觉得那帮孩子拿出来的东西到底怎么样?”崔浩一边没话找话,一边不动声色地伸手去抢酒瓶子,结果指法还没摸到,就被罗青枫一把挡开了。

罗青枫把酒瓶子捞到自己手边,摆了摆手,“没事,啤酒。”

崔浩叹了口气,“啤酒也架不住你当白开水喝啊。你不是开车出来的吗?回头让交警给你扣了…”

罗青枫很久没有跟崔浩来过小吃街了。前一段时间除了操心韩晓的事,还要分出精神来跟于洋打擂台,暗地里还要张罗画廊重新开张的事… 罗青枫从来都没有这么累过。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劳累——不同于以往那种为了赶作品,几天几夜泡在画室里,困极了抱着画架也能合眼的累法,而是怎么补充睡眠也无法缓和的深度疲乏。

心力交瘁。

罗青枫再想不出其他的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状态了。他知道自己是个懒人,除了画画,不爱为任何事操心,也从来不打算为任何事操心。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如果他满心都是“豆芽菜多少钱一斤”或者“今天该怎么哄她她才会高兴”这一类的蠢问题,他又如何能平心静气地投入到创作中去呢?

其实不足为训出了事之后,他也一直在想和于洋之间的关键设备问题究竟出在哪里。于洋几乎是他认识的女生中最漂亮的一个,无论带到哪里去都会很有面子。而且她有足够的财力把他懒得操心的琐事统统接手过去,并打理得一丝不差。从这个角度来说,罗青枫其实正需要这样一个完美拍档,一个最适合他的合伙人。

如果于洋可以安于这样的身份,他们之间应该是可以继续下去的吧?

罗青枫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她要的太多。而且,她要的那些他都给不起。或者说,他不想给。

那么韩晓呢?

罗青枫问自己:自己可以接受她,难道只是因为她从来不提要求?

罗青枫把一次性纸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干了之后,长长叹了口气,“累。”

崔浩没有说话。罗青枫最近忙些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罗青枫一直没有把画廊的事告诉韩晓。一开始是没有机会,到了现在…似乎也没有必要了。何况身为男人,让韩晓知道有别的女人一直在里面搅局,毕竟不太合适。

斟满了自己的杯子,崔浩终于问出了那个憋了他一整晚的问题。“你和韩晓… 到底怎么了?”

“到底怎么了?”罗青枫想,“我怎么知道?”

大概是崔浩给他打的预防针剂量太大,以至于他时刻都记着他那几句警告。于是在韩晓回来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去触及那个话题。难道是自己回避得过分了,才会使他们之间有了隔阂?罗青枫皱着眉头问自己,既然连崔浩都看出来了,那么…他们之间真的是有隔阂吧?

可是他们之间曾经亲密无意过吗?

似乎,也没有…

那他们之间的,到底算是什么呢?

这一团无法理清的混沌稀里糊涂地撞上来,再加上酒力,罗青枫感觉自己是真的醉了。醉到只想继续醉下去,一直醉到再也不用考虑任何问题的程度…

罗青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睁眼的最初,还改为自己睡在夜市的烧烤摊上,晃了晃脑袋,才意识到自己是睡在车里。而停车的地方,是在韩晓的楼下。

小区里暗淡的街灯在空荡荡的人行道上晕开了一团一团暖色的光晕,宁静,也落寞。

这个时刻,整个城市都已经陷入了沉睡。街道,楼房,甚至花圃里开始落叶的白蜡树都无声无息地褪色成了一布满单薄的剪影。只有夜色无边无际,浓稠而黏腻。

在深夜里独自清醒,对于他而言,并不是完全陌生的体验。在隔绝自然光线的画室里待得久了,对于时间的流逝总会有些迟钝。偶尔发现厚重的遮光布后面已经是深夜,也不过起身洗把脸,然后该干什么继续干什么,很少有这样什么也不干,只是单纯地发呆的时候。

摸回到驾驶座上,罗青枫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想,好吧好吧,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发生了这么多的事,的确需要一个合适的机会来好好想想了。

问题是,该从哪里开始想起呢?那一次怪异的相遇?还是画室里他和她之间的第一次争吵?她说:“我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还说过:“我喜欢了你这么多年…”

罗青枫在浅浅的眩晕里常常地疑惑,对她而言,自己几乎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喜欢的到底是什么呢?长相,性格,抑或是…学习成绩?

这是一个找不出答案的问题,也许韩晓自己都不知道。

如果她连喜欢自己哪一点都无法确定,那自己因为她的“喜欢”而接纳她,又算是怎么一回事呢?

急着从于洋的蜘蛛网里脱身,还是…寂寞难耐?

罗青枫觉得头疼,于是悲哀的发现,有些事不是自己愿意去想就可以想清楚的。有些事就在身边发生,可他一无所知。最初的那一点疑惑就像钓鱼竿上的一点饵,只消轻轻一扯,便牵起了隐藏在水面之下的一连串问题。

盘根错节。

罗青枫从来没想过,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们之间居然积攒了这么多的问题。意识到这一点,让他加倍头疼。

韩晓一出门就看到了罗青枫。确切地说,是看到了罗青枫的车。

因为韩晓答应了胡同,要早早地过去把表重新装一遍,所以出门时间比平时提前了半个多小时。这个时间是没有班车的,韩晓本来打算打车,没想到一下楼就看见了罗青枫的车,以及伸在窗外掸烟灰的那只手。

是男人的手没有错,但是那衬衣袖子胡乱卷了两道,乱糟糟地堆在肘弯处,让韩晓不觉有些疑惑。

真是罗青枫吗?真是那个一向衣着讲究的罗青枫?

韩晓绕过车尾,小心翼翼地走到驾驶座的一侧。人还没有靠近,就看到了车门下面的一堆烟头——这人到底来了多久了?

车窗敞着,罗青枫靠着驾驶座闭目养神。可是他的眼睛下面有淤青,下巴上也有一层浅浅的胡楂。韩晓觉得难以置信——他难道一整晚都坐在这里?

自从那天在酒店门口一别之后,他们还没有联系过。而此时此刻出现在面前的这个男人,让她感到格外陌生。

就在她怔怔出神的时候,罗青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刚下楼的时候,她看到过他掸烟灰,知道他没有睡着。但是直到他的视线落到她的脸上,她才发觉那里面仍然是一团混沌的睡意,又像是出神出了太久的人,一时间还没有收回思绪。

韩晓心里像被细针扎了一下似的,突兀地想起了邢原靠在自己身边睡着了的样子他也是被她所惊动,然后刷地睁开了眼,像一头敏锐的豹,眼里满是警觉。当时的她只觉得诧异,可惜可惜想起,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触——究竟什么样的生活,才可以练就像他那样的警觉?

韩晓突如其来的感到心酸。

她的面前是清晨的街道是她曾经暗恋了很久很久的男子。他在艺术上的修养,她一辈子都达不到。这样的一个人,就守在她的楼下,可她却在心疼另外一个男人…

果然是病得不轻。

罗青枫扔掉了烟头,抬眸时眼里重新浮起了清亮的光,“这么早?”

韩晓不知说什么好,于是点了点头。

“上来吧。”罗青枫笑着拍了拍方向盘,“正好路过这里,我送你上班。”

韩晓没有戳破他的谎话,垂着头顺从地绕到另一边坐进出了副驾驶位。罗青枫伸手过来要替她系安全带的时候,韩晓已经自己扣好了。

“今天怎么这么早?”罗青枫收回了自己的手,视线转向了道路前方,“很忙吗?刘叔不是说让你多休息几天的?”

韩晓摇了摇头,“新项目马上要上人了,先期准备有不少事情呢。还有一些新的仪器,原来没接触过,要赶在工作之前把各项参数都摸熟…”说到这里,忽然想起罗青枫不懂这些,而且他对她工作上的事也一向没什么兴趣,于是不自觉地收住了话头。

罗青枫不明白她为什么话说一半突然停了下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可是就在他一转头的工夫,他们前面的一辆黑色越野车很突然地停了下来。

黑色的车身似曾相识。

罗青枫没来由地心头一紧,抬眼望时,一抹暖色的晨曦已经冲破了天边铅灰色的阴霾,浅淡却明丽,宛如不经意间涂抹在暗色背景上的一抹亮色。

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身后的都市正酝酿着隐隐的喧嚣。

这个时刻,阳光下一切的美好还未开始。

韩晓不明所以,探头向外张望。远离市区的这段公路,在清晨时分分外安静。

这条公路的前言是T市几年前崛起的工业园区,再往里,公路的尽头就是海工总部所在地了。公路两边除了荒草滩,就是一些或大或小的水塘,并没有什么可以入眼的好景致。因此除了接着员工上下班的班车,鲜有人迹。

“是不是车子出毛病了?”韩晓嘀嘀咕地咕地自言自语,“哎,你用不用下去帮他?”

罗青枫没有说话。事实上,也不容他再说什么了。

伴随着几声刺耳的刹车声,或远或近地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几辆汽车很有技巧地围了过来。

于洋从来都不知道隔着一道监视屏去看熟悉的人会有如此怪异的感觉。

屏幕上那个女人被褪去了所有的色彩,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灰色。于洋看着她浅灰色的手指抓住深灰色的窗框用力摇晃,看着她徒劳地在巴掌大的房间里困兽般来回走动,心头莫名生出几分凉意和…隐隐的后悔。

她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如想象中那么恨这个女人。尤其是从愉园回来之后,这女人和邢原之间多出了一点微妙难言的东西。连她都看得出来,罗青枫自然也是看得出来的。他死撑着不松口,说不定只是在和邢原赌气…

一想到邢原,于洋忽然间毛骨悚然。邢原要是成心想找一个人,那是绝对会找得到的。何况抓了韩晓的那个人,还巴不得能拿韩晓来跟他淡淡条件呢。以邢原的智商,也许早已经猜到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他会怎么收拾自己?腿有点软,心跳得又太过剧烈。信念这一切都已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自己跟前,想要抵赖也抵赖不掉了。

于洋颓然坐倒在沙发上——事情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呢?

两只手从沙发背后按上了她的肩膀,微微用力,调情似的抚摸着她。

于洋的骤然绷紧,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可是,皮肤上到底不受控制地蹿上来一层冷冰冰的鸡皮疙瘩。

“怎么样?”背后的男人有一副清润的好嗓子,会让人不自学地联想起奔跑在运动场上笑容灿烂的单纯少年,“你有没有高兴一点呢,达令?”

即使知道这样的声音只是他天生的伪装,于洋还是不自学地受了这声音的盅惑,肩膀慢慢地靠了过去,“我没有让你… 我并没有说…”

“哦?是我理解错误了吗?”背后的男人笑出了声,“是谁抱着酒瓶子一个劲儿地在我耳朵边上叫唤‘去给我灭了这个妖精’?”

“那是醉话好不好?”于洋缩在沙发里,绝望地想哭,“我那不是喝醉了吗?”

“虽然说是醉话,可是…”男人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缓缓说道,“可是洋洋你说的每一句话,对我来说可都是圣旨一样哦。”

“你…”于洋刚从恶寒中冒出来一个字,嘴唇就被他的手指点住,暧昧地摩挲起来,“洋洋,你可不要质疑你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我会伤心的。”

“孟恒宇!你别跟我来这套!”于洋再也忍耐不住,跳起来一巴掌拍开了他的手,“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

“哦?”身后的男人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慢条斯理地反问她,“我在想什么?”

于洋指着他,手有点抖。面对这种任何时候都能慢条斯理的男人,于洋向来没有办法。因为跳脚发怒的,永远只有她自己。

平心而论,孟恒宇长得不难看。他的肤色偏白。浓眉下,一双细眼冷静犀利,唇边总是带着几分笑微微的神气。待在他身边的人,一般来说只能注意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温文尔雅的气质。那种温和的气质,总是有意无意地掩盖了相貌带给人的视觉冲击,让人不自学地会误码率以为他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而不是一位背景复杂的商业大鳄。

这个特点,被于洋概括为:天生的保护色。

大多数有保护色的动物都会令人血液发凉。同样,有保护色的男人也令人血液发凉——他们是天生冷血的捕猎者,能耐得住寂寞去等待最佳的进攻时机。即使在冲过去抓住猎物的瞬间,他们的以及也绝不会比平时跳快一拍。

于洋面对面地瞪着孟恒宇,心口发凉。

孟恒宇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摇摇头,笑了,“行了行了,就算我动手之前没有跟你打招呼,那也是怕吓到你嘛。这事交给我,你不要再操心了。”

于洋想要抽回手,但是没有抽动。她冷不丁就想起了罗青枫说过的那一句:“你是不是把我们都当傻瓜?我是,孟恒宇也是?”

于洋忽然明白了,孟恒宇这么做,绝不是要讨好自己那么单纯。她心底原本模糊的惊恐不自觉地又漫上来一层,怎么看都觉得孟恒宇今天的言谈举止与平时迥然不同——难道他已经决定要用这个韩晓做楔子,跟邢原彻底撕破脸了吗?

如果他真是利用自己的那点小心事来对付邢原,那等邢原腾出手来梳理这件事的时候,会不会直接一刀宰了自己?

于洋的腿又开始发软了。邢原最恨的就是叛徒,而自己此刻不管乐意不乐意,都已经成了于氏名副其实的叛徒。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该怎么办?

孟恒宇拍了拍她的手,“你先去休息休息。在我的地头上,天塌下来也有我顶着呢。你放宽心。”

于洋很乐意顶着“休息休息”这个借口,躲开他一会儿。

事已至此,孟氏和于氏之间胶着对峙的状态已被自己,或者说,已经被孟恒宇举着讨好自己的幌子打破了。在邢原和他交手之前,她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