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大小姐都跪了,一干管事也陆陆续续跪下,还有几个自持资历,勉强挺直腰板,颇有些负隅顽抗的意思,却听外面传来丫鬟焦急的声音,“夫人,宫里来人了,请您赶紧出去接旨!”

关素衣也不惊慌,领着一群人走到院外,抬头望了望天色,辰时三刻,约莫刚刚下朝,这道旨意十有八九是祖父和爹爹求来的,应该是好事。果然,一脸谄媚的小黄门迅速颁布圣旨,大意为圣上感念帝师教化之恩,而关氏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实乃女中表率,故加封关氏一品侯夫人之位云云。

赵陆离和孙氏也匆匆赶来,跪在廊下,听完一大段赞颂之词,脸色几多变幻。因叶蓁厌恶孙氏的缘故,魏国建立之初,皇上分封各位功臣及其眷属时,竟独独遗漏了镇北侯府的老夫人,叫众人看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也因此,镇北侯府素来不与其他公、侯、伯府走动,一是怕丢脸,二也是无人搭理。

现在,侯府新夫人总算得了个一品诰命,这代表着镇北侯府的女眷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地出去应酬,如何不叫人振奋?孙氏欢喜地差点晕过去,赵陆离也颇感欣慰,而赵纯熙又高兴又怨恨,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那些倨傲的管事们早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面擦汗一面想着该如何巴结这位新出炉的一品夫人。至于背后弄鬼?现在谁还有那个胆子?

第17章 巧舌

给小黄门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封,孙氏把儿媳妇叫到正院说话,除了因伤在床的赵望舒,其余几位主子都来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均摆出欢天喜地的模样。

孙氏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正红色诰命朝服,感叹道,“这补子绣得真精致,穿上一定好看。”赵纯熙立在一旁默默打量,目中既暗藏嫉恨,也溢出渴望与艳羡。一品诰命,除后妃之外,这大约是魏国女人能得到的最高封赏。怎么偏偏让关素衣碰上了呢?

她想告诉自己,这是关素衣沾了父亲的光,然而想起独独被皇上遗漏的老夫人,心头却更添苦涩。

下人正转着眼珠,心道这关氏还说关家的富贵与侯府不相干,那这诰命总与侯府相干了吧?不嫁给侯爷,她能成为一品夫人?得意洋洋的表情还未露出来,就听院外传来道喜的声音,原是关家派了管事婆子来送礼,珊瑚、玉石、古董、皆为御赐之物,其贵重程度叫人咋舌。临走,那管事还道,“这一品诰命是老太爷和老爷特地入宫求来的,小姐您日后若受了委屈,只管回去告诉他们,他们自会为您做主。老夫人,您别怪他们管得宽,关家如今只得了小姐这一根独苗,当然护得紧,还请您多担待。”

孙氏虽心中不快,面上却不敢表露,连说无碍,亲家着实想多了云云。

原来这一品诰命是关家求来的?也对啊,若是因侯爷的缘故,也该先加封了老夫人才是。别家侯府主母都有诰命,偏老夫人没有,难不成皇上独独把镇北侯府给忘了?唉,看来侯爷与皇上的交情也不过如此!想到这里,稍微挺直了一点腰板的管事们再次佝偻身形,低眉顺眼地站在门口等待训诫。关素衣不张嘴让他们走,竟是一个都不敢动。

送走了关家人,孙氏兴致大减,把诰命朝服还给儿媳妇,让她妥善收藏。赵陆离全程无话,手里拿着从明芳那儿要来的《世家录》翻阅,脸色很是难看。他一直以为镇北侯府是天水赵氏的嫡支,哪料竟只是逃奴之后,当年父亲兴匆匆跑去相认,估计被羞辱得不轻。

怎么关氏一来,侯府竟似里里外外被扒了好几层皮,又是疼痛又是难堪?他心情郁躁,重重合上书册,看见印在左下角的撰者名讳,眼眸不由被狠狠刺痛。左博雄,左氏先祖,亦是关素衣的老玄外太祖,曾经先后侍奉过齐王、楚王、秦王,乃名传千古的史学家,声望更在左丁香之上。这本《世家录》竟是他撰写的,难怪关素衣唾手可得。

左家与关家虽无财势,学术与名望上的积累却十足显耀。娶了关家女儿,镇北侯府获益颇丰。想来当初霍圣哲欲纳关素衣为妃,也是为了招揽中原名士,却偏偏被自己求去。他怎么能同意?难道这是一种试探?

赵陆离额头瞬间冒出许多冷汗,忙把《世家录》扔进锦盒,脸色变得极其苍白。老夫人会错了意,敛去笑容诘问道,“素衣,流言的事,侯爷已经解决了,那些嘴碎的奴才统统发卖出去,一个不留。你若是还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私下里找侯爷倾诉,亦或者寻我商量,何必揭人疮疤,不依不饶呢?”她也才得知赵家竟是逃奴之后,心里极其不得劲儿,若不是有加封诰命的喜讯冲了一冲,这会儿说不定已经羞愤交加病倒了。

关素衣奉上一杯热茶,徐徐开口,“老夫人,我拿赵府根脚说事儿,您和侯爷想必很不痛快吧?”

身无品级的孙氏不好发作,只能低不可闻地冷哼。赵陆离终于从可怕的猜想中回过神来,摆手遣退几位管事,“你们先下去吧。”家丑不可外扬,就算对关氏有再多不满,也不能让旁人看了笑话。

众管事齐齐应诺,抬腿欲走,却被新夫人叫住,“走什么,今日的家务我还未料理,待会儿一个一个叫回来,岂不麻烦?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他们都已经知道了,除非拔了舌头,否则你们还想管住他们的嘴不成?中原世家,哪一户的宗祠内没珍藏着一本《世家录》?镇北侯府究竟什么来路,别人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说破而已。”

众管事双股战战,汗出如浆,生怕侯爷真把他们的舌头给拔了,不由跪在地上磕头哀告。

关素衣食指抵唇,语气轻慢,“小声点,太吵。”

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且自动自发地挪到角落,免得碍到新夫人的眼。这位主儿如今要家世有家世,要品级有品级,且借刀杀人的手段忒狠,可见心机也十分深沉。眼见着连侯爷和老夫人都快压不住她了,底下这些小鱼小虾还是有多远滚多远吧。

赵陆离的确压不住新婚妻子。在她面前,他一次又一次感到无力、难堪、羞耻。而如今,这羞耻已达到令他五内俱焚的程度。原来魏国的世家巨族均知道镇北侯府的来历,难怪父亲当年无论怎么钻营也入不了他们的眼,难怪就算自己拼死拼活挣来侯爵,也常常被人排挤轻视。逃奴之后,只要《世家录》还存在,这个耻辱至极的名号就会永远隐刻在镇北侯府的匾额,甚至墓碑上。

思及此,他恶念丛生,竟想取出锦盒内的书册扔进火盆里。

“你想作甚?”关素衣先一步压住盒盖,徐徐开口,“烧掉我手里这本,你能烧掉别家典藏的吗?尊贵源自血脉,更源自内心,只要内心足够强大,纵使所有人都瞧不起你,你也能傲立于世。我拿出这本《世家录》,并没有贬损赵家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你们知道,在折辱别人的时候,也是在折辱你们自己。圣人有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的事,便不要强加给别人。你们赵家拿我的出身大做文章,我当时的心情,你们现在可能感同身受?如果一段婚姻,一个家庭,需要用‘你压制我,我折辱你’的方法来维系平衡,那么距分崩离析已经不远了。误会既已生成,便似破溃的伤口长满腐肉,浸满毒汁,光清洗并无大用,还得刮骨疗伤,破而后立方可。”

她将一把九曲连环锁挂在盒盖的扣栓里,用力压紧,然后把铜制的钥匙隔窗扔出去,吟语道,“九品中正制将被科举制取代,而世家早晚也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遗尘,不值一提。九黎族曾是我炎黄子孙的手下败将,如今却又入主中原,称霸一方,可见时移世易,沧海桑田,连皇朝都不能恒久存在,更何况家族。我们理应摒弃掉血脉与种姓的偏见,也摒弃掉之前的误解与怨恨,和和美美,你爱我敬的过日子,这才是我真正的初衷。”

说完这番话,关素衣斟了两杯热茶,双手平举至眉峰,躬身道,“之前若有得罪之处,素衣在此向二位赔罪。如今镇北侯府也是我的家,我自然想让它蒸蒸日上,方兴未艾,故此,更需大家同心同德,群策群力。正所谓‘王化出自闺门’,一个家族乃至于一个皇朝的兴衰荣辱,有一半系在千千万万的后宅女子身上。然偌大一座侯府,如今竟联起手来排挤甚至打压主母,闹得乌烟瘴气,人心涣散,又何谈一致对外?更何谈保全族人,重振门楣?我性格耿直,有话说话,您二位若是觉得我做错了,日后只管当着我的面指出,莫要积怨心中,闹得家宅不宁。我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为侯府打造一个安安定定的后院。咱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旁人怎么看又有甚紧要?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茶杯就在眼前,正汩汩冒着白气,看上去热乎极了,也香醇极了。孙氏抹掉眼角的泪珠,这才接过儿媳妇的心意,一饮而尽。关氏刀子嘴豆腐心,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光明正大,爽直快意。她能剖开了,揉碎了,把内心的想法和侯府的处境一一道明,可见是真心为大伙儿考虑。

反过来想,她若把《世家录》藏起来,侯府永远不会知道在别人眼中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然后每每以天水赵氏嫡脉自居,惹得旁人耻笑蔑视,那样就是对的吗?不,只会让侯府处境越发难堪而已。

孙氏伸出手,摸了摸关素衣鸦青色的鬓角,叹道,“你是个好孩子。关家果然会教人。”

母亲都能想到的事,赵陆离只会想得更深。他满心怨恨皆化为愧疚与感激,将茶杯放到一旁,闷声道,“这杯茶我当不得,原该我给夫人赔罪才是。若夫人不说,我侯府现在还是个笑话。”话落站起身,规规矩矩行了个大礼,这一句“夫人”竟叫得心甘情愿起来。

关素衣连忙避开,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

跪在角落的众管事被新夫人这张颠倒黑白的嘴震得目瞪口呆,分明是她故意给大小姐难堪,到最后竟成了侯府的恩人,也把自个儿的主母之位狠狠钉死。日后谁若是忤逆她,亦或损了她的威信,岂不成了扰乱侯府的罪魁,人人喊打?思及此,众人诚惶诚恐地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手背上,以示对新夫人的敬畏。

反观赵纯熙,脑子已经完全跟不上了。她只知道自己,乃至于整个侯府,都被关素衣贬得一文不值,然而爹爹和老夫人不但不发怒,竟又一次被她哄了回去,且还感激涕零,敬爱非常。她,她也太能说会道了吧?

娘亲,你可把我害苦了!赵纯熙先是懊悔不迭,转而想到:若是这人入了宫,定能把皇上哄得团团转,反叫娘亲失去宠爱。如此,倒是娘亲有远见,将她先一步弄来侯府。自己弹压不住她,难道就不能找个帮手?

少顷,她竟埋着头笑了。

第18章 如簧

一脚把高高在上的侯府踩进泥里,又摆平了赵陆离和老夫人,关素衣这才坐回原位,徐徐道,“我大可以隐瞒侯府的来历,不做这个招人嫌的恶人。然,日后府里都是我在当家,交际应酬、人情往来,总得料理清楚。正如文臣有文臣的派系,武将有武将的圈子,燕京这些有头有脸的人家也各有其属。世家自持血脉尊贵,素来只与实力相当的世家交往,而出身寒微的新贵们亦十分排外。若是我不说破,镇北侯府既入不了世家圈子,又近不得新贵圈子,天长地久,只会越发步履维艰。”

“对对对,你说得对。”孙氏连连点头,语气恍然,“你若是不说破,我到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何侯府每年送去天水赵氏的礼物都会被退回来,为何世家聚会从不带上咱们,为何几位家主、宗妇看见我和侯爷便调头就走,却是这个缘故。老侯爷当年怎么就不说清楚呢,害得咱们……害得咱们当了几年的跳梁小丑。”话落,孙氏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赵陆离以手扶额,默然不语。他本就自尊心极强,只会比老夫人更难受,却有口难言。

赵纯熙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关素衣瞥她一眼,继续道,“日后咱们得找准侯府的位置。世家的圈子,咱们非但不能往里挤,还得离得远远的,朝堂新贵倒是可以适当结交,却也不能越界。还是那句老话,我不追问你们侯府被皇上厌弃的缘由,你们也别搪塞我,许多迹象已经表明,侯府恐怕已被皇上记了一笔,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清算,故而行事还需低调谨慎,莫当出头的椽子。”

孙氏大为赞同,“素衣说得很是。纯熙,听说你最近收到很多帖子,把能回绝的都回绝掉,不能回绝的将人请到府里来,让你母亲帮着掌掌眼,别学那些攀龙附凤的商家女,捡着一条大腿就想往上抱,丢不丢人?”

赵纯熙被这番指桑骂槐的话弄得又羞又恼,却不好发作,只能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想起以往的聚会,自己总是被世家千金和勋爵贵女排挤冷待,她总认为是父亲不掌实权、母亲下落不明的缘故,现在才知竟是因为出身。她堂堂镇北侯府的嫡长女,竟也会因出身而被人轻贱,难怪娘亲当年宁愿抛夫弃子、骨肉分离,亦要入宫为妃。

关氏嫁入侯府才几天时间,赵纯熙却觉得像是过了几年,只因她太知道怎么撕开别人的脸皮,抠烂别人的伤口,再洒上一把又一把盐,叫人痛不欲生。然而她更擅长把别人的痛苦怨恨转化为感激涕零,这一手颠倒黑白极其可怕。

性格耿直?这话恐怕只有爹爹和老夫人才会信!思及此,赵纯熙心口一阵憋闷,偏在此时,又听关素衣柔声说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咱们日后关起门来过日子,一家人平平安安、团团圆圆便好。我性格耿直,故而常常得罪了人还不自知,日后还需大家多担待。昨日望舒被打,我未曾劝阻,熙儿因此误会我狠心,今日我便说一句掏心掏肺的话,对侯爷这一双儿女,我实在是……无法视如己出。”

啥?你说啥?是不是老身听岔了?本以为儿媳妇会说一些贴心话,却没料后边来了个巨大的转折,惊得孙氏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赵陆离迟疑道,“你是不是多说了两个字?”按常理来论,刚过门的继室不该对夫君信誓旦旦地表决心,说定然会把继子、继女视如己出吗?怎么关氏反其道而行之?但他并未急着生气,料想关氏还有未尽之语。

赵纯熙眸光微闪,定定朝上首看去。

关素衣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热茶,续道,“我今年十八,熙儿十三,望舒转过年就十一,我们岁数相差不大,以母子相称着实怪异,且十分不习惯。再者,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我才刚过门没几天,非说如何如何喜欢二位,如何如何一见如故,情投意合,你们信吗?反正我是不信的。然,不管今后我们能不能合得来,能不能倾心相交,我都会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的人品,但我祖父的声誉摆在那里,身为帝师,理当事必躬行、为人表率,仁义礼智、忠信孝悌,断然不可悖逆,否则难当大任,更无颜面君。故此,我也不会堕了祖父的名头,给我关家光焰万丈的文台抹黑。我会给熙儿找一户好人家,亦会告诉望舒该如何走上正途,至于我们日后能不能亲如母子,这个还得看缘分。”

虽然这话委实有点直白,在赵陆离和孙氏听来却顺耳极了。关氏的确年纪尚小,又无生育,不可能一下子代入母亲的角色。她若一过门就佯装贤惠大度、温柔慈和,反倒叫人猜忌,不如眼下坦诚相告来得入情入心。

孙氏对这个儿媳妇满意的不得了,笑意连连地道,“有缘分,自然有缘分,要不你怎会成为我赵家的媳妇呢?纯熙,日后好好孝顺你母亲,知道吗?”

赵纯熙除了憋屈的应是,竟无旁的话可说。关素衣太懂得交流的技巧,欲扬先抑,融情于理,能把人瞬间惹怒,又能立刻抚平,末了还被深深触动。关家不愧为文豪世家,嘴皮子和笔杆子一样,一等一的厉害!

憋屈着,憋屈着,一早上就这么过了。关素衣辞别眉开眼笑的孙氏,与赵陆离和赵纯熙一块儿去探望卧床养伤的赵望舒,身后跟着一溜儿管事,看上去排场极大。

赵望舒昨晚被父亲的话吓住了,对待继母竟存了几分小心翼翼。其实他本性不坏,就是耳根子软,容易被人利用。上辈子他之所以陷害关素衣,有赵纯熙和叶繁在其中撺掇,也不乏朝堂上的一些纷争,恰逢其会之下当了别人手里的枪,临到头自己也折成两段。

这辈子他还小,关素衣自然不会伤害一个孩子,但像上一世那般真心教导,处处回护,却是不能了。又说了一番漂亮的场面话,轻易得到赵望舒的好感,关素衣领着一群管事回到正房。

赵纯熙找了个借口将赵陆离拉走,免得他被继母笼络去,竟透出些严防死守的意思。

关素衣对此十分感激,让明芳去厨房炖一盅王八汤给侯爷和大小姐送过去。

众位管事齐齐整整地站在廊下。正房正厅内,四扇雕花朱漆大门敞开着,气质端严,面容华美的新夫人高高坐在上首,不紧不慢地把人一个一个叫进去禀事,不拘采买、入账、出账、交际往来、琐碎事务,均处理地井井有条、滴水不漏,那手段,比老夫人还娴熟高杆。

本就对她又敬又畏的管事们,这下更是心服口服,不敢再闹半点幺蛾子。

送走冷汗淋漓的众位管事,明兰这才气呼呼地说道,“小姐,赵家竟是逃奴之后,他们骗婚!左家、仲家、关家、可都是鼎鼎有名的文豪世家,赵家怎配?”

“逃奴?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九黎族战败后也做了炎黄部落的奴隶,为子孙后代计,族长不得不带着族人逃往深山密林避世而居,如今一千多年过去,却最终成为中原霸主。正所谓‘英雄不问出处’,血脉里的这点尊贵,早已经不时兴了。日后休要再提什么家世不家世,出身不出身的话。”今上手段强横,性格霸道,素来不喜世家掣肘。这天下只准姓霍,世家的昌盛与辉煌行将成为过去。

未尽之语,关素衣并未与小丫头多说,只让她把《世家录》放入箱底,日后莫要再拿出来。上辈子,她将这本书小心翼翼地藏好,不敢让赵家任何人翻阅,生怕折了他们颜面,伤了他们自尊。交际应酬时,她从不允许赵纯熙和赵望舒与世家子弟往来,以免自取其辱,却被他们误解为黑心黑肝,故意阻挠二人前程。

她偷偷取消了每年都要送往天水赵氏的年礼,改为资助育婴堂,却被叶繁告发,落得个贪墨夫家财产的罪名,几度被逼至死境。

她掏心掏肺,尽心竭力,换来的只有漫骂与迫害,而今她狠狠把赵家往泥里踩,这些人却对她感激涕零,信任有加。人啊,就是这样,你的默默付出他们只会视而不见,你光说不练弄一个花团锦簇的假把式,他们反而被迷住了。

可笑,可悲,可叹!关素衣连连摇头,为曾经的自己惋惜。

明兰见她心情不好,连忙转移话题,“哎,奴婢不提了。奴婢听说一件新鲜事,您要不要听听。”

“什么事?”关素衣兴致不高。

“有一个叫徐广志的儒家学者接连给十位法家名士发战帖,邀他们在文萃楼辩论。如今外面早已传的沸沸扬扬,都在讨论谁输谁赢。那徐广志口气极大,竟说法家名士赢一场算全胜,他输一场算全败,自当远走燕京,永不复回。”

“哦?他真这么说?”关素衣猛然抬头朝小丫头看去。

明兰惊了惊,继而怂恿道,“辩论明日就开始,连续十天,一天一场。小姐,咱们也去看看吧?”

“好,自然要去!”关素衣以手扶额,暗暗忖道:这徐广志果真急功好利,上次没能抓住出人头地的机会,这次竟硬生生造一个。此事若是闹大了,定会引起上头注意,他是想入仕想疯了。

第19章 舌战

因徐广志意在扬名,故而暗地里遣人将辩论会的消息散播出去,还请了许多文豪、名宿前来观战,顺便为自己造势。

翌日,等关素衣匆匆赶到文萃楼时,里面早已挤满了人,所幸她未雨绸缪,昨日傍晚便花费重金定了二楼靠围栏的一个雅间,否则这会儿恐怕连插脚的地儿都没有。

瞥见关老爷子和关父也坐在大堂内,她连忙扶了扶幂篱,又拢了拢黑纱,省得被他们认出来。

“哟,客官您总算来了。”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迎上来,歉然道,“客官您看,今儿咱们店里人满为患,掌柜又说不能往外赶客,所以全给纳了,如今别说坐的地方,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二楼那些雅间也都拆了,换成圆桌,您若是不介意就上去与人凑合一下。您若是介意,咱们就把定金退给您。”话落指着二楼,语气变得格外殷勤,“其实也不碍着什么。您瞅瞅,大伙儿都是这么凑合的。再者,您的订金咱们如数奉还,茶水和点心钱给您打八折,另外奉送一道下酒菜,您看怎么样?”

关素衣抬头一看,不免暗暗吃惊。燕京的人也太闲了,竟把偌大一座文萃楼挤得快爆满,不光一楼大厅人山人海,二楼也是比肩擦踵,热闹非凡。二楼的雅间都是用屏风隔出来的,掌柜嫌它太占地方,这会儿已全部撤掉,放眼望去只看见围栏上趴满了人,黑压压一片。

此时徐氏理学还未盛行,故而男女大防并不太重,有那盛装打扮的贵女也与别人拼一个桌,更有几个九黎族的少女穿着男装,大大方方混迹在人群中畅所欲言。

关素衣并不是矫情的人,很快就同意了,低垂着头往上走。

二楼靠角落的位置,一名身材颀长,容貌俊美的男子正斜倚在栏边,手里拎着一个小巧精致的酒壶左右晃荡,神情悠闲。察觉到店小二领着一位头戴幂篱的女子挤入店门,且频频朝自己这个方向看过来,他不由挑眉笑道,“关老爷子的宝贝孙女竟然也来了。还记得她吗?那是你无缘入宫的昭仪娘娘。”话落从荷包里掏出一粒檀木制成的佛珠,哐当一声扔进托盘。

闻听这话,与他同来的高大男子也走到栏边俯视,“她戴着幂篱,你怎知道是关老爷子的孙女?”

俊美男子不答,只点了点腰间的荷包。高大男子似乎冷哼了一声,又似乎毫无反应,大马金刀地坐回原位,继续闭目养神。最终还是俊美男子憋不住了,好奇询问,“听说关素衣容貌倾城,才华绝世,性情也格外温婉贤淑。这么好的女子,你怎舍得让给赵陆离那个怂货?”话落又从荷包里取出一粒佛珠扔进托盘。

高大男子撩了撩眼皮,语气散漫,“我曾见过她一次,相貌没看清,口才倒是挺好,与大多数女子比起来算是有几分见识。但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我怕是无福消受。整天听关齐光谈什么仁义道德已经够烦,而他孙女的口舌更为锋利,若是回到后宫还要再听一遍,我牙齿都会酸掉。难怪你管儒家学者叫酸儒,原是因为这个,我总算理解了。”

高大男子按揉眉心,似乎有些头疼。俊美男子朗笑起来,表情很是幸灾乐祸。

说话间,守在外围的侍卫禀告道,“大人,店家带了人来拼桌,说这个位置是那人早就订下的,您看……”

俊美男子并不答话,只用指节敲了敲围栏。侍卫心领神会,摆手让店小二靠近。

关素衣仔细观察先自己而来的茶客,虽面上不显,内里却微微一惊。万没料到,与她共拼一桌的人竟会是秦凌云。

秦凌云现在只是个淡出朝堂的镇西侯,似乎与赵陆离处境相当,但在将来,他会成为圣元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亦会成为声震九州,臭名远扬的魏国第一酷吏。他是法家学派的代表人物,不但辩才无碍、聪明绝顶,且还手段老辣、心机深沉,专为圣元帝排除异己,巩固皇权,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

关素衣死时,这人正与徐广志斗得天昏地暗,也不知最后谁输谁赢。上辈子,死在他手里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因此得了个活阎王的称号,可说是人人惧怕,但在关素衣看来,他只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罢了。

说起来,秦凌云的悲剧与她的遭遇还有那么几分相似。他早年失祜失恃,兄长又体弱多病、药石不断,能平安长大,多亏了他的嫂子。他嫂子李氏比他大五岁,嫁入一贫如洗的秦家后不但要照顾夫君,养育小叔,还要耕田犁地,种植庄稼,日子过得实为不易。但她从来不怨天尤人,也不心灰气馁,虽说没几年就守了寡,但到底把小叔平平安安地养大了,还出钱供他习文识字。

秦凌云是个知恩图报的,待李氏十分亲厚,却因少年意气,惹怒了当地一位豪绅,被逼远走他乡。但他与赵陆离一样,颇有几分运气,竟无意间与圣元帝结为莫逆,从此弃笔从戎,揭竿而起,誓要打回老家报仇。他逃走时不忘带上李氏,两人相依为命,同生共死,久而久之竟渐生情愫。起初李氏碍于伦理不敢答应,后来终被他诚心打动,准备改嫁。

结果,就在二人快得偿所愿的关头,徐氏理学忽如一阵妖风刮来,将他们的好事搅合了。这还不算,李氏宗族的族长是个老儒生,受徐氏理学的影响极为深重,竟把李氏骗回去,私自沉了塘。等秦凌云收到消息跑去救人时,只得到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那痛彻心扉的感觉非常人难以想象。

打那以后,秦凌云就与李氏宗族、天下儒生,甚至徐广志对上了,性情变得越来越暴戾。关素衣死的比他早,却能预见他的结局,不过八个字而已——万念俱灰,玉石俱焚。

因二人同病相怜,且此时的秦凌云还未痛失所爱,性情大变,故而关素衣并未回避,缓步走过去见礼,“关氏素衣贸然前来叨扰,还望海涵。敢问阁下是?”

秦凌云并未答话,转而去看站在自己身边,假装侍卫的高大男子。男子代为答道,“秦凌云。”

“原是镇西侯,久仰大名。”关素衣再次拱手,见店小二欲将一扇屏风搬过来,横放在二人之间,于是摆手道,“不用了,只把它摆在那处,隔绝了旁桌视线就好。我们认识。”

店小二连忙把屏风摆在她指定的位置,拿到赏银后欢天喜地地走了。此处本就是最靠墙的角落,用屏风一挡便隔绝了围栏那头所有人的视线,自成一个空间。

感觉四周清净许多,关素衣才缓缓落座,而后瞥了高大男子一眼,心中略有计较。秦凌云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但他的贴身侍卫却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且蓄着一嘴浓密的络腮胡子,胸前与上臂的肌肉鼓鼓囊囊,纹理起伏,把黑色的常服撑得几欲爆裂,一双星眸深不可测、暗含煞气,应该是个血雨腥风中惯常来去的高手,再观他刀削斧凿的深刻五官,必是九黎族人无疑。

上辈子就听说秦凌云身边有一位武功了得的九黎族侍卫保护,关素衣把人与印象中的模子一扣,除了暗道此人气势太盛之外,倒也没怎么多想。两人凭栏而坐,朝下看去。

关素衣指着站在高台上的徐广志,笃定道,“你若是不出马,法家必败无疑。”

哟,一来就开始叫板,不愧为关老爷子的孙女。秦凌云挑高一边眉梢,似有不满。站在他身后的高大男子嘴唇微合,却也未开口。

关素衣搭了几句话,见秦凌云总是嗯嗯啊啊的敷衍,亦或者点头摇头,一字不吐,心中已有思量,又瞥见托盘里的几颗佛珠,终于恍然道,“你在修闭口禅?”

秦凌云表情惊异,仿佛在问她如何知晓。关素衣这回也卖了个关子,摆手笑而不语。这件事,她上辈子曾听旁人议论,若是没看见佛珠,差点给忘了。想来,秦凌云这会儿已经向嫂子表白过,却遭到对方严词拒绝,且口口声声让他日后休要再提。秦凌云心中痛苦绝望,却不肯让嫂子为难,于是开始修闭口禅。

俗人修闭口禅哪有那么容易,一不小心就破了戒,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一个荷包,里面放上一百颗佛珠,每说一句话便取出一粒,待荷包掏空,便是杀了他也不会再吐半个字,起初一天一百句,坚持半年后减为一天十句,终在一年后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哑巴。

李氏对他并非无情,哪能见他如此折磨自己,苦劝无果后只得应了他的奢求。然,奢求终是奢求,注定无望。忆起前尘旧事,关素衣不免伤怀,所幸黑纱遮住了面颊,才没让秦凌云看出端倪。

默然无语间,辩论开始了。站在高台上的徐广志拿起毛笔,在一块巨大的木板上写下四个字——法古循礼。

儒家主张法古循礼,而法家主张不法古,不循今,基于这一点,二者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由此可见,这就是今日的辩论主题。闲坐饮酒的秦凌云露出沉吟之色,他的贴身侍卫用沙哑浑厚的嗓音说道,“这个题目倒是有点意思。”

关素衣以手扶额,兀自思量,只恨自己为何是关齐光的孙女儿,否则便能代表法家下去与徐广志舌战,定要毁了他位极人臣的春秋大梦不可。

第20章 入迷

徐广志这人虽然急功近利,思想狭隘,但嘴上功夫却极为厉害,且学识很渊博,辩论刚开始就抛出许多论据,将法家学者逼的节节败退。儒家所说的法古,效法的正是周朝,循礼,循的也是周礼。

周朝前后共有三十多个皇帝,历时七百多年,堪称统治时间最悠久,文化最璀璨,生活相对而言最安定的一个时代。正是因为那个时代少有纷争战乱,儒家学者才特别推崇,极力鼓吹周朝种种制度的优越性,并呼吁上位者能奉扬仁风,切实效仿,还老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海清河晏。

徐广志能列举的历史依据太多,一时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反观法家学者,只要谈到治国,几乎八成的例子都以失败告终,哪怕是变法强国以至最终统一中原的秦朝,也在暴政中迅速走向灭亡,随后中原百姓陷入历时几百年的战火,从此流离失所、朝不保夕。

魏国刚建立不到两年,战争的残酷还印刻在百姓心中难以磨灭,谈到和平安定,自是人人向往,谈到暴政战乱,自是人人痛恨。儒家的仁爱思想此时更易打动心扉,而法家的严刑峻法却惹来许多嘘声。场下的辩论几乎呈现一面倒的态势,不过短短三刻钟,应战之人已举起白绢彻底认输,而徐广志则用铿锵有力的声音划下结语,“故此,而今之魏国应如圣上所言——废黜百家,独尊儒术!”

大厅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关老爷子和关父头一个走上前向徐广志表示祝贺。他不卑不亢的与二人叙话,然后频频弯腰感谢资助自己召开辩论会的一位九黎贵族。法家学派的人不敢多留,纷纷掩面离开。

“这就结束了?”秦凌云并未说话,只面色极为难看,反倒是他的贴身侍卫用不太标准的雅言(古代普通话)追问。

关素衣抬头望去,因对方络腮胡子太浓密,看不清表情,却能从他略带淡蓝色泽的瞳孔内察觉出不敢置信的亮光,仿佛对这个结果极度不满。都说仆随其主,看来这人也是法家学派的忠实拥趸。

“自是结束了。”关素衣举起茶杯啜饮,内里满腹忧虑。论口才,当今魏国恐怕只有秦凌云能与徐广志一较高下,由此可以想见,接下来的九场辩论,其结果也和今天一样。

十战全胜,扬名海内只是早晚,而圣元帝急于求才,怕是会像上辈子那般特召徐广志入仕。于是顺理成章的,徐氏理学便会盛行,女人们从此开始了望不见尽头的,被人轻贱、掌控、束缚的一生。

按理来说,只要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这一变故对关素衣并无太大影响,但她就是看不惯徐广志假仁假义的嘴脸,更对他的那套理论深恶痛绝。但她毕竟是关齐光的孙女儿,不能站出来打儒家学派的脸,此时唯能旁观而已。

瞥了对面的秦凌云一眼,她暗地摇头。罢,这人正修闭口禅,恐怕也不会搅入这场辩论。在他心里,李氏才是最重要的,法家学派的颜面一钱不值。况且她找不到半点借口劝服对方,难道告诉他徐广志若是出人头地,会间接害死你嫂子?岂不平白惹人猜疑,为自己招祸?

想了又想,关素衣终是压下满心憎恶,却又怨恨难平,嗤笑道,“法古循礼。若真如徐广志所说,古人既无纷争战乱,又不戕害同胞,个个都是仁爱之士,那周朝又为何会灭亡?你们法家学派的人忒也没用,许多论据都能轻易推翻竟丝毫抓不住机会,白白当了徐广志的踏脚石。真要论起治国之术,儒家差法家远矣!”

秦凌云和高大男子齐齐朝她看去,面上不禁流露出愕然的表情。要知道,关素衣可是关齐光的孙女,按理来说应当是儒学的拥趸,此时竟直白地宣示出对法家的推崇,她莫非脑子进水了不成?

关素衣放下茶杯,往椅背上一靠,瞬间从端庄淑女变成慵懒闲人,温婉的气质亦陡然变得尖锐。若是对面换一个人,她定然不会轻易道出心中所想,但那人是秦凌云,情深义重的秦凌云,一诺千金的秦凌云,更是修闭口禅的秦凌云。她相信他不会将今日的对话透露给别人。

这一变化惹得对面二人更为惊异,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遍,仿佛不认识了一般。尤其是那高大男子,竟想掀开她的幂篱,看看她的表情是否同他猜想的一样,透着不屑与冷嘲。

重生而来,关素衣早已经憋坏了,急需找个宣泄的出口,目下,秦凌云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树洞,恨不能一吐为快。

“废黜百家,独尊儒术,嗤……”眼见二楼的宾客只剩下三两桌,一楼也清空大半,祖父与父亲亦不见踪影,关素衣似脱掉枷锁的囚犯,变得狂傲而又极具攻击性,一字一句说道,“只这八个字,他就不配学习儒术,也只这八个字,他就不配以儒学家的身份挑战法家。”

秦凌云猛然抬头,似被触动。高大男子在她对面落座,首次用认真的,专注的目光凝望她。

得到听众的重视,关素衣敲了敲桌面,畅所欲言,“今上的原话是‘推明孔氏,抑黜百家’,到了徐广志这里竟变成了‘废黜百家,独尊儒术’。抑与废,一字之差却是天渊之别。儒术最核心的思想是什么,你可知道?”

她问话的对象是秦凌云,至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高大男子,自然而然被忽视了。一个连雅言都说不太顺溜的九黎族人,她并不指望对方能听懂自己的话,所以这人也是一个树洞,不怕日后泄露隐秘。

秦凌云从荷包里取出一颗佛珠,扔进茶杯,沉沉吐出两个字,“中庸。”

“然。不偏不倚,中正平和,此为中庸。中庸可以涉及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是孔圣最为推崇的处世之道。过犹不及,皆违背了中庸之道。将‘抑’改为‘废’,徐广志对诸子百家赶尽杀绝的心思昭然若揭,也将他的治学之道暴露无遗。用孔圣的一句话来形容他最为恰当。”

说到此处,她用葱白的指尖弹了弹杯沿,激出“叮”的一声脆响,示意明兰给自己斟茶润喉。

高大男子受不了她大喘气的功夫,连忙举起茶壶替她斟满,然后眼巴巴地看过去。秦凌云面上不显,却用眼角余光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心道这人之前还嫌弃关素衣说话酸得厉害,现在倒是殷勤备至地赖上了,也不怕被打脸。

高大男子将茶杯往前推了推,用别扭的雅言催促,“你快说,什么话?”

关素衣小抿一口,继续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怕这九黎汉子听不懂,于是又做解释,“用白话说就是——若钻研异端邪说,危害就极大了。什么是异端?用徐广志的注解便是除儒家正统之外的所有学派都是异端。然,春秋之时儒家并非正统,又何来异端?此处的异端,应解为事之两端,而事之两端又以中庸为平衡点,也就是‘过’和‘不及’。钻研学术太过,与不及,都是错误的,危害极大的,这才是孔圣要表达的真正思想。你再看那徐广志,他将今上的一句话曲解到‘废黜诸子百家’的程度,其治学精神已呈走火入魔之兆,实为太过。用孔圣的话来说,他已走入异端,丧失了中正平和的心态,又哪里有资格代表儒家批驳法家?只这一句话,我便能看透他这个人,用八个字形容足以……”

高大男子正听得入迷,见她又停下来大喘气,连忙主动斟茶,沙哑的嗓音听上去十分憨厚,“喝茶,喝茶,你快接着说。”

秦凌云差点憋不住笑,只能转脸假装咳嗽。

关素衣却被他认真求知的态度取悦了,一面吹拂茶水,一面柔声开口,“急功近利,沽名钓誉,你以为然否?”

“然!”高大男子拊掌朗笑。他早就被徐广志那一套效法先古的理论弄得暗火丛生。什么尧舜禹,什么禅让,什么仁爱贤明,天下大同,一听就是假的。中原人真会编故事。

他刚想到此处,就听关素衣徐徐道,“徐广志频频列举的禅让制,其实是个谎言,历史的真相往往掩盖在血腥争斗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