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紧了刀柄,殷仲竭力将自己的呼吸和脉搏都调整到若有若无的状态,并且有意从周亚夫的身上错开了视线——那个人和自己一样身经百战,杀过的人比踩死的蚂蚁还要多。血腥里磨练出来的神经,对于周围的异常情况总是有着异乎寻常的警觉。

此时此刻的他,不能冒险。

眼角的余光扫过去,走下台阶的周亚夫正有意无意地望向他藏身的地方。殷仲的心微微一跳,神经却已不自觉地绷紧。

然而,周亚夫却只是不在意地停顿了一下,便和身边的年轻人说说笑笑地离开了。殷仲无法肯定他那一瞥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犹疑之间,两个人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暗影憧憧的假山石背后。

殷仲悄悄松了一口气,目光若有所思地投向两人背影消失的方向。他曾听人说起过周亚夫与楚国七王子交好,莫非这个年轻人就是刘符?

他若真是刘符,那刚才湘苑中心怀叵测的年轻人又是他的什么人?

殷仲微微蹙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另外一个疑问又瞬间浮上心头:光烨殿外的防守并不严密,以梁王诡诈多疑的个性,他怎会如此轻信行宫的侍卫?

难道今夜的光烨殿只是一张张开的大网?

殷仲不由得一阵心惊。然而不及他细想,光烨殿的殿门已再度被推开,这一次走出来的人,正是令他放心不下的殷锦。

殷锦微垂着头,闷闷不乐地走下台阶。身后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四名身穿铠甲的陌生侍卫。一行人默默地沿着回廊的另一侧朝光烨殿的后殿走去。

那四名侍卫虽然穿戴和普通的侍卫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从他们走路的姿势便能看出都是身手不错的练家子——梁王这是派他们保护殷锦?还是派他们来监视殷锦?石钎和罗皓又被打发到哪里去了?

殷仲的心不由自主地沉了下来,连忙尾随在他们身后,一直跟到了光烨殿后殿的一处紧挨着园圃的僻静院落。

殷锦转身对四个侍卫没好气地说道:“谢几位一路护送。几位就好好在这里欣赏月色吧,殷某不能相陪了。”说罢也不理会几个人会有什么反应,一甩手自顾自地走了进去。

殷仲听到他这样孩子气的话,忍不住抿嘴一笑。而那几名侍卫却对殷锦的挖苦丝毫不以为意,默然无声地在门外一字站开,竟是要彻夜防守的架势了。

殷仲正在考虑该如何绕过这几名棘手的侍卫,就听不远处的园圃里“砰”的一声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人碰落在地。殷仲抬眸望去,门外的四个侍卫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铁塔般的身体纹丝不动。

殷仲的心又是一沉,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双拳。看来,这几个人是专门看守殷锦的了,如何才能绕开这几个棘手的侍卫呢?

一股阴冷的剑气无声无息地袭了过来,殷仲猝然一惊,迅速向后避开。森冷的剑气擦过他的脸颊,在皮肤上激起了一阵轻微的战栗。

殷仲反手拔出长刀向上一迎,只听“当”的一声兵器相击,迸射出一簇刺眼的火花来。感觉到自己的虎口被震得微微发麻,殷仲不觉有些暗暗心惊。眼角的余光扫到不远处四个铁塔般的身影依然纹丝不动,对这突然出现的侍卫和发生在他们面前的打斗完全视而不见,殷仲庆幸之余,不禁大感头痛。

就在此时,一支袖箭自殷仲背后射来,险险地擦过他的鬓角,直向对面的侍卫射了过去。那侍卫迅速向后闪开,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第二支袖箭已然射到,那侍卫躲避不及,“扑”的一声袖箭没入肩头。侍卫踉跄两步,颓然倒地。

一个低沉的声音轻喝道:“还不快走?”

行踪已泄,殷仲不敢再耽搁,飞身掠上光烨殿的偏院,沿着来路匆匆离开。身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喊道:“刺客逃往西南方!殿下有令:格杀勿论!”

两名手持长枪的侍卫身形迅捷如鬼魅般,眨眼之间已迫到了殷仲的身后。殷仲连忙挥动长刀反身将袭来的长枪迅速挑开。就这么一回身的功夫,却见无数条黑色人影正从光烨殿的两侧密密麻麻地包抄过来——他没有猜错,今夜的光烨殿,竟然真的是个圈套。

刀身挽住长枪,借力甩向一边。持枪的侍卫把持不住,长枪立刻脱手而去,随即腰间一凉,殷仲的长刀已划过了他的腰际。侍卫迅速后退,妄图将最有利的攻击位置让给了身后的同伴。然而,却有人比他的动作更快了一步。

就在两个侍卫身形交错的瞬间,“啪”的一声轻响,两人脚边爆起一团浓烈的烟雾。浓烟借着风势,眨眼之间就将他们背后的侍卫挡了个严严实实。

刚才那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急促地说道:“走泰华殿!”话音未落,黑色的身影从另一侧抢出,率先掠向光烨殿后殿的甬道。

殷仲微一迟疑,便咬牙跟了上去。这个神秘的帮手似乎对于行宫的地形十分的熟悉,在光烨殿后殿偏僻的甬道里如同一尾游鱼般钻进钻出,没过多久,从光烨殿的方向传来的喧哗就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泰华殿是楚国王太后生前静养的所在。因为空置多年,并没有重兵把守。殷仲随着他穿过偏殿,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行宫东南角的马厩。

马厩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林地。

殷仲收住了脚步,望向身旁薄巾覆面的黑衣人,十分恳切地说道:“大恩不言谢。不知这位兄台如何称呼?”

蒙面人向他凝视片刻,一伸手扯下了蒙面的布巾。淡淡的月光下看去,方方正正的一张脸,浓眉大眼,竟然是——周亚夫。

殷仲倒吸一口凉气:“怎么是你?!”

“很意外么?”周亚夫唇角微微挑起,似笑非笑地摇了摇头:“可是我看到殷兄弟,却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殷仲默默地解下面上布巾,一个谢字卡在喉头,竟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你也有这样不分深浅的时候,倒让我有些意外。”周亚夫凝视着他沉默的脸,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白天的时候,我让老七约了锦少爷出来,验过了他的脉息。你放心,他一切无恙。”

殷仲的心猛然一跳,下意识地抬眼去看他。

周亚夫却没有看他,他的眉头微微皱着,深沉的目光遥望着行宫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了他审视的目光,周亚夫收回视线,转过头来淡淡一笑:“你快走吧。锦少爷哪里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你尽管放心。”

“放心”两个字,便是示意殷仲自己会倾心照顾殷锦的安危。殷仲如何听不出来?见他转身要走,连忙说道:“周将军援手之德,殷某十分感激。作为回报,殷某这里恰巧听到一桩秘事,是有关七爷…”

周亚夫凝视着他,墨色的眼瞳在清冷的微光里越发显得深不可测。

听到“回报”两个字,他也只是浅浅地勾起了唇角,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决绝:“侯爷还是不要说了。在周某心目中,侯爷是铁骨铮铮的大丈夫,是周某生死相交的兄弟。侯爷无意结交周某便也罢了,又何必用‘礼尚往来’来污辱周某的一片赤诚之意?!”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的眼里已浮起了疏离落幕的神色,垂眸一叹,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这一番话落在殷仲的耳中,便如同霹雷一般。震惊之余,满满涌上心头的,是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愧疚。惶急之下,一句久远到连自己都已无从追究的旧称,不假思索地便已冲口而出:“三哥!”

周亚夫肩头震动,倏地转过身来。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却又从那幽深里瞬间迸射出极耀眼的亮光来:“你叫我什么?!”

殷仲心头蓦然一酸,硬生生别开了视线。然而心头气血翻涌,再也难以平静下来。诡异的沉默中,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全都是自以为早已忘记了的年少时光。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手持木刀和周亚夫在空旷的校场上比试身手。相比于自己的急躁,比自己略微年长的周亚夫则显得意态从容,进退有矩。一步一步将自己迫到了校场的边缘,手中的木刀极轻松地架住了自己的全力一击,戏谑地挑眉笑道:“你怎么总是这么心急…”

他看到自己伏在马背上,挥动着手中的皮鞭,奋力追赶遥遥领先的周亚夫。满眼都是不肯认输的倔强…

他看到自己的父亲亲昵地拍着周亚夫的肩膀。一向冷戾的眼眸中盛满了不加掩饰的激赏。而年少的自己则孤零零地站在他的身后,仰望着父亲的目光渐渐地由期待变成了满心的落寞…

那原本是引导自己成长的兄长。究竟何时变成了心目中连名字都不愿再提起的疮疤?!是因为这个故人之子身上的光芒太过于强烈,已完全挡住了父亲投向自己的目光?还是因为尚未等自己比他更加优秀,父亲就已撒手人寰,从而将这份遗憾慢慢沉淀为心中最刺人的隐痛?!

殷仲满心的悲涩,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耳畔只听到周亚夫苍凉的叹息:“子仲,我一直想问问你:为什么?为什么呢?!”

为什么一同长大的兄弟会变得形同陌路?那些一起成长的情谊到底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遗失在了哪一个神秘的角落?!

殷仲垂下头,手掌间的刀柄几乎按进了肉里去。

周亚夫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凝视的目光里渐渐浮起了一丝了然的伤感。却也没有再追问,转过身,慢慢地离开了。

“三哥!”殷仲冲动地跨出一步,又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看到周亚夫并没有回过身来,他无声无息地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却又因为自己的反应而生出了一丝羞愧。

“我刚才撞见有人在湘苑商议要给七爷下药。那个女人叫如墨,似乎是七爷身边的人…”

周亚夫回过身来,目光中已多了几分他熟悉的暖意:“子仲,无论你怎样看我。你在我的心目中,始终都是我的兄弟。”

殷仲的眼瞬间潮热,口中却讷讷不能成言。

多年来始终积压在心头的阴霾竟以这样的方式有所松动,这是他从来也不曾想过的。陌生的感觉席卷而来,浓烈得让人分不清究竟是欣喜多一些?还是伤感多一些?

灵动如烟的身影消失在了白墙青瓦的院落里,片刻之后,却又如同觅食的鸟雀一般轻灵地跃上了主屋的飞檐。

下一刻,却又神出鬼没地出现在了自己的前方。

尾随着神秘的访客一路追出了下江郡,银枪心头的诡异感觉却越来越强烈。这个人的轻功修为并不在自己之下。看他此刻的举动,意态逍遥,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与其说是在逃命,倒不如说踏月出游更来得恰当些…

莫非…

银枪的脑海里刚冒出这两个字,心头已是一惊。再也无心追究这行踪诡异的神秘人物究竟从何而来,转过身朝着客栈的方向飞掠而去。

午时已过,客栈里一片静谧。而被他安置在苏颜客房之外的两个暗哨,却如同醉酒一般软倒在院落的一角。

银枪伸手扶起暗哨,从脉息来看,他们似乎只是中了寻常的迷香。银枪的心还来不及松弛下来,便又紧紧揪成了一团:洗砚阁的暗哨,身手岂是寻常迷香可以迷倒的?!

银枪连忙放下暗哨的身体,飞掠到了苏颜的门外,不及细想,伸手便在门扇上叩了两下,轻声唤道:“苏姑娘?”

房中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随即传出苏颜平静的声音:“我很好。”

银枪紧绷的心不由得一松:“姑娘可曾听到有什么动静?!”

“我已经睡下了。并没有听到什么。”苏颜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有什么波动:“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银枪连说:“姑娘休息吧,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苏颜低低应了一声。

银枪望着紧闭的门扉,心头忽然间疑窦丛生。这样平静的腔调,在深夜里听来不免让他有种怪异的感觉。难道她一直没有睡?还是,在他赶来叩门之前,她就已经醒了?

她又是被什么惊醒的呢?

银枪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鬼魅般飘忽不定的身影——很难把那样的高手和面前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联系在一起,然而她声音里异乎寻常的清醒,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银枪的心里种下了第一颗怀疑的种子。

幽沉沉的黑暗里氤氲着他的香,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来得浓烈。

是因为紧张,所以连嗅觉都变得格外敏感了吧。苏颜凝神倾听门外渐渐离开的脚步声,忍不住暗暗地问自己:究竟…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竟有种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感觉——想到这里,苏颜不禁对卡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冷冰冰的大手生出了忿忿之意。正要伸手拍开它,那只手却又紧了一紧,随即,一点温热的气息自身后袭来,有意无意地拂过了她的鬓角。苏颜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他的手并没有丝毫的松动,她这么一躲,脖子上便猛然一窒,险些令她透不过气来。

身后可恶的男人却轻声的笑了:“跟你说过了别乱动。那个人还没有走远呢。”一边说着,他的拇指竟然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摹娑起来,活象是检查一匹绸缎的质地够不够细腻。

一口气憋在胸口,苏颜的脸腾地热了起来。再也顾不得是不是会被人发现,一把抓住了这只不老实的手,用力往下一扯:“你去死!”

顾血衣顺势放开了她的脖子,却不在意地轻笑:“我们好歹也算熟人了,我又特意跑来告诉你这么好的消息,你怎么还跟我这么生分?”

苏颜往后缩了缩,没好气地问道:“废话了半天,你怎么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我要找的?”

又是睡到半夜被人惊醒,她身上只穿着内服,自然不方便躲下床去。只能把被子一直拽到下颌——幸好火盆摆在床角,床帐里只有微弱的光影朦朦胧胧地晃动。除了彼此模糊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楚…

顾血衣懒洋洋的歪倒在她的身边,支着下颌说:“安定郡人氏,二十二岁,怎么不是?”

苏颜怀疑地反问他:“你怎么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找到他?连我都只知道他在吴国…”话说到这里,她忽然就对他的身份怀疑了起来:如果他仅仅是个江湖人,那殷仲又能给他什么好处呢?

顾血衣仰着脸笑道:“你让我抱抱,我就告诉你。”

“你…”

顾血衣连忙按住她的手,满不在意地笑了:“好了,开个玩笑而已。”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似的东西塞进她手里:“你看看这个,严竹风的笔迹。”

这应该是一块用旧了的帕子,绕在指间有种异样的绵软,连触感都有几分似曾相识。苏颜正犹豫要不要摸索着下地去点支蜡烛…顾血衣却从怀里摸出了一粒明珠,漫不经心地丢进了她的怀里。

苏颜顾不上多想,一把抓过那粒珠子,借着幽幽的光在膝上展开那方手帕。浅色的手帕上潦草地写着几个小字:下江牧场见。

“不会错吧?”顾血衣靠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问:“他到底是什么人?”

苏颜把明珠丢还给他,淡淡说道:“就算是亲戚吧——不过以后就不是了。”

顾血衣哧地一笑:“亲戚就是亲戚,什么叫以后再也不是?他的笔迹,你不会认错吧?”

字虽然好看,但是过于柔媚,不免少了几分刚劲。一如他的人,阴险的心思总是藏在斯文的表相下面。当初在安定郡的时候,每一次先生罚他抄书,他都要她模仿了自己的笔迹来替他抄写。苏颜还记得他的样子,总是先来一通嬉皮笑脸的戏弄,然后便会瞪起眼睛来呵斥她忘恩负义:他们家如何如何地收留她这个大包袱,而她却只知道好吃懒做,连替自己的表哥抄写几篇文章都嫌辛苦…

苏颜一度异常痛恨这个貌似轻松的任务。她生怕模仿他的字写得太久了,连自己的笔迹也会变得和他一样软绵绵的没有刚骨。直到那年冬天,因为总是在冰凉的水里洗衣服,她的手上生了冻疮。替他抄书的时候不小心沾染了几点血渍,被那位灰白胡子的先生发现了其中的花样。从那以后,先生就总是亲自督促严竹风抄书了。而她,却因为连累少爷被罚,被派去药铺里做杂役,一直到…

一直到严竹风趾高气扬地告别了族人,随着他的小叔叔一起去吴国谋取前程之后的第二年,严记名下的所有产业都被严竹风的另外一位叔叔据为己有,并将所有的人赶出严家大院为止…

“想什么呢?”顾血衣拍了拍她的手。大概她沉思的样子多少有点不同,让他也生出几分好奇来:“在担心到了下江牧场之后的事?嗯,说到这里,我倒是开始期待了呢,几乎所有有趣的人都集中到那里了…”

“没什么。”苏颜摇摇头,没有理会他的自言自语。

顾血衣却挪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慢条斯理地说道:“有什么不好的事?说说,谁惹你了,我去杀了他。”血腥的话,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仿佛那是再轻松不过的一件事…反而让人无端地心惊,苏颜下意识地反问他:“你杀过人?”

顾血衣拨弄着手心里的珠子,懒懒地说:“殷仲不也杀过?”

明珠幽柔的光晃在他的脸上,那样精致的一张面孔隐隐地就带出了几分邪魅的神气。象一朵摇曳在风中的罂粟花,艳丽却有毒。就连他凝视的目光,都带着一点让人迷惑的危险气息,让人本能地就想要离他远一些。

苏颜移开了视线,讷讷地反驳他:“那怎么一样?”

顾血衣斜着眼看她,嗤地一笑:“一样的。”

苏颜扫了他一眼,不自在地别开了视线,“你就不能坐到膝榻上去吗?”

顾血衣枕着手臂,懒洋洋地抿嘴一笑:“小白兔,为了给你报信,我可是赶了好远的路。嗯,你这里虽然简陋了点,不过我也能将就。不如…我今晚就不走了吧…”

苏颜大惊失色。

顾血衣一双妖异的眼瞳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慵懒的姿态里很突然地散发出几分犀利的味道:“你怕我?”

一个“怕”字,反倒提醒了她——若是说怕,还真是有点怕吧。这个人的出现总是让人难以防备。她从来也猜不到他会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消失、在想什么、下一步会做什么…就好象在客栈那一夜,他一开始说要杀了她,取她的血来炼药。后来却又柔声细气地安慰她…他对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恶意,却也没有什么好意。若不是他出手,黑纱又怎会那么容易就捉住了她?!

害她也罢,救她也罢,不过都是在打殷仲的主意——自己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只可以玩弄于股掌之间,可以随时诱出猛兽来的小白兔罢了。

苏颜摇了摇头:“顾爷为我办了这件大事,苏颜心中十分感激。”说到这里,她偷偷瞟了一眼顾血衣,而他却只是笑吟吟地支着半边脸等着她的下文,丝毫也没有要离开的自觉。苏颜只得咬着牙继续往下说:“不过,顾爷总是夜深时分出入女眷的内房,于人于己都没有什么好处,今后还请顾爷…”

顾血衣没有出声,苏颜也不敢去看他的脸。心里却多少有些感慨:明明在做坏事的人是他,为什么自己的感觉会这么别扭呢?

顾血衣收起了明珠,房中骤然一暗。就听他的声音淡淡地问道:“你怕被殷仲看到?”

苏颜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也是,也不是。”

“蠢女人,”顾血衣嗤笑一声,冷漠的声音里明明白白地透着讥诮:“你对他又了解多少?我猜他一定没有告诉你,皇上要为他指婚的事吧?”

苏颜的耳边轰的一声响,他后面的话,竟是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象有一阵骤风突然袭来,把周围的一切全部卷进了不可抗拒的漩涡里去一般。眼前的世界刹那间就变得浑浑噩噩,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无法去想——整个身体都仿佛被瞬间掏空了。

不知坐了多久,怔怔地一抬眸,却发现窗口已经灰蒙蒙地透进来一层薄薄的晨光。

床帐里依然缭绕着他身上氤氲的香,而他的人,却已经不见了。苏颜模糊地想着,这个人,也是她不了解的…

为什么自从离开了安定郡,她的世界里就多了这么些看不懂的人呢?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总也看不出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忽然就感觉异样的冷。苏颜拽了拽棉被,慢慢地躺了回去。

震惊的余韵还在持续地轰响,心头却渐渐漫起些许的迷惘。象阴沉的雾,沉甸甸的压了上来,令她觉得疲倦而虚弱,浑身上下都没了力气。

苏颜闭了眼,象个怕冷的孩子一样,把冰凉的身体紧紧地蜷了起来。

看到她推门出来,银枪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伸手坐了个“请”的手势。

苏颜没有看他,却也感觉得到他淡漠的视线里丝丝分明的疑心——他一定是知道什么了,苏颜淡淡地想:也许是顾血衣身上奇怪的香味,也许是他离开的时候被银枪看到了…

谁知道呢?

苏颜自嘲地一笑。不觉有些诧异于自己的反应:她居然丝毫也不在意了——昨晚他来敲门的时候,她明明心跳加快,有做坏事被当场捉到的紧张…可是才不过一夜,他到底怎么想,怎么看,她竟然一丝一毫也不放在心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