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蛋糕店里很清静,只有他们俩挤挤挨挨地坐在靠窗的桌子面前,配上两杯热巧克力,用小叉子一点一点地挖蛋糕吃。

穆晋北见她喜欢吃草莓,就把自己那一块里的全都拨到她的盘子里。

念眉低着头,唇角含笑。

“你笑什么?”他问。

她用勺子挑起一块草莓喂进他嘴里,“我笑啊,你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以前不知祸害了多少人。”

他抚着下巴作回忆状,“好像是不少。”

“啊,快点从实招来,陪多少美眉吃过奶油蛋糕,是不是都把草莓让给人家吃?”手里的小叉子变成武器指向他。

穆晋北笑着握住她的手,“这个真没有,就算有也是她们把草莓让给我。”

“”真不害羞啊,她塞进一大口蛋糕平复心情。

“怎么了,吃醋?”

“没有。”

“哎,别不好意思啊,我就喜欢你为我吃醋。不过你可以放心,以后不管是吃草莓还是让草莓,都只有你一个。”他身后仿佛又有毛茸茸的尾巴得意地翘起来,看到她嘴角沾了奶油,凑过去舔掉,“唔,好甜。”

念眉把白花花的奶油抹到他的唇上,“为老不尊啊,白胡子老爷爷。”

他不依不饶,最后还是把奶油喂到她嘴里了。

“生日快乐。”

“谢谢。”他声音有丝暗哑,“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生日蛋糕。”

比蜜糖还要甜的味道,两情缱绻中总嫌短暂的时间,都让人心底微微泛着酸楚。

因那场意外的遴选,念眉进修的重心放在了杜丽娘这个人物和《牡丹亭》上头,由金玉梅言传身教,配合其余几十位演员共同打造唯美纪念版的经典剧目,未来将在两岸三地及西方国家上演。不仅是那位大人物贵客,对于整个昆曲业界来说,这都是意义重大的。

念眉基本功扎实,但还有很多细节可以精进和琢磨。她投入了大量的工夫在唱词、身段甚至眼神流转上面,一天中泰半的时间跟着老师学习,剧本拿在手中反复地看,吃饭和午休的时间都被压缩。

夏安比她更加刻苦,初冬的练功房里,他的汗水直落下地。

偶尔回眸的时候,会看到穆家兄妹。津京几乎每天都来,吃的喝的,亲手织的围巾和手套都悄悄奉上,夏安的冷淡也赶不走她,就像回到了在苏城的那些日子。

穆晋北不像津京那么有空,隔两天才出现,倚在门边的墙上笑看着念眉。

习惯了之后,她有时分神想起他就会忍不住回头去看,不见他的踪影,心头难免怅然若失。

戏曲节一直举办到年底,周末在城中的各个小剧场,有不插电的原汁原味演出或是文化沙龙,来的都是票友和高校的学生,也总能塞个满满当当。

你说昆曲没有市场,可又有这么多人痴迷这份雅致,这全都是复兴的希望。

念眉跟着诸位老师一起来,今天不上正式的折子戏,但奉命扮妆上场作沙龙,或唱或聊,拉近昆曲与普通观众的距离。

她坐在后台的化妆镜前,绷发梳头,然后对着镜子细细地描一条墨色的眼线。

人人都说她这双眼睛长得最美,有江南女子的秀致灵气,不需要太浓重的勾勒,就能突出剧中人的妩媚水灵来。

就连穆晋北也这样说。昨夜欢爱的时候,他非要抱紧她从身后闯进来,成熟的身躯热情有力地进占耸动,却有稚气的方式和理由。

他说面对面时总看到她水亮的眼睛,勾魂摄魄,影响他的发挥。

没有哪个男人是真的憨厚正直,亲密交缠的时候什么样邪佞的话都敢说,想起来都让人脸红心跳。

旁边有人坐下来,也是对镜描眉化妆。念眉下意识地往旁边让了让,庆幸脸上的脂粉能盖住心中遐思留下的绯红。

也许是男演员化妆比较快,她这厢还在全神贯注,旁边的人已经收拾停当了,扔下描眉化妆的笔,大剌剌坐在那里盯着她瞧。

目光放肆毫不掩饰,甚至带着欣赏美景一般的笑意,念眉却只能以余光瞥过去,隐约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感。可是今天夏安明明没有来,北昆的师兄们她又没怎么打过交道会是什么人呢?

她索性停下动作转过身去,那位风流蕴藉、含情脉脉的年轻书生不是穆晋北又是谁?

她又惊又喜,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他站起来掸了掸袍角,清了清嗓子问:“好看么?”

她的眼眶酸胀,真怕水漫金山毁掉刚刚才好不容易化好的妆容,连忙点头:“好看。”

好看啊,怎么会不好看呢?他的扮相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位巾生演员都俊雅百倍。

两个人执手而立,不需唱词布景,俨然就是传奇故事中的才子佳人。

他算是今日沙龙中的一位特邀嘉宾,风姿卓绝,眼角含春。他在台上坐在念眉与金玉梅的中间,向观众坦白并不会唱曲,没有登上过昆曲舞台,甚至曾经因为听戏睡着而得罪了一位姑娘,继而成为她的粉丝,海角天涯也要追着去,差一点点就私奔。

他妙语连珠,所有在场的人都喜欢他,连金玉梅都几次三番被他逗笑,他的老师可从没提过这位学生这么会贫。

大家都有八卦的心,纷纷对他那段爱情故事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趁机握住念眉的手笑道:“不如让我家娘子亲自唱给你们听?”

善意的哄笑和掌声,原来有情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念眉起身悠悠行礼,唱的是《牡丹亭》选段。

没有道具也没有搭档,她却拉上他。不用他唱,也不用摆任何身段,只要他在她身边,情真意切,便知这如花美眷,唱的是两个人的似水流年。

掌声雷动,他与她同台向观众鞠躬,语笑嫣然。没有遗憾了,他甚至觉得先前对夏安的那点嫉妒都烟消云散。

沙龙结束后两人到金玉梅家里去吃饭,终于吃上了传说中让他胖了八斤的糖醋排骨,用一个小小的搪瓷盆装着,色泽红亮,香气扑鼻,果然是打耳光都不肯放的美味。

穆晋北曾经的化学老师姓杨,拍着他的脑袋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没在外头胡作非为,还找了这么出色的姑娘作媳妇儿,给你师母挑了个好学生行啊,挺有能耐的。”

穆晋北不能喝酒,只能以茶水碰杯,“那不是跟老师您学的么,这是真传!”

“那是,我早看出来了,不然当年能白塞你那么多排骨么?”

念眉和金老师在一旁笑,金玉梅道:“最近念眉也辛苦了,过些日子咱们有一场公演,在保利大厦,算是对近期排练的一个验收。晋北你现在对昆曲也不是白丁了,怎么也该来捧捧场,看看念眉的进步。”

“那当然了,必须得去啊!”他转头去看念眉,眯着眼睛去刮她鼻尖儿,“听见没,老师夸你呢!”

她脉脉看他,“那你要好好休息,保证到时不会睡着。”

“那是啊,你放心。”

其实他眉眼间分明已经有了倦色,他最近睡眠依旧不好,有时整晚整晚的失眠,好不容易她哄他睡下了,半夜还是会醒。睡不着就坐起来,在客厅里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本来烟酒都是如今他该忌的东西,可是他那样无声的痛苦旁人无法体会,她都不忍心去限制他。

北方的冬季很冷,念眉住的宿舍供暖不是太足,尤其客厅里,到了夜间还是会感觉到寒意由四面八方渗进来。

他坐在沙发上,她在他膝盖前蹲下来,“进去睡吧?就算要吸烟也没关系,开窗透透气就好了。”

他捻灭烟头,“女人吸二手烟对皮肤不好,金老师会骂我的。怎么,是不是吵醒你了?”

她摇头,“我怕你冷,这样坐在这里会感冒的。要不…回你家里去睡?”

至少足够暖和。

他把她捞起来抱在怀里,“那你给我暖暖。咱不是还有你给我买的这件军大衣么?刘天王同款,暖和着呢!”

第69章 不能失约

相逢有之。这一段春光分付他谁。他是个伤春客。向月夜酒阑时。人乍远。脉脉此情谁识。人散花灯夕。人盼花朝日。着意东君。也自怪人冷淡踪迹。——《紫钗记-妆台巧絮》念眉依偎在他怀里,大衣裹住两个人的体温。她的手环在他腰上,“我是说真的,你这几天都瘦了。”

他笑着吻她发顶,“我说你学坏了吧,这都摸得出来?”

她扬起头来看他,“要不我再唱一段儿给你听?最近老师说我的皂罗袍唱得可好了。”

他摇摇头,“其实想一想,咱俩遇上像是注定的,一听到你开声儿我就能睡着,可惜那时候没检查出这毛病来。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是整晚睡不着,你难道陪着我唱一整晚?”

她靠在他胸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断断续续地唱几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要是能让你睡个安稳觉,就是值得的。”

“那你的排练怎么办?顶俩黑眼圈儿,嗓子还哑了,有这样的杜丽娘么?你没听金老师说,马上要上保利大厦公演去了,不保持最佳状态怎么行?”

“你真的会来看吗?”

“当然,咱们说好的。”他拍拍她,“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保利剧院的演出不说声势浩大,也已非同一般。连一向沉稳内敛的夏安都绷紧了神经,更不要说念眉。

金玉梅安慰他们,“不要想太多,就当是平时的一次彩排,好好发挥就行了。这里只是起点,连这儿都紧张,将来去了林肯艺术中心怎么办?”

念眉跟夏安有多年磨合出来的默契,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

她摒弃了一切杂念,所有的心念都投注于剧中的人物和场景,甚至没有朝台下多看一眼。

穆晋北答应了她会来,就一定会来,她毋需有太多的疑虑和无尽期盼,他给予的支撑其实已经从有形到无形渗透于各个方面,就算看不到他,她也能感觉到他就在身边相伴。

也许是先前媒体宣传到位,到场的观众居然坐满,甚至剧场门外还有人等待退票。这对曾经见惯了演出冷清的念眉他们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心里憋着一股劲,发挥自然到位,甚至超常,演出非常成功,观众们最后都是起立鼓掌。

念眉在台上鞠躬,眼前有太多形形色色的面孔,不似苏城的小剧场那样一眼就能看个穷尽。

她看不到穆晋北在哪里,但不管怎么样,今天这样的成功他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

回到后台就看到大捧的鲜花,口哨和欢笑声此起彼伏,穆晋北果然坐在花间看着她笑,不用勾脸上妆也是那个风流俊雅的痴情儿郎。

她顾不上卸妆就上前拥抱他,“…谢谢你。”

“这种时候好像不该说这三个字吧?说点别的,我爱听的。”

众目睽睽,她脸上还带着妆,就算想亲他一下都没办法。她拉他在椅子上坐下,“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下。”

他整个儿人状态不太好,形容憔悴,却还是强打着精神撑住下巴在一旁看她卸妆。

她很快收拾好,也发觉了他的异样,“是不是不太舒服,昨天也睡得不好吗?”

最近两天他都回自己家里过夜,她知道他是不想影响她演出之前的休息。本以为他家里高床软枕,至少他夜里睡不好也不至于挨冻,谁知两天不见脸色愈发不好了。

“我今天时间不多,可能很快就得走,你…我请司机送你回家?”

念眉眼中都是忧虑,“是不是有什么事?”

他叹息般深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瞧,来了。”

念眉回头看,穆津京一脸焦急地闯进来,后面跟着的人居然是许久不见的叶朝晖。

“二哥,我就说吧,你果然在这儿!”津京又气又急的模样,伸手过来拉他,“幸好在这儿找到你了,你知不知道咱妈急得都要掉眼泪了?快跟我回去!”

念眉站起来,看看她,又看看叶朝晖,“到底出什么事了?”

叶朝晖眉宇间有丝少见的颓唐,朝穆晋北一抬下巴说:“他今天早上在自己家里昏厥,被送往医院,人醒了但还在留院观察期,这会儿是自个儿偷偷跑出来的。”

念眉怔愣片刻,回头看他,“是不是真的?”

穆晋北却没事儿人似的站起来,搭住叶朝晖的肩膀道:“还是不是兄弟啊,昨儿下飞机今儿就赶着拆我的台!”

叶朝晖拧眉,“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儿,车在外头等着,赶紧回医院去。”

念眉握紧了手,难怪他脸色那么差,难怪今天每句话都像叹息,原来他原本应该在医院,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她走过去,“怎么这么任性?”

他逐渐敛起脸上的笑容,“答应过你要来的,我不能失约不是?”

她红了眼眶,这人真傻,有什么比他的健康还重要?

她跟津京他们一起送他回医院,他床头输液架上还有一整包药水没有输完。主治医生都是父辈的老朋友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责备,陈述种种利害。

穆晋北有点悻悻的,“我这不是囫囵个儿的回来了么?”

他让大伙儿都回去,“别在这儿杵着了,明儿再来看我,啊?这么多白衣天使守着我,出不了什么事儿的。”

尤其是念眉,为演出奔忙了一整天,现在终于可以稍稍歇口气,赶紧回去休息才是真的。

念眉却不肯走,“我在这儿陪你,总得有人陪夜吧?”

一旁的护士小姐道:“他这儿用不着家属陪夜。”

一直沉默的穆皖南却开口道:“就让她陪吧,麻烦你弄张陪护床来。”

穆晋北挤眉弄眼,“幸亏我妈折腾累了回家歇着去了,不然今天说不定又该大耳刮子伺候我了。”

“老二!”穆皖南蹙眉打住他的话头儿,却什么也没说,顿了顿才道:“早点休息吧,有什么不舒服记得叫医生。”

这话更像是交代念眉的,她回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才小声对病床上的人说:“你就不能省点儿心吗?讳疾忌医,你家里人心里该多难受?”

她都看得出来戴国芳有多么内疚,一辈子没有动过一个手指的儿子,就因为那一巴掌倒了下去,她一直觉得是打他那一下才触动了这个病。

其实世间万物皆有因果,非人力所能左右。

她照顾他睡下,他的手紧握着她的不肯放,“我今天赶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只看到最后一场的那点儿尾巴。不过我有鼓掌啊,使劲儿鼓掌,拍得巴掌都疼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还真是不一样了嘿。要我说啊,当初在苏城你要这么光芒四射地搁台上一站,唱得这么婉转缠绵的,我怎么也不能睡过去。”

他的手在她掌心挠啊挠的,她知道他是求表扬求安慰呢,就给他揉手,“这倒还是我不对了?不过你要不睡,我又怎么能认识你?”

“说得对啊,所以你千万别难过,我还得感谢这病呢…”

“别胡说八道。”

“是真的。”他看着她笑,“还有一件事我没告诉你,你猜我昏过去的那一瞬间见着谁了?”

念眉仰起脸,从他的眼睛里仿佛已经看到不可思议的答案。

他朝她点头,“没错,他们很好…你爸妈,姑姑,还有没出生的弟弟,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很好,让你不用担心。”

言之凿凿,原来他和她一样,都有那么一个瞬间,相信这世上有灵魂。

他说着说着就睡着了,难得的一回好眠。念眉定定看了一会儿他苍白如纸却仍然深邃漂亮的侧脸,退出病房之后才捂着口鼻哭出来。

医生说,这个病,发作起来,有头疼、昏厥甚至幻觉的现象都是正常表现。

可那怎么能叫正常呢——明明那样活蹦乱跳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就倒下去了,怎么还能称之为正常呢?

她伏在窗边,今天外面刮北风,凛冽似刀剑,几乎在她脸上划出细细的口子来。

不知道哭了多久,身旁有人将窗户关小,又递给她纸巾,“你要是也病倒了,就没法再留在病房里照顾他。”

念眉抬起头来,叶朝晖冷峻的表情在她眼中只是模糊的一片。

“你还没回去?”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他。”他掏出烟来,似乎也忘了这是在医院里,烟灰都撒在北风里,“上学那会儿,他帮我打了一架,手骨骨裂了,也是这么躺在医院里,待了两天一夜就待不住了。后来好了,一点事儿没有,我请他吃麻小,他比我还剥得快。”他又多看她一眼,“他会好的。”

念眉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来,但还是说:“谢谢你。”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她不解地看他。

“你们南苑昆剧团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妥了,在苏城有陈枫夫妇看顾着,不会有什么问题。我知道你现在在北昆进修,也有很好的机会,那么…你还打算回去吗?”

第70章 初雪

怀抱易悲凉。寻翠馆暂且徜徉。玉人家近天街上。门庭似水。笙歌竞沸。笑语生香。——《玉玦记-入院》还打算回去吗?这样的问题,她也在心里问过自己,没想到这一刻毫不犹豫地就说出答案:“我会回去,但不是现在。”

穆晋北需要她,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

叶朝晖笑了笑,“原来你也不是放不下那个剧团。”

她看着窗外不说话。人生的路那么长,哪有什么真正放不下的东西呢,不过是看为了什么人、什么理由。

生死攸关,珍重花前意,是再寻常不过的选择。

他又问,“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帮你?”

她想了想,“你不是请了专家来为做会诊?”

“那是为二北,我指的是你,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

她摇头,“足够了,谢谢你。”

叶朝晖认真地看她,“如果当初我不是用南苑昆剧团作为条件,你说我们现在会不会还在一起?”

念眉一震,没想到他会突然这么问。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什么样的答案都难免让人觉得失望,叶朝晖摁灭了烟头,自嘲一笑,“我开玩笑的,你别往心里去。早点休息吧,我先走了。”

“你住哪里,酒店吗?”

“我在北京有住处,毕竟待了这么些年,你忘了?不过这两天我也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我爸爸…情况不太好,我带他来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