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才俊愤然离去以后,陈朗坐在一脸得意的包赟对面,说了声:“谢谢你。”

包赟却道:“光说可不行,那得来点儿实际的。”

陈朗想了想,“那先欠着。”

刚刚那位印度侍者再次出现,将一只包装精美的红玫瑰奉送到陈朗面前。

陈朗愕然地看着这支玫瑰,再抬眼看看包赟,小声道:“这花,什么意思?”

包赟也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这也是我刚刚交代给服务生的,让他最好同时再送上一支玫瑰。没想到花还没上呢,那哥们儿这么经不住打击,说走就走了。”

陈朗这才释然,随口就问:“你还蛮习惯给女生送花的。”

包赟颇为孤傲地摇头,“没有的事儿,除了我妈,我还没给别人送过。今天这一支,勉为其难算是头一回。”

陈朗心里沉了沉,静默了一下,道:“我还以为那天叶总监手里捧着的百合花,是你送的,那我错了。”

包赟不以为意,“你当然错了,那天去的时候我们要求上长寿面,结果餐馆知道是叶晨的生日,特意赠送的。”

陈朗一听,心情忽然大好,笑了笑,“餐馆还挺大手笔的。”

包赟但笑不语,没再接茬儿,心想:那可不是大手笔,我妈那个老板娘,做事儿从来不计成本,全凭心境。

就在陈朗纠结于关于百合花的回忆时,陈诵说:“对了,姐,貌似我们公司要和你们皓康齿科开始合作了。”陈朗的思绪被从印度餐厅里拉了回来。

陈朗一点儿也不惊讶地点头,“嗯,我今天看见你们老板‘皇上’了,原来他就是包赟约好谈正事儿的客户。”然后还补充了一句,“陈诵,你说说看,大家都是熟人,他们怎么能做到互相杀价谈生意?”

陈诵不屑地撇撇嘴,“姐,我不是说过了吗,记住六个字就可以。”

陈朗倒是依稀仿佛记得一些,却不甚分明,“哪六个字?”

陈诵大声朗读着,“这六个字便是:要想富,先杀熟。能做到这六个字,就具备了奸商的必要条件,离成功越来越近了。”

陈朗虽然觉得这句话有点儿熟悉,但略一思索,便大赞,“精辟!”

风波1

陈朗在皓康工作的这些日子,和最开始入职的忐忑心情相比,早就已经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虽然俞天野交代了一部分种植这边的案头工作给她,让她有时不得不加班,但是她态度轻松乐观,而且很轻易地就在第一诊所和种植这边找到一个平衡点,这颇让邓伟刮目相看。刮目相看的结果,便是邓伟更加舍不得把陈朗让给俞天野,坚持将陈朗留在第一诊所里。

皓康齿科为了迎接“十佳齿科诊所”的评比,连作息时间都进行了更改,从上周起,每天都会专门安排一位值班医生留守,坚持到晚上八点才结束一天的门诊工作。而这个周一的夜晚,留守在皓康第一诊所的,便是陈朗和助手陆絮。同事们纷纷下班离去,陈朗在空荡荡的诊所内巡视着,路过邓伟主任的诊室,却发现唐婉还趴在办公桌上猛啃一本大部头口腔专业书籍,不禁好奇道:“唐婉,怎么还不走?”

唐婉唉声叹气,“明年要参加执业医师考试,我这不是害怕考试过不去,就拿不到执业证书了?邓主任更得拿白眼看我,所以未雨绸缪。”

陈朗理解唐婉的感受,自己当年也备受执业医师考试的煎熬,于是点点头,“那你先看着,我就不打扰你了。”

这时,陆絮走进来,汇报道:“来了个急诊,七岁多的小男孩儿,前牙外伤脱位。”

陈朗“哦”了一声,便快步往外走。陆絮却拉住了陈朗,“你小心点儿,这小孩儿的家长是包夫人的朋友,我们都叫她简女士。她原来上我们这儿,都是邓主任进行治疗,每次来都趾高气扬的,你可千万别惹火烧身。”皓康齿科的这些资深护士们,在平常的工作中早就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几个照面一打,几句话下来,便知道是否好相处,会提前给医生暗示。尤其今天这位简女士,前几次来就见识过她的嚣张,更是不敢怠慢。

陈朗心知肚明地点头。唐婉也站起身来,跟在陈朗身后来到陈朗的诊室,“我光在书上见过,还没有真的见过前牙的外伤脱位,我也瞅瞅去。”

陆絮去前台把小男生接进诊室,小男孩儿花着一张脸,除了血迹斑斑,还有尚未干的泪痕。小男孩儿的妈妈,也就是陆絮口中的简女士,即便戴着一副墨镜,也能看出面色不豫,进屋后冲着陈朗和唐婉好一阵打量,不客气地道:“你们都是新来的吧?我要找你们主任。”

陆絮赔着笑脸,“现在是下班时间,今天正好是陈朗医生值晚班,先让她看看。”

简女士很不耐烦,墨镜下一张鲜艳的红唇一张一合,“你们给我打电话,赶紧把主任给我叫来。”然后又看了看陈朗,“你检查一下可以,不过不许动,还是得等主任来做。”

陈朗对简女士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紧盯着男孩儿手里拿着的沾满血迹的前牙,柔声道:“把它给我,好吗?”

男孩儿可怜兮兮地望向自己的妈妈,可是简女士墨镜之下却没有什么表情,所以还是依言把牙齿交到陈朗手里。

陈朗一边快速查看口内伤口情况,一边交代陆絮赶紧把脱位的牙齿用生理盐水进行冲洗,嘴里还问道:“这是刚刚长出来的恒牙,这牙齿受到什么撞击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几点?”

简女士终于取下脸上的墨镜,脸色很是不耐烦,“只是让你检查一下,干吗问那么多?”

陈朗并未动气,还是坚持问道:“那你告诉我这颗牙掉出来有多久了?”

简女士没好气地道:“也就二十分钟左右。”

陈朗马上下了结论,“咱们得抓紧时间,必须马上把牙齿重新植回牙槽窝,要不然就该保不住了。”

这下简女士慌了神,喝止道:“你别动!”说完,又冲陆絮喝道,“让你给你们主任打电话,你怎么还不去?”

陆絮为难地看了陈朗一眼,终于道:“那您稍等,我去打电话。”

陈朗却坚决道:“陆絮,等一下再去。”然后转头冲着男孩儿的家长,“脱位的牙齿,如果在半个小时内不重新植回牙槽窝内,成功率就大大降低。现在时间所剩无几,打电话没有关系,但是等我们主任赶回皓康,就失去了最佳再植牙的时机。”

简女士将信将疑,语气依然咄咄逼人,“既然是这么有难度的治疗,你这么年轻,能保证治疗一定会成功?要是失败了,你能承担这个责任吗?”

陈朗坦白道:“其实这个操作并不难,但是我的确不能给你一定就会成功的保证,我只能说,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

简女士不屑地道:“你连保证都做不了,那我怎么能够相信你?还是给我叫主任吧!”

陈朗抬眼看看墙上挂着的嘀嗒嘀嗒往前走的时钟,时间正分分秒秒快速流逝着,她有些着急,“已经没剩几分钟了,等我们主任来了,那可真的晚了。”

简女士也有些矛盾,但是脸上毫不松懈防备,只是哼哼了两声。

躺在椅子上的小男孩儿却在这时指着自己已经结成血痂的牙槽窝,眼巴巴地看向陈朗,“阿姨,我好疼。”那眼神清澈透明,极其无辜,却隐含着一丝恐惧。

陈朗知道,无论怎么样都应该取得家长的许可,可是在那一瞬间,她无比心软,再也不看男孩儿的家长,向陆絮命令道:“给我准备麻药,马上开始。”

陆絮迟疑了一下,还是迅速开始准备。陈朗无视掉在诊室一角冲着自己不停轻咳、挤眉弄眼的唐婉,开始给男孩儿涂抹表麻药。

简女士被陈朗的决绝态度所震撼,一时说不出话来,眼瞅着陈朗动作极其麻利地消毒、麻醉、清洗创口,再把脱落的前牙小心翼翼地放回牙槽窝内,还一边轻声安慰男孩儿,“别怕,别怕,阿姨手很轻的,现在打了麻药,一点儿也不会疼。”

等陈朗和陆絮把牙周固定夹板也完成以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陈朗把牙椅复位,摘下手套和口罩,对男孩儿微笑着道:“好了,结束了,你真是太勇敢了,阿姨为了奖励你,有个小礼物送给你。”说完便示意陆絮。陆絮心领神会,赶紧从抽屉里找出一只皓康小熊递给小男孩儿,“这是皓康宝宝,只有最勇敢的小朋友才可以得到这个礼物的。”

男孩儿很乖的样子,捧着皓康小熊爱不释手,歪头看向陆絮,再看向陈朗,“谢谢阿姨。”

简女士的表情依然难看,若有所思地看向陈朗,冷哼道:“我还真小瞧你了,皓康齿科什么时候有了像你这么胆大妄为的年轻人?”

陈朗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耐心解释道:“不是我胆子大,脱位的牙齿真的不能耽误时间,如果治疗及时得当,这颗牙齿就保住了,成功率是非常高的。”

简女士神色略微缓和,“然后呢?”

陈朗继续交代注意事项,“虽然我已经调整了咬合关系,但这段时间还是注意别用这颗牙齿咬硬物,而且要特别注意口腔卫生。这个牙周夹板一个月后再回来拆掉。咱们最好定时复查X线片,平常你们家长也要多观察一下,看牙齿是否变色。”

简女士脸色骤变,“变色是什么意思?”

陈朗安慰道:“脱位的牙齿就算再次植入,重新稳固住,也会有一部分病例因为神经受损失去血供,神经慢慢坏死,这样牙齿的颜色就会发生改变,特别今天出问题的还是年轻恒牙,牙根发育得还不够成熟。不过即使这样,以后我们给予根管治疗加牙冠修复,也一样可以保护这颗牙齿,并且让它重新变得美观。”

简女士的脸色再次变得阴暗,却不再看向陈朗,转头对陆絮道:“那我们先走了,明天我会派人前来结账。”

陆絮不敢多说,知道这是老板的熟人,只能唯唯诺诺地点头,等二人离开皓康以后,才长出一口气,道:“妈呀,她也太难伺候了。这大晚上的,她也不嫌黑,居然还戴着墨镜。”

陈朗点头,“她是挺不好相处的,至少我来皓康这么多天,觉得平常接触的患者都挺懂事理,头一回遇到这样的。”

一直待在角落里的唐婉终于开口,语气略带埋怨,“陈朗,你看见我给你的暗示了吗?这种人可招惹不得,她既然要找主任,你就找呗。邓主任不是和我们说过吗,皓康齿科和医院不一样,一切以患者为前提,千万别惹火烧身。”

陈朗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如果不及时处置,耽误下去,这个小孩儿就可怜了,我实在有些不忍心。”

陆絮提醒道:“你还是给邓伟主任打个电话,提前知会一下,咱们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陈朗也觉得陆絮说得有理,便拿起桌子上的电话,给邓伟打过去。电话接通以后,她详细汇报了今晚发生的事情。

电话中邓伟越听越沉默,最后道:“我知道了,你们到点就赶紧回家,让陆絮把门锁好,有事儿明天再说。”

风波2

陈朗一晚上辗转反侧,虽然逞了一时之勇,但是心中的不安却在一点点增加。

她翻来覆去地琢磨,把今晚上发生的一切无数遍地回放,无论哪一次,她都避不开小男孩儿那双无辜却又带着一丝恐惧的眼睛,于是自我安慰,即使整个事件从头来过,她也许还会是同样的选择,义无反顾。

另外一张床上的陈诵迷迷瞪瞪地坐起来,看了一眼还在翻来覆去的陈朗,嘀咕道:“姐,怎么还不睡?思春呢?”说完便倒头躺在床上,转瞬又睡过去了。

陈朗被陈诵招惹得更加睡不着了,喃喃道:“思春?我倒是想呢,哪有工夫啊。”

第二天,陈朗来到单位,刚刚换好白衣,前台Monica便找了过来,“陈医生,邓主任让您找他一趟。”

陈朗知道肯定和昨晚发生的事儿有关,忐忑不安地走到邓伟的诊室门口,却看见唐婉从里面走出来。唐婉看见陈朗,脸色有些尴尬,小声道:“邓主任问我昨天怎么回事儿来着,我只是实话实说。”

陈朗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强烈,不过还是强笑道:“没关系的,那我先进去了。”

进得屋内,邓伟正在打电话,用眼神示意陈朗稍等,对着话筒继续道:“我知道了,那就先按照你说的安排,我会先找她谈谈。”

挂掉电话,邓伟转向陈朗,沉声道:“陈朗,你知不知道,你捅了多大的麻烦?”

陈朗还未开口,邓伟又道:“我知道你们年轻医生总是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只要努力学习医术,便可以悬壶济世,但是现在的医疗环境并非这样,处理问题的时候一定尽可能考虑周全,当时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陈朗听着邓伟措辞严厉,心里已经很难受了,咬着嘴唇道:“我看时间就剩不到几分钟,打电话叫您过来,肯定来不及。”

邓伟黑着一张脸,骂道:“你是单细胞生物吗?只走一条线?你当时给我打电话,虽然我赶不及过来,但还可以在电话里向她解释,你抓紧时间准备操作不就可以了?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聪明,那么信任你!”

陈朗觉得五雷轰顶,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一层。邓伟接着骂道:“光靠勇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最主要的是需要智慧。你也算做过几年临床了,医患的矛盾突出你又不是不知道,医生的医术再高明,在我们现行的医疗环境下,还得多考虑一些和患者关系的处理问题。现在可好,你昨晚刚刚挂掉电话,包总经理便给我打过来了,说简女士已经直接给他打了电话,投诉你昨晚不尊重患者家属意见,擅自进行手术,而且还说,如果这件事情处理得不恰当,她会反应到卫生部去。”

陈朗也没有想到这件事情会闹得这么大,心情极度沉重地坠向谷底,耳边还传来邓伟严厉的声音,“今天起你就别出诊了,你的患者我们另外做了安排,自己好好总结反省一下。还有,这周末,你们年资低一点儿的医生要做一个医疗安全的培训。”

陈朗极度抑郁地走出邓伟的办公室,路过医生办公室的时候,听见唐婉正在说,“我当时就提醒她了,她就是不听,这下好,连累我们大家周末全得加班,进行医疗安全的培训。”

陈朗心里咯噔一下,大脑一片缺血,直直地从办公室门前经过,拐进自己的诊室。

其他的年轻医生有看见陈朗的,捅了捅唐婉,“小声点儿,别被她听见了。”

唐婉也有些心虚,张望了一下,嘴里还道:“我还以为她没啥缺点呢,什么都比我们强,没想到人家是不犯错误则已,一犯肯定惊人。”

也有其他年轻医生持另类意见,“陈朗挺不错的,这事儿摊她身上,只能说倒霉。有时候想想,如果真的轮到自己,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许也会头脑发热,不见得处理得那么周全。”

陈朗默默地回到诊室,心里异常难过,一方面是难以抑制地觉得委屈,另一方面也的确觉得当时自己太过冲动了,打个电话怎么了?时间迫在眉睫怎么了?只有陆絮安慰她,“别想了,停诊也是暂时的,吃一堑长一智。后续的事情邓伟主任很有经验,还有俞总监俞主任,他们一定会替你处理好的。”

陆絮出去以后,陈朗一个人留在诊室内,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一想到屋子里还装着摄像头,便睁着大大的眼睛,不敢让它流下来。她枯坐了一上午,也接受了几位关系要好的同事的慰问。柳椰子的辞职书已经递交,所以忙着给自己的病人收尾,他本来抽空过来想宽解一下陈朗,但是走到陈朗诊室门口,看见护士长徐华玲正在屋内和陈朗谈心,不得已只好离去,发了条短信给陈朗:“吸取教训,不用担心。”

趁着中午休息的时间,陈朗也没吃饭,一个人溜到大厦附近小花园的僻静处坐着,其实是想避开所有熟人的耳目,尽情发泄一下。可是小花园里来来去去的附近公司的白领职员也不少,陈朗除了自怨自艾,也没有办法眼泪横飞。

兜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是于博文的。陈朗按下接听键,就听得于博文问道:“朗朗,现在躲哪儿哭鼻子呢?”

陈朗知道一定是柳椰子通的风报的信,于是吸溜吸溜鼻子,尽量恢复正常,“才没有,我在公司附近闲逛。”

电话里传来一声轻笑,“没有就好,那我就放心了。我下午要出趟远门,万一有事儿你联系不到我,就找你表舅舅。”

陈朗嘟囔着,“我能有什么事儿?”

于博文在电话那头静默了一下,终于道:“我觉得你也不小了,什么事儿都应该可以自己处理。不过这回离开,我还是有些不放心。”

陈朗迟疑地问:“你要去哪儿?时间很长吗?”

于博文道:“不久,也就一个星期。”

电话一挂掉,陈朗再次变得垂头丧气。这时,一双白皙修长的手将一杯咖啡递到自己面前,陈朗愣了一下,抬头一看,居然是俞天野。

陈朗小声叫道:“俞总监,您怎么在这儿?”

俞天野将咖啡放进陈朗手里,自己也坐了下来,心想:陈朗每次叫我俞总监,总会有事儿发生,果不其然。口中却道:“我上午忙别的事儿去了,刚回来,听邓主任说了你的事儿。怎么,在这儿面壁思过呢。”

陈朗无法领会俞天野的话的中心思想,只能“嗯”了一声。

俞天野又问道:“想通点儿没有?”

陈朗觉得明明有些想通了,被他这么一问,又有些糊涂,于是道:“我也不知道是想通了还是没想通,不过我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当时给邓主任打个电话就好多了。”

俞天野点了点头,“你倒是一向沉不住气,这事儿发生在你身上,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奇怪。”

陈朗知道俞天野暗指面试的时候出言顶撞的事儿,顿觉口拙,想了想,问道:“俞主任,如果是您碰到这样的情况,您会怎么做?”

俞天野闷闷地笑,“我不会碰到这种情况的。”

陈朗也觉得自己这个问题问得愚蠢,俞天野那么有名,患者一向都迷信权威,于是改口道:“如果是您还在当住院医生的时候呢?”

俞天野收敛了笑容,“那时间可久远了,我得想一想。”

陈朗哑然,俞天野再次开口,“我还是住院医生的时候,犯过比你更严重的错误。”

陈朗屏住呼吸倾听,俞天野悠悠地道:“我给一个年轻女孩儿拔牙,拔之前她问我,不会有问题吧?”

“当时门诊病人特别多,我一人开三台牙椅,流水线拔牙,而且刚刚还拔了好几个难度高的阻生齿。我看了她的X线片,左上五的残根,离上颌窦是比较近,不过小心一点儿的话,应该没有什么问题,所以连复杂牙拔除的同意书也没有签,就开始动手。”

陈朗急切地想知道下文,小心翼翼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我只是用挺子轻轻一碰,它就进上颌窦里了。”

陈朗倒吸一口凉气,听俞天野继续说:“人家小姑娘哭着骂我,你不是说没问题吗?我只好向主任汇报,带着她进了手术室,将残根从上颌窦里取了出来。后来,我好像挨了全院通报批评吧。”

陈朗听得直叹气,原来大神不是一直是大神,也有菜鸟时期,“这事儿发生在您身上,我可真不敢相信。”

俞天野看了陈朗一眼,“我们是医生,又不是神仙,总会有把握不住的时候,总会有考虑得不周全的时候,所以,我们才需要在失败中总结教训和经验。”

俞天野话锋一转,“咱们做医生的,除了年轻的时候无知者无畏,以后便越做胆子越小。时间长了,便形成一个原则,必须学会保护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拿自己的职业生涯开玩笑。”

陈朗知道俞天野是在进行委婉批评,听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俞天野站起身来,“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再坐一会儿。对了,下午你也没什么事儿,那就帮我再整理一些资料,我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不知为何,陈朗听俞天野交代工作给自己,心情没来由地轻松了许多。俞天野刚走了没两步,又回过头来,“上次你帮我做的PPT,那个黑白色的模板是从哪里找出来的?我在电脑上找了半天,怎么没有这一款?”

陈朗还未及回答,便见俞天野已经转身大步离去。陈朗把俞天野的话里里外外细细推敲,在无限自责之中还算有了一丝丝惊喜,俞天野不但与自己分享了失败的经验,而且他果然如自己所料,喜欢那个类型的模板。陈朗坐在椅子上心潮起伏的时候,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包赟正站在自己的诊室里,皱着眉头听陆絮汇报,“陈医生闯祸了,从今天起停诊。”

包赟上午和俞天野又一块儿去了趟政府机关,听“十佳诊所评定”的二审结果。皓康齿科毫无意外地再次入选,当然其他几家大的连锁齿科诊所也都顺利通过。不过接下来的第三阶段会更加复杂,有几项具体评比做硬指标,比如有一个全国性的根管治疗大赛,比如政府机关会派专人去各诊所暗访,还有就是最后的重头戏,各家诊所的复杂病例资料汇报。包赟和俞天野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回来的路上还不停发着牢骚,不就一个诊所评定嘛,搞得那么复杂。

包赟和俞天野分手以后,本来想去找陈朗继续看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放弃,中午了,还是等陈朗吃完饭再说,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拿出“皇上”的广告公司与皓康签的合同初稿进行审核。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他才下到二楼找陈朗,却发现陈朗压根就不在屋内。而陆絮汇报的事情经过,更让他紧锁眉头,问道:“简女士?哪个简女士?”

陆絮万分肯定地道:“就是包夫人的朋友,以前一直找邓主任看的那一个。”

陈朗刚刚回到皓康齿科,就见前台Monica向自己狂使眼色。陈朗正有些莫名其妙,陆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赶紧推着陈朗进了自己的诊室。

陈朗有些诧异,“怎么了?”

陆絮做了个虚惊一场的表情,“吓死我了,就怕你和简女士碰个正着,刚才她就坐在大厅里,带着那个小男孩儿一起来了,说是找主任复查。”

陈朗“哦”了一声,神色有些黯然,想了想,又道:“现在是谁在替他做复查?”

陆絮道:“应该是邓主任吧,不过我看见俞主任也进诊室了。对了,包赟还来找过你,说要找你继续复诊治疗。”陆絮汇报到这里,很心虚地没有继续往下说,说下去就该是自己的事儿了,刚才向包赟八卦陈朗被停诊的前因后果,很有背后嚼舌根的嫌疑。

陈朗压根只注意到前面那一句,道:“原来俞主任也进去了。”不知为何,陈朗顿觉心安许多,再加上陆絮在一边也道:“陈医生,你别担心,我跟你说,自我来到皓康齿科,就没有他们俩搞不定的。”

风波3

邓伟和俞天野将这位简女士及小男孩儿送出诊室,待二人离去之后,两人对视一眼,回到房间内,关上房门。

邓伟说:“唉,说实话,陈朗的操作真利落,居然成功实施了一次离体牙再植术,我今天看着,恢复得相当不错,这颗牙十之八九保住了。不过这位简女士不讲理的程度也已经登峰造极,要说昨晚上生气我能理解,到现在,事实证明了陈朗昨晚的处置相当及时,要不然这颗牙齿还真有可能留不住。而且你也和她解释了,儿童骨骼没有发育完全,如果牙齿缺失,是不能进行人工种植牙手术的,她怎么还是不依不饶的,说来说去最后还是要求以后不想再在咱们这里看见陈医生?”

俞天野转着手里的签字笔,“那你还答应得那么痛快。”

邓伟讪讪地笑,“昨晚你是没接到老头子的电话,那简直就是声色俱厉,说怎么可能出现这么低级的错误,他指示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儿处置好,这位简女士虽然也算熟人,但是背景不凡,我们惹不起还躲不起?老俞,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俞天野抬眼看了看邓伟,“反正我不赞成。就像你说的,在医疗安全的教育上我们其实做得还不够,现在一出事儿,就把人家年轻医生扔出去,这么做太让人寒心。”

邓伟有些委屈,“我没说把陈朗扔出去。简女士不就是说不想在这儿看见陈朗吗?她说的这儿,我的理解就是第一诊所,那就让陈朗去皓康别的诊所待两个月,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不就得了。”

俞天野眼中精光一闪,脸上却不动声色,“我就知道你要钻人家字面上的空子。好吧,这可是你说的,让陈朗去别的诊所,我那边现成缺人,去我那里就可以。”

邓伟看了俞天野一眼,“干吗?这么着急要人,可不像你的风格。你到底是同情弱小,还是打算英雄救美?”

俞天野横了邓伟一眼,“就你想得那么龌龊。我是觉得陈朗这人不错,手也巧,基本功又扎实,挺适合做种植的,既然吃了亏,更应该吸取教训,还是上我那儿劳动改造比较好。再说了,原来也找你要来着,还不是你老拦着不放。”

邓伟啧啧道:“到底是谁先戴有色眼镜看人的?现在又装起好人来了。我可提醒你,她和林晓璇不一样,这姑娘,好看归好看,聪明归聪明,就是有点儿一根筋。”

俞天野知道邓伟脑子里又开始走邪路,自然懒得接茬儿,又听邓伟道:“还有啊,这算什么事儿?怎么也得惩罚一下,居然就进种植诊所了,这不改成奖励了吗?”

俞天野只是笑笑,丢下一句,“那就这么说定了,先停她一周出诊作为惩罚,下周到我们种植诊所正式报道。”说完便扬长而去。

邓伟觉得俞天野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典型,可是也无计可施,还能怎么办?包总经理说了,患者就是上帝,更何况这位简女士还是呼风唤雨的上帝他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