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老爷子的确不善言辞,所以并未开口教训孙女婿,但这幅字以及背后隐含的意思,对赵陆离而言不啻于致命一击。他想,未来三年,不,或许是五年,他都没脸再登关家大门。

一番敲打过后,赵陆离终于可以带着新婚妻子回家。当着关家人的面,他极为体贴地扶妻子上马车,入了车厢却把手藏在袖内暗暗揉搓擦拭。关素衣在他对面坐定,拿出一条帕子,也将被碰触的手腕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涂上味道刺鼻的红花油才作罢。

瞥见赵陆离诧异的表情,她微微一笑,“抱歉,我有洁症,而且很严重。”

“无事。”面对关家人,赵陆离感到很无力。

关素衣不介意让他更无力一点,坦诚道,“之前在家宴上,我是故意挑明的。我关家虽是寒门,却以耕读传家,见识并不比你们豪门世族少。我从小跟随祖父踏遍九州十二国,四处宣扬儒学,稍大点被送到外家,跟随外祖母学习史学,亦跟随外祖父学习农学。如果真把我放在心上,你应该知道,《左氏后传》便是我外祖母所著,如今流传甚广的《稼农》一书,便是我外祖父的呕心沥血之作。我从不以我的出身为耻,恰恰相反,我感到非常骄傲。因为他们教给我的知识以及为人处世的道理,让我可以毫不畏怯地面对任何人。”哪怕在前世,她也从未觉得自己卑贱,之所以忍受种种误解与责难,不过因为感激赵家对关家的救助之恩罢了。

上辈子恩情已经还完,这辈子也就无需再忍。

赵陆离的确未曾了解过妻子的家世,听见这番话大感讶异。左氏、仲氏、关氏,这三个姓氏或许很普通,但若涉及史学、农学、儒学,所有人都会瞬间意识到这三个姓氏所指代的三位泰斗。左丁香、仲川柏、关齐光,这三人位列当代十大文豪的前三,说出去当真是如雷贯耳。难怪霍圣哲欲以昭仪之位纳她,根由原来在这里。

赵陆离恍然大悟,也终于回过味儿来。被三位文豪倾力教养长大的关素衣,怎会被那等拙劣的流言欺骗?她方才是故意给他难堪啊!

“没错,我是故意给你难堪。”关素衣竟大大方方承认了,摘掉头上的银钗,拨了拨小香炉内的炭团,漫不经心地道,“我给你难堪,总好过陛下给你难堪。你与他南征北战,应该知道九黎族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支军队是什么。”

“斥候。”赵陆离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原来你还记得。”关素衣用帕子擦拭银钗上的灰迹,眼波流转,语气轻慢,“斥候无处不在,全魏国都在陛下的耳目之中,更何况小小一个镇北侯府?我不知道你们君臣之间有何龃龉,但我知道,一个失去帝王信任的武将,府中定然不乏斥候。你一句话就让我爹爹得了九卿之首的位置,又让我祖父官居帝师,你把自己当成什么?又把陛下当成什么?莫非他是你可以任意掌控的傀儡不成?或许陛下不会与你计较,但落得一个欺世盗名、妄自尊大的印象难道是很光荣的事?连先皇和太后都左右不了陛下的意志,你镇北侯是哪个牌位上的大神,凭得又是什么?”

凭的自是头顶绿帽,然而皇上也不会一味纵容镇北侯,因为他毕竟是中原霸主。关素衣暗暗摇头,心道除了爹爹、祖父、外祖父,世上的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别说了!这些话日后都别说了!算我求你!”赵陆离露出耻辱之色。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圣哲多疑又冷酷的性子。但与他的猜忌打压比起来,他更无法忍受被他鄙夷轻视。他已经输了,却不想输得太难看。

“我不说,难道这件事就能当做没发生?”关素衣终于给了他一个正眼,“我固然可以把流言压下去。但我出身寒门,侯府的仆役又怎会真心敬服我?表面应了,背后传得更凶也未可知。如今天下初定,朝政未稳,多少双眼睛盯着侯府。背后造谣者想看我关家的笑话,殊不知反把侯府弄成天大的笑话。这事,还得你自个儿想办法解决。我知道新婚那天你是装醉,也知道你故意避着我。你有心结未解,我可以等,既然嫁进侯府,我便会好好与你过日子,但前提是你要尊重我,信任我。我关素衣也有一身铮铮傲骨,容不得诋毁与践踏。”

连消带打的一番话下来,赵陆离什么脾气都没了,反而被妻子坚定深邃的眸光吸引。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温柔、娴雅、安静,可说是毫无存在感的一个人,然而目下,她变得如此鲜活炽烈,头角峥嵘,让见惯了卑弱女子的赵陆离大受震动。她愿意等待他,也愿意与他共同面对侯府的问题,更愿意坦诚布公地谈话。这很好,真的很好。

第13章 追查

与妻子恳谈一番过后,赵陆离对她印象大改,虽然还有几分戒备,却也多了许多欣赏,内里更添愧疚。他把人送回正房,即刻就派管家去暗查流言的源头,然后躲进书房自省。

关素衣脱掉华丽袍服,只穿着一件素色棉质罩衫,懒洋洋地坐在躺椅上喝茶。明芳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不是在赵纯熙院子里,就是在书房附近徘徊。明兰最老实本分,这会儿正把仲氏送来的布料、首饰、药材等物放进箱笼里,嘟囔道,“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入了侯府才知道,还是家里最好。小姐,刚才我真不想回来。”

“你当我想回这个鬼地方?”关素衣放下茶杯,从针线盒里取出一个没完工的荷包慢慢缝制。

明兰迟疑半晌又道,“小姐,不过几句流言而已,怎么老太爷和老爷会那样生气?知耻而后勇,这句话我知道,不就暗示侯爷不知道羞耻呗。万没料到老太爷骂人这么厉害,都不用开口说话!”

关素衣捻着银针,慢慢拉长丝线,“那些流言不过是小事而已,祖父和父亲是气侯府糟践我,当然要大力敲打一番,免得我挺不直腰杆。但这里面还有一些机锋你不晓得,我也不好解释给你听。你只需知道,镇北侯跟皇上不但没什么交情,还有间隙。他扯着皇上的大旗来压关家,说父亲和祖父的官职是他求来的,传到别人耳里他不会在意,但若传入皇上耳里,等于将他的脸皮扒下来踩。”

用葱白的指尖细细把绢布抚平整,她展颜一笑,“你说,若是我把你的脸皮扒下来,你疼不疼?难不难受?想不想死?”

“疼!难受!想死!”明兰捂着脸,惶恐点头。

“所以我随便吓唬吓唬他,他就害怕了。你且等着,日后谁再敢背后嚼我舌根,不用我料理,他便会狠狠掐灭。我来赵家不是跟这个斗,跟那个争的,我是来好好过日子的,有人上赶着给我当枪使,我为何不用?”当然,她的小日子里只包括明兰与诸位亲人,可不包括赵家。

“那流言真的会传进皇上耳里吗?”明兰小心翼翼地问,然后走到窗边四处张望,像做贼一样。

“傻丫头,你以为他赵陆离是个什么东西?值得皇上费这个心?一二斥候肯定是有,不单侯府,别家勋贵,甚至皇室宗亲都一样。但皇上日理万机,哪有闲心理会这个,只要镇北侯府不犯上作乱,意图谋反,旁的事他不会过问。赵陆离那活王八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不知想到什么,竟吓成那样。”若占了哪个猛将、能吏,或实权亲王的老婆,皇上或许会费心把这人弄死,免得留下后患,但换成赵陆离这闷不吭声的窝囊废,他看都不稀得看一眼!

最后这句话,关素衣隐在心里没敢往外说,怕明兰这小丫头憋不住,惹出事来。流言的出处,不用查她就知道是谁搞的鬼,除了赵纯熙,没谁能想出如此幼稚而又拙劣的昏招。

她的目的大约有两个,一是蒙蔽自己,让自己对侯府心存感激和敬畏,日后才好掌控;二嘛,当自己惶恐难堪的时候,她便站出来刹刹这股歪风,给自己卖个人情。红脸、白脸全她一人唱全乎了,小小年纪就这般心思诡谲,果然有其母风范。

正想着,外面就传来明芳亲热的声音,“哟,大小姐来啦,快请进!奴婢刚熬了驱寒汤,这便给您端来。”

明兰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道,“小姐您回来这么大半天了,她也没说厨房里熬着驱寒汤。”

关素衣举起食指抵住唇瓣,微挑的眉梢满是戏谑的笑意。

赵纯熙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慢慢走进来,脸上病容未退,看着十分虚弱。明兰忙把她让到暖炕上,关素衣扯开棉被盖住她冰冷的双腿,斥道,“大冷的天,你不好好躺着,作甚出来乱跑?有事直接让丫头来回我便成。”

赵纯熙摆出羞愧的表情,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才细声细气地道,“我,我是来给母亲赔罪的,怎好让下人代劳?母亲许是已经听见音信儿了吧?下人传得不像样子,我听了真是没脸……”大略把流言说了一遍,她下炕便跪,所幸被眼疾手快的明兰拉起来,摁在炕上,只得歉然道,“母亲莫急,我已把流言压下去了,日后谁再敢说三道四,我镇北侯府绝不容他。”

日后不容?也就是说这回算了?你造的谣你来压,参与的仆众屁事没有,或许还得了很多赏银,然后你再到我这个苦主跟前卖好,小小年纪就这么不要脸,也是难得。关素衣一面腹诽一面回道,“原是为这个。你父亲也听说了,这会儿正派人查着呢。该罚的罚,该打的打,该卖的卖,谁犯事谁担责,很不需你来赔罪。况且你父亲先前已亲自向我祖父和父亲告过罪,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不必总是耿耿于怀。”

关素衣摸了摸赵纯熙的头,柔声安慰,“你别揽这些事,只管好生养病。”

关家人已经知道了?赵纯熙心里咯噔一下,脸立时白了。关家父子是皇上为宣扬儒学竖起来的标杆,他们的官职跟赵家没有半毛钱关系。本来这流言只是传给关素衣一个人听的,震慑住她也就罢了,没想到竟传入关家。那父亲该多丢脸啊?

转念思及父亲正派人追查这事,赵纯熙本欲立刻回转善后,又恐露了行迹,一时间如坐针毡。所幸她的两个大丫头很机灵,寻个借口匆匆走了。

“母亲不怪罪就好。”赵纯熙忍了又忍才状似感激地道,“当日我一见到你就感觉十分亲近,好似上辈子与你相识一般,这才求到爹爹跟前,说是要你做我母亲。爹爹也很中意你,为了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特地去向皇上求赐婚圣旨……”

这番话无疑又是在博取好感,意在告诉关素衣:你能得到皇上赐婚并成为镇北侯府主母,全是她赵纯熙的功劳。也不知对方哪儿来的自信,真当全魏国的女人都想嫁给赵陆离不成?他的确俊美无俦,才华出众,放在别人眼里是如雕如琢的美玉,而在关素衣看来,却是个头顶发绿的活王八。

上辈子都没被赵陆离的浮华外表迷惑住,这辈子又怎会沦陷?人跟王八压根不是一个族类,绝扯不上关系。打断赵纯熙的热乎话,关素衣拧眉道,“我说我怎么就会嫁入镇北侯府,原来是你们父女二人强求的缘故。我祖父是帝师,我父亲是太常卿,论起家世,我比丞相府的嫡小姐也不差,凭什么她能入宫为妃,我就只能当个小小的侯夫人?”

赵纯熙傻眼了,完全想不到对方竟是这个反应,待要解释,却又听她说道,“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已经被误了下半生,我也只能认命。你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语气中满满都是嫌弃与无奈。

赵纯熙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窍,若非表面功夫做得好,没准儿五官已经变形了。她原以为这人会像别家闺秀那般对爹爹迷恋不已,哪知道她非但不迷恋,还嫌弃上了。鸡,狗,她竟拿畜牲来比父亲,真是好一张毒嘴!不过也对,与宫妃之位比起来,侯夫人的确算不得什么。

耕读传家,品行高洁,不慕名利,我呸,全都是谎言!赵纯熙彬彬有礼地告辞,出了正房,在心里把对方大骂一通,转念想到宫中的母亲,不由更加挫败。镇北侯府已经没落,这个认知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令她挺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短时间内,她不敢再来正房套近乎,省得被一个寒门女子打脸。

等人走远,明兰才低声开口,“小姐,您真想进宫当妃子啊?”

“我故意拿话堵她呢,省得她总以为镇北侯府多么显赫,多么尊贵,多么高人一等。”关素衣指着赵纯熙坐过的绣墩,吩咐道,“拿滚水来好好烫一遍,脏得很。”

明兰忙端来滚水,边浇边说,“小姐,你就不怕赵纯熙跑去告诉侯爷?你现在毕竟是赵家夫人,不好说想入宫的话吧?”

“那又怎样?傻丫头,我说要等赵陆离,要好好与他过日子,你就信啦?我从未有入宫为妃的想法,只是恨他们又来搅乱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新生。日后他们让我难受一点,我便让他们难受万倍,咱们就这么耗着也挺有意思。”似想到什么,关素衣粲然一笑。

明兰满心都是疑惑,闹不明白小姐跟侯府哪儿来的深仇大恨。但她素来老实,只把绣墩擦得干净透亮,这便乖乖坐在脚踏上帮主子纳鞋底,旁的话一句不敢多问。

屋里烧着地龙,热气很快就把聚集在砖缝里的水蒸干了。主仆二人一个看书,一个做针线活儿,不知不觉便过了一个多时辰。忽然,院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随即就听赵纯熙的大丫鬟荷香喊道,“夫人不好了,侯爷要对少爷动家法,您快去劝劝吧!这事儿也是因您而起,还需您去帮忙开解!”

这是查到赵望舒头上了?关素衣把书合拢,抻平,压在枕下,这才不紧不慢地披衣穿鞋,把荷香急得团团转,却又不敢很催。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位新夫人哪里像寒门女子,架子摆得比谁都大!

第14章 挨打

关素衣还没走进正院,就听里面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尤以赵望舒最是闹腾,爹啊娘啊的喊个不停,听上去倒是中气十足。

“母亲你可来了,快帮弟弟说说情吧!爹爹要打死他呢!”赵纯熙站在廊下焦急等待,看见姗姗来迟的主仆一行,连忙迎上去拉拽。她虽然堵住了下人的嘴,叫他们不敢出卖自己,但无奈弟弟太没脑子,竟直接跑到书房去向父亲告状,说要休了关氏,还让他把关家父子的官职给捋了。你听听这叫什么话?难怪爹爹会大发雷霆。

“别忙,先说说怎么回事,好端端地动家法,总得有个根由吧?”关素衣走入正厅,就见赵望舒被两个侍卫压跪在地上,赵陆离拿着一根藤条往他背上抽,表情十分恼火。老夫人劝不住,只能坐在一旁抹泪。

赵纯熙哪里敢说实话,正支吾着,关素衣轻笑开口,“你不说我也知道,无非就是叫你父亲休了我,顺便把我祖父和父亲的官职捋下来。”

“你怎么知道?”赵纯熙年纪还小,一诈就被诈出了真话。

“昨天他当着我的面就敢这样说,我岂能猜不到?”关素衣行至老夫人身边站定。

孙氏看见儿媳妇来了,不由大喜过望,忙道,“快去拦着侯爷,快!再打下去会伤了望舒的身子骨!”

“母亲莫急,我还没闹明白发生什么事儿。”关素衣压了压老夫人单薄的肩膀。

孙氏也是一通支支吾吾,并不敢说真话,只斥道,“让你拦你就拦,问那么多作甚?你现在是侯府主母,照顾继子是你应尽的本分,看见侯爷鞭挞孩子你不去劝阻,反倒优哉游哉地站在一旁看戏,你是恨不得侯爷把继子打死,好给你的孩子让位吗?这就是你关家的家教?传出去也不怕落得个自私狠毒的名声,毁了你祖父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声誉。”

只要涉及赵望舒,老夫人就会变得刻薄尖锐,类似的指责,关素衣上辈子听过无数遍。她背负着苛待继子的骂名,尽心竭力把赵望舒培养成才,换来的没有感激,只有误解。然而她从不解释,因为她想着,当某一天,赵望舒金榜题名、位极人臣时,所有人都会理解她的苦心。然而那一天终究没能等到,因为连赵望舒本人都理解不了她,甚至在心里偷偷恨着她。

那好吧,这辈子她就什么都不管了。思及此,关素衣直接在老夫人身边坐定,徐徐开口,“我来之前听到一些音信。这一顿打是望舒该受的,我不会劝。”

老夫人气得倒仰,指指儿媳妇,又指指下手更狠的儿子,高喊道,“来人,快把侯爷拉开,快拉开!”但施行家法的都是前院的仆役,只听赵陆离一人号令,哪敢妄动。

赵望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噎道,“娘,儿子这就下去陪您,也叫您好好看看赵陆离这厮如何狠心!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真不假啊,昨天他还对着您的画像流泪,今儿就能为了新夫人把儿子往死里打。娘,您若泉下有知就赶紧投胎去吧,别再等这狼心狗肺的人啦!”

不愧为赵陆离千娇万宠养大的一双儿女,太知道他的软肋在哪。这番话像针一样扎进他心中,他高高抬起手,终是没能往下抽,停滞几息后猛然把藤条扔掉,哑声道,“把少爷抬回去,拿我的帖子去请太医。”

一群仆役忙把赵望舒抬下去,赵纯熙大松口气,眼珠转了转,忽然带着泣音说道,“母亲,弟弟挨打你一声不吭,你真的想看爹爹活活把他打死吗?我,我当初真是看错你了,你好狠的心!”话落还瞪了赵陆离一眼,然后提着裙摆追出去。

赵陆离本就被儿子的哭诉弄得肝肠寸断,又被女儿饱含怨恨的眼神生生凌迟,一时间痛不可遏。他摇摇晃晃地坐倒在椅子里,看见冷眼旁观,无动于衷的关素衣,没来由的竟升起一股厌憎之感。若早知道这人如此冷心冷肺,他当初就不该同意儿女的哭闹,世上哪有后娘会真心为继子继女考虑?可恨他竟昏了头,把在关家经受的屈辱发泄在儿子身上,不应该啊!太不应该!蓁儿若是知道,定会更加怨他吧?

赵陆离越想越心绪难平,本只是对关素衣产生了一二厌憎,后来竟变为仇视。他直勾勾地看向对方,怒气扭曲了脸庞,显得极为可怖。

老太太虽急着去看孙子,却也不想轻易放过关氏,嘶声道,“把我日前交给你的账册、钥匙、对牌都还回来,这个家我可不敢再让你管,省得哪天望舒被你害死了,我还不知道。”

这话实在诛心,明兰、明芳已脸色大变,关素衣却还不动如山地坐着,一字一句开口,“难道说,这顿打,您二位还觉得打错了?不怕说出来让人笑话,我祖父幼时口吃,为纠正过来,每日含石子诵读经文,直磨得唇舌溃烂,饮食难续亦不肯放弃,如今终成一代文豪。我爹自小与他走南闯北宣扬儒学,途遇艰险无数,几经生死终成鸿儒。不但他们,我幼时也没少吃苦,看看我这手,为练字磨出多厚的老茧。因是女子,落笔时力道恐有不足,父亲便在我腕上绑沙袋练习,从五岁时的半斤,慢慢增加至现在的四斤,绳结将我的皮肤磨破一层又一层,到现在还留有难以消除的疤痕,终于使我练出一笔入木三分、铁画银钩的好字。亦有那年,我们一家行至漠河传扬儒学,为防我受不了严寒而早夭,母亲每日都要脱掉我的外袍,让我仅着一件单衣在大雪中奔跑,更逼我跳入冰河内潜泳,那冻入骨髓的感觉,你们何人能够想象?她是我血脉相连的生母没错,但你们说,她为何要这样待我?难道是想害死我吗?”

厅中一片寂静,连老夫人都听呆了,万没料到关家的家教竟严厉到如此程度。

关素衣放下袖子,掩住手腕与指节上的疤痕与厚茧,徐徐道,“正因为对我好,他们才会格外严厉。我三岁能诵《战国策》,六岁能行文作赋,十岁已协助祖父教导比我年龄更大的弟子。我们关家人知道什么是仁义礼智忠信孝悌,更知道克己复礼,明辨是非。反观望舒,已经十岁的年纪,汉字他识得几个?文章会作几篇?君子六艺精通几项?朝政时局又明白几何?”

早年赵陆离在外征战,并没有时间教育孩子,老夫人又一味宠溺纵容,闹到现在十岁上下,莫说行文作赋,连最简单的字儿都认不全。关素衣不问,他们竟一点儿都没觉出不对来,这一问,真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望舒他竟不成器若此!气势汹汹的二人,此时既羞愧又颓唐,内心还隐隐产生焦灼之感。

然而关素衣接下来的话,却犹如棒喝,令他们醒醐灌顶,“陛下欲以科举选官,时间长了早晚会取代九品中正制,若没有真才实学,望舒日后很难得到重用。且你们不必硬撑脸面,任谁都看得出来,现在的镇北侯,与陛下恐怕没什么交情,相反还颇有龃龉。也因此,望舒处境更为尴尬。没有学识,他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或许还能顶着镇北侯的爵位安然到老,但你们看看他现在,狂妄、顽劣、口无遮拦、不忠不孝、大逆不道,连捋夺帝师与太常卿的职位这种话也敢轻易出口。是谁给他的底气?他以为你赵陆离能取代皇上不成?或许大多数人不会与一个孩子计较,但你们就那么肯定镇北侯府没有在外竖敌?没有旁人安插的眼线?他们不会借此弹劾赵家?正所谓天威难测,皇上能容你们一时,未必能容你们一世,某些龃龉,或许哪一天就会变成心中的尖刺,不拔不行。你们既已身处危困之中,难道不该低调做人,谦卑恭行?现在望舒还小,能用‘年幼不懂事’的借口敷衍过去,等他渐渐长大,再闹出事来,恐怕就是灭顶之灾。”

赵陆离和老夫人被这席话弄得五雷轰顶,心魂失守。望舒是叶蓁与赵陆离的儿子,皇上那般宠爱她,能对望舒有好感?等叶蓁生下皇子,为维护皇室血统与颜面,说不得就会找借口将望舒给害了。他现在就这样口无遮拦,诸事不懂,岂不是满头都是辫子,叫人一抓一个准?

思及此,二人已是汗出如浆。

关素衣笑了笑,继续道,“你们说我狠心,殊不知我若真狠心,就该早早将侯爷拦住,叫望舒得不着这次教训,也记不住什么叫谨言慎行。我还会一味宠着他,溺着他,给他最多的银钱,最美的婢女,最油滑的小厮,最大的自由。他不爱读书,我就帮着他逃课,你们要教训他,我就站出来维护,他在外花天酒地,胡作非为,我不但不劝阻,还帮着隐瞒,早晚将他教养成不学无术,狂妄自大的纨绔。等哪天惹出祸事,我再一竿子将他打死,岂不痛快?你们别嫌我说话难听,我关家的教育就是这般,有话说话,有事做事,取道中直。我是真心为望舒,为侯府考虑才会与你们推心置腹,你们不肯领情那便算了。不过我还是得多一句嘴,十岁已经不小,正该好好教育了。”话落微一躬身,迤然走远。

赵陆离和老夫人思忖良久,双双长叹,再不提关氏自私狠毒的话,反而觉得这一顿打有些虎头蛇尾,望舒恐怕吃不住教训,心中难免焦虑。

第15章 孽子

关素衣看完戏就回了正房,大冷的天,她也不想去自讨没趣,只吩咐明芳带着几贴棒疮药去惊蛰楼探望大少爷。明芳以为赵陆离也在,捧着锦盒欢欢喜喜地走了。

“瞧她那轻狂样儿,连我都看出来了,还以为小姐您啥都不知道呢。”明兰冲她扭腰摆臀的背影啐了一口。

“别跟她计较。明芳是个懂得上进的妙人儿,过几天我就给她谋一个好前程。”关素衣手里捏着一把小巧的剪刀,慢慢修剪几株红梅,找准位置一一插入瓶口。话说回来,侯府的日子其实一点儿也不难过,有好戏可看,还有清净小院和成群仆役,比当女冠滋润多了。

“小姐,您想抬举她当姨娘?小心养虎为患啊!”明兰拧着眉头劝阻。

“今儿闹这一出,老夫人和赵陆离那里我算是糊弄过去了,但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叶家。我刚进门没几天就怂恿侯爷毒打嫡子一顿,叶家岂肯善罢甘休?他家虽然官职并不显赫,宫里却出了个婕妤娘娘,不好明着与关家撕破脸,给我添些堵却轻而易举。想来再过几天,叶夫人就该上门劝赵陆离纳了叶家庶女做妾。毕竟是亲姨母,比我这个外人靠谱多了。”插好一瓶红梅,关素衣慢慢清理桌上的细碎枝叶,目光有些放空。

“啊?侯爷刚与您成婚没多久便纳妾,岂不是当众给您难堪?”关家父子从不纳妾,故而明兰显得极为惊讶,这才明白小姐为何对侯府产生不了归属感。与简简单单、和和美美的关家相比,这里就是个火坑啊!

“与妻子成婚没几天便纳妾的男人还少吗?你看看城东那家姓李的商户,与妻子成婚的当天还抬进来三顶粉色小轿,旁人只叹一句足下风流便罢了。这世道以男子为尊,谁来同情女子,维护女子?咱们无力反抗,只能苦中作乐而已。赵陆离若是同意了叶家的要求,我就顺手帮他多纳几个,一块儿抬进门才热闹。”将桌面打扫干净,花瓶摆放到窗边,关素衣解开衣带准备安寝,脸上丝毫不见哀色。

明兰小心翼翼地伺候她躺下,心道小姐看不上侯爷也好,不动心才不会被弄得遍体鳞伤。原来嫁入高门竟是这么难的一件事,还不如找个老实的庄稼汉呢。

正房已经熄灯,赵陆离和老夫人兀自反省一会儿,这才赶去惊蛰楼。楼里楼外烛火通明,更有仆役来来往往、进进出出,手里拿着水盆、抹布等物,又有几人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倒碎裂的瓷器,可见被折腾得不轻。

两人还未走近就听赵望舒气急败坏地咒骂,一口一个“关氏贱人,老子宰了她,把老子的弯刀拿来”云云,其间还夹杂着摔东西的巨响。丫鬟小厮纷纷避至门外,唯有赵纯熙守在床边,一个劲儿地劝他莫生气,小心扯着伤口。

本就被关素衣的一番话弄得胆战心惊的赵陆离母子俩,此时已无半点侥幸。十岁的孩子已经不算小了,有那颖悟绝伦的现在已初露峥嵘,而九黎族的子弟,在这个年纪就上战场的比比皆是。反观望舒,竟与那些整日在街面上游荡的地痞恶霸一般无二。

“作孽啊!我原是可怜他小小年纪没了母亲才略有纵容,哪料竟将他纵成这个样子。如今的燕京已被定为国都,时局不比当初,兽檐上掉一块瓦片也能砸死几个宗室勋贵,他若是跑到外边胡作非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谁能保得住他?难道指望那贱妇不成?尘光,你媳妇说得对,望舒的确该好好教导了,否则难免走上歪路。”老夫人语气颓丧,面容灰败,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

赵陆离这会儿也没心思与母亲置气,快步入了内室,厉声喝骂,“孽子,你是藤鞭没吃够,还想再加五十不成?”

赵望舒很是惧怕父亲,见他进来,立刻消停了。赵纯熙连忙拦在床前嚷道,“爹爹别打了,弟弟不懂事,您有话好好跟他说。”

“转过年就十一岁了,还不懂事?”赵陆离也不关心儿子伤势,叫来几个小厮,询问他在族学里表现如何。小厮哪里敢说实话,没口子地赞少爷聪明绝顶,勤奋刻苦,将来前途不可限量云云。

赵陆离听了只冷笑一声,命管家把儿子的书箱拿过来翻看,里面有小刀、弹弓、木雕、糕点等物,就是不见书本,好不容易从底层的夹角里掏出一团揉烂的宣纸,展开一看,气得差点吐血。只见上面用歪歪扭扭、不堪入目的字迹写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统共三十几个字,就错了六个,有的笔画太多,懒得勾描,竟直接用墨团代替。这哪里像十岁的半大少年写的字儿,比刚开蒙的幼童还不如!赵陆离怒气冲顶,脑袋眩晕;老夫人凑过去一看,也是急喘了好几口气才堪堪缓过来。

“你们几个既然伺候不好主子,那就不用伺候了,都回家去吧。来人,拿家法来,今儿我定要打到这孽障开口认错不可!”赵陆离将宣纸揉烂,砸在跪地哀求的小厮头上。一群侍卫走进来,将几人拖走,顺便奉上一支粗硬的藤条。

赵纯熙本以为爹爹听了她意有所指的话,定会恨上关氏,然后匆匆跑来向弟弟赔罪。然后她再哭一哭,假装大度地替关氏说几句话,爹爹必定更为愧疚,也更心疼她的委曲求全。哪料现实与她想得背道而驰,爹爹哪有消气的迹象,分明越发暴怒。

关氏这贱人究竟跟爹爹说了什么?她心中咒骂,眼角却淌下两行泪,抱住赵陆离的双腿跪了下去,“爹爹您别打了,望舒知错了!”

“他哪里知错?”赵陆离怕伤到女儿,举着藤条不敢挪步。

赵望舒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忙道,“爹我真的知错了,我不该辱骂关氏。”话落觉得委屈,哭道,“我就是太想要一个母亲。母亲可以陪我玩,照顾我,生病的时候摸我的额头,睡觉的时候拍我的脊背。我就是想要这样一个母亲,可关氏她不肯陪我,还嫌弃我,要撵我走。”

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渴望,然而即便上辈子的关素衣实现了他所有希冀,也没能换来他半分感恩。所以这辈子她才学会了什么叫“铁石心肠”。

但赵陆离和老夫人可不是铁石心肠,一听此言,满腔怒火顿时消弭于无形,也忘了要好好管教他的话,鼻头一酸,双双掉下泪来。赵纯熙连忙夺过藤条,扔给屋外的侍卫。

赵陆离很是无力,斟酌半晌才哑声道,“你以后乖乖的,你母亲自然就疼你了。今日我便给你们透个底儿,省得往后你们闯下大祸难以收场。咱们镇北侯府已经不行了,爹爹这辈子都无法再入朝堂。空有爵位而无权势的勋贵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看看晋王府和成王府便明白了。”

晋王和成王因谋逆被圈禁,日子过得穷困潦倒也就罢了,还处处被人作贱。赵望舒伙同几个玩伴爬过成王府的墙头,用石子儿砸过成王世子,冲他谩骂,吐唾沫,极尽羞辱之能事,故而立刻就感同身受。他难以置信地道,“爹,爹爹,咱们镇北侯府不至于……”

“早晚的事罢了。你们只需记住,我与皇上的关系并非像外界传闻的那般亲厚,那都是过去的事。正相反,他现在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或许哪一天就会设法将我除去。而关家如今荣宠正盛,简在帝心,莫说爹爹我,便是皇上在关老爷子跟前也要毕恭毕敬地执弟子礼。你们日后的前程,或许还得靠关家扶持,爹爹已是无能为力。”

若非叶蓁在宫中斡旋,赵陆离相信自己早已死了几百遍。为了两个孩子能与关氏好好相处,也为了让他们过得平安顺遂,赵陆离不得不舍弃自尊,把最难堪的真相剥开在他们眼前。

见儿子还是难以接受,他不得不追问一句,“同是勋爵子弟,平日里可有人愿意与你玩耍?”

“不,不愿意。”赵望舒面如死灰,仿佛这才意识到为何自己总被勋贵子弟们嫌弃。他不再吵闹,慢慢把头埋进软枕里,呜呜哭了起来。自卑和恐惧一瞬间席卷了他的内心。

赵纯熙十分早慧,懂得自然比弟弟多,纵使百般不甘,也不得不承认爹爹的无能与关家的强势。所以她才会背着家人与叶蓁相认,因为她是她唯一的助力。她恨爹爹懦弱窝囊,恨老夫人偏心绝情,也恨关素衣狗眼看人低。但有什么法子?与关家攀上关系,她的身份一下子贵重很多,近日来接连不断的邀约和拜帖就是证明。

正所谓忍字头上一把刀,捱过一时便能畅快一世,日后早晚有收拾关氏的机会。这样想着,赵纯熙也服了软。

见儿女总算还受教,赵陆离这才抱住他们垂泪。今天,他把自己的脸皮活生生扒下来,也把自尊扔在地上踩碎,但若是能让孩子们平安健康的长大,便什么都值得了。

第16章 一品

翌日,关素衣习惯性地在卯时初醒来,像以往那样先默读诗书典籍百遍,然后开始练字。

半个时辰后,旭日高升,天光破晓,接到传召的管事已陆陆续续到齐,准备聆听新主子的教诲。正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因老夫人无心管家,他们平日里多有懈怠,今儿起这么一大早,睡眼惺忪、哈欠连天、满腹怨言的人不在少数,至于诚惶诚恐、心怀敬畏者,却是一个没有。

之前那些流言,府中绝大部分仆役都是信的。他们毕竟是下人,没甚见识,更谈不上眼界开阔,总以为侯爷是天大的官,连皇上见了都得给三分颜面。听说新夫人出身寒门,且是在赐婚侯府后关家父子才入的仕,摆明是沾了侯爷的光,于是越发看轻她。

新夫人入门那天只带了两个丫头,送亲队伍亦寒碜的令人发笑,可见关家贫困到何种地步,如今管理偌大一座侯府,她镇得住吗?账本会不会看?对牌会不会管?库房里那些宝物别把她的眼睛刺瞎吧?这样想着,几名身材肥硕的管事婆子凑在一块儿窃笑,另有几人翻着白眼,显得很是不耐。

他们来了有大半天了,新夫人只管慢悠悠地翻看一本书册,也不发话,这是什么路数?想给大伙儿一个下马威?行啊,咱就陪你站,反正主子不开口,下人也不能随意搭话,最后看谁着急。

思忖间,外面传来通禀声,说是大小姐给夫人请安来了。

大小姐来给新夫人请安?昨儿不还指着新夫人骂她心狠吗?众人先是一愣,继而有些错愕。不等他们深想,人已经进来了,眼眶略微红肿,皮肤冻得惨白,看上去十分憔悴。

“你来了,坐吧。”关素衣放下书卷,不冷不热地开口。不管是为了嫁妆,亦或婚事,赵纯熙都得来巴着正房,所以她早料到从今日起,对方会放下自尊,来与自己表演“母慈女孝”。这也是她的老把戏了。

赵纯熙屈膝行礼,语气真诚,“昨日熙儿口无遮拦,说了不该说的话,还望母亲大人大量,不要与熙儿计较。这套头面送与母亲算作赔礼,您看看喜不喜欢?”

金丝楠木的盒子里垫着一层黑色丝绸,晨曦铺洒其上,泛出麦芽糖般的焦黄光泽,在这焦黄光晕中静静躺着一套翡翠片花金银掐丝垂珠头面,绿的像春天的嫩芽,白的像子夜的露珠,又有金光、银光、晨光交相辉映,堪称美不胜收。

明芳当即就看傻了眼,脸上忍不住露出垂涎之色,叫站立在两旁的管事们直撇嘴,暗骂关家果然穷酸,上不得台面云云。明兰也惊了一下,害怕给主子丢脸,忙又垂头掩饰。反倒是关素衣无动于衷,只用眼角余光扫了扫便慢条斯理地喝茶。

赵家乃前朝罪臣,被发配边疆后投奔了九黎族才挣得一个侯爵,说起来也算有点根基。但叶家却不同,世代经商,地位卑贱,来往于各个诸侯国和游牧部落之间,干的是行商掮客的买卖,大发国难财。战争需要什么他们就倒卖什么,粮食、药草、马匹等等,及至魏国建立,竟积累了一笔巨额财富。有了银钱自然就想有权、有地位,于是叶蓁便成了赵陆离的夫人。

这套头面是她的陪嫁,上辈子关素衣不明就里,收下了继女的“孝心”,结果被赵陆离大加贬斥,还平白背上一个“贪财如命”的罪名。这辈子她可不敢再要赵纯熙半点东西。

“礼物你拿回去吧。我还不至于跟一个小姑娘计较。”关素衣点了点放置在手边的书册,曼声道,“我适才翻看了《世家录》,原来你们赵家并不是天水赵氏嫡脉,甚至连庶支都算不上,只是当年天水赵氏一洗马奴于战乱中奔逃到临城,为立身存续,故而借天水赵氏名号一用,其本无姓氏,更无世家血统。而你母族叶家……”说到此处,她仿佛怕弄脏唇舌,竟来了一句“不说也罢”,然后轻轻吹了吹杯沿。

她面上并无异状,一举一动却表露出浓烈的蔑视与鄙夷之态,将自尊心极重的赵纯熙气得倒仰。而一帮管事也被她雍容端严的气度所摄,竟冒出许多冷汗。

当是时,识文断字的人极其稀少,书本是更甚于珠宝玉器的财富,就算有银子也买不到。《世家录》一书乃人人趋之若鹜的绝品典藏,有了它就能寻根问祖、追本溯源。若自己的家族有幸载入其中,那简直是天大的荣幸,足以将相关的内容镌刻在碑文或印章上,世代流传。

如今世家底蕴虽多多少少被战火消磨,但只要进入他们的宗祠,必定能看见一本《世家录》被供奉在最显眼的位置。老侯爷在世时曾远赴天水,向赵氏本家借《世家录》誊抄,却被好一番奚落,回来后不免大病一场。旁人欲问详情,皆被他拖出去赏了板子,连老太太和侯爷也没闹明白其中缘故,再要细究却惹得他几次暴怒,终是不了了之。

想当年老侯爷是如何将赵家整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这些管事们仍然记忆犹新,再去看新夫人以及她手边的书卷,先是恍然大悟,继而敬畏非常。原来赵家乃逃奴之后,难怪老侯爷羞于启齿。再者,《世家录》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拿的,没有千年底蕴,莫说公侯宰相,连皇帝都未必得见。新夫人竟随随便便将它甩在桌边,这底气该多足?

赵纯熙脸颊已从紫红转为青白,硬是忍住了询问叶家根脚的欲望,强笑道,“那母亲您祖上是哪一脉的?”如果真有什么来头,之前怎会穷的连饭都吃不上?

然而世道缭乱,战火纷飞,吃不上饭的世家比比皆是,她略一思量便数出十好几个,这才把最后一句话咽下。那些世家子弟就算穷的讨饭,只要把祖宗牌位挨个儿细数一遍,也多得是人周济,甚至奉为上宾。他们的贫穷只是表面,尊贵却是骨血中注定的。

关素衣翻开其中一页,徐徐开口,“关姓源于姬姓,出自远古帝舜时期养龙高手董父,因其精于此道,帝特赐名豢龙氏。故,我的姓氏原该称为关龙,后简化为关。我祖父这一支乃夏之贤臣关龙逢的后裔,为躲避夏桀囚杀避至平陵,现居于燕京。我关家乃书香世家,代出贤臣。”

她将《世家录》收入锦盒,话锋陡然一转,“好叫你们知道,我关素衣的确出身寒微,却并非寒门,我不提出身并不是因为卑弱,而是觉得没那个必要。平日里我不声不响,并不表示耳目栓塞、糊涂度日,亦或者任由你们欺辱拿捏。真要论起血脉,荣宠、权势,我关家一样不缺,更不是已经没落的侯府可比。皇上称帝一年半,你们侯爷何时上过朝……”

“母亲!”赵纯熙猜到关素衣又要拿爹爹与皇上的龃龉做文章,好叫侯府诸人看清现实,通晓好歹,不免尖声打断。自从得知嫁入赵府是爹爹巴巴求来的结果,她对侯府的厌弃就一刻也未停止过,甚至连伪装都懒怠。她能伸手便打爹爹、弟弟和自己的脸面,亦能张口就戳破侯府窘境,一点儿余地也不给旁人留,强势的手段与柔美的长相丝毫不符。

可恨她如此尖酸刻薄,爹爹和老夫人竟还纵着,反倒把赵纯熙这个曾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千金大小姐压得喘不过气来。她昨晚才终于接受侯府败落的事实,今天关素衣就要让下仆全都明白东主的尴尬处境,这一招真狠啊!比当众扒皮还狠!

赵纯熙不能让她说下去,顺势跪在地上,哀求道,“母亲,昨晚是弟弟不孝,冒犯了您,我在言语上也有过失,这便向您赔罪。您既然已嫁进侯府,咱们就是一家人,原该风雨共济,同心同德,何必说那些外道的话,伤彼此的心呢?日后谁若是再说您半句不是,女儿第一个不饶他!”

关素衣定定看了她半晌才摆手道,“起来吧。”她其实并不觉得高官厚禄有什么了不起,也不觉得血脉中的尊贵可以代表一切。但经历过卑微入尘的上一世,她恍然明白一个道理——若想在侯府安身立命,就得把所有人踩在脚下,不拘仆役、管事、主子,只要你露出一点点卑微姿态,他们就会尽情的折辱你,仿佛这样能获得莫大的乐趣。

说句不中听的话,侯府这个地方,某些时候不啻于修罗场,而关素衣并不打算与这些魑魅魍魉多做纠缠,所以她得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让这些人明白,莫说折辱,便是她的脚跟,也不是他们能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