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抿着嘴笑了笑,“小苏,你就是个技术员,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跟技术无关的事,你不要去管。”

“啊?”苏锦愣了一下。

“咱们这边的领导也好,中环的领导也好,或者说厂家的领导也好.他们之间的关系咱们是说不清的。”胡同摇摇头,“你应该知道,搞技术虽然是个单纯的事儿,但是要谈下来一个项目,这事儿可就不一定还能单纯得起来了。”

苏锦微微蹙眉,心里模糊地知道了他的态度。

“这事儿我也只能说这么多了。”胡同叹了口气,“小苏,咱们领导他管的是整个工程,他得让这一大堆的事儿维持一个平衡的状态。就算出了挖掉东墙补西墙的事儿,我觉得也可以理解。毕竟他管的是整个项目,不是一个技监科。”

苏锦眉头皱得更紧。他说的似乎有理,但是他的“理”自己又觉得很难接受。

“大局为重。”胡同又说,“如果换了你是肖总,你肯不肯为了几台蝶阀就把合作方蹬掉?工程正进行到关键的地方,如果这个时候和外包单位闹僵了,工程进度怎么保证?如果因为这个上面追查责任,这责任是他自己背,还是你去背?”

苏锦没有办法反驳他,但是她心里却十分不服气。这些说法听起来冠冕堂皇,但是如果….“如果他只是收了人家的贿赂才这么做的呢?”不知不觉心里的话已经冲口而出。

胡同一怔,随即微微一笑,“那就更不该你管了。你以为你是纪委的?!”

苏锦被他顶得说不出话来。

胡同又说:“你看,肖总在公司大会上提了你,这说明他对你的工作还是一种肯定的态度,对不对?”

肯定吗?这一点苏锦倒是不能确定了。

“你现在的情况就好比一个洗菜工,辛辛苦苦洗好的菜交给大厨,结果被大厨给弃了,所以你觉得委屈得要命,觉得你自己的辛苦不被承认。

可是大厨要考虑整个厨房所有端出去的菜品,他觉得你洗完的菜确实用不上了。你怎么办?举着你洗的菜去找经理?去给你的菜讨个说法?”

胡同的表情没有调侃或者是说笑,他就这么一本正经地板着脸说着这些在苏锦看来完全不着调的话。苏锦觉得自己已经被他给说蒙了。她觉得这些话听起来是没有道理的,但是她又没有法子去反驳。

无关对错,这感觉更像是踏进了一个她不熟悉的游戏里。在她遇到的事情上还盘根错节地缠绕着无数的枝蔓,她从来都不知道。而此刻,有人硬生生地扳起了她的头,让这些东西都暴露在了她的视线里。还有人跳出来跟她说:游戏规则就是如此。孩子,你越线了。

苏锦忽然觉得头疼,不是心理作用,而是真的疼,就好像脑子里被人夏出来一根线头,然后在那里用力拉扯一样。

胡同瞥了一眼她的脸色,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多了,微微叹了口气,小苏,你自己想想吧。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尤其是搞技术的人。我觉得就应该把主要的精力放在自己的工作上,不要被不相干的事分散了注意。

当然,这都是我自己的看法。小苏,你自己想想吧。”

一个两个都跟她说“你好好想想吧”。问题是她该想什么,该怎么想?苏锦觉得自己的脑子都已经木了,什么都不能想了。

苏锦抱着资料袋闷闷不乐地出了办公楼。

还没有到下班时间,身后的办公楼里传出电话铃声、各种办公设备发出的低微的嗡嗡声,混合了人的说话声显得有些嘈杂,但是大院里反而很清静。苏锦在办公楼的侧面花园转悠了一会儿,在树荫下垫着资料袋坐了下来。

天已经开始热了。苏锦抬头看看那一片不怎么起作用的树荫,鼻子忽然有些发酸。这和韩晓最初警告过自己的事到底是不是一回事儿呢?一想起刚上平台时韩晓手把手指导自己工作的情形,苏锦忍不住开始揣测两个人之间可能会有的交谈:

苏苏,好久没给我打电话了,不想给我家儿子当干娘了?

师傅,徒儿流年不利,被套了。

我早说过你是傻的,被套也不奇怪。说说看怎么回事?

我被卖了,价钱是一张工程师的聘书。

如果韩晓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她大概不会问得这么不着调。苏锦揉了揉胀痛的眼睛,心想她一定会皱起眉毛替自己担忧: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呢?

是啊,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锦听见前院里班车按喇叭的声音,才惊觉自己差点坐过了点儿,连忙爬起来拍拍裤腿上的灰尘,顺手抓起资料袋就往前院跑。

第一辆班车已经开出了海工的大院,第二辆还敞着车门等人。苏锦一头热汗地跑过去,看着挤得像罐头似的班车忽然间心头释然:实在熬不下去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重新找工作呗。就这天天上下班都挤罐头的待遇,就这一年到头天南地北到处乱跑的待遇,就这被卖了还不得不帮着一起数钞票的待遇…真干不下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用得着一脸委屈样地窝在这里扮演受虐小媳妇儿吗?!咱不是年轻嘛!又不是折腾不起,怕什么?

苏锦跳上班车,神清气爽地冲着满脸不耐烦的司机甜甜一笑,心想:真是,这么点屁事纠结成这个样子?!真是越活越倒行了…

第十八章 选择题

自己的工作没有出错,而且这个没有出错也被领导承认了——否则她不会这么容易就被聘为工程师。但是正因为太过容易,反而让苏锦对这一场期待已久的加冕典礼倒尽了胃口。

苏锦摇晃着自己的背包一级一级地跳下台阶,宛如年幼时和同伴们跳皮筋似的。转身看看耸立在蓝天白云之下,因仰视的角度而显得十分壮观的海工办公大楼和楼顶那个在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的标志,心里一时间百感交集,竟难得地充满了少女般的懵懂伤感。

这里曾经是她的战场。当她第一次看到这个巨大的标志时,在她心里真的生出过隐秘的自豪。在随后的日子里,这种自豪一直涌动在她的心里,每一次进出海工大院抬眼看到这幢建筑顶端的公司名称和标志,每一次在同伴的工作服上看到这个被缩小了的logo,甚至每一次在文件上看到这个标志,这种从心底油然间生出的自豪感都会令她充满了力量。

苏锦知道自己一定会怀念这种心有归属的感觉的,但她仍然不后悔自己所作的决定。

“也许再过二十年,当我所有的棱角都被生活磨平之后,我可以坦然地接受这样的一种安排。”苏锦从顶楼巨大的标牌上收回了视线,略有心酸地想:但是现在不行——我的理想还在,它还没有被磨得失去光彩。就算别人都当我是愚蠢的堂吉诃德,我也要把自己当成是一个战士。

苏锦觉得这一刻的自己绝对是被堂吉诃德附身了。如果换作鄂林在这里,他一定会骂自己是个大傻子。在那个人的痞气里是很有些现实的利益观念的,她一直都知道,否则他也不会那么轻易就丢下她去攀附一门好亲事。

如果是陆显峰在这里呢?苏锦歪着头想了想,那个人也许不会说什么吧,也许会揉揉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一句:不喜欢就不做好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苏锦微微一笑。还好,她此刻需要的还真就是这么一种态度。只有在别人的眼里这件事也变得不那么重要了,自己才可以尽快地从中解脱出来吧。失落自然会有一点,从一向引以为傲的集体中被剥离出来的伤感也会有一点,对未来的焦虑也会有一点…苏锦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些问题。她要先放松放松,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或者再约了彭小言逛逛街,逛得精疲力竭之后大睡一场,然后再慢慢地考虑这些事情吧。

快到下班时间了,办公楼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不少身穿工作服的职员,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一边聊天一边等班车。这些人基本上都是机关的人,大多数是不认识像苏锦这种常年泡在外埠项目的人的。苏锦独自等在一边,有不自在,不知不觉地有了一种被踢出局的错觉。

罗青树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进来的。

“苏锦?下班了吗?”电话里除了罗青树的声音,还有闹市区的街道上特有的嘈杂,“出来吃个饭,我有事要问你。”

“我等班车,”苏锦说,“大概要半个小时左右到市区。哪里碰头?”

罗青树想了想,“别的地方我也不熟,还是江南菜馆吧。”

不知道罗青树有什么事,苏锦下了班车之后连工作服都没有回去换,就直接打车去了江南菜馆。

罗青树已经点了餐,看见她进来就示意服务员上菜。自从苏锦委托邢原把调查林之之下落的那笔费用交给他,结果被他退了回来之后,每次见到他,苏锦都有那么一点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占了人家的便宜。即使他解释说自己回国并不仅仅是为了她的事,只是捎带着插了一脚,这种歉疚仍然没有办法完全消除。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在面对他的时候苏锦会有那么一点点底气不足。

“我下午和小陆通了电话,”罗青树替她倒了一杯菊花茶,又把糖盅推过去示意她自己加糖,“他说晚上跟老板有事,所以我就只约了你。”

苏锦用小勺往水杯里加糖,一边好奇地问他:“什么事?”

罗青树蹙起眉头,有点犹豫的样子,“你那个朋友——林之之,她到底是做什么职业的?”

苏锦的手顿了顿,“她是兴和集团管保安的小头头。”

罗青树微微摇头,“恐怕没那么简单。”

苏锦不愿意再提起林之之的事。虽然鄂林和陆显峰都说过林之之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但是再一次提起这件事,苏锦还是会感觉格外的低落。

“苏锦,我只是想提醒你,”罗青树神色郑重,“在林之之这件事上,所有的人都有秘密。”

苏锦微微一惊,“你什么意思?”

罗青树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提醒你小心一点。你了解的情况显然比你意识到的要多。”

苏锦立刻想到了那个u盘,以及由那个u盘引发的那场抢劫,脸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罗哥,你当时和显峰都守在那个咖啡馆?”

罗青树摇了摇头,“小陆让我守在那里,毕竟这个鄂林从来没有见过我。小陆大概一直在跟着他吧。”

不知是不是大堂里的温度太低,苏锦的手脚又开始发凉,“鄂林从进了咖啡馆就没有出去过?”

罗青树点了点头,“他一直坐在那里喝草莓汁,中间接了两个电话,一共坐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回警局了。小陆一直跟着他的,这一点不会有错。”

这是苏锦已经知道但是一直刻意回避的事,此时此刻重新捋一遍仍然让她心生寒意,“也就是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要去书店门口跟我碰头?”

“对。”罗青树的回答十分干脆,“他知道你不会去书店门口。所以很有可能这场抢劫是跟他有关系的,或者说,u盘里的事跟他脱不开关系。”

苏锦搓了搓冰凉的手指,仍然无法想象鄂林会是谋害之之的人,或者说他会和那些人是同伙,仅仅是怀疑已经让她觉得万般难受了。

“他不是警察吗?”这句话说出来,连自己都不知该怎么回答。

“警察也有各种各样的警察,何况,”罗青树摇了摇头,“何况我们也只是怀疑。也许他这么做是有什么原因的。”

“会吗?”苏锦抬起头,满怀希望。

罗青树很是违心地点了点头,“有可能。”

罗青树神色间的犹疑苏锦自然看出来了,心里并存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认知。意识到这一点令她格外的焦躁,恨不能立刻冲到鄂林面前去问个清楚。

“苏锦,”罗青树敲了敲她面前的盘子,神色之间透出了几分紧张,“我已经订了回去的机票。临走之前我想再提醒你一句,我希望你不要干傻事。”

苏锦不悦地反问他:“什么傻事?”

罗青树盯着她,神色认真得令她有些不自在,“我希望你能离鄂警官远一点,我希望你不会因为自己的天真而害了小陆。”

苏锦的手一抖,筷子掉在盘子里,发出一声脆响,“你什么意思?”

罗青树望着她,眼中略略显出几分怜悯来,“苏苏,我不相信你看不出来。”

罗青树并没有说看出什么来,可是从他们认识开始,苏锦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是有瓜葛的。那是一种比矛盾更深入,却又不完全是私人性质的对峙,并不是谁得罪了谁那么简单。这两个人都跟自己有某种联系,可是在有关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个问题上,她又被明显地排除在外了。此时此刻,罗青树的话更像是一种警告,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在面对一道选择题:

不论她选择了其中的哪一方,都会对另外的一方造成某种伤害。

可事实是…她已经站在陆显峰的这一方了,这样的想法让苏锦心乱如麻,“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本来应该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不是出了意外…”

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她还和这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一样过着上班下班再平淡不过的日子。小半辈子的记忆里,除了登记身份证之外还从来没有接触过警察,当然鄂林除外。

苏锦抚着额头再一次想起了那个倒霉的情人节。她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一天偏离了轨道,开始变得不正常的。

那个情人节,到底被谁下了咒?!

孩子还在哭闹,直到当父亲的那个人五音不全地开始唱歌,才慢慢地缓和下来,由抽抽搭搭的呜咽最终变成了咿咿呀呀的伴唱。侧耳去听时,歌声又停了,变成了柔和的对话,叽里咕噜的,完全听不出是在说什么。

陆显峰捧着一堆文件,不禁哑然失笑。在孟氏这么多年,他还从来没有听孟恒宇唱过歌。看来孟恒宇也是有软肋的,只是别人触碰不到罢了。

书房的门开着,桌子上还堆着没有处理完的文件。孟恒宇是看到一半儿的时候被儿子的哭闹声吸引上去的,结果这一上去就再也下不来了。不过那小家伙倒是不再哭了,陆显峰总算可以定下心神把自己手里的文件收一收。

陆显峰看了看书房一角的座钟,伸手拿过烟盒,凑到鼻子附近闻了闻又颇有些遗憾地放下了。房间里有烟味的话,孟恒宇会抱着儿子把他一脚踢出去的。

茶杯里的水已经凉了。陆显峰正在犹豫要不要去厨房给自己弄点热饮料,就听到门外传来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不多时,前厅的门被人推开,一阵高跟鞋落地的脆响慢悠悠地朝着书房晃了过来。

陆显峰放开了握枪的手,神色从容地继续翻看文件。

“是你?”门口的声音略显诧异,“孟恒宇呢?”

陆显峰抬起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于洋。

于洋避开他的视线,慢慢踱到沙发旁边坐了下来。在灯下看,她的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眼睛下面也淤着淡淡的乌青,仿佛休息不好似的没精神。自从出了林之之那件事,陆显峰见了她也总是当没看见,连一声客套的称呼都懒得用。于洋原本就有点怕他,自然也不太敢去招惹他,但是既然在这里碰上了,再掉头出去的话未免显得太没有底气。于洋摸出烟盒,正要点起一支烟的时候,就听陆显峰冷冰冰地提醒她,“孩子要休息。三哥吩咐过,屋里不许有烟味。”

于洋的手顿了顿,很明显地犹豫了起来,“他人呢?”

陆显峰没有理她。

于洋悻悻地收起了烟盒,懒洋洋地靠在了沙发上。

书房的门开着,楼上卧室的门想必也开着,或许是刚才孟恒宇一直抱着孩子在走廊溜达吧。书房里一静下来,楼上模糊的声音也听得比刚才要清楚。孟恒宇正低声说着什么,很柔和的调子,然后便听到那个孩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于洋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个妖精,死了也不让人安生。”

陆显峰蓦然抬头,神色淡漠地望住了她。于洋只觉得那双眼眸里布满了浓重的阴云,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出一团慑人的闪电来似的,下意识地向后一缩,竟不由自主地有些手脚发凉。

“你怎么来了?”身后传来的声音淡淡的,不带任何起伏。

于洋连忙站起身,脸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我找你有事。”

“你怎么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孟恒宇皱了皱眉,很不高兴的样子,“正正刚睡着。”

于洋的嘴角抽了抽,“孟恒宇,你说从结婚第一天就开始分居,这消息要是让八卦记者们知道了,是不是得上头条?”

孟恒宇不怎么在意地斜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你嫌分量不够,还可以再补充一点:就说这位新婚的女人刚杀了人,手上的血还没有揩干净呢,这样就比较保险了。”

于洋的脸色倏地一变,神色竟有些狰狞起来,“你不是当着三叔的面答应过不再提这件事?!你说话算不算数?”

“算数,当然算数。”孟恒宇冷笑,“你直说吧,有什么事?”

于洋胸口起伏,一双眼睛却紧盯着他,显然正在竭力地平复自己的情绪。

陆显峰却没有兴趣再看戏了,他将手里的文件归在一起,低声说道:

“三哥,你们慢慢谈,我先回去了。”

孟恒宇点点头,“明天早点过来。”

于洋的视线望了过来,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陆显峰站在台阶上点燃了今天晚上的第一支烟。憋了一个晚上,第一口吸得有点猛,满口的炯气都泛着苦涩。也许真是累了,陆显峰靠在车门上吸完了一支烟,才发动车子离开了梦城别墅。

不用留下来看戏他也猜得到于洋因何而来——好不容易结婚了,孟恒宇也开始光明正大地分享她在于氏的股份。再有股东大会,于洋就不可能是一个人去发表意见了。但这位“丈夫”明显跟自己不是一条心。就算孟恒宇对于氏的生意真的不放在心上,必要的叮嘱也还是要的,否则他真闹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来,那于洋在娘家人的面前就算丢尽了脸面。

这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相信利益才是最牢靠的关系。陆显峰相信于洋就是这样想的。至于孟恒宇…在林之之出事以前他毫无疑问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就什么都不好说了。

陆显峰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那幢漂亮却阴沉的房子。二楼主卧的窗帘都已经放了下来,灯光已经调到了最低,打眼看去只有一团朦朦胧胧的暖色,透着温柔的味道。不用猜也知道那是正正的房间。窗帘上晕开的那一团暖色让陆显峰有一刹那的恍惚,仿佛孟恒宇生命里所能够有的温柔都已经融在了那一团暖色的灯光里。

门厅的灯还亮着。孟家和这个小区的大部分住户一样,门厅的灯有时候彻夜不关。但是离远了看那一团白光,总觉得在夜色里透着落寞。那么小小的一抹光亮,在周围无边无际的墨色里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仿佛再眨一下眼睛它就会熄灭似的。

夜晚总是让人脆弱。

陆显峰点燃了第二支烟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烟瘾已经升级到了不抽就开始难受的程度了,可是左思右想却不知道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显峰还记得自己被送去国外特训的时候,那个大胡子的教官抽烟就很凶,他盯着人看的时候眼神里总是透着杀气,整他们的时候下手也狠。

有一段时间只要闻到烟味,陆显峰就会条件反射般的神经痛。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对他说几年后他也会变成一个烟鬼,估计他会一拳捣掉他的大牙吧。

烟雾被夜风吹散,味道却固执地留了下来。陆显峰反省自己的烟瘾时,始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也许只是心里郁结了太多的东西,想要借着烟雾一起疏散出去吧。毕竟他从来不认为烟这东西是个问题,现在不去戒掉,只是因为他还需要罢了。尤其在这样的夜晚,一个人行驶在寂静无人的路上。空气中弥漫着厚重的阴霾,将他的世界包裹得一团混沌。没有光,没有出路,甚至没有多余的声音,就像他的生活。

陆显峰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挺到那一天。摸索着走路的感觉,每迈出一步都需要反复核对密码,反复地用假的密码去掩盖真的密码,一层叠着一层,没完没了,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就像被困在了茧里,满心叫嚣着想要找个出口,偏偏又要强迫自己在每一次变故发生的第一时间迅速地冷静下来。

陆显峰有时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连自己后半辈子的精力都已经透支光了?否则的话,人又怎么可能会累到恨不得闭了眼便再也不会醒来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