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睡了一个多时辰才悠悠转醒,发现自己正趴在皇上膝头,不免吓了一跳,刚站起身又跌回去,脚底传来针扎一般的刺痛感。

“请皇上恕罪,臣妇这就起来。”她挣扎了几次,却都没能成功,反而一次又一次往对方怀里摔,叫外人看去仿佛在投怀送抱似的。她心里又难堪又懊恼,偏偏腿脚不争气,怎么都站不起来,眼角不知不觉竟含了泪,很是无地自容。

圣元帝任她扑腾许久才伸手扶了一把,平静道,“夫人这是腿麻了吧?坐会儿再走也不迟。”

关素衣恨不得立马归家,却暂时动弹不得,只好向皇上道谢,老老实实坐在软椅上。圣元帝睨她一眼,问道,“昨晚做了一宿噩梦?”

关素衣不敢隐瞒,据实以告,“回皇上,臣妇一宿都在梦里辗转,刚眯瞪一会儿天便亮了,只得起来操持庶子的洗三宴。”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比整晚没合眼还累,梦里全是铺天盖地的血腥,像是要将她淹没。

圣元帝笑了笑,叹道,“既然怕成那样,你还敢在朕身边睡着?也是个没心没肺的。”

关素衣垂眸回话,“启禀皇上,世间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未知。离开皇宫,臣妇难免胡思乱想,担惊受怕,到了您跟前反倒心安了,一切只听凭您决断便是。”

圣元帝哈哈笑了两声,摆手道,“放心吧,朕非但不会动你,也不会让旁人动你。朕欠你一个人情,你想要什么,尽管道来。”

关素衣第一时间就想起了壮志未酬的祖父,却又很快否定。当初嫁给赵陆离时,她曾寄希望于他能拉关家一把,却只在心里想想,从未张过口。人家帮你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无可指责。从赵家借走的银两,她会想办法尽快归还,一时还不上便加倍对赵纯熙和赵望舒好。无论他们待她如何,或做了多么伤人的事,她都能忍,这就是拿人手软,吃人嘴软的道理。

她懂得知恩图报,自然也懂得知足常乐,先前那些赏赐对她来说已经很够,不敢要求更多,故而推拒道,“启禀皇上,臣妇没什么想要的,为君主效力乃臣妇本分,只求您平平安安将臣妇放出去。”

“朕一言九鼎,说过的话何时不作数?上次既放你走掉,日后也不会伤你分毫。白福,把锦盒拿上来。”

还有锦盒?关素衣拢在袖中的手忍不住握成拳头。

圣元帝莞尔,亲手将锦盒递过去,吩咐道,“打开看看。”

还打开看看?关素衣心里叫苦,面上却不敢拒绝,只好慢腾腾地去掀盒盖。说实话,她对锦盒已经产生了恐惧感,偏偏皇上恶趣味十足,赐给她的三个锦盒全都一模一样,连捆绑的绳结也扭曲成同样的形状,以至于她一看见就手指发麻,汗毛倒竖。

她努力让自己表现得镇定,待盒盖掀开,往里一看,不免吐出一口浊气。盒子里装着许多码放整齐的小金锭,其上摆放着一张纸,没有血腥,没有人头。

圣元帝取出纸,徐徐道,“上次吓着你了,朕给你赔个不是。往后这样的盒子还有很多,你看习惯了也就不怕了。”

这话的信息量很大,让关素衣又是一阵心悸。什么叫往后还有很多?岂不代表自己今天出去,日后还要再来?他堂堂一国之君,总召见一个外命妇作甚?哪怕借着叶婕妤的名义也不行啊!

“皇上,这于理不合!”她腿脚已恢复知觉,连忙跪下去,却被一只大手牢牢握住胳膊,强硬地提起来。

“九九八十一天往生咒,不能少一天,也不能多一天。”圣元帝按压她肩膀,语气独断,“是你为母后昭雪,这魂自然要你来度。母后在冥府等的够久了,朕要送她速速入轮回,一时一刻也耽误不得。当年的事,朕已派人去查,为免打草惊蛇,太后那里还需瞒着,故而也不能请高僧念经。夫人,朕能相信你吗?”

关素衣除了点头,完全没有别的办法。本以为道明真.相就完了,哪知道还要作画,作完画又得念经,且还是九九八十一天。这些事怎么就一环扣一环,没完没了呢?然而她已经入坑,除了尽力抓住这人扔下来的绳索自救,还能怎样?

“接连两三月入宫,是不是太打眼了?念经的话,您自个儿念不是更有诚意?”她挣扎道。

“朕若是能抛下政务,成日坐在佛堂里念经,又何须找你?朕能抽.出一个时辰已经顶天了,却又哪里足够?你只说去觉音寺礼佛三月,为外出征战的镇北侯祈福,朕自然会派人秘密接你入宫。夫人放心,朕不会害你名节。”圣元帝盯着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晦暗。

关素衣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而是无奈垂头。

见她如此,圣元帝语气变得极为温和,摊开方才那张纸说道,“这是一份地契,朕在城南为关家择了一座三进的小宅院居住。听白福说前几天夜里刮风,掀翻了屋顶,叫你祖父着实淋了一场冷雨,如今病得十分厉害。你若是还有一点儿孝心,就不要推拒这份礼物,只当这是你卖画的酬劳,连这匣子里的一百两黄金也算在内,价钱可还公道?”

关素衣哪怕再骄傲,也不会为了这点脸面不顾祖父生死。她可以强撑着不求赵陆离帮祖父和父亲谋职,然而一旦涉及祖父的病,让她干什么都无碍。只是卖一幅画罢了,又有什么关系?父亲不也当街作画,当众叫卖吗?

先前的为难与挣扎,全都化作满满的感激,她连忙接过地契,真诚道谢。

真好哄,也很容易满足。圣元帝心中发笑,面上却丝毫不露,把匣子递过去,提醒道,“明日便去觉音寺礼佛,朕会派人来接你。”

“臣妇遵命,谢陛下赏赐。”替家人挣来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关素衣半点抗拒也没了,正准备磕头,又被皇上的大掌压住肩膀,动弹不得。她只好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这才在咏荷与咏菊的护送下离开甘泉宫,登上马车后取出地契,看了又看。

贫穷的滋味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贫病交加与阴谋倾轧。这些年她受够了被轻贱的滋味,却因为祖父的病情和关家的名声而不敢反抗。看着家人在绝望中挣扎,她何尝不想拉一把,却悲哀地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挽救他们的余力,别说彻底治好祖父的病,就连给他们找个正经居所也毫无办法。

她哪里是侯府主母?不过一个代为照顾孩子的仆妇罢了。然而侯府不能给她的,皇上却半点不会吝啬。卖画怎样?念经如何?只要能让家人过得好一些,她什么事都愿意干。

胡思乱想间,关家到了,马车在门口停住。仲氏听见响动迎出来,惊讶道,“你怎么又来了?三天两头往娘家跑,老夫人不会怪罪吧?”

“无碍,我刚从宫里出来,顺路看看你们。”关素衣用大氅遮住匣子,快步往里走。明兰跟在后面,神情戒备地东张西望。

“娘,这屋子不能住了,尽快搬家吧。这是叶婕妤赏给关家的宅院,刚建好没多久,只需打扫一番就能入住。这里还有一百两金子,你们正好拿去添置家具、物什。”

“叶婕妤怎会如此好心?她不是处处抬举叶姨娘,压着你不让动弹吗?”仲氏接过地契查看,面上不见惊喜,只有惶然。在她心里,叶家没一个好东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女儿与她走得这样近,说不定哪天就被坑了。

关素衣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拿出来,“今时不同往日。她压着我是怕我对她妹妹留下的两个孩子不利。但这么些年下来,我是个怎样的人,想必她也清楚,而叶姨娘掐尖要强,早把赵纯熙和赵望舒笼络住,如今还生了一个庶子。嫡庶不分乃乱家之源,未免叶姨娘心大了,去坑害两个孩子,她不得不改换做法,把我捧起来。不管她压服谁,抬举谁,咱们只能受着,反正咱家一穷二白,没什么可图的。”

仲氏一想也是,这才欢欢喜喜地收下地契和金子。二人转到后堂探望老爷子,发现他精神尚好,连忙把搬家的事说了,哄得他开怀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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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北侯府,叶繁正坐在床上抹泪,赵纯熙手里端着药碗劝解,“大夫说了,让你好生坐月子,不要见风。前厅拉拉杂杂一堆人,又不缺主家招待,你跑去作甚?如今可不是躺倒了吗?听我的话,赶紧把身子养好,免得父亲在外担心。”

“他若是真的担心我,就不会在我生了广儿之后立马给关素衣请封诰命,还跑去桐城平乱,一走就是大半年。你当我想出去呢?我与侯爷定亲的时候娘娘给了厚赏,咱俩成婚那日又有厚赏,我满以为这次也是一样,娘娘定会派人给我张目,这才强撑病体跑去待客,哪料她竟把关素衣那小贱人请去宫里说话。她和侯爷一样,都是在打我的脸呢!我究竟哪点做的不好,直接跟我说便罢了,何必这样糟践人。”

她越说越伤心,一副快要晕倒的模样。

赵纯熙表面劝慰,内里却极为不屑。娘亲为何不给叶繁脸面?还不是怕她生了庶子心大了,想压一压吗?是时候让她明白,没有爹爹、娘亲和自己的支持,她什么都不是,甚至连关素衣都不如。

第188章 番外

自从赵纯熙接掌中馈,赵望舒去了书院修业,关素衣在镇北侯府就是个透明人,别说出门两三月,就是莫名消失不见,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她的安危。老夫人倒是细细盘问了一番,最后却也同意了。侯府人丁凋敝,她明知儿子宠妾灭妻,为了叶繁肚子里的那块肉,也不得不装聋作哑。儿媳妇丢开府里的一切跑去礼佛,心里定然存了怨恨,但愿沐浴佛法后能让她想通吧。

关素衣顺顺利利上了山,在觉音寺住下。因为每天都要入宫,为了让明兰帮自己打掩护,她只好略去差点被掐死的片段,将实情告知。明兰吓得脸都白了,劝阻道,“小姐,您可千万别犯糊涂啊!皇上叫谁念经不好,偏偏叫您念,他若是对您存了非分之想,您该怎么办?您这是羊入虎口,无路可逃哇!”

关素衣不以为意地摆手,“这事我若是推了,那才叫自绝生路呢。你想想,能因为身世不详而种下心魔的人,对自己的母亲是何等看重?他若是轻易放我离开,哪怕承诺了不会杀人灭口,我也照样睡不安稳。所谓金口玉言,国君说出的话的确不能反悔,但他若是要对付我,自然有一千一万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办法。然而我若是诚心诚意替先太后念经,那就不一样了,皇上最后一丝温情就寄托在先太后身上,为了给先太后积德,他绝不会动我分毫。至于你说的,他对我存了别的心思,有可能对我图谋不轨,这更是一个笑话。替先太后超度等同于守孝,孝期奸.淫.女子,他还是人吗?他还配做人子吗?若说前两次我是揣着这条小命去见的他,这回才真正算是安全了。你家小姐又不是金元宝,谁见了都会喜欢。”

“所以这桩差事我不但不能拒绝,还得紧紧抓住机会。念着先太后的情分,皇上日后必然会好好护着我。当然,我就算心里再迫切,表面也得装出勉强的模样,免得他认为我急功近利,不够心诚,换个人来干这份差事。”

关素衣敲击桌面,语气渐冷,“我在侯府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知道,简直不能活了。叶繁生下庶子,侯爷、赵纯熙、赵望舒,甚至连老夫人都向着她,她又是一个野心极重的人,担心我挡了路,必会想尽办法将我除去。我若是一点儿依仗也没有,还不得被她生吞活剥?如今家里全都指着我过活,我若倒下,叫祖父和爹娘怎么办?”

她看向窗外,喟叹道,“曾经关家是什么光景?屋子破败,家无余财,名声狼藉,备受欺辱,多活一天便多受一天罪。然而我嫁入侯府四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侯爷可曾说过要拉关家一把?在他心里,叶家才是他正经的岳家,关家怕是连穷亲戚都算不上。反观现在,我不过入宫两趟,受了两回惊吓而已,太医、药材、银两、家宅,全都有了,一下就把关家从越陷越深的泥沼中拉出来。”

她看向明兰,问道,“你说我该怎么选?是着力讨好侯府上下,还是专心为先太后念经?”

明兰再不敢说劝阻的话,忙道,“小姐您安心去吧,奴婢会帮您遮掩。刚才是奴婢想岔了,替先太后超度是多大的荣耀,别人抢都抢不来呢,哪有往外推的道理。”

关素衣揉揉她脑袋,笑道,“傻瓜,你担心我,这份心是好的,我记着呢。既然皇上说会替我安排妥当,那就必然不会出什么纰漏,你只在寺里等我就好,旁的事不用操心。先前那幅画邪门得很,差点把皇上逼疯,其来历恐怕不简单,里面说不定藏着几多污秽与争斗。皇上暂时没有认回生母的打算,必然有他的用意,所以这些事你烂在心里就好,别往外说,连梦里也不行。”

明兰吓得连连点头,“小姐您放心,从今天开始我就是锯了嘴的葫芦,绝不往外蹦一个字儿。”

关素衣这才让她下去休息,自己则取出几卷经书翻看,临到午时,果然有人秘密将她接下山,带入皇城,先在未央宫偏殿沐浴焚香,又换了一袭素色祭服,然后顺着密道前往佛堂。

圣元帝早已等在此处,头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显然也沐浴焚香过。他指了指身边的蒲团,淡声道,“不用在朕跟前拘泥于礼节,来了便坐,然后开始念经,只要心足够诚便好。”

本打算下跪行礼的关素衣从善如流地直起腰,坐到他身旁。

圣元帝上下看她几眼,末了递过去一串紫檀木雕刻的佛珠,“送你的,拿着吧。”

关素衣不敢推辞,连忙接了,见他手腕上缠着一串一模一样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发亮,可见经常佩戴,于是告诫自己千万别让外人看去,省得惹出麻烦。二人并肩跪坐,诚心诚意吟诵经文,大约一个时辰后,圣元帝悄无声息地离开,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

如今魏国乱象频生,他想稳住江山社稷,非得殚精竭虑不可,每日抽.出一个时辰念经的确很不容易。

为君王代劳的关素衣越发不敢松懈,诚心诚意念完经文,这才去未央宫辞别。圣元帝若是得空便会请她进去说会儿话,不得空便让人送她离开,并且从不忘赐下一个锦盒,里面要么是一些名贵药材,要么是几本书籍,全是她最需要,也最喜欢的东西。

渐渐的,关素衣已打消了对锦盒的恐惧,面对君王时也更为从容。九九八十一天,似乎一眨眼就过去了,将写给先太后的祭文焚烧成灰烬,又脱下厚重而又盛大的祭服,关素衣前往未央宫辞别。恰逢皇上正在召见朝臣,不得空,她只拜了三拜就悄然回转。

生活在觉音寺里的几个月,她过得安静而又满足,不用迎来送往、勾心斗角;不用顾忌这个,忍让那个,除了每天要念两个时辰的经文,其余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闲时看看书,写写字;偶尔回家探望祖父,陪他聊聊时局;心血来潮还能外出远足赏景,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快活。

从宫里出来这一天,她原以为自己会如释重负,却没料心里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块,真恨不得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再不用回劳什子的镇北侯府。好不容易打发走朝臣的圣元帝也若有所失,在佛堂静坐到午夜。

他已查明自己身世,这几个月睡得十分安稳,但不知怎的,今天无论如何也合不上眼,辗转反侧至凌晨才眯瞪一会儿,却又在噩梦中醒来。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睁眼就忘了,只依稀听见一道吟诵经文的柔和嗓音越去越远,消失在天边,叫他抓也抓不住,留又留不得。

他心里烦闷得很,接下来的几天越发吃不好、睡不着,接连诛灭几名贪官污吏,这才稍微平静些。

与他同样心情焦躁的还有赵陆离。那天刚出宫门,他就后悔了。平乱虽然要紧,却也没急迫到连亲自送夫人回家的时间都没有。只因皇上扯出那段惨烈往事,激地他脑子发蒙,糊里糊涂便走了,反把夫人丢给阴险毒辣的叶蓁。若是夫人出了什么差错,他定会后悔一辈子。

行军途中,他派人去打听夫人情况,得知她已平安出宫,还带着丰厚的赏赐,心里非但没安稳,反倒更焦虑。叶蓁是什么样的人他还能不知道?她心里只有自己和利益,全无半分温情。

上辈子,为了从侯府逃出去,又害怕在外面过苦日子,她竟撺掇赵望舒与胡人做买卖,短时间内赚取了大量金银,购置了好几个庄园,却也把赵望舒送进死牢,罪名是通敌卖国。若非老爷子念着旧情,替赵望舒说项,最后绝不是判流放那样轻巧。

她连儿女的生死都不顾,又哪里会为了确保他们的地位去抬举夫人,打压叶繁?那些赏赐绝不可能是她给的,倒像是霍圣哲的手笔。他外表看上去粗枝大叶,一旦喜欢上谁,定然心细如发,方方面面都会为那人考虑周全,恨不得把她脚下的每一块砖铺好,叫她走得更平稳舒坦。

短短几月,关家就从破败的茅草屋搬入三进的大宅子,太医院院首每隔七天为老爷子诊脉,名贵药材流水一般吃用,这些恩赏简直送到了夫人心坎上,反观以往的赵陆离,只认叶家,对关家视若不见,碰到仲氏上门借银子,还会摇头笑叹一句“又来打秋风”。

两相对比,高下立见。若夫人果真与霍圣哲相遇,并得了他照拂,她的心会偏向谁?

赵陆离根本不敢去深想这个问题。在重生的那一刻,他最该做的事不是讨好夫人,替她请封诰命,而是切实解决她的急难。然而上辈子他已习惯了不把关家当岳家看待,后来和离更没机会登门,这辈子便也自然而然忽略了他们的境况。

说到底还是他不够细心,不够诚恳,终究差了霍圣哲一线。他心里倍感煎熬,唯恐这一次又错过挽回的机会,却不敢弄砸手里的差事,只能强自按捺。

第189章 番外

关素衣过得自在极了,哪怕卸了差事也没回镇北侯府,而是能拖则拖。赵陆离已经平定桐城内乱,却还要整顿当地官场,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只能每隔三天写一封信,报个平安。

李氏被救起之后生了一场大病,总发高热,连着昏沉了一个多月,最后还是镇西侯找来得道高僧替她化解灾厄,这才慢慢好起来。当关素衣为先太后念完经时,她也彻底痊愈,常来山上玩耍。

“听说李氏宗族的族长喝多了酒,掉进村口的池塘里淹死了?几个李姓小伙儿下去救他,尸体到如今还没找着?”关素衣将滚烫的水倒进茶杯里,漫不经心地询问。

李氏半点不见悲色,反而哈哈一笑,“这消息都传到山上来了?”定她死罪的,辱她名声的,推她下塘的,都下了黄泉,一个没能逃脱。这事儿究竟是谁办的,她心里清楚,却一点也不害怕。

“我那丫头是个嘴碎的,爱打听。”关素衣放下水壶,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句,“死的好。”

李氏耳聪目明,听见这话点点她,笑得更为爽朗,“我就喜欢妹妹这样的性情,看上去娇娇弱弱的,骨子里却硬得很,配给赵陆离那样的软蛋真是可惜了。”

关素衣笑而不语,正准备招呼明兰上些茶点,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口,似乎已经来了一段时间。明兰跪在他脚边,吓得不敢喘气。

“皇上?”不等她反应,李素娥便惊叫起来,随即走过去行礼。

“起来吧。”圣元帝虚扶她一把,又压住想起身跪拜的关素衣的肩膀,淡淡开口,“听说你大病初愈,不好好在府里养着,出来作甚?小心又受了寒气,叫镇西侯无心上朝。朕与关夫人有话要说,你先回去。”

李素娥与皇上相识于微末,情分与别个不同,说起话来自然更随意。她担心地看了关素衣一眼,说道,“皇上,您的事臣妇不敢过问,只求您莫要为难素衣,她是臣妇的救命恩人。”

“朕为难谁也不会为难关夫人。”圣元帝冲明兰摆手,“送李夫人下山,闲杂人等都退下。”

明兰与李素娥不敢抗命,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关素衣心里略有些发毛,试探道,“皇上,先太后的遗骨已经安葬了吧?”

“已经葬回族地。”圣元帝绕到屏风后,沉声下令,“过来,替朕念书。”

您大老远找来,难道只为了让我给您念书?关素衣心里十分诧异,表面却半点不露,一边指着书架问他喜欢哪一本,一边暗暗观察他的脸色。只见他眼窝深陷,嘴唇发白,眉宇间遍布暴戾之气,像是心魔再起,又像是累得狠了。

圣元帝按揉眉心,敷衍道,“随你念哪一本,朕听着便是。”

关素衣低声应诺,想来想去还是拿出佛珠,吟诵往生咒,心道:送佛送到西,好人做到底,我帮您也超度超度,但愿您能去了戾气,多些慈悲。

圣元帝这些天睡得很不安稳,直到看见关夫人,听她嗓音温柔地说话,那种若有所失的焦虑感才彻底消散。他并不在乎她念些什么,只要能静静待在她身边,嗅着她的气息就足够。然而听见熟悉的经文,他还是愣了愣,无奈道,“你是想超度朕吗?”

“非也,”关素衣平静道,“臣妇观陛下神色倦怠,眸光晦暗,应是劳累所致。经文能养气凝神,您听这个比听什么都强。”

“罢了,随你。”圣元帝无奈一笑,这才闭眼假寐,听了一刻钟不到就发出细微的鼾声,显然已经睡得沉了。

关素衣不敢打搅他,渐渐压低嗓音,又默默守了片刻,然后绕到屏风后等待。这人刚摆脱心魔,偶尔失眠很正常,听些经文的确比读什么书都强。因时下礼教森严,她不便在屋里久候,想起前些天没写完的字,于是转道去了书房。

白福待她十分恭敬,自然不敢阻拦,只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一个时辰后,圣元帝悠悠转醒,看见屋内没人,舒缓的神色顿时变得阴沉无比,靸鞋走到外间,四下里看了看,越发焦躁难安。

“人呢?”他眼珠赤红地瞪着白福。

“在,在书房练字!”白福吓得膝盖发软。

圣元帝撇开他,大步去了书房,看见站在窗边泼墨挥毫的秀丽女子,这才将满心焦躁压下去。“日后念完书就等在一旁,不要随便乱跑。”他沉声叮嘱。

“日后?”关素衣挑眉。

“不瞒夫人,朕近来睡得十分不安稳,唯有听你念经才能缓解一二。”他走到桌边,真心赞叹,“好字!夫人果然才学不凡。”

“陛下总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得空的时候自己也看些经文,或许能好些。”关素衣不敢拒绝这人,他现在能好声好气地与你说话,那是因为你对他有用。倘若因此而得意忘形,甚至不知好歹、推三阻四,他能给你多少荣耀,就能给你多少折磨。

家人的日子眼看刚有起色,关素衣实在没有与皇权抗争的底气。莫说他只是来听经,便是提刀砍了她,也没处伸冤。这样想着,她无奈一叹。

圣元帝看似在欣赏字画,实则暗暗观察她的神色,见她虽然面带抗拒,却到底没说什么,这才勾唇笑了笑。从这天起,他每日都来觉音寺听经,失眠的症候一天好过一天,精气神看着与以往迥然相异,竟越显宽和仁慈。

他偶尔会带夫人下山玩耍,游荡在狭窄的小胡同里,什么都不干,只并肩走在一块儿,也觉得十分快活。他还把夫人带到珍兽园,让她见识自己豢养的野兽,然后将它们放出来比斗。他猜测夫人会吓得往自己怀里钻,却没料她只是呆了呆便恢复镇定,日后再去,竟习以为常,见惯不怪。

这样的日子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到了开春,赵陆离终于带着五万大军归返。收到老夫人口信,关素衣不得不打包行李回镇北侯府。府里还是老样子,草木峥嵘,屋舍俨然,只叶繁生下的庶子赵广长开了,长大了,被老夫人抱到正院抚养。因着这个,叶繁又得了几分脸面,渐渐把下人的心笼络回去。其余几名姬妾被她压得抬不起头,看上去死气沉沉,像是已经到了暮年。

关素衣与她虚以委蛇几句,这才放下行李梳妆打扮,然后去正门迎接得胜还朝的赵陆离。为了给宫里的叶婕妤铺路,他也是拼了老命,这些年刀光剑影里来去,也不知受了多少伤。他把叶繁当做叶蓁的替身,又把叶婕妤当成什么?对方是叶蓁的双胞胎姐妹,长相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吧?

难道他移情了?爱上了叶婕妤?这样想着,关素衣感到一阵恶心,正准备掏出帕子捂嘴,就见赵陆离骑着高头大马飞快跑来,欣喜道,“娘,夫人,我回来了。”

“回来便好,回来便好!快进去洗洗风尘,吃顿好饭。”老夫人连忙上前拉他,叶繁领着赵纯熙和赵望舒围拢过去嘘寒问暖。身为正经主母,关素衣反被挤到最后,用冷漠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阖家欢乐”。

赵陆离时时刻刻关注着夫人,见此情景胸口像是被扎了一刀,痛不可遏。原来这一世,夫人也并没有把自己当成赵家人。自己离开,她不会担忧挂念;自己归来,她更不会欢喜雀跃。管你来来去去,总也入不了她的心。

但这怪不得她,只能怪以前的镇北侯愚蠢。思及此,赵陆离推开叶繁,走到夫人身边,握住她略有些冰冷的指尖,笑道,“春寒料峭,让夫人久等了,快进去烤烤火,坐下说会儿话。这么久不见,我对夫人着实思念得紧。”

关素衣扯了扯唇角,似乎想笑,却终究没能笑出来。

叶繁欢喜的表情僵在脸上,等夫妻两个走远了才猛然回神,却见一群姬妾指着自己嘀嘀咕咕,嘻嘻哈哈,仿佛在攻讦嘲笑,顿时又羞又恼。她走到正院,抱起睡得正香的儿子,带去给侯爷过目。

镇北侯府人丁凋敝,她就不信侯爷见了儿子还能把自己晾在一边,尚未走近正厅,就听老夫人朗笑道,“你出门在外能念着素衣,这很好。趁你们年轻,赶紧给侯府开枝散叶。有了孩子,家里就热闹,一热闹人气便旺,所谓多子多福,旺子旺家,就是这个道理。”

关素衣还没说话,就听侯爷欣然应诺,“娘说得是,庶子和嫡子岂能相提并论?家里只有望舒一个嫡子,到底单薄了些,来年便给他添一个小弟弟。”

老夫人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儿子说了很多打趣的话。赵望舒傻呵呵地抚掌,直说弟弟好,自己想要一个弟弟;赵纯熙却阴着脸走出来,瞥见呆若木鸡的叶繁,低声道,“庶子和嫡子岂能相提并论,这话姨母听见了吧?眼看父亲回心转意,要把关素衣捧起来,你还不赶紧想办法?若她生了嫡子,镇北侯府可就没广儿什么事了。”

同样也没有她姐弟二人的立足之地。父亲的改变她如何看不清?分明是对关素衣情根深种,爱入骨髓。倘若他两人又得了嫡子,镇北侯的爵位会落在谁头上还说不准。以前她想留着关素衣与姨母斗,眼下再看,竟是不除不行。

第190章 番外

赵陆离在家歇了一天,翌日带着许多贵重礼物去探望岳父、岳母,哄得几位长辈十分开心。吃罢午膳,他没急着上值,反而带关素衣去逛街,一路缓行,眉眼含笑。

“你究竟想干什么?”关素衣疑虑重重地询问。

“我想待你好。”路过一家玉器店,赵陆离将她拉进去,低声道,“在外平乱的时候,我每隔三天就给夫人写一封信,想必夫人看都没看便烧了吧?不管夫人如何忖度我的真心,你只看我今后的表现。”

关素衣默然不语。既已嫁给这人,他是好是歹,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得受着,根本没有反抗或挣扎的余地。日子总是要过的,哪怕他心里记挂着一个死人,她又能如何呢?上一次砸破他的头却没有受到惩罚,再来一次可就没有那样好的运气了。

赵陆离见夫人并未回应,心里不免有些沮丧,入了店门便悄悄去牵她的手。关素衣用力挣了几下,没能挣脱,只好随他去了。二人并肩跨入内堂,就见一名身材高大,容貌普通的九黎族汉子正死死盯着他们,目中流泻出几分煞气。

赵陆离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从他的穿着和气势判断出他身世不凡,便带领夫人去偏厅回避。此乃天子脚下,他不想惹出事端,平白招人侧目。然而他有心示弱,对方却不依不挠,竟是走哪儿跟哪儿,目光越发冷冽。

赵陆离无法,只好挑了品相极佳的一块鸳鸯玉佩,交予掌柜结算。这是一块三色玉佩,红的鸟嘴儿,黄的翅膀,白的肚腹,无论雕工还是配色都十分别致,中间一个活扣可以拆开,分为两块,各系一缕红色流苏。

关素衣喜欢得紧,拿在手里不停把玩,却没料那九黎族汉子忽然走到她身边,将其中一块夺去,扬声道,“掌柜,这块玉佩怎么卖?”

“客观,玉佩已经有人买下了,您若是喜欢,小的店里还有几块成色更好的,这就让人拿来给您看看?”

“我只要这块,他出多少银子,我翻倍。”九黎族汉子态度十分强硬,跟随在他身后的随从已拿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舔了舔指尖数起来。

掌柜眼都直了,看了看对面,又看了看赵陆离,搓着手呵呵干笑。赵陆离向来不爱与人争抢,不过一块玉佩而已,犯不着闹起来,于是拿回银票,温声道,“这位仁兄既然喜欢,那就让给他吧,我再去别家看看。”

关素衣只好放下鸳鸯佩,随他离开,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满是讥讽的声音,“赵侯爷真是好气魄,分明第一眼就看上的爱物,也能说让便让。倘若我是你,只要是我中意的,别说掏银子从我这儿买,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绝不妥协。”

赵陆离脚步微顿,然后拉着夫人快速走远。关素衣回头看了一眼,表情莫测。九黎族汉子拿起她丢下的玉佩,与自己手里这块合在一起,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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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这么一打岔,赵陆离没了玩兴,给夫人买了几套头面便送她回府,然后去衙门办差。关素衣换了便服,意兴阑珊地坐在窗边绣花,听说师兄来访,这才打叠精神前去应酬。

这位师兄名唤齐豫,刚开科举就中了状元,后来外放出去做官,如今三年已到,回京述职。没中状元之前他曾教导过赵望舒,后来皇上分派差事,他得了赵陆离的举荐才谋了一个实职,与镇北侯府颇有几分交情。

关素衣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亲如兄妹,见面后忍不住红了眼眶,“师兄,你仿佛憔悴许多,可曾遇见什么难事?嫂子怎么没来?”

“你嫂子在正院陪老夫人说话,过会儿便到。我一切都好,你别担心。”齐豫张了张嘴,似乎言之未尽,却到底没敢表露。他细细询问师妹近况,又与她聊起儒学,末了兴致大起,相携去书房写对联。

明兰见他二人颇为沉迷,便去膳房备茶点,途中遇见一名管事,打发她去西街采买。她没多想,拿着银子就去了,只让人给小姐带个口信。

关素衣并未察觉自己已经入套,收起最后一笔,末了退开几步纵观全局。忽然,门外传来丁零当啷一阵脆响,紧接着敞开的窗户被齐豫的妻子宋氏从外面关上,又将一条铜制锁链从镂空的缝隙中穿过,紧紧锁在一起。

待关素衣回神时,只见宋氏耀武扬威地举起钥匙,骂道,“好你个关素衣,光天化日之下偷我男人!若非我发现的早,指不定你们连野种都生出来了!告诉你,我今儿便是刻意来抓奸的,这就去禀明老夫人,让她给我做主!”话落扭着腰,颠颠地跑了。

关素衣和齐豫面面相觑,竟弄不明白她在说什么。但这并不重要,眼下他们得赶紧想办法脱困,否则等宋氏跑去正院吼一嗓子,齐豫倒也罢了,顶多赔上仕途,但关素衣定然没有活路。

“我把窗户砸开,师兄你先走吧。”她先推了推房门,发现果然也被铜锁锁住,只好拿起凳子砸窗。窗户虽然是木头做的,却分内外两层,坚固得很,竟是砸了许久才松散些许。院子里的仆役闻听响动纷纷跑来围观,却不敢走近,只站在远处指点。他们生怕自己摊上事,任由关素衣怎么呼唤也不愿上前。

齐豫混迹官场三年,见过不少阴私手段,见师妹急得汗流浃背,连忙阻拦道,“别砸了,就算你放我出去,有这么多人看着,又有宋氏口口声声污蔑,我们就算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这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关素衣冷静下来,颓然道,“师兄,是我连累你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叶繁会用如此阴毒的办法对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