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灿烂的下午,朱璧带着一班学生去外滩素描写生。晴空下的外滩风景绝美,无论是对岸浦东新区的摩天大楼林立的金融商贸区,还是外滩西侧美仑美奂号称“万国建筑博览”的建筑群;在黄浦江粼粼江水的衬托下,在晴阳丽日的映照下,都是再适合写生不过的美丽景物。

写生课在五点钟结束,家长们陆续赶来接走了自家的孩子。最后一位学生因为父亲长年在国外工作,母亲下午也要出差飞外省,事先就拜托了朱璧帮忙把她女儿送到孩子外婆家去。为此再三地道了谢:“朱老师,拜托你了。我妈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腿脚不太好了,实在不敢让她跑出来接孩子,万一摔一跤就麻烦了。今天只能麻烦一下你了。谢谢啊!”

朱璧一口就答应了:“没关系,不用谢。反正我下了班也要回家,顺便送一趟美琦不要紧的。”

学生美琦的外婆家住在石库门附近。朱璧打车把她送到后,她外婆不仅再三感谢,还堵在门口不让她走,热情万分地非要留她吃晚饭不可。老人家一番盛情难却,她只好留下吃了饭,再帮忙收拾了碗筷才离开。

从学生外婆家出来时,天已经黑透了,夜色如一瓶打翻的墨水染黑了整个天空。马路上没有一丝风,空气闷热潮湿,远处隐隐响着雷声,分明在酝酿着一场雨。独自一人走在将雨的黑夜,虽然是八月盛夏的酷暑时节,朱璧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弥漫开了森森寒意——那是往事的阴影带来如冰棱般的彻骨寒冷。

下意识地加快步伐,朱璧想要赶在雨落前回到家。快步朝着地铁站走去时,她依稀听到后头有人在叫唤着:“小姐,小姐,请等一等。”

马路上来来往往着许多年轻时髦的女子,朱璧并不以为这是在叫自己,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甚至还朝着前方不远处的地铁口小跑起来。只因想尽快躲开这夜,躲过那雨。跑了没几步,忽然有一只大手猛地从身后拉住了她的胳膊——那一瞬,她的反应异乎寻常。不仅身子蓦然一震,而且还脸色煞白地失声尖叫开了,整个人惊惶恐惧得如同一只落入虎爪的小羊羔。

一边叫,她一边转过身,举起手袋朝着那个拉住她的陌生男人一通乱拍乱打,从动作到表情都是近乎歇斯底里的:“救命啊…放开我…你想干什么…救命…”

第十五章

朱璧歇斯底里的激烈反应,把那个突然跑来拉住她的男人都吓坏了。他马上松了手,一边仓促地后退着,一边急忙地解释:“小姐,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想叫住你。你没有听见还是继续走,我一着急这才跑过来拉住你。”

那个男人一连解释了两遍后,朱璧才颓然无力地住了手。她依然一脸的余悸未消,浑身犹自微微发着抖,双腿软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不得不后退两步,倚着人行道上一棵绿化树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街道对面,有位马路巡警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不对,十分尽职尽责地跑过来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小姐,他是不是想要非礼你?”

那个男人慌乱得赶紧双手直摆:“不是了不是了,我只是想叫住这位小姐,可是她没听见,我着急了才伸手拉住了她。这大街上有那么多人,还有你们巡警在巡逻,我怎么可能会企图非礼她呢,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旁边也有一些目睹了事情经过的路人纷纷出面作证,证明他之前的确是一边叫一边追着朱璧跑过来的,绝非鬼鬼祟祟地伸出咸猪手意图揩油。

巡警于是扭头看向朱璧问:“小姐,他不像是存心想要对你动手动脚,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朱璧已经渐渐冷静下来了,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有些反应过激。无力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后,她声音艰涩地开口说:“看来…是我误会了!刚才他从身后拉住我,我…我以为是小偷,就吓得尖叫起来。现在已经没事了!”

解释清楚了只是一场误会后,巡警又批评了那个男人几句:“如果你想叫住谁就大声多叫两遍,不要随随便便去拉人家,尤其对方是女性,很容易产生误会的。”

“是是,我也是看她就要进地铁站了心里着急,怕一进去就找不着人了,这才不管不顾地追上来一把拉住她。我没想到会吓到她的,我真不知道她的胆子这么小。小姐,真是对不起啊!”

尽管男人再三解释了他没有丝毫恶意,但朱璧已经饱受惊吓。她依然苍白着一张脸,只是身体终于不再发抖了,无力地抬起一只手摆了摆:“算了!没事了!”

一场因误会产生的事故平息后,巡警继续马路巡逻去了。朱璧拖着疲软乏力的双腿也想离开时,那个男人却一个箭步拦在她面前,一脸局促又讨好的表情:“小姐,你好。”

刚刚被这个男人惊吓了一番,朱璧实在对他没好感。面孔宛如寒玉一块,声音也寒潮暗涌:“你叫我干吗?我又不认识你。如果你想推销什么东西就省省吧,我什么都不会买的。”

那个男人堆出一个热情过头的笑容说:“小姐,我不是推销员了。而且你虽然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但是我们以前见过一面的,你还记得吗?”

朱璧想也不想地就摇头:“对不起,我不记得见过你,你到底有什么事要跑来拉住我?”

那个男人似乎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组织语言,局促地摸着后脑勺想了想后,他有些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说:“我…前段时间在这附近…好像是看到你和江潮在一起,是吧?”

怔了怔后,朱璧的记忆有所触动。她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已经不年轻了,约摸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两鬓带着星星点点的斑白,模样有些憔悴,衣着有些寒酸。看上去绝对不是闻江潮那个圈子里的人,可是他却亲昵地唤着他的名字。

朱璧忽然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过生日那天,曾和闻江潮一起来附近某家私房菜馆吃过饭,饭后在马路上遇见过这个中年男人。他当时期期艾艾地问闻江潮“你是江潮吗”?闻江潮冷漠地说他找错人了。很明显,他并不想理会这个其实没有认错他的中年男人。

知道闻江潮不想理睬这个人,朱璧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应对中年男子的询问,要不要也有样学样地说上一句‘你认错人了’?

朱璧的一迟疑间,已经让中年男人愈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是你,那天就是你和江潮在一起。你一定是他的女朋友吧,长得真漂亮啊!和他站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

中年男人如此明显露骨的巴结与讨好,十足十是一个寒酸的穷亲戚想要刻意取悦富亲戚的表现。他可能也想通过闻江潮得到一点好处吧?看他的样子不难看出他的生活并不好,应该过得还挺窘迫。

十分反感中年男人的巴结讨好之态,朱璧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打心底不愿意理睬他,于是十分冷淡地说:“对不起,我不认识什么江潮,你认错人了。”

一边说,朱璧一边绕过中年男人想要离开,却被他焦急地伸开双臂拦住,苦着一张脸说:“我没有认错,我绝对没有认错,那天就是你和江潮在一起。你那天穿着一条黑色的裙子,手里拿的也是这个白色包包。你不要否认了。小姐,就是你没错了!”

无奈又焦躁地跺了一下脚,朱璧的语气中带上了三分不客气:“先生,如果别人坚持说不认识你,是你认错人了,说明人家压根就不想理睬你。你是不是也该知趣一点,别再挡道了?”

中年男人满脸尴尬地问:“呃…是不是…江潮让你再见到我时不要理我啊?我…其实我也知道他很不想见我,我也不应该来找他。可是…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可想,只能厚着脸皮来讨人嫌了。那天在这条街见过你们一面后,我就每天没事时都特意会来这里转悠几圈,希望有一天能再见到你们。今天好不容易才又遇见了你,小姐,请你一定要帮帮我,让我和他见上一面吧?”

中年男人急切地哀求,让朱璧听得有些发怔。原来今天会在石库门一带再见到他并非偶然,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这里守株待兔,想要再次遇见闻江潮。因为除此以外他并不知道该上哪里去找闻江潮。这真是一个再笨拙不过的笨法子,可唯因其笨,更加能显示出他是如何迫切地想找到闻江潮。

满心的疑惑与不解,让朱璧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你要找他到底有什么事啊?”

第十九章

一回到公寓,朱璧换了鞋就直接上二楼准备洗澡睡觉。她脚步轻快地走上楼梯后,忽然看见二楼拐角处闻江潮正静静站着,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居高临下地对着她。

他可能是听到她开门的声音后从主卧室走出来的,身上松松地系着一件睡袍,手里端着一杯酒。陈年的美酒盛在透明的水晶杯中,纯净的酒液闪动着一种琥珀般晶莹美丽的光泽。

微微一愣后,她脱口而出:“你回来了?”

朱璧完全没有想到闻江潮居然会在家,在她的脑子里依然还是他人在北京的印象。而她脱口而出的问题,他并没有立即回答,沉默片刻后才漠然开口:“那天我在电话里说过,三天后会回上海。”

她想起来了,同时想起了江志诚的事,下意识地问:“对了,你联系过江志诚了吗?”

他显然不想提这件事,口吻冰冷:“我说过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她一窒:“Ok,是我多事,对不起。”

一边说,她一边定定地看了闻江潮一眼。风定云静的一张脸,没有任何一丝多余的表情。一点没错,这才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所认识的闻江潮。至于上回电话中那个也会有着喜怒哀乐迷惘无助的闻江潮,只是偶尔突发状态下的非常态存在,聪明人最好别把两者划上等号。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闻江潮似乎只是淡而又淡的一句随口询问,朱璧也随口答道:“和朋友一起吃饭,然后又去酒吧坐了坐。”

“什么朋友?”

“你这是在审问我吗?”

仰起一张脸,朱璧有些不悦地看着站在上方的闻江潮,顶灯一束奶黄的灯光正好映着她的脸,脸上微微的酒晕越发衬得肌骨莹润。

眼光深深地看着她一张酡红酒晕的脸,闻江潮慢慢地说:“看来…今晚你和你的朋友在一起过得很愉快。”

朱璧看出他似乎不太喜欢她和朋友出去玩,下意识地就较上劲了:“是的,非常愉快。”

“那么,愉快的你能不能让我也愉快一下呢?”

闻江潮的话让朱璧一时不能理解什么意思,而他似乎也无意用言语解释,而是直接用了行动。举起手里的那杯酒一口饮尽后,他啪的一声扔掉了酒杯,两步跨到她身前。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他强健结实的身体已经贴近,双手一揽,就把她紧紧地钳制进了他怀里,一个散发着甘冽酒香的吻蓦然封住了她的唇。她的身体瞬间僵硬。

吻——暴烈如夏日阳光、急骤如夏日雷雨般的吻。轻灼微痛地烙在她的唇、她的颊、她的颈…白皙的肌肤上,渐渐有吻痕浅红轻紫一路盛放如玫瑰。

被动地任凭闻江潮吻着,朱璧闭紧双眼,也闭紧双嘴,两排雪白的牙齿紧紧闭合如重门深锁,坚决地抗拒着入侵者。他试探了几次后似乎没了耐心,双手一揽将她抱进了主卧室。

整个人被平放在柔软的床铺上后,朱璧本来就僵硬的身体愈发变得紧崩如满弓。闻江潮朝她伏下来,当男人强壮火热的身体完全覆盖上她时,她突然歇斯底里地尖叫:“放开我,你放开我…”

一边尖叫,她一边拼尽全力想要挣开他。不顾一切地挣扎,手脚并用地踢打,完全就像是疯了一样。应该是被她疯狂的行为惊骇了,他松开她,身子弹起来一连退了好几步。她也迅速从另一方向跳下床,双手抱着自己瑟瑟发抖的身体踉跄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墙壁退无可退为止。一双满是惊惶恐惧的眼睛,戒备森严地看着他。

隔着一张宽大的床,她与他彼此相持不下的对峙着。

屋子里没有开灯,刚才他抱她进屋时没顾得上。浓墨般的夜色,和半弯明月的朦胧月光,透过落地长窗的纯白窗纱潮水般涌入,流得满屋皆是。昏暗的光线下,他们都看不清楚对方的表情。只有两双明亮的眼睛,清晰分明地浮在迷离光影中,熠熠生辉。

沉默,长久的沉默。朱璧不由自主地感到呼吸困难,屋子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住了,不再流动。她想走出这间屋子,可是闻江潮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她不敢走过去。

黑暗中,他保持缄默与静定的姿态良久伫立。她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不敢妄然行动,也不敢开口说话,唯恐一时不慎会刺激到他。他如果又像刚才那样,她未必可以再一次挣脱他。男人的力量不是柔弱的女人可以一再抗衡的。

也不知站了多久,朱璧后背的体温已经焐热了一直紧密相贴的那方墙壁。突然,她发现对面的闻江潮动了。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她紧张万分地盯着他的身影,很怕他又会朝她走过来。

视线中,闻江潮的身影笔直朝着门口走去,接着他拉开了房门。走廊上的灯是亮着的,他站在没开灯的房门口顿足回首,身后是光明,身前是黑暗,一张苍白的脸,在光与影的掩映下半明半暗,如一轮半蚀的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他什么也没说顺手带上门走了。

当闭合的房门掩去了闻江潮的身影后,朱璧僵硬半天的身体终于开始松驰。整个人软软地偎着墙壁滑下去,她把面孔埋起自己屈起的双膝间,眼泪如雨,淅淅沥沥落个不停。

许燕笙特意找来向千峰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可以介绍一位可靠的司机给闻江潮时,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介绍的还是算了吧。我怕你这是安插自己的心腹在闻江潮身边,以后好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许燕笙脸一红,佯装若无其事:“你想到哪里去了,你说他缺司机,我正好有合适的人选,就推荐一下而已。”

向千峰点到为止,不会穷追猛打:“好吧,那我跟江潮说一声,让他先见见人,满不满意就是他说了算啊。”

“那你快点打电话跟他说。”

闻江潮的手机没人接,向千峰打到他公司去,秘书说闻总今天没来公司,说是有点不太舒服要休息一天,交代没事别打扰他。

听说闻江潮有些不太舒服,许燕笙马上上心了:“什么,他不舒服。我们昨天去机场接他时都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不舒服了。向千峰,你知道他住在哪里,不如我们去看看他。”

“不行,他手机都关了,就是不想被人打扰的意思。贸然找上门去,只会吃闭门羹的。”

“可是他不舒服,万一病得很严重在家里晕过去了都没人知道怎么办?”

许燕笙如此牵强的理由听得向千峰哑然失笑:“许大小姐,你想得会不会太夸张了?还晕过去呢,他昨天还是好端端的人一个,今天不至于就会病得那么严重吧?再说了,就算他果真病得不轻也不会是一个人独自在家,朱璧应该会留在家里照顾他的。对了,我打朱璧的手机试试,可以问问她江潮到底哪里不舒服。”

因为冯胜天送的两盒现金,闻江潮找向千峰代为处理时曾给过他朱璧的联系方式。这会儿向千峰从电话簿中查到朱璧的手机号码,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我是朱璧,请问哪位?”

“朱璧你好,我是向千峰。听秘书说江潮今天有些不太舒服在家休息,他没什么事吧?”

电话里,朱璧的声音冷漠异常:“我不知道,他的事请你直接问他,别来问我。”

向千峰怔了怔:“他的手机关机了,我打不通才打给你的。你不知道他病了?你不在家吗?”

“我在学校上班,他什么情况我不知道。”

朱璧冷冰冰的声音与态度,令向千峰实在无法不讶异,情不自禁地发问:“你是江潮的女朋友,却好像一点都不关心他,那你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这和你有关系吗?”

急促的忙音声瞬间取代了朱璧的声音,向千峰无可奈何地按下挂断键,朝许燕笙苦笑了一下。不用他多说什么,许燕笙已经大致明白了,忿然之极:“闻江潮不舒服,她居然一点儿都不关心?这个女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做人家女朋友的?”

向千峰一摊双手:“他们之间的事,我们外人不好评价。”

许燕笙突然想起来:“对了,昨晚我在新天地一家酒吧看见她和一个男人单独出入。闻江潮昨天刚从北京返回上海,论理她应该要和他在一起的。可是她居然没有回家陪他,而是和别的男人出双入对泡夜店。她显然根本就不爱闻江潮,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呢?是不是因为他的钱?”

向千峰有些讶异:“你没有看错人吧?你真的看到朱璧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泡吧?”

“我的视力良好,绝对没有看错。”

“可是酒吧光线不好,或许人有相似被你认错了呢?”

“我不是在酒吧里看见他们,我进那间酒吧时,朱璧正好和那个男人一起走出来。然后我还看着她和那个男人一块去了停车场,也不知他打算开车带她去哪儿,没准去开房也说不定。”

向千峰不能不发呆,虽然他认识朱璧的时间很短,打的交道也不多,但是她古怪的脾气他深有体会。她轻易不会和男人接近,更加不会随便上男人的车。像他在这两方面都碰过钉子。可是昨晚她居然和一个男人单独在一起,那个男人一定不会是寻常的路人甲。

朱璧如果真和这个男人有亲密关系,那她刚才对闻江潮的漠不关心就很好理解了。事实上,向千峰也一直觉得她对闻江潮似乎没什么感情,可是偏偏又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呢?

个中原因,向千峰绝不认为会是如许燕笙所说的为了钱。如果朱璧真是一个拜金女,冯胜天送的两盒美金她就不会让闻江潮赶紧派人拿走。而且她一直如常工作,穿戴方面也并不讲究名牌与否,闻江潮给她开的那辆豪车平时几乎不开。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对生活没什么奢侈欲望的人。

这样的朱璧,向千峰坚信她不会因为钱和闻江潮在一起。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而闻江潮也不可能感觉不到她对他的缺乏感情吧?他又怎么能容忍一个这样貌合神离的女朋友呢?或许,他对朱璧也没什么感情,如许燕笙所猜想的那样不过是把她当替代品吧?所以,对于一个替代品的忠诚与否他并不在意。可是作为一个男人,自己名义上的女友私下里和别的男人有密切来往,终归是一件没面子的事。闻江潮到底知道不知道这一点呢?

第十六章

朱璧的问题,中年男人没有马上回答,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局促万分地搓着自己的双手,一副难以启齿的尴尬样子。磨蹭了好久,他才终于吞吞吐吐地挤出一句话:“事情…有些不好开口了。我想…想…跟他借点钱。”

朱璧不能不叹气,果然是有求于闻江潮的人,难怪他唯恐避之不及,他一定被不少类似的人与类似的要求骚扰过了。

中年男人也很清楚自己的请求有些过分,一张脸尴尬得几乎涨成了猪肝色,嗫嗫嚅嚅地说:“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厚颜无耻了一点了。这么多年没来往,现在张口就要借钱,可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会来求他的…”

说着说着,中年男人似乎突然想起来,霍然抬起头问:“对了,如果江潮不肯见我,那他妈妈能不能见一见我?小姐,你可以帮忙让我见到江潮的妈妈吗?求求你了。”

听起来,他跟闻江潮的妈妈更熟悉一些,应该是他母亲那一房的亲戚吧。但是朱璧对此爱莫能助:“对不起,我恐怕帮不了你,他和他妈妈现在都没办法见你。因为他妈妈病了,前两天才动了一个大手术,他现在正在北京陪着他妈妈进行后期治疗。”

中年男人愣了半天:“啊!他妈妈病了,严重吗?”

朱璧直觉不想对他说太多,含糊地一句话草草带过:“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对不起,我赶时间要走了,再见。”

“请等一等。”

中年男子再度伸开双手拦住了朱璧,他这般的不知趣与强人所难实在令人很难不发脾气。朱璧蹙紧双眉正想厉声厉色地说他几句时,一抬眸却看见一张愁苦万分的脸,眼眶发红,眼眸潮湿,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着。

“小姐,我的儿子也病了。他今年才十八岁就得了白血病。医生说目前有合适的骨髓可以为他移植,但是手术费用至少也要三四十万,我砸锅卖铁四处筹钱,所有亲戚朋友都借遍了,才勉强凑了二十万,剩下的钱怎么都筹不到了!那天我在这里偶然看见了江潮,他坐着名车,请着司机,现在的经济条件一定很好吧?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江潮,看他能不能借一笔钱给我替儿子治病?只要他肯借,无论要我做什么都愿意。我知道这个时候打扰他不好,可是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等死啊。求求你了,小姐,帮帮我吧。我给你跪下了。”

一边说,中年男子一边当真双膝一软就要跪下去。面对着一个为了患病儿子苦苦哀求的父亲,朱璧实在无法硬着心肠不理不睬,赶紧一把搀住他,点头答应说:“不用跪了,我答应你了,我可以帮你转达一下你的请求了。”

终于得到了朱璧的点头应允,中年男子激动得朝她直躬鞠,并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递给她:“谢谢你,小姐,真是太谢谢你了。这是我的工作名片,有什么消息请你立即通知我。拜托你了。”

朱璧捏着中年男子留下的工作名片,进了地铁车厢坐下后才低头瞥了一眼。名片上显示他的名字叫江志诚,是某商场的一位电器维修技师。

一时心软答应了江志诚的请求,朱璧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想要怎么跟闻江潮提这件事。他显然很不喜欢江志诚这个人,一直没有来往不说,偶尔遇见了也懒得费事搭理他。何况现在他妈妈又病着,虽然手术非常成功,但目前还没有出院,他一直守在医院当孝顺儿子。这个时候,他会分心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吗?恐怕很难。

朱璧自知揽了一桩麻烦事上身,心里有一丝后悔。但想一想江志诚那张愁苦的面孔,她又没办法打电话去回绝他。他已经把希望全部寄托在她身上了,她实在不忍心打碎他的希望。

为难之余,朱璧不由地想如果自己有钱就好了,干脆由她借江志诚几十万,那么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了。一想到钱,她下意识就想起了冯胜天送来的那两盒现金。这个世界是多么的矛盾啊,有的人几百万现金随随便便就能送人,有的人却为着几十万手术费四处求爷爷告奶奶。

再怎么为难,既然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做到。所以朱璧回家后,想来想去还是给闻江潮发了一则短信:你认识一个名叫江志诚的男人吧?他儿子得了白血病,凑不足骨髓移植的手术费,现在想求你借一笔钱给他为儿子治病。

短信发出去后,闻江潮很快打来电话,开口就是讶异万分的询问:“你怎么认识了江志诚?”

“今天在石库门被他拦住了,因为他认出了我那天和你在一起,所以请求我帮他的忙。”

“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如实相告:“就是说想找你借钱,还说你如果不肯见他,能不能帮忙让他见到你妈妈。我告诉他都不可能,他就苦苦哀求我代为向你表达借钱的请求。”

迟疑了一下,她补充道:“他的样子很可怜。”

电话那端,闻江潮沉默着不说话,呼吸却不甚平稳,显然心情有所波动。她知道他应该是在考虑中,也静默地保持聆听状态。

良久良久后,闻江潮才再度开口:“我三天后会回上海,这件事等我回了上海再说吧。”

“那我应该怎么回复他?”

“你不用回复他,把他的联系方式用短信发给我,我会联系他。这件事你不用管了。”

朱璧琢磨着,闻江潮这话的意思应该是他肯见江志诚和他面谈吧?于是,她马上把名片上江志诚的联系号码用短信发给了他。

闻江潮给朱璧打电话时,就在他母亲程兰清的病房里。那是一个豪华套间病房,程兰清在里间躺着,他在外间通话。电话挂断后,他很快收到了朱璧发来的短信,没有丝毫犹豫地,他拿起手机按照短信上的电话号码打过去。

电话接通后,闻江潮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话:“江志诚,不要再找我,你应该很清楚我不想见到你。”

电话那端,江志诚的声音满是可怜巴巴的哀求:“江潮,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的,但是我实在没有办法啊!我儿子病了…”

闻江潮不为所动地打断他:“江志诚,请问你儿子病了关我什么事?我是你什么人啊?我有义务要帮你吗?”

闻江潮的一连串问题问得江志诚哑口无言,趁着他无言以对时,他干脆利落地结束了这次谈话:“最后再跟你说一遍——不要再找我,我不想见到你。”

话一说完,闻江潮就马上按下了挂断键。而江志诚也没有再打过来的,显然他也无颜再继续缠着他了。

结束了与江志诚的通话后,闻江潮走回了里间,半倚在床头的程兰清看着他犹疑地问:“江潮,刚才你在和谁通电话,我好像听到你说了江志诚的名字,有没有?”

沉默片刻后,闻江潮点了点头:“是啊,前不久在上海他见了我一面,然后一直在想办法托人找我。”

程兰清十分讶异:“他找你干吗?”

闻江潮唇角一弯,笑得讥讽:“因为他儿子得了白血病,现在急着筹钱治病,就病急乱投医地想到来求我帮忙了。”

程兰清一惊:“他儿子得了白血病——难怪他会厚着脸皮求到你头上来了。儿子可是他的命根子啊!当初就是为了要一个儿子,他…”

一声深深的叹息,取代了程兰清没有出口的话语。闻江潮也不说什么,只是唇角的笑容更加讥讽了。

沉默半晌后,程兰清又重新开口,声音蕴满同情与心软:“江潮,既然他急得都求上门来了,那个孩子也实在可怜,你就帮他一把吧。”

闻江潮一脸漠然:“妈,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义务要帮他。”

“江潮,妈不是要你帮他,妈只是想让你帮帮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儿子今年应该才十八岁吧,这么年轻就得了这种病,如果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做父母的会像被剜了心肝一样难受。我也是当妈的人,我能理解这种心情了!”

闻江潮脸上的表情并没有多少松动,只是不想再继续和母亲谈论这个话题,便随意点个头:“妈,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结束了这个话题后,程兰清又小心翼翼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江潮,你和朱璧…你是真的喜欢她吗?”

这个话题闻江潮就更加不想谈论了,纵然母亲犹在病中,他的脸色也瞬间如同刷了一层寒霜般冷了,只是竭力把声音维持在温和状态:“妈,我说过,我和她的事您就别管了!”

程兰清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似的直点头:“好,妈不提了,不管了。不过,你爸爸听说你在上海交了女朋友很高兴,跟我说了好几次让你有时间把她带回家见个面。你打算怎么办?”

闻江潮答得闷声闷气:“再说吧。”

这模棱两可的话,回答了也跟没回答一个样。但程兰清知道已经不宜再多问多说什么了,只能看着儿子轻轻地叹口气。闻江潮刻意避开母亲的眼神,目光游向窗外初升不久的月亮。漆黑夜色中,那一钩微黄的月,如一弯深颦的眉,缭绕在四周的一缕缕云,似是一丝丝零乱纠结的愁绪。拂不去,吹不散。

第二十章

昨晚,闻江潮离开主卧室后,朱璧独自一人蜷坐在地板上哭了很久。等到她终于擦干眼泪重新站起来时,一双腿麻木无力得几乎迈不开步了。她扶着墙壁慢慢挪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想要回到自己的房间。

卧室门外静悄悄的一片,屋子里似乎没有人在。但是楼下的客厅亮着灯,朱璧下意识地站在楼梯口张望了一眼,只见客厅中央的真皮沙发上闻江潮独自坐着。只开了沙发旁的一盏落地灯,灯光淡如昏黄的夕照,映得他的脸色也是黄黄的,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他正拿着一瓶威士忌在自斟自饮地喝闷酒,没用酒杯,而是直接对着瓶口喝,瓶里的酒液已经空了大半。看到他这样子喝酒,她心里就不由自主地一紧。

虽然朱璧只是站在楼梯上方悄悄地张望了一眼,闻江潮却像有第六感似的马上抬起头,正正迎上了她的视线。可能因为喝了不少酒的关系吧,他的眼神是散的,是一种不聚焦的、近乎烟雾般的目光。这样的目光虽然没有丝毫危险成分,但她却心惊胆战地立刻缩回头,踉跄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