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组织部长的夫人，一眼看出我们之间的尴尬，怪不得要章厅给我施加压力，她妈妈说我出差，估计也是想给我找台阶下，只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之间根本是无台阶可下。我现在只希望刘主任的这个误会不会传到千里之外的慕谨的耳朵里，他跟慕谨的科主任可是铁杆牌友。
房间里有只剩下我和廖冀东，我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怪圈，有意无意的误会，造成我们俩的关系亲亲疏疏，怎么也断不了。我看着他，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无奈道：“怎么反而比前两天更不好了呢？你就这么想住院啊，是不是护士小姐太漂亮了？”
“这两天睡得好吗？还是要吃安眠药？”他看着我，皱眉道，“脸色不怎么好，你怎么搞的，更年期的妇女才会睡眠不好！”
我心里有点酸，我那样坚决地走掉，他竟然还记得我睡眠不好，勉强笑道：“当然睡不好了，一想到你敲诈了我4000块，我气得做梦都醒过来了！”
他笑道：“这么说你做梦梦见我了？”
“嗯！”我板着脸道，“整夜梦见黄世仁、周扒皮，我就是那白毛女、高玉宝，半夜起来干活，吃饭的时候刚端起碗就被方博抢了去，苦大仇深。”
他哈哈大笑，“可怜的方博，吃你两个蟹黄包，就被骂成老地主。”
“廖冀东，你快好起来吧，别再折腾大家了，你看看你妈妈，才几天就这样憔悴，再看看你自己，损人不利己，自己也没得饭吃，瘦了很多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然后拉住我的手，“真的，这么骨感了。那今天晚上在这儿陪我，好不好？”
生了病，谁都像个孩子，他这个样子，我无法拒绝。我无奈地看着他，“我喜欢吃零食，你看了会馋的。”
“去那里找找，有没有喜欢的，没有赶紧出去买回来，我不爱吃零食，不会馋的。”他的病房里堆满了吃的东西。
“我晚上睡觉打呼把你吵醒怎么办？”我再一次破坏自己的形象。
他笑道：“我巴不得能听到，说明你睡着了，没有更年期。”
我只好点点头，“我是个小人，却偏要我舍命陪君子，什么事啊！”
他含笑看着我，眼里的快乐令我不敢对视，这是怎样的一种混乱啊。
这天晚上，他睡在里面，我睡在外面，我睡得很好，早上醒来，发现他坐在我床头，我吓了一跳，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才想起来我是来陪夜的，不禁有点脸红，他在我身边我都不知道，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嗯……那个……，今天晚上叫方博来吧，我怎么就睡得那么死。”
“确实，害得我好几次晚上起来试你的鼻息，以为你昏过去了呢！”他笑着拉我起来，“默默，你睡在外面我还真不放心，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看来离更年期还早呢！”
我揉了揉眼睛道：“我从来没陪过夜，廖冀东，你晚上有什么事真得大声叫！最好砸个杯子什么的。”奇怪，我的失眠，难道是太安逸了造成的？医院的陪床那么小，又硬，我竟然睡着了，还睡得那么安心。
他十分高兴，“好的，我准备个杯子放旁边。”我知道，他是因为我暗示今天晚上还要陪着他而高兴。
上帝，我愿意这样陪着他，在他生病的时候，给他端茶送水，如果可以，我愿意把他十几年的爱恋一并回馈给他，哪怕为他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虽然只有那么短时间的融洽和关心，但愿他体会到。
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出院那天，他给我打电话，“默默，来接我出院！”
我叫道：“我要上班，那些溜须拍马的人都到哪里去了？还有方博，对你好着呢！”我在医院陪了两个晚上，其它都是方博和孙启明陪的，白天他妈妈过去，后来我也只是晚上过去坐一会儿，我想他妈妈该看出来我们并不是情侣关系，好像陈熙也去过，她妈妈言谈之间很有要向我解释开导的意思，廖冀东一定也跟她说过什么，可我只是装作听不懂。
“你为我请个假就那么为难啊？”他不满道，“我妈要回去了，叫你们这些有功之臣到家里吃饭，你过来一起干干活儿。”
“廖冀东，我为你请了两天假了，我除了夏天那次生病，都还没为自己请过假呢，竟然还要我请假来干活，你这么有钱，去请个专职保姆吧，要不钟点工也行，我不喜欢干家务活儿！”他病好了，我们就要开始走回原来的路。
“好好好，决不让你干活，但你得来接我出院，我这么玉树临风一个人，出院没女孩子来接多没面子！”他笑道。
什么歪理啊，我不悦道：“叫陈熙，陈大美人去才有面子，我长得太平凡，会丢廖总的脸。”
“舒默默，我病刚好呢！你要是气我，我就住下去，让你天天来陪夜！”
我只好去接他出院，“新世纪”的人早办好了手续，我只不过坐上车陪他回家。他婶婶也来了，刘主任特地过来告别，看到我，眼里有些别样的深意，我心里一惊，他估计从护士那里也知道了我在这里陪夜的事，还有那天廖冀东妈妈说要给我们早点办事的话，必是认定了我抛弃慕谨琵琶别抱，我有点着急，这几天忙着廖冀东的事一直没上线，今天一定得回去好好跟慕谨解释一下。既然已经决定了，就不要再犹豫了。我顾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根本没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一直到廖冀东揽了我的肩，才吓一跳地回过神来。“一定一定！”我听到他在这样说。
我赶紧挣开，问：“一定什么？”
廖冀东笑而不答，刘主任似笑非笑道：“胃出血后一定要好好养，这段时间不能碰酒，以后也要有节制。不过你们的喜酒嘛，另当别论。”
我变了脸色，去看廖冀东，他却并不看我，对刘主任道：“我会记住的，谢谢刘主任。”
他婶婶笑着拉过我的手，“默默也会记住的，我们冀东就听默默的话。”
我僵在那里，不敢甩了组织部长夫人的手，不敢看刘主任大有深意的目光，只觉事情比我想得更糟糕。
我们到了廖冀东的别墅，她妈妈在那里等我们，我明白了，不会有什么其他有功之臣，纯粹的家宴，可能两位长辈要谈我和他的事，我不能让事情演变得越来越难以收场，见他妈妈在厨房忙，便走了进去。我要告诉她，我和廖冀东，我们只是同学。
“我知道。”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我叹了口气，“冀东这么喜欢你，如果你们是那种关系，他早就带你回家了。这么些年，他身边也不是没有女孩，可是从来没有带回家，也从不说起，他只是在等你，那次我生日，我一看你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就知道我儿子只是在一厢情愿。还有这次生病，反反复复，你一来他就好一点，你走了他就折腾得不得了，问他也不肯说，只是生闷气，我和她婶婶，又哪里会看不出来。”
我低了头，一厢情愿？也不能这么说。
“默默，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他爸爸都很喜欢你，他婶婶也很喜欢你，你知道，冀东是廖家的独苗，他的婚事，多少大人在操心。他从小就喜欢你，有一次他叔叔去德国，回来送给他一个很精致的盒子，他宝贝得什么似的，谁也不许打开，那盒子里面就放了你一张照片。那还是初中的时候的事。我和他爸爸还偷偷笑了好一阵子，这个傻儿子，终于也有自己喜欢的女孩了，而且是这么优秀的女孩，为了你，他很努力。”
原来那个盒子，有这么多人知道，我不禁红了脸，廖冀东，都不知道把它好好藏起来吗？
“我不知道高中的时候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你考了F大，他却死活要考Z大。拿到通知书的那天，却又难过得要命。假期里，同学聚会看不到你，回来就更是难过，也不肯自己去找你，我想想都心疼，我还骂过他，他到底莫名其妙在自卑什么，我这么骄傲的儿子，就是在你面前骄傲不起来。有一年回家，整个假期情绪很低落，也不出门，我问了小方，才知道是因为听说你在F大有了男朋友。”
舒默默刚进F大，身边就有了不少的追求者，这种传言也不是不可能。如果那样，该是在大二吧，大三他就和陈熙在一起了。
“现在你回来了，他不知多高兴，默默，你们都还是单身，试着处处吧，冀东表面上很不羁，其实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他会对你很好的。”
我知道他会对我很好，可是，我不能要他的好。我在心里说着对不起。
四十八、 那个苹果（六）
“不要泡咖啡，你的胃最好现在喝白开水。”他婶婶叫了车送她妈妈回老家，我和廖冀东坐在客厅里，我想趁这个机会跟他谈清楚，回到他生病之前我们已基本达成共识的那种状态。见他动手煮咖啡，赶紧制止。
“你喝吗？”他回过头来问我。
“不喝，我喝茶。给我泡杯绿茶吧。”
他泡了茶过来坐到我身边，“今天和我妈讲了什么？她走的时候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对你。”
“够好了，不需要更好了。”我转开头去，“我跟阿姨说有些事情她误会了。”
“默默，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他把我圈在怀里，我想躲开，可是他不让，我不再挣扎，任他抱着我。他妈妈的一席话，多多少少解释了其中的一些误会，我除了叹息我们之间的有缘无份，心里还对他多了一份怜惜。“你想过没有，我不只是喜欢过去的那个你，也喜欢现在的这个你。”
“不是，你搞错了，你喜欢的是过去的那个我，现在的我，你不了解。”我喜欢的也是过去的他，现在的他，我并不了解。
“我有什么不了解？你喜欢早上吃烧饼油条，不喜欢牛奶喜欢豆浆，而且一定要喝甜豆浆；喜欢吃铁板鲈鱼，泰式的，一定要放很多番茄酱；喜欢小尖椒炒四季豆，要煸得很熟；睡眠不好经常吃安定，睡着的时候习惯朝右边躺，呼吸很浅几乎听不见；喜欢灰色系列，喜欢穿长裤，很少穿裙子；不喜欢首饰，身上什么饰物都不佩；不喜欢化妆，除非是特别重要的场合，你的包里只带一管唇膏，从不用香水；不喜欢运动，偶尔练瑜伽；喜欢研究广告，文字功底扎实，厅里好几份大报告出自你的手；处理公事井井有条，自己的感情一团迷糊。还要听吗？”
“不要了。”我沮丧道，“这些都是表面，我的内心深处你不明白。”他知道得这么多，我有点没想到。我对现在的他一无所知，我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也不知道他喜欢的颜色，只知道他在新世纪当副总，具体分管哪块，我也不清楚。
“心很软，看着乖张别扭，其实最见不得别人难受，你在乎的人一难受你就比他更难受，人敬你一分你必敬人十分，总觉得自己欠了人家，所以其实活得很累；看着挺时尚的一个人，其实骨子里很传统，特别是对感情对婚姻的态度，还是上个世纪的道德标准，从一而终的思想极其顽固。大学里选修老庄，所以对物质要求甚少，但是有一点没学透，那么怕死，怕人死了以后没有轮回，堕入黑暗没有尽头，所以对人生比较悲观，最希望人有灵魂，能够无限地在宇宙间飘浮，观察这个世界，希望灵魂不死，能永远看到、了解这个世界，并通过这一点来确定自己还活着。还要听吗？”
“不要了。”我更加沮丧，“原来我想了解这个世界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活着，没有被抛弃，没有堕入深渊。”
他笑起来，“不然你还想怎样？拯救这个世界？”
“我不想拯救这个世界，我想拯救我自己。”我坐直了身体，“廖冀东，我不是个好女孩，对自己的感情都搞不清楚，把周围的人都伤害个遍，放弃吧。”
“你就算是个坏女孩，我也放弃不了。”他转过我的身体，低头吻我，我想逃开，可是他不让我逃，我只好使劲地推开他，推得太重了，他倒在沙发上，脸上全是受伤的表情，我转开头去。
“廖冀东，我以为你想通了，前段时间不是已经准备这样做了吗？我们还是好好做同学。”
“是，我拼命说服自己，既然你想放弃，既然你觉得那么为难，那么我就顺了你的心意离开你，这么多年我也没为你做过什么，现在我就为你做这件事。可是那天在工地，那灯柱倒下来的那一刻，我改变了想法。你说我救了你，可也只能等下辈还我。我不要听这样的话。默默，人生只有一次，祸福旦夕之间，我为什么要做违心的事情，真以为还有下辈子吗？没有，再不会有。就是有灵魂又怎样？茫茫世界，到那里去找到你？就算真有轮回又怎么样？说不定十世轮回也遇不到。我不想放弃了。”他搂住我，吻我，“在香舍那次，如果你不来，我可能喝酒喝到当场吐血，心也就死了，可是你偏偏又来了，我实在不甘心，我看到你在月光下那么犹豫，那么忧郁，至少你也有一点舍不下我吧？我的心又活过来。你在医院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明明也很快乐，为什么要这么折磨自己？为什么不敢坦白自己的心？为什么不给我们俩一个机会试一试？”
我头昏脑涨地听着他说出这番话，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廖冀东，我在等待慕谨，等他回来结婚，我们不会有结果。”慕谨在QQ里说要我等他，我答应了，我既然等了慕谨，就不能让廖冀东等我。所有的小说里都在说“惜取眼前人。”我的眼前人，不是正怀抱着我的廖冀东，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颜慕谨，我和他的过去，没有纠缠，纯粹的喜欢现在的彼此，这一点，让我安心。
“我会努力让你再爱上我，更爱我，默默，我们错过这么多年，再次相遇，为什么不能跟着自己的心走，为什么要留有遗憾？”他深深地吻住我，我无法回答。
人生只有一次，为什么不能跟着自己的心走？可是，我的心在哪里？那个时候，我好期盼他们两个之间有个人抛弃我，虽然会痛，可自己选择，将更痛。舒默默，是个坏孩子，不肯承担责任，却想要一个结果。
他的手伸进我的毛衣，我开始抗拒，可是他霸道地游走于我的身体，我渐渐地有些抵抗不住。我拼命提醒自己要清醒。幸亏，门铃响了，我们俩都回过神来，我涨红了脸推开廖冀东，他有些迷乱地追逐着我的唇，“别管它，这个地方，没人会来。”
可门铃一直响，我站起来想去开门，却听到陈熙的声音，“冀东，是我。听说你出院了，我来看看你。”我顿时僵直了身体，转过身来看着他，他也听到了，皱了眉。我站起身，他慌忙拉住我道：“默默。”
我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推得他一个趔趄，弯腰去拎起包。他搂住我，“我不会让她进来，这里除了你谁也进不来，别生气。”
我想起我第一次来这里，我多么轻松地笑着从楼上下来，把他们俩嘲笑个够。我真想那样，骄傲的舒默默，不允许别人轻慢了自己。可是经过了这么多事，到了今天，我无法再做到置身局外，这样的纠缠不清，让我厌恶，我真想一步逃到楼上躲起来，却连这样也不能够，那楼梯，在你是局外人的时候，轻松上下，一旦成了局中人，上一步或下一步，都有了别样的意义。我不能轻举妄动。
我没有地方可去。她如果进来，一眼就会看到我。我想起我跟陈熙讲过的话，在酒店的茶吧，我针锋相对地看着她，“我有男朋友的，很优秀，不会比你的廖冀东逊色！”，在商场里，我依偎在慕谨身边说：“我未婚夫颜慕谨，我们准备结婚了。”可就在前一分钟，她的前男友还在吻我。我被自己的突然清醒过来的认知震惊得说不出话。她的一声“冀东”，于我，不啻醍醐灌顶。
我的脸色一定很苍白，因为廖冀东搂着我，满脸的担忧。我说不出话，我的身体在轻轻颤抖，止不住，我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
谁也没吭声，终于，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下来，然后是脚步渐远的声音。我轻舒一口气，对廖冀东道：“我要回去了，这个地方，我也不合适来。”
“我们分手了，默默，别那么苛刻。”他急起来。
“我知道，可是没想到，我还是这么介意！” 原来，我对别人咬过的苹果那么介意。我叹气道，“对不起，廖冀东。”因为是陈熙，不是别的女孩，所以我不能接受。我和陈熙，曾经是很好的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班，她妈妈和我妈妈在一个单位，我妈妈是她妈妈的上司。她妈妈的工种很低，却很清闲，有的是时间为女儿打扮，而我妈妈，总是忙，却不想委屈了我，所以，陈熙妈妈给她买衣服的时候，总会帮我捎上一件，我妈妈很高兴，因为她女儿穿上后很漂亮。她妈妈自己在家做了什么好吃的，也常常会让陈熙送过来，那时候，我们两家住同一个小区。有一天，妈妈让我去送还食盒，我到她家门口，听到陈熙在哭，“你老是这样低声下气讨好人家，我在她面前都抬不起头！”我很紧张，敏感地意识到说的是我，我想转身回去。她妈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妈妈怎么肯委屈了自己的女儿！你穿得好看的衣服我给她也捎带一件，她哪里比得上你穿着合适！她妈妈是我领导又怎么样，她爸爸是设计师又怎么样，他们的宝贝女儿照样得穿我女儿穿着才最漂亮的衣服！吃我女儿吃剩下的东西！……”那女人的声音又急又尖，我疯一样地往家里跑，只觉得恶心，刚刚还吃了她家送来的清明团，那馅儿里面一定有她母亲吐上去的口水。我回到家里，呕吐不止，从此，再不肯吃她家“特地”送来的食物，再不肯穿她妈妈“顺便”捎来的衣服。
所以，舒默默，怎么会肯要她陈熙的男朋友，哪怕是曾经的男朋友。为什么和他曾经在一起的要是陈熙，因为她，舒默默更加走不出自己的心魔。
廖冀东看着我，神色黯然，“不能吗？默默，不能原谅吗？”
“不要这样说，如果说原谅，是我要求得你的原谅，原谅我前段日子无缘无故的别扭，廖冀东，我们之间没有过承诺，和谁在一起都是天经地义，所以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你已经对我太迁就太好了，好到我天天都在觉得对不起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无原则地纵容我了。”如果没有陈熙，没有慕谨，我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他，哪怕现在就去结婚，我也会答应。可是这样曾经的感情，我和他是曾经，他和陈熙也是曾经，还有，我和慕谨之间，也有很多的曾经啊。
四十九、断线的风筝（一）
慕谨在QQ上的留言渐渐少起来，他也再不说让我等他的话，我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刘主任一定把他印象中的我和廖冀东的关系告诉了他的牌友——普外科的主任。组织部长的夫人亲口说喜事将近，怎么还会有错？而普外科的主任或者那些小护士们，一定也告诉了慕谨。英特网，让世界变得如此小，让传播变得如此迅速。慕谨现在，真的开始放手让我自由选择了，在我准备放下过去的一切，坚定地走向他的时候，我伤心地想，他对我终于没有了信心，可能还没有了耐心，也许失望透顶，也许对我心怀怨忿。是啊，他曾经那么多次向我求婚，都被我轻描淡写地打发，践踏了他的真心，现在终于轮到我自食苦果了。我也在QQ上给他简单地留言，报平安，我无法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细细道来，如果他在我身边，我看着他的眼睛，也许能够，拉着他的胳膊撒撒娇，他就会原谅我的一切，可是隔了那么远，他会相信我吗？我第一次对他没有了信心。我想，等等吧，等我们都冷静一点，也许大家都应该重新考虑。他要的感情，我给的起吗？因为中途进来过一个廖冀东，我可能已经给不起慕谨想要的那种感情了。我坐在图书馆里看英语，我有大量的时间打发不掉，所以正全力准备英国领事馆为中国青年公务员提供的为期一年的MPA海外学习一年的机会。
“默默，你去考那个干什么？再过几个月，颜医生就回来了，你们不结婚了吗？他刚回来你就又要出去？”刘晓薇不解地问我。
“玩玩罢了，这么难， 也不一定考得上。” 我嬉皮笑脸道，“现在联合国提倡什么你知道吗？终生学习！我太爱学习了，现在学英语还特别有感觉，做梦都能和老外对答如流了。”我还报了英语提高班，把自己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奉献给了ABC，现在是“疯狂英语”季节。寒冷的冬天，高涨的学习热情驱散了我的寒意，也挤走了我的恐慌与孤独。
时不时还有同学聚会，我很少去，因为被英语培训的时间占满了。方博在电话里骂我：“你一个中文系毕业的，怎么不热爱自己的母语，花那么多时间学英语干什么？”我回答：“我想勾引一老外，远嫁，行了吧？”他气呼呼地掐断电话。可下一次，还会好声好气地来哄我一起去吃饭。
吃饭的时候也会碰到廖冀东，我们都装作忘记了别墅里发生过的一切，大家兴高采烈，插科打诨，我从不正眼去看他，他也一样。我又一次把他害惨了，他不应该原谅我。可是他还记得我托他的事，真的把他的助理介绍给刘晓薇，两个人其实早就认识，少个人捅窗户纸，廖冀东轻轻一点，窗户纸就破了，接下来的发展我没去打听，就看着刘晓薇的笑一天比一天甜，有时候也在办公室里偷偷讲新世纪的事，接了什么大项目，甚至夸廖冀东怎么有能耐，我不以为然，有个组织部长的叔叔当后台，至少在本省，哪里需要他的能耐，其实，也不需要他去拼酒。
我依旧在夜深人静时给慕谨留言，很简短，就差写文言文了，他给我留言，也是文言文。我们难以视频对话，他总是不在线，可能跟我一样，在线，但隐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肯跟他讲清楚我的选择，也许我在害怕，我不想用今天的错误去弥补昨天的错误，仅仅因为这一点选择他，他可能不能接受，这个外表温和内心骄傲的男人，他不会喜欢我这样的理由之下的选择，所以我难以启齿。有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三个人都太认真了，总是问为什么为什么，寻根究底，其实多少人只凭了一种感觉就生活在一起，一辈子也很幸福。我们不断地要分析那一谭池水中的成分，只是别扭，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慕谨、廖冀东和我，都是别扭的孩子。可是我们这样的人，不弄清那池水的成分，是不肯跳下去的，只是在池边来来回回地走，走得筋疲力尽，又不舍得离去，折磨自己，也折磨他人。
我觉得慕谨就像那风筝，断了线，但我做梦地以为线还在我手上，他也这样以为，其实线可能已经断了。
我继续靠吃安定度过一个又一个昏昏然的晚上。
在这样地浑浑噩噩中圣诞节来了，商场里到处都是打着促销的广告，圣诞夜的烛光情侣套餐最高达9999元，听说订的人还不少，这个世界有钱又无聊的人实在太多了。虽然是周末，但所有的英语培训班都放假，因为外籍老师是要过圣诞的，很多中国人现在也过圣诞，我不想过，我的生日是12月24日，去年是慕谨为我庆祝的，今年他在QQ里一句未提。我夜夜在电脑边等到很晚，却终于失望。我们在QQ里连一句亲热的话都没有了，像普通朋友一样问候，我想我终于要失去他。 距离，流言，都不是原因，我的三心二意，最终把我们的爱情毁了。他说他羡慕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不会磨灭的感情，“如果一年时间就改变，它也许本来就毫无意义。”现在我在他眼里，是否已经变得毫无意义。
“默默，过来吃饭。”是廖冀东给我打的电话，他很久没给我打这样吃喝玩乐的电话了，我感觉特别陌生。我以身体不好拒绝了，可是他说：“别给我乱扯，你身体好着呢，前两天省级机关运动会你还去跑步了，虽然没得什么奖。”最后一句说得有点儿幸灾乐祸。
我气道：“干吗非得得奖？重在参与你知道吗？”谁像他啊，每次运动会都得名次，惹得一帮女孩子在一边尖叫。刘晓薇这个叛徒，我费心费力，到头来为廖冀东培养了一个间谍。
“是是是，”他笑道，“默默你越来越能耐了，记得以前从来都不参加运动会的，细胳膊细腿连拉拉队都不够格。”
我也笑，“这次其实也是去当拉拉队的，临时有人葳了脚，不得已顶上的，跑得我差点断了气。”
他哈哈大笑，“不肯锻炼的恶果啊，不好好吃饭，不好好睡觉，你这样下去会变成白骨精的！”
“我已经是白骨精了，廖冀东，我考上了MPA，明年要远涉重洋到英国去，我们厅里这几年还是头一个呢，刚刚接到的通知。”
他顿在那里，半天不说话。这么说他不知道这件事。我要感谢刘晓薇的偏心，她始终是把慕谨排在廖冀东前面的。
“怎么回事？”语气颇为严厉。
“就是说我要去公派留学，学习资本主义国家的行政管理经验。”我洋洋得意。
“哪个部门在选拔？组织部还是人事厅？”他有点着急，“多少人出去？什么时候走？”
“廖冀东，我想出去，别再去搞鬼。”我得先把话说出来，他既然有办法把慕谨送出国，当然也有办法把我留下来，可我只想逃得远远的。
“为什么要走？”他的声音里，很多的黯然和失落，我的心随之酸痛起来。“你说怎样就怎样了，为什么还要离开？”
“我还想学点东西，工作了以后才知道该怎样去学习，之前傻乎乎地一直读到研究生，其实大学不该是那样读的，趁着还年轻，不做井底之蛙。”我一本正经道。当年我为了他不肯远离，今天我要弥补这个遗憾。
“想学的话哪里不能学，非得跑那么远，默默你说实话，到底为什么？”他不信我的理由，“我有逼你吗？你这样做是想让我不好过。”
“是，我很伤心，”我的眼泪掉下来，即便隔着电话，我知道他也能看到我的眼泪，“你这个混蛋，你为什么要住在一院？为什么要把我们的关系在医院里搞得这么暧昧尽人皆知？为什么要让你婶婶对刘主任说我们要结婚？你知不知道刘主任每天中午到普外科打牌的？你知不知道普外科的小护士们多么迷恋慕谨，他们一定会巴不得地把我的八卦QQ到日本？慕谨一定很难过，他走之前就因为你的原因坚决不肯跟我去领证，他也是很骄傲的人。今天这样的日子他都不给我一个留言一条短信，他一定恨死了我，廖冀东，你害了我们两个。”我其实应该骂我自己，是我害了他们两个，可是在他面前，我习惯了蛮不讲理。而且我这样骂他，比我遮遮掩掩一大堆理由更能让他死心，我想让他死心。
“是，我是故意的，我胃出血吐血，难过得要命，可我还坚持去那里，因为我就是要你来照顾我，让医院的人都看到，传到颜慕谨耳中，让他知难而退。多巧啊，刘主任竟然和普外的主任关系这么好，我为什么不利用？我只恨我自己利用得还不够，到现在，你还是不肯到我身边来。”
“我来不了，廖冀东，不是慕谨的问题，是我自己的问题，你还不明白吗？我不能接受一些人一些事一些观念，所以我要离开。”
我不能接受陈熙和他的过去，不能接受慕谨毫无过错地被我抛弃，我的价值观道德观停留在我的初中时代，那个时候，我坚信爱情的纯洁，我坚信付出的对等，我坚信背信弃义之人终尝恶果。所以那风筝，如果被狂风折断，我只是叹息，一旦那根线被我亲手扯断，我将夜夜谴责自己，不得安宁。
廖冀东沉默半晌，道：“来我这里吃饭，默默，今天是你的生日。”
他接我去别墅，方博被他拉来在洗菜，估计孙启明和他的女朋友二人世界去了，我有点自责，以我们的年龄，今天晚上谁都应该去二人世界，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别扭着。
“廖冀东，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小气了？”我嘲笑道，“今天是平安夜啊，人家都吃圣诞大餐，你这么有钱，怎么请我们吃得这么简单？” 人长大了真没什么好的，做了职场人更是不幸，哭过以后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他淡淡地笑，“我想自己做给你吃。”
我记得有一次吃饭的时候我说过，我喜欢会做饭的男人，我不会要求他日日做给我吃，只是生活需要小惊喜。他记住了吧？上次给我做鱼头豆腐汤，平安夜竟然还要做饭给我吃，可是我没有惊喜只有不安和难过。“我来做吧，你们两个男生做饭，我闲在一边，总说不过去。”我不想他为我做饭，他不应该是那个人。
他们两个看着我点头笑，“很有自知之明。”
于是我在平安夜大练厨艺，我不知道自己的手艺竟然这么好，大概是有生以来最好的一次，每个菜的味道都十分鲜美，当然放了不少味精。 他们俩一边忙着品尝一边不断地夸我，我得意忘形道：“知道了吧？娶妻当娶舒默默！舒默默也不比阴丽华差呢，下得厨房，上得厅堂。”
此话一出，三人都住了口，一时静默无声。我真是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我一定是前两天小说看多了，竟然如此大言不惭地脱口而出，还是在这两个人面前。
五十、断线的风筝（二）
“阴丽华是谁？很漂亮吗？”方博回过神来，问我。
“是光武帝刘秀落魄时的一句豪言壮语，‘仕宦当做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阴丽华最后成为他的皇后。阴丽华自然非常漂亮。”我小声道，赶紧低头炒菜。
“哦，原来你想当皇后啊！”方博笑道，“怎么当初不理睬秦始皇？”
“我不够漂亮。”我感激地朝他笑，方博总是会在关键时刻替我解围，“漂亮女人太多了，我竞争不过人家。男孩子的要求越来越高了，逼得那么多女孩去整容。”
还剩一个煲需要小火再慢炖一会儿，我耍赖让方博替我看着火，自己跑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圣诞节，怎么得也该有几个大片在屏幕上晃吧。有个台正在重播《人间四月天》，是很老的片子了，也没见得拍得多好，真正的林徽音，是描摹不尽的风流，那个年代的贵族女子，有着我们无法想象的热情勇敢浪漫和聪慧，与其说时代造就了她们，不如说她们成就了时代。屏幕上，美丽的林徽因，绽放着春花一般的笑容，徐志摩正为她倾倒。“这世上最美的女人大概要数林徽因。”廖冀东在一旁道，“徐志摩，梁思成，还有金岳霖。”
我飞速地瞥他一眼，他正对着电视若有所思，见我转过头去，便笑着问我：“是不是？”我不置可否，不置可否地重新对着屏幕，心里却再难以若无其事。
一顿饭吃得非常沉闷，虽然方博调动了一切脑细胞，我和廖冀东还是沉默寡言，我因为慕谨杳无音讯而失落，廖冀东因为我的心不在焉而郁闷，三个人默默地喝着红酒，一会儿工夫就喝掉一瓶多，还说着谁也不笑的冷笑话。方博本来就不是一个很善谈的人，最后烦恼不已，借口打电话跑到外面，竟然开车走了。我吃惊万分地追出去，看着车子飞驰而去。这大概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最无厘头的事了，原来博士也疯狂。
廖冀东拉我进屋，我们俩继续吃饭，谈刘晓薇的新欢，谈D市的房价，谈章厅长的秘闻，我很吃惊，厅长大人竟然还有红颜知己。“章厅看上去很正直啊！”我皱眉道。
“这和正直有什么关系！”他摇头道，“默默你还真纯洁。”
我无语，真的，可能我太追求一是一二是二了。
又开了一瓶红酒，我并不懂酒，我只知道一定很贵，这个别墅里所有的东西都很高档。我们俩一杯又一杯地喝。我完全忘了他曾经胃出血不能喝酒 ， 后来想起来了，便不肯让他喝，他很听话地停下来，也不让我喝，可我不肯，我第一次发现葡萄酒的味道那么好，我以前一直嫌它酸，现在竟然爱上它的又酸又涩，我也第一次发现自己酒量那么好，简直千杯不醉。我很想自己醉，可是醉不了，我难受极了。为什么我的脑子要这么清醒？
“不要喝了。”他伸手拿走我的酒杯，皱眉道，“你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喝了？”
“我本来就能喝，一直假装来着，廖冀东，舒默默是个假模假式的坏孩子。”我把酒杯拿回手里把玩，灯光下，杯中酒流光溢彩，充满诱惑。我忍不住又喝了一口。
他看着我，不再阻止。
“今天是我生日呢！这个方博，连生日礼物也不给我。也不跟我说一声生日快乐。他根本就是忘了我的生日！”我有点生气，其实生气的是千里之外的那个人，一句话也没有，他当我什么人，我为他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流了这么多的眼泪，舍弃了多么不忍舍弃的感情，他却不再理我。他不是一心想娶我吗？怎么能这样把我扔在这里不闻不问？我过得有多么辛苦他知道吗？我也想要一种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不磨灭的感情知道吗？好吧，既然他不再争取，我又何苦这样挣扎！我的眼泪一滴一滴掉进酒杯中。
“我送你回去吧。”廖冀东站起来，来拉我，我乖乖地跟着他起来，捧了衣服往外走。走到中途，他停了下来，一声不吭看着我，我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他的心一定也是这样。
“怎么了？”我含笑看着他问，我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我在想我这么把你送回去，会不会后悔？”他的手几乎要把我的手捏碎，可是似乎自己浑然不觉。
我笑了，“廖冀东，我们都是好孩子，好孩子都是兔子胆！”我笑得如此嚣张，而又痛苦。我又想起曾经夜夜盛开的昙花，那么美，是诱惑啊，我想忘了它，它却越来越清晰，是因为喝了酒糊涂了吧？
他呆在那里，转过来看我，那样看着我，仿佛要把我看成碎片，他一定恨极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