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极想拉住对方,却又不敢造次,只得唯唯应诺,待一行人走远才看向大宫女素娥,“本宫可是说错话了?”

素娥思忖良久,笃定摇头,“启禀娘娘,奴婢没觉得您说错话,许是陛下真有事要忙吧。”

叶蓁亦垂眸沉思,半晌后如释重负地颔首。不管怎样,她现在总算熬出头了,只要谨言慎行、步步为营,总有一天能与皇上并肩俯瞰天下。而那些挡了她路的人,终会成为泯灭在岁月长河中的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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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下了花轿,跨过火盆,拜过高堂,引入洞房,在一干女眷的嬉闹调侃下被赵陆离掀开盖头。二人飞快对视一眼,然后双双垂眸,仿佛十分羞涩。众人被新娘子的华美荣光所摄,又碍于对方家世清贵,隆恩正盛,故而并不敢闹腾,只说了几句吉祥话就纷纷告辞。片刻功夫,关家嫡女乃绝世佳人的消息就传了开去,惹得旁人艳羡不已。

赵陆离也没想到新夫人竟如此出众。她穿着大红的嫁衣,戴着璀璨的花冠,越发衬得肤如凝脂,发似堆雪,一双妙目波光潋滟,幽深难测,望过来的时候虽只一瞬,却差点将他的魂魄吸进去。他不得不迅速移开视线,就像急于逃离某个陷阱的猎物。

“你若是饿了可以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我去待客,稍后就来。”语气艰涩地叮嘱一番,他匆忙离开。

关素衣并未应声,等人走远才抬起头,表情冷漠地摘掉花冠与首饰。上辈子刻意尘封的记忆,被同样的场景与人物刺激后竟纷沓至来。上一回大婚,赵陆离在掀开盖头后也是如此躲躲闪闪,举止慌乱,却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并未与她说过半句贴心话,也没给出像样的理由就那样走了,留下她独自等待黎明,留下她在难堪与恐惧中默默垂泪。

权势这东西果然好用。因为身份不同,所以待遇也就不同了吗?作为帝师之孙,太常之女,即便我行我素如赵陆离,也不能慢待了自己。关素衣摇头讽笑,末了垂眸思考该如何度过洞房之夜。赵陆离这次绝不敢将她一个人留下,但这恰恰是她不想要的。

上辈子便已经丢掉的秽物,这辈子哪有捡回来的道理?

第9章 洞房

上辈子,因祖父身败名裂,父亲入仕无望,关家在燕京几无立足之地,而忽然被镇北侯看上并以正妻之礼抬入门极大地缓解了家人的困境,关素衣的心情是诚惶诚恐又如履薄冰的,生怕哪里做得不好招致厌弃。赵陆离离去后她就呆呆地坐着,哪怕饿的头昏眼花也不敢碰桌上的食物。

她永远记得翌日清晨,淡金色的暖阳照在又饿又冷的自己身上时,那猛然从心底蹿升的迷茫与无助。想来从那时候起,她对自己可悲可笑的下半生就已经有了预感。

而这辈子,没了诚惶诚恐、没了如履薄冰,更没了对婚姻生活的希冀与期待,关素衣竟觉得格外自在。脱掉嫁衣,褪去钗环,洗掉脂粉,她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进食,顺手赐下几个菜,让门外的喜婆与丫鬟端去隔壁耳房吃。

明兰、明芳同样得了一个小食几,却不敢动筷子,纠结道,“小姐,待会便要洞房,您别吃太多了。再者,姑爷见您把一桌菜都吃光,恐怕会觉得您,觉得您……”

关素衣笑着打断两人,“觉得我怎样?贪吃?放心,你们姑爷心大着呢,不会在意这个。”赵陆离是她见过心最大的男人,一顶鲜亮无比的绿帽子戴在头上,他不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生怕戴得不牢靠,时不时要狠狠往头顶扣一下。他就是叶蓁的一条狗,叫他往东不敢往西,便是被随手扔掉,也会死心塌地地等待,看见一丁点零星的希望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他对叶蓁用尽了所有的情,故而可以对别人狠毒到底,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只要不是从叶蓁肚子里爬出来的,便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掉。

这辈子,关素衣本不想与他扯上关系,但既然已无力反抗,倒也很快就想通了。待在镇北侯府比出家当女冠舒坦得多,既不用吃斋茹素,也不用恪守戒律,平日里赏赏花,写写字,看看书,很是自由自在。若嫁给一个不熟悉的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但她明白,为夫纳妾,管理后宅,争风吃醋,尔虞我诈之类的事肯定少不了,一辈子浑浑噩噩就那样过了,倒不如别重生这一回。

看来老天爷不肯放过你我,那这辈子就继续死磕吧。关素衣勾勾唇,眸色有些发冷。

明兰、明芳知道主子从小就格外有主意,因此也不敢很劝,忐忑不安地吃掉食几上的饭菜。小半个时辰后,外面觥筹交错的声音渐渐消失,想来宴席快结束了,她们立即收拾碗碟,又替主子擦掉满嘴油腻。

关素衣双膝并拢,半坐床沿,满头墨发如瀑布般披散,本就精致的小脸半掩在发丝中,越发显得唇红齿白,明眸善睐。赵陆离甫一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这一幕,心下不禁微微一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即便此生痴情已尽付一人,他也无法否认新婚妻子的优秀与出众。

内疚惋惜的心情一闪而逝,他慢慢走到床边,思考着该如何度过洞房之夜。他曾许下重誓,不会让任何人取代妻子的地位,所以关素衣碰不得,但她家世已今非昔比,故而也冷落不得。

思及此,赵陆离颇有些进退维谷。若换成初入燕京,门第低微的关家,他何至于如此烦恼,直接将关素衣丢到一边不闻不问也就罢了。但现在,她受了委屈还有关老爷子与关父替她出头,两家人闹起来定然不好看。

于是赵陆离以手扶额,脚步踉跄,决定装醉。

关素衣眯眼看着他,嘴角慢慢扬了上去。装醉也好,若不然,她便要拉着他好好回忆“贤良淑德、美丽纯真”的先夫人,直叫他肝肠寸断,狼狈逃走才罢。上辈子,只要她提起“叶蓁”两个字,赵陆离总会拂袖而去,当时她还觉得委屈,现在却爱极了这柄切割对方心脏的利刃。

也不知叶蓁究竟长什么样,当真那般倾国倾城,绝代风华?否则怎会把赵陆离和圣元帝迷得七荤八素,不肯转醒?关素衣忽然对素未谋面的“先夫人”好奇起来,随手拨了拨腮侧的发丝,态度极是散漫。

明兰、明芳眨的眼角都快抽筋了也不见主子有所动作,这才上前搀扶新姑爷,然后一个帮忙更衣,一个出去打水。关素衣掩嘴打了个呵欠,准备等赵陆离演完戏就睡觉。她不想与对方发生任何肢体上的碰触,因为会倍觉恶心,更不想诞下掺杂着他一半血脉的孩儿,因为那是罪孽。什么老无所依,老无所养,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只要关家屹立不倒,她这辈子就能过得舒舒服服,自由自在。

赵陆离演技并不高明,为防露馅,只得几步奔到床边,倒下装睡,任由明兰、明芳将身上的喜袍褪去。尴尬中他并未发现,自己的新婚妻子未曾关怀一句,也未曾搀扶一下。

“小姐,姑爷醉得厉害,奴婢去帮他煮一碗醒酒汤吧。”明兰气喘吁吁地说道。

明芳忽然抢白,“还是奴婢去吧,奴婢方才问过管家,知道厨房往哪儿走。”她心脏噗通噗通跳得厉害,未曾想到姑爷竟是如此丰神俊秀的人物,难怪燕京闺秀都唤他琢玉公子,每每出行必定掷果盈车。若是,若是能换来一夜恩宠,那该多好啊!

关素衣仿佛未曾察觉明芳娇羞而又渴望的神色,摆手道,“去吧。”

明兰与明芳朝夕相处,自然对她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看了看主子,颇有些欲言又止。关素衣半撑着额头看她,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葱白指尖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看见小姐飞扬的眉眼,以及被粉红指甲盖压出一道浅浅凹痕的柔软唇珠,明兰脸颊烧红,心底喟叹:也只有小姐这样的妙人才能与琢玉公子相配,明芳也太不自量力了。

关素衣将被褥抱到靠窗的软榻上,打算先将就一晚。上辈子,明芳、明兰二人都没能陪她走到最后,一个意图勾引侯爷,被叶繁和赵纯熙联手弄死;一个在自己落难之后回关家求救,末了被赵陆离发卖。

重来一次,她并未打算处置明芳,盖因明芳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很容易捏在手心当枪使,不拘嫁去谁家,为夫纳妾总免不了,与其纳些来路不明、性情难测的,不如纳一个便于掌控之人。事实证明她的想法没错,等叶繁入门,可以顺手推明芳一把,让她们狗咬狗,自己这正房也就清静了。至于明兰,这辈子定要给她寻一个好夫家,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明兰知道主子最厌烦酒臭味,且有严重的洁症,今晚恐怕不会让姑爷近身。但此刻好歹是她的洞房之夜,怎能白白浪费,有心规劝几句,却见她又竖起食指,撅起红唇,低不可闻地嘘了一声。

明兰俏脸微红,连连点头。

主仆二人打着哑谜,躺在床上的赵陆离就有些难受了,想睁眼看看情况又担心陷入更尴尬的境地。两个丫鬟伺候的很好,却未曾听见新婚妻子说过一句话,也不知她心里究竟怎么想的,会不会怨愤不满?若她坚持唤自己起来,又该怎么应对呢?

思忖间,门外传来荷香焦急的声音,“侯爷不好了,小姐突发高热,方才已经昏过去,您快去看看吧!”

与妻子有八分相似的女儿素来是赵陆离的心头肉,疼宠之情更胜嫡子,此时哪里顾得上装醉,猛然翻身坐起,穿好靴子,草草披了一件外袍跑出去。

“砰”地一声,被用力推开的房门反弹回门框,吓了明兰一跳。她一面拍打胸脯一面结结巴巴开口,“姑爷不是喝的烂醉如泥了吗?怎的动作如此矫捷?”

“装醉还不容易?”关素衣将头发简单挽成一束,用簪子别牢,指着衣架上的大氅说道,“走吧,咱们也跟过去看看,免得别人说我这个继母狠心。”

两人来到蓬莱苑时,里面已人进人出,兵荒马乱,赵纯熙缩在厚重的被褥里,额头搭着一条湿帕子,脸蛋泛着不正常的红晕,看上去孱弱极了。瞥见忽然出现的新夫人,满屋仆妇俱面露敌意,反倒是赵陆离想到自己装醉那茬,表情很是愧疚心虚。

“唷!竟然这么烫!请太医了吗?”关素衣径直走到床边抚摸病得迷迷糊糊的赵纯熙。

“已经派人去请了,这会儿应该在路上。”赵陆离目光闪躲。

关素衣在床头坐下,取掉已微微发烫的帕子,给赵纯熙重新换了一条,面上显出焦急之色,心里却缓缓笑开。家世不同,所有的一切也都不同了。上辈子赵纯熙哪里需要用这种自损八百的方法对付自己?只在独守空闺的第二天早上将她请去蓬莱苑,好生安慰几句就能让她感激涕零。当时关家因赵陆离的看重而脱离困境,她对赵家人唯有感激,并无猜忌,又哪里会想其他?

现在再看,女儿把母亲召到院子里谈话,这本就是尊卑不分的行为。赵纯熙自始至终都没将她放在眼里,更谈不上孝顺,可怜自己处处为她考虑,真是傻得没边儿了。

这辈子,为了打压家世显赫的继母,她不惜将自己弄病,也不知这么高的温度是吹了多久冷风所致?思及此,关素衣眸中飞快闪现一抹笑意。看见这些人过得不好,她也就舒爽了,不枉她忍着恶心嫁进来。

第10章 花烛

换了一条较为湿冷的帕子后,赵纯熙有片刻清醒。她努力睁开双眼,看见的便是关素衣那张完美无瑕的脸蛋,一时间愣了愣。

关素衣握住她一只手,柔声询问,“熙儿你好些了吗?母亲看你来了。”话落喉头微微紧了紧,被“母亲”两个字恶心得不轻。

赵纯熙再如何心机深沉也只是个十二三的小姑娘,况且又在病中,脑子已经烧迷糊了,下意识就流露出厌恶的情绪,然后一面摇头一面往后躲,顺势挣开对方紧握自己的手。

关素衣放开她,哂笑道,“看来熙儿还未做好接受我的准备,没关系,咱们来日方长。”话落又拧了一条帕子打算换上。

守在一旁的丫鬟和老妈子本就对她防备甚深,见小姐表露出明显的抗拒之情,连忙上前将她挤开,瓮声瓮气地请新夫人先行回去,免得过了病气。赵陆离心下狐疑,觉得女儿的举止并不似她口中说的那般对关家小姐格外亲近喜欢,恰恰相反,还有些厌恶,既如此,为何还哭着喊着要自己娶她?

然而在他心里,女儿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是对的,即便心存疑虑也很快抛诸脑后,冲新婚妻子歉然摆手,“夫……你先回去吧,熙儿病得厉害,我今晚留在这里照看她。”那句“夫人”终究说不出口。

就这样?连一句抱歉也无?这可是你的新婚之夜。关素衣心底讽笑,面上却雍容大度地说无碍。多亏了赵纯熙的自我牺牲,否则她从家里带来的酸枣枝雕花大床就该被赵陆离那秽物给弄脏了。

主仆二人提着灯笼慢慢走回去,刚出院门就见一条黑影从小径那头冲过来,撞在打头的明兰身上,令她跌了一跤,也不说抱歉,更没停下查看情况,风一样蹿远了。紧跟其后的仆役气喘吁吁喊道,“少爷慢点,当心摔着!大小姐只是发了高热,喝几帖药就好,不会有事的。”

声音和人影飞快隐入夜色,叫明兰看得目瞪口呆,“小姐,那是侯府世子吧?怎么赵家人都是这种风风火火的性子,一个比一个跑得快。还有,姑爷先前怎么摇晃都不醒,外面只喊一声就走了,他当真在装醉?为什么?”

关素衣拢了拢大氅,淡笑道,“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会打洞。赵侯爷蹄子撂得快,他儿子当然也不差。至于说他为什么装醉,许是绿帽子戴太久,不舍得脱了。总之他爱怎样就怎样,不管咱们的事。”

明兰先是傻乎乎地点头,随即才回过味儿来,“不对啊!什么老鼠、打洞、撂蹄子的,小姐您怎么总把侯爷比作畜牲?还有那绿帽子又有什么说头?”

关素衣戳了戳小丫头脑门,率先往回走,“比作畜牲还算抬举他了。总之你记住一点,侯府这些人可不是省油的灯,不要跟他们走得太近。”

“高门果然不是好攀的。小姐您放心,奴婢记住了。”明兰捂着额头闷声答话。到了这会儿她也算看出来了,侯爷对小姐压根不上心,大小姐与世子也对她满怀敌意,以后的日子恐怕很艰难。

主仆二人回到正房,远远就见明芳端着醒酒汤站在廊下,迎着昏黄的烛火问道,“姑爷呢?”

“侯爷今晚守着大小姐,不回来了。”明兰吹灭灯笼,语气略显尖利。

然而明芳一心惦念着赵陆离,竟丝毫未曾察觉,猛然提高音量诘问,“他怎么能不回来?这可是他的洞房花烛之夜!”神色比之新夫人还要不忿,待察觉到明兰怀疑的目光,忙又圆话,“姑爷怎么能这样对小姐!若这事让外人知道,还不得看小姐笑话?”

关素衣摆手道,“无事,我不怕人笑话。”早在上一世被发配到沧州后,她已慢慢练就一身铜皮铁骨,铸就一颗铁石心肠,这辈子再如何被人诽谤,也不会兴起丝毫波澜。

明芳怕被主子察觉端倪,只得将醒酒汤拿去倒掉,一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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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赵陆离赶着时辰回来,带梳洗妥当的新婚妻子去给母亲敬茶。是年,女四书还未问世,时人对女子的束缚与轻贱尚未达到极致,所以并没有验看元帕的习俗,也因此,关素衣并不用承受旁人或审视、或轻蔑、或怜悯的目光。

但二人未能圆房的消息还是传入了老夫人孙氏耳里。目下,孙氏正坐在堂上,被风霜雕刻出无数纹理的脸庞显得既苍老又冷厉。看清新媳妇华美而又端庄的脸庞,她先是愣了愣,随即缓和神色,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又给了一份极为厚重的见面礼。

“熙儿病了自有仆妇照顾,你们才刚新婚,合该多亲近亲近,也好为我赵家开枝散叶。”放下茶杯,她看向儿子,略显柔和的面庞立刻绷紧,“熙儿那里我会派人去照顾,不用你没日没夜地陪着。身为男儿本该为国效力,你看看你如今,整天儿女情长,伤春悲秋,像什么样子!好了,你下去吧,陪素衣在府里四处走走,熟悉环境。”

赵陆离对母亲只是表面恭敬,应诺之后便领着新婚妻子离开,行至岔路就分道扬镳,照旧去了蓬莱苑,不过这次总算有了进步,好歹留下一句“抱歉”。关素衣客套地表示自己也想跟去看看,被他三言两语打发了,看来他对继室还处于防备阶段,不通过长久地考察绝不会让她随意接近一双儿女。

关素衣求之不得,面上却露出尴尬的表情,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缓缓离开。主仆一行回到正房坐定,关素衣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掉明芳,又让明兰倒杯热茶祛寒。

明兰迟疑道,“小姐,不知是不是奴婢想多了,总觉得老夫人对大小姐和侯爷的态度不对,好似有些厌恶。不,肯定是奴婢想多了,哪里会有母亲厌恶嫡亲的儿子和孙女。”

“并不是你想多了。”关素衣展开一卷书,漫不经心地开口,“这镇北侯府表面看着光鲜,实则藏污纳垢,晦气丛生。他们母不母、父不父、子不子,既不知礼义廉耻,亦不知孝悌忠信,又哪里还有亲情可言。你就算看出些什么门道也别说破,索性不管咱们的事。”

又是这句“不管咱们的事”,看来小姐压根不把自己当赵家人啊。明兰连连点头,对学识渊博的主子自是盲目遵从。

小丫头丢开了,关素衣却不可避免地陷入回忆。当初她也察觉到老夫人的态度有异,对儿子默哀大于心死;对孙女百般苛刻挑剔;对孙子万分溺爱疼宠。明明都是一家人,又不分嫡出庶出,为何如此区别对待,莫非有什么不为人道的隐秘不成?这个疑问,直到临死之前才由赵望舒解开。原来叶婕妤就是赵陆离的“亡妻”,难怪老夫人把赵纯熙和叶繁也一块儿恨上,谁叫她们与叶婕妤长得有八分相似。至于赵望舒,他毕竟是赵陆离的嫡子,也是重振门楣的希望,自然要好生护着。

如今想来,老夫人也曾对她不错,只是见她拢不住赵陆离的心,慢慢也就淡了。她没害过自己,也没帮过自己,这辈子相安无事而已。想罢,关素衣铺开宣纸,对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和点点红梅作起画来。

正院偏厅,老夫人孙氏已换下华丽的袍服,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褙子斜躺在榻上,瞥见掀帘入内的管事,沉声问道,“侯爷没陪关氏逛园子?”

“没,自个儿去了蓬莱苑。瞅夫人那面色,像是很委屈。”管事妈妈低声回话。

“我陪着老爷子走南闯北,见过多少钟灵毓秀的人物,却未曾有一个能盖过关氏。那贱妇当初不是自诩中原第一美女吗?与关氏一比,当真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侯爷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不喜欢,感情总是处出来的。去,将库房的钥匙、账本、对牌都交给她,日后她便是侯府当之无愧的主母,我总得抬她一抬。”似想到什么,孙氏冷哼一声,“把那贱妇留下的嫁妆也都交给关氏。若不是捏着这些嫁妆,赵纯熙焉能日日前来请安,早像她爹那样躲到天边去了。不愧是贱妇生的孽种,同样的心思狠毒,手段龌龊,为了阻挠那不孝子圆房,竟直接将自己弄病。你说她折腾这些有什么意思?”

管事妈妈不敢接话,只在心中腹诽:当然有意思。新夫人家世显赫,才貌双全,若得了侯爷宠爱又诞下嫡子,哪里还有她和大少爷的立足之地?只要长久霸住侯爷,再来打击新夫人便轻而易举了。

孙氏对此也心知肚明,疲惫挥手,“把东西带过去吧,这个家我不管了,让他们自个儿折腾。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折腾出一朵花儿来。希望关氏与传说中一样,是个精明能干的,能拢住侯爷,亦能压住那孽种。”

关素衣收到老夫人送来的东西并不感到惊讶,上辈子她也在新婚的第二天就接过了管家之权,当时既感动又惶恐,立时消去了独守空闺的怨愤。而赵纯熙的嫁妆她一直都在尽心尽力打理,却没料此举会成为叶繁和赵纯熙攻击自己贪墨夫家财物的罪证,以至于差点被休掉。

捏着嫁妆单子,关素衣轻扯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既然你们嫌我太尽心,这辈子便省点力,让你们一无所有也就罢了。

第11章 流言

赵纯熙病得很重,连吃了几贴猛药才把高热降下去,需得躺在床上静养十天半月才能恢复元气。关素衣从太医丞处了解到情况,暗暗在心里说了一句“该”,面上却十分心疼,每天都带着汤水前去探望。如今她养成了一个新爱好,那就是默默欣赏赵纯熙分明抗拒厌憎,却不得不假装感激涕零的模样。

这日,将炖好的甲鱼汤放进食盒里,她领着明兰溜溜达达朝蓬莱苑走去。至于明芳,早在成婚次日就毛遂自荐,前去照顾病重的大小姐,这会儿没准正做着当姨娘的美梦。

二人边走边聊,步履缓慢,并不怕汤水冷掉,反正赵纯熙从来不喝,只会找借口将它弃置一旁,等她们走了就倒进恭桶。

明兰揉了揉鼻子,对甲鱼汤的腥味很有些受不了,“小姐,您怎么每次都炖甲鱼汤啊?这股味儿很重,大多数人都不爱喝。”

关素衣低笑一声,“王八龟孙正该喝甲鱼汤才对,这就是常人说的以形补形。日后只要姑爷上门用膳,你必要传这道菜,记住了吗?”把他补成个万年王八才好玩呢!

明兰不知道主子为何对姑爷那般厌恶,虽然面上笑呵呵的,说话的语气也温柔,但遣词用句却大有问题,什么畜牲、王八、龟孙,一个比一个下贱,活似姑爷上辈子刨了她祖坟一样。

即便心中存了千百个疑惑,明兰却不敢追问,只是更加小心翼翼地护好食盒。

“小姐您来了。”二人刚跨入蓬莱苑,明芳就兴匆匆地迎上去,一面掀门帘一面笑道,“快请进,方才小姐还念叨您,问奴婢您什么时候会来。侯爷也刚到,身上沾了许多雪粒子,正在隔间换衣服。”

贝壳和玉珠串成的门帘丁零当啷一阵响,随即就有一道绯红倩影莲步轻移,跨门而入,将昏暗的内室照得亮堂起来。赵纯熙连忙半坐起身,亲亲热热地喊道,“母亲,女儿久病不愈,实在是拖累您了。飘絮,把绣墩挪到床边来,好叫母亲坐得离我近一些,我们母女俩手拉着手说说贴己话。”

关素衣不着痕迹地轻抚手背,感觉上面长满了鸡皮疙瘩。赵纯熙这会儿大概已经知道她的嫁妆被老夫人送到正房的事,所以才会态度大变。记得上辈子在拿回嫁妆之前,她也是这般逢迎讨好,撒娇卖乖,把自己哄得团团转。现在想来,两人年龄相差并不大,一个十三,一个十八,也就五年而已,怎么她就心思那么深,自己却一望见底?

这一点许是随了叶蓁,而且叶繁也不差,果然是家学渊源。

关素衣刚在绣墩上坐定,赵陆离就进来了,见明兰端着一碗甲鱼汤要喂给女儿,忙道,“我也饿了,先给我盛一碗。”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便放下,语带餍足,“味道很好,就是有些烫,等放凉一点再用。”

放凉了你会喝?关素衣笑着应诺,心里却门清。这父女两个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防备她。上辈子大约也是如此,只她当时满心都是对侯府的感激,并未多想。王八喝王八汤,正相配。

赵陆离觉得新婚妻子的笑容有些古怪,一时间却说不出来,于是很快就抛开了。在确定对方无害之前,他不会让儿女与她太过亲近。三人虚以委蛇了一番,等外面雪停了才各自松一口气,然后送客的送客,告辞的告辞。

踏出蓬莱苑,确定四周无人,明兰抱怨道,“瞧侯爷客客气气那样儿,真不把小姐您当自己人。还有赵小姐,表面看着极是妥帖亲热,说的那些话也漂漂亮亮,滴水不漏,但奴婢私下里琢磨琢磨,总觉得有些不对味儿。”

关素衣拂去手背上的鸡皮疙瘩,笑而不语。两人走到一方暖阁,就见一名身穿貂皮袄子的俊秀男孩蹦蹦跳跳跑过来,看见主仆二人,眼睛立时瞪大,“你是关氏吧?闹喜房那天我躲在窗户下偷偷见过你。”

关素衣正待答话,他已自动自发地扑过来,搂住她一只胳膊摇晃,“姐姐病了,爹爹要陪她,没人跟我玩。走走走,陪我溜冰去。”

“你是赵望舒?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时辰你应该在族学里上课?”关素衣弯腰看他,表情戏谑。

如今儒学盛行,前些日子皇上还放出一条消息,欲以科举选官,这是打破世家专权的第一步,亦是废除九品中正制的第一步。世家巨族虽多有阻挠,但无奈他们在战火中损耗了太多底蕴,已无力反抗新帝,而天下寒士人数甚众,自是倾尽全力支持,所以不出三年,科举选官制就会成为入仕最主要的一条途径。赵陆离虽然是个活王八,但好歹有点见识,所以在政令刚出来的那天就建立了族学,并为儿子延请一位鸿儒当夫子,寄望于他将来有一天能够依靠才学走上仕途。

但是赵望舒并不领情,想尽办法逃学偷懒。他今年十岁,正是爱玩爱闹,人憎狗厌的年龄,连拉带拽地把继母往结了冰的荷塘里拖,“我早下学了。快走,那边的雪堆里埋着赵二宝给我做的雪橇板,可好玩啦!”

关素衣被拉得踉跄,好不容易站稳身子才道,“你先与我一块儿去族学里看看,如果真个下学了,我再带你去玩。但倘若你骗我的话,我便要告诉你父亲。”

“我说下学就是下学了,你怎么那么认死理儿呢?”赵望舒有些生气,跺脚道,“你爹和你祖父的官职都是我父亲求了皇上弄来的,你嫁进赵家是攀高枝儿,合该事事顺从,处处谦卑,岂能与本少爷拧着来?你陪不陪本少爷玩,给句话!”

“不陪。走,我带你回族学。”关素衣上前去拉赵望舒,却被他三两下挣开,一溜烟跑到十米开外,气急败坏地叫骂,“好你个关氏,竟然管到少爷我头上来了!我不要你做我母亲,这就叫爹爹休了你!还有你祖父和你父亲的官也别想当了,这就是得罪本少爷的下场!”话落用力跺了跺脚,飞快跑远,想来也怕被拎回族学去。

关素衣盯着他远去的背影,表情莫测。上辈子,她对顽劣的继子十分头疼,花了无数精力去教导规劝。因祖父毕生致力于教书育人,她耳濡目染之下也颇有几分手段,慢慢把继子掰正,并教养得十分出色。哪料他非但不知感恩,还反过头来诬陷继母与外男有染,硬生生磨掉她对侯府最后一丝温情。

重来一回,关素衣哪里还有闲心去教导这熊孩子,只看着他越长越歪,最后毁在叶繁手里也就罢了。刚消停不久的雪花又开始纷纷扬扬飘落,她接住一片,捂化在掌心,淡声道,“回去吧。”

明兰战战兢兢跟在后面,小声询问,“小姐,要不您把少爷追回来,然后陪他玩雪橇?就算您不喜欢侯爷,可也得为老爷和老太爷着想啊,他们的官职全靠侯爷……”

不等小丫头说完,关素衣已嗤笑出声,“谁告诉你关家要靠侯府?”

“可大伙儿都那么说。”明兰嗫嚅道。

“看来这流言已经传遍镇北侯府了?”关素衣敛去笑容,表情冷厉,“若换个眼界短浅、大字不识的妇人,没准儿还真会被这传言糊弄住,然后对侯府感恩戴德,诚惶诚恐。也不知背后传播这流言的人把我关素衣当成了什么,蠢货?凭赵陆离那窝囊样,竟能求出个超一品的官来,他当自己会飞?”

“小姐,难道老爷和老太爷的官职不是侯爷求来的?”明兰实在无法相信寒门出身的关家会被高高在上的皇帝看重,毕竟燕京的士族那样多。

关素衣斩钉截铁地否认便没再解释,因为明兰根本听不懂。不过这并不怪她,九品中正制已盛行几百年,唯有士族弟子才能官居高位,而寒门志士就算再有才华也找不到进身之阶。似关家这般骤然富贵的例子绝无仅有,听在庶民耳里不啻于神话故事,如若这故事扯上镇北侯,也就变得可信了。没有镇北侯的帮衬,哪有关家今日?这大约是普通百姓的共识。

然而在表象背后,谁能想到这是一个雄才伟略的帝王在为自己的万世江山铺路?莫说困囿于寸许天地的庶民,就连很多士族,恐怕也想不到那般深远。思及端坐于龙椅上的某人,关素衣说不清是敬佩多一点还是怨恨多一些,毕竟她两辈子的悲剧与他总也脱不开干系。

但他离她实在是太远了,远得像是在天上,所以她只能仰望,谈不上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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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素衣并未追查源头,也未杀鸡儆猴、压制流言,只在翌日,赵陆离与她归宁并参加家宴时,忽然举起酒杯相邀,“听府里人说,祖父与父亲的官职都是侯爷求来的,妾身对此感激不尽。他二人初入官场,诸事不懂,烦劳侯爷多加照拂。这一杯妾身先饮,侯爷随意。”

本还面带微笑的赵陆离瞬间僵硬,竟不知该如何应这句话。

关老爷子与关父齐齐朝他看去,目中满是审视。能把关素衣教导的那般出色,他们自然也不是眼界短浅之辈,对皇帝重用关家的意图早已洞悉,更明白日后该如何自处。这官职不是任何人求来的,完全凭借着他们的真才实学。而赵府却传出这样的流言,岂不是将孙女(女儿),甚至关家的脸面,扔在地上踩?

本还对文质彬彬、相貌堂堂的赵陆离印象颇佳的关氏父子,现在已流露出些许鄙薄之色。

赵陆离看了看新婚妻子,又看了看其余几人,指节慢慢收拢,差点将酒杯捏碎。他哪里有本事为关家人求到帝师和九卿之位?这话若传到霍圣哲耳里,又该如何嘲笑他的自吹自擂与可悲可笑?尤其关家父子如今都是天子近臣,极有可能在他跟前提到几句。那场景,等同于硬生生把他的脸皮扒下来踩踏,堪称痛不可遏。

关素衣敬酒之辞,赵陆离万万不敢应,恨不得遁入地下逃回侯府,把所有造谣者全都掐死。他已经够丢脸了,绝不能让霍圣哲看见他更不堪的一面。

第12章 知耻

席间沉默良久,关氏父子一同放下酒杯,发出噗噗两声轻响才打破寂静。赵陆离还未想到该如何回答新婚妻子的话,脑门已冒出许多细汗,心中更是难堪异常。

关齐光转头去看孙女,眸中偶有精光闪过。他虽然不善言辞,可心底却自有乾坤日月。这种流言,换成任何一个寒门女子,或许都会轻易相信,却绝无法糊弄住素衣?然而她不但做出深信不疑的模样,还在归宁家宴上状似感激涕零地说出来,这分明是故意给镇北侯难堪。短短三天时间,她身上究竟发生何事,怎会从中正平和,温柔娴雅的性子,变成目下这般绵里藏针,暗含戾气?

不用说,定是侯府苛待了她。思及此,关齐光对所谓的琢玉公子已是印象大跌,却不训斥,只冲关父摆了摆手。

父爱女如命,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得了老爷子示意,亲自倒了两杯酒,邀赵陆离共饮,礼数算是周全了,语气却满带讥讽,“原来关家托了侯爷的福才有今日,本官常在陛下身边当差,竟从未耳闻过,如今正该好生谢谢侯爷才是。”

赵陆离摆手欲言,却被他打断,“太常卿虽是九卿之首,却无甚实权,本官欲再进一步,恳请侯爷多多帮衬。您看那丞相之位如何?”话落指了指两街之隔的丞相府。

眼下正是隆冬时节,赵陆离却汗流如瀑。别看岳父嘴里说得野心勃勃,面上表情却透着十二万分的漫不经心。他哪里想当丞相,分明在用言语挤兑他。这官职如何来的,谁能比关氏父子和金銮殿内那位更清楚?

赵陆离口才不差,此刻却因满心的羞耻而无法成言。关云旗满饮一杯,继续道,“超品的帝师,正三品的太常,只要侯爷您开口,陛下轻易就允了,你二人之间的情谊果然深厚。本官不了解陛下喜好,在他跟前总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日后多与他谈起侯爷,想来君臣之间会更为得宜。侯爷您有空也去未央宫走动走动,莫让这份情谊变淡了。”

若说之前只是试探,接下来这几句话正戳中赵陆离死穴。只见他面容煞白,薄唇紧抿,眉眼间的羞耻与难堪掩都掩不住。关云旗这才满意了,让仆役再续一杯,小口啜饮。身为开国功臣之一,又是圣元帝曾经的左膀右臂,为何别人大权在握,富贵滔天,单他闭门不出,远离朝政?见微知著,若说这君臣二人从无间隙,关云旗绝不相信。

入了太常寺之后,他渐渐立住脚跟,也就打听清楚那道赐婚圣旨背后隐藏的玄机。原来皇上有意纳女儿入宫,是赵陆离仗着曾经的交情,半途把女儿截去。关云旗得知此事并未对他产生不满,甚至有点感激。宫中藏污纳垢,凶险万分,他怎么舍得女儿往火坑里跳?再大的荣宠,都比不过女儿的终身幸福。既然赵陆离如此诚心,日后定然会善待她。

然而那终归是臆想,待见到性情变得尖锐冷厉的女儿,他才意识到,或许侯府也是个火坑,但此时已没有退路,皇帝赐下的婚事是不能轻易和离的。

赵陆离此刻恨不能化为青烟,直接消失在关家人眼前,也就不必受这等屈辱。他最恨的人是霍圣哲,最怕的人也是霍圣哲。婚后他才影影绰绰地听说,关素衣原本是霍圣哲钦定的昭仪,位比副后。把关素衣从他手心里抢走,赵陆离难免产生些许隐秘的畅快,然而那些畅快,都被这些要命的流言冲刷得一干二净。

若霍圣哲得知他扯着皇恩浩荡的虎皮来压制关家,定会露出最令他厌恶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已经能够想象到他在心中是如何的鄙夷自己,然后跑去甘泉宫,迫使叶蓁看清自己懦弱无能的本质。

所以这件事一定要澄清,且还得从源头掐灭!想罢,赵陆离就要开口请罪,却被关老爷子摆手打断,“不用解释了。都说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都不齐,何以承担朝堂重任?回去后好好清理家宅,莫要闹出笑话。”复又看向孙女,温声道,“把我书房挂的那幅字儿取下来带回去,日后引以为戒。”

关素衣乖巧应诺,起身去拿字,回来后展示给赵陆离看,只见上面用狂草写了五个大字——知耻而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