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连累谁还说不准呢!”似想到什么,齐豫苦笑摆手。

两人相对而坐,目露绝望,偏在此时,屏风后忽然传来一道低沉浑厚的嗓音,“看来二位很需要帮助?”

齐豫吓了一跳,关素衣却目露精光,绕到内间一看,果见圣元帝正端着一杯热茶,老神在在地坐在软椅中。

“您什么时候来的?”关素衣没敢叫破对方身份,急忙走过去跪下,“求您救救师兄。”除非师兄会飞天遁地,能平白从屋里消失,否则今天这身污秽绝对洗不清。但师兄只是凡人,哪来那样神鬼莫测的武功?但这人就不一样了,在魏国,恐怕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救走了他,你以为这事就算完了?”圣元帝放下茶杯,轻轻叩击桌面,“今日这个局早在两月前就已布好。你以为下手的人是叶繁?错了,是你那个好继女。她察觉到赵陆离对你态度和缓,唯恐你诞下嫡子,威胁到赵望舒的地位,早已起了心思想把你除掉。你往日曾抄录过一本《诗经》,里面的许多情诗被你的丫鬟明芳收集起来,交予赵纯熙,赵纯熙又将它送给叶繁,然后略微提点几句,叶繁便入了套,收买了宋氏,要置你于死地。她们有备而来,哪怕你放走齐豫,只要宋氏掏出那些情诗,力证你二人私相授受,这满身污秽你们照样洗不掉。”

“此事不在于你们能不能出了这个屋子,而在于赵陆离会不会信你们。”他俯身,盯着关素衣浸透泪水的眼眸,一字一句问道,“你敢赌赵陆离的心吗?赌他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你身前维护你,为你挡下所有攻讦?”

关素衣摇头,泪水终于大滴大滴地往下落。齐豫也眼眶通红,面露悲愤。

圣元帝用拇指抹掉她眼角的泪珠,继续道,“赵陆离待你如何,满燕京的人都清楚。他若得知此事,不出两日你就会身染恶疾,末了送去外地疗养,几年后悄无声息地死去,连个安葬的墓穴都没有。这大约是最好的结局,还有更惨烈的,或是沉塘,或是骑木驴,甚至于连你的家人也会受到他的报复。”

听到最后一句,关素衣才颤抖起来,膝行两步,哑声问道,“您今日既然来了,想必也是有所图的。您要怎样才肯答应救我们?”她不傻,故而早就觉出这人对自己越来越炽热的感情。但对方只字未提,她也不能揭穿,只希望赵陆离回来后,碍于纲常伦理,他能慢慢冷静,继而忘却。

但世事无常,不等他遗忘这份绮念,叶繁和赵纯熙便出手了。她目下已经入套,等于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往后的出路正如他之前所言,唯有死路一条。这便罢了,她最害怕的还是连累家人,祖父若是听说此事,刚转好的身体会不会垮掉?父亲和母亲又会遭受怎样的折辱?其结果她根本不敢去想。所以无论这人提出什么条件,只要他能解开这个死局,她都得答应。

圣元帝短促地笑了一声,这才掏出手绢,慢慢擦掉她脸上的泪珠,嗓音前所未有地温柔,“既然她们非要抓奸,那就让朕来当这个奸夫如何?”

第191章 番外

赵纯熙斜倚在软榻中闭目养神,看似悠闲得很,实则内里思绪翻腾。她原本打算慢慢料理关素衣,好歹先把爹爹对她的感情消磨干净再出手,但外面的人等不及了,让她一定要赶在齐豫入宫面圣之前将他二人除掉。

齐豫回京已有两日,第一日去了关家拜会,第二日来了镇北侯府,明日就得入宫述职。也就是说她不得不抓住眼前这唯一的机会。她原本打算给两人下点药,将这段奸.情落实,但临到头才发现自己藏得好好的药箱竟不翼而飞。这一变故把她吓得够呛,又加之手底下的人越来越不听使唤,令她越发惶惶不可终日。

她自己不敢动手,但承诺别人的事又不能不兑现,只好在叶繁来访的时候拿出关素衣的诗集假装欣赏,又让下人悄悄蛊惑对方,从而来一招借刀杀人之计。叶繁果然入套,将诗集盗走,交予宋氏,让她只管宣扬开去。

人证、物证俱全,且这人证还是齐豫的发妻,谁会质疑她的话?此计虽然粗陋,但架不住它好用,眼下只需耐心等待结果便是。果然,一刻钟后就有下人来报,说宋大嫂子抓住夫人和齐大人在府里通.奸,请老夫人去给她主持公道。

“怎会?”赵纯熙故作骇然,立刻跳下软榻,甩袖道,“走,过去看看!”

再说书房这边,关素衣正承受着两难的煎熬。同样是被抓奸,抓住师兄和抓住皇上,二者有什么区别吗?她飞快思索,然后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区别很大,甚至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结局。抓住师兄,她只有死路一条;抓住皇上,死的只会是布局的人。皇上与臣妻勾搭成奸,这样的丑事发生在谁家不得死死捂着?

而身为皇上的女人,哪怕赵家恨不得将她扒皮拆骨,在皇上厌弃她之前都得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就是权势的力量,有再多不甘也只能憋着,憋过去就海阔天空,憋不过去就杀人灭口。

在动手之前,赵纯熙和叶繁可曾预料到这种结果?真想看看她们打开房门时的表情。极度的绝望与悲愤过后,关素衣纷乱的心底竟浮上一股强烈的痛快.感。反正事情已经发生,她又能如何呢?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罢了。

“皇上,求您救师兄出去。”她垂下头,快速擦掉脸上的眼泪。

圣元帝定定看她半晌,这才摆手道,“把他带上去。”话落就有一名暗卫从房梁上悄无声息地跳下来,把呆愣中的齐豫拎上去。

这人刚开口说一个“朕”字的时候,齐豫就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师妹为何会与对方扯上关系。但眼下不是追究的时候,他得赶紧在房梁上趴好,免得露了行迹。头顶是视线死角,除非早有所觉,否则一般人不会往上看。

圣元帝等夫人擦干眼泪,又整理好仪容,这才摊开手臂,淡淡开口,“过来吧,既是奸夫淫.妇,好歹得摆摆样子。”

关素衣踌躇半晌才在他臂弯里坐下,察觉到他灼热的大掌环住自己腰肢,身体不免僵硬一瞬。这次可不像上回在佛堂里那般,不带丝毫旖旎色彩,正相反,他指腹不停摩挲她的腰眼,无声宣泄着内心隐藏的欲念。他将她扣在怀里,亲了亲她额头,哑声道,“莫怕,朕会护着你。”

明知这人也是把自己推入火坑的凶手,关素衣竟莫名感到一丝温暖与安全。当她反复告诫自己别犯傻时,房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然后宋氏领着一群人走进来,骂道,“齐豫你这个负心汉……”话未说完就愣住了,惊问,“你,你是谁?齐豫呢?”

赵纯熙和叶繁也都傻眼了,四下里一看,哪有齐豫的身影,而这人竟似从地里冒出来的一般,完全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旁人认不出他,老夫人早年却见过对方几次。蓝色眼眸在中原十分罕见,但最近几年朝廷推出四等人制,许多色目人便跑来燕京走商,倒也算不得稀少。但这人的蓝眸却透着一丝黑色,看人的时候仿佛渗了毒,令人不寒而栗。她一辈子都忘不掉这张脸,更忘不掉这双眼。

她膝盖一软就跪下了,嘴巴开合却没能发声。儿媳妇若真与这人有染,跑来抓奸的她们还能活吗?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当年他只是一员大将,如今却是皇帝,说一句权势滔天也不为过。镇北侯府若是处理不好今天这事,叫人漏了一星半点口风出去,全家都得玩完!

圣元帝看也不看几欲晕倒的老夫人和迷茫惊骇的赵纯熙等人,只管握住夫人纤细的手慢慢把玩。“跑来抓奸,却连奸夫是谁都闹不明白,”他沉声道,“所幸府里还有一个明白人,懂得礼数。”

老夫人这才回神,用拐杖狠狠敲打赵纯熙和叶繁的膝盖骨,“愣着作甚,快跪下给皇上请安!”

皇上?赵纯熙等人面面相觑,然后倒吸一口凉气。她们万万没料到齐豫竟会不翼而飞,换成关素衣与皇上独处一室。他俩果真有奸.情的话……所有人脑子都空白一瞬,连粗鄙不堪的宋氏亦吓得汗出如浆,噗通一声跪下,不住口地求饶。

她再傻也知道撞破皇上的丑事是什么后果,轻则拔舌挖眼,重则当场斩杀。她与叶繁不一样,没有叶家和侯府庇护,只是个乡野村妇而已,十成十会被推出来当替罪羊!她闹不明白齐豫是怎么从屋里消失的,却已经没有功夫深想。她后悔极了,早知道关素衣与皇上勾搭成奸了,她哪里敢碰她一根头发?还不得把她当菩萨一样供起来?

叶繁和赵纯熙也叫苦不迭,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冷汗已湿透衣背,只管不停磕头,哀声求饶。

关素衣原本还觉得十分羞耻,看见这些人青白交加,又悔又怕的模样,竟很快放松下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喜欢眼前的场景,嫁入赵家四年,唯有今天是最痛快也最轻松的,所谓破罐子破摔,大抵便是如此。奸夫有了,淫.妇当了,还能怎样呢?她吐出一口浊气,心里却荒凉一片。

圣元帝笑睨她一眼,又轻轻拍了拍她脸颊,这才看向老夫人,说道,“去把赵陆离叫回来,今天这事不是你们能处理的。”

老夫人如蒙大赦,连忙磕头道,“已经派人去叫了,请皇上稍等。”末了把所有人带走,又掩上房门,然后把外面围观的仆役全都拘起来,只等侯爷回府后给了章程,或全部灌哑药卖出去,或秘密.处决,总之是不能再留了。

原本闹得沸反盈天的小院,顷刻间就空空如也。暗卫这才带着齐豫跳下房梁,出了府门。

屏退闲杂人等,圣元帝温声道,“这次着实对不住夫人,日后朕必不叫夫人再受委屈。”

关素衣强笑道,“有陛下相护,臣妇感激不尽,哪里会觉得委屈。只是连累了师兄……”

“这话你却说反了。”圣元帝冷道,“若非他拿住了同僚把柄,意欲上奏弹劾对方,以争夺留京任职的机会,你也不会面临今天这等局面。况且你以为他就真的清白无辜?若非他对你暗生情愫,时常写信述情,也不会惹得宋氏生疑。宋氏那里不但有你的诗集,还有他从不敢寄出去的情信,两样证物拿出来,你必死无疑。可恨他到最后关头都不敢向你表明,也是个懦弱无能的。”

关素衣吓得冷汗频冒,仔细一想,更感后怕。若是皇上没来,她今天就算长一百张嘴也说不清。看似小小的一个局,背后却藏着如此多的推手,更掺杂了朝堂争斗。而她是其中最无辜也最卑微的牺牲者,被这些人肆意折辱、利用、践踏,终至粉身碎骨。

她抱紧双肩,胸口涌动着无数纷繁凌乱的情绪,无助、无力、无奈……总之一句话,除了小命,她一无所有。

圣元帝顺势抱住她,摩挲着她冰冷的脸庞,诱哄道,“朕看得出你内心的不甘与挣扎。你想打破这座囚笼,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然而你却没有力量与底气。你若是踏错一步,自己殒命便罢了,还会连累家人。你如果跟了朕,要什么没有?曾经践踏你的人都得匍匐在你脚下。”

他拿出一块鸳鸯玉佩,牢牢系在她腰间,低声道,“朕不会强迫你。你若是想清楚了便拿着这块玉佩入宫,朕等你。”

关素衣心乱如麻,却还是摘掉玉佩,坚定拒绝,“君子不欺暗室。今日臣妇向您求救是逼不得已,往后咱们还是谨守本分,各自安好吧。您是君主,若传出与臣妻有染的丑事,对您来说是一个污点,请您三思。”而她的下场只会更惨。

“污点?朕的污点还算少吗?左右已落下暴君的名声,朕还怕什么?”圣元帝不以为意地笑起来,“你有所不知,赵陆离的前妻根本没死,她就是宫里的叶婕妤。赵陆离汲汲营营这么些年,还不是为了给她铺路?他二人既然情深如许,朕便成人之美。夫人,你赶紧回去收拾细软,给叶婕妤腾地方吧,她很快就到。”

关素衣傻了,感觉自己脑子好像不够用,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第192章 番外

从圣元帝这里得知当年种种,关素衣呆坐半晌,竟捂着脸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两行热泪。原来这么些年,她所谓的付出与报恩,不过是个笑话而已。赵陆离宁愿把自己的真心丢在地上让叶蓁践踏,也不愿多看她一眼。为了叶蓁,他可以颓废,也可以振作,心心念念只为让她过得更好,末了再把叶蓁加诸给他的伤害,在自己身上重复一遍。

“好呀,真是好,”她双目放空,呢喃道,“我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比不过一个死人,却原来人家根本没死。”

“别哭了,不值得。”圣元帝掏出一条帕子替夫人擦泪,却被她偏头躲开。他并未计较,而是把帕子塞进她手里,承诺道,“与其待在赵家被人糟践,何不来朕身边?朕不会让你活得不明不白,但凡你想要的,朕都可以给你。”

“我想一个人静静。”关素衣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掌控中,被肆意地利用与践踏,这种感觉糟糕透顶,令她几度怀疑生存的意义。她不想说话,不想见人,只想找个地方严严实实地藏起来。

“罢,”圣元帝叹息道,“朕有的是时间等你。你好生想想,朕去处理这一堆烂摊子。”

他命暗卫守住书房,不准闲杂人等靠近,这才去了前厅,尚未走近就见叶蓁与一名老妇立在中间,其余人皆惊疑不定地打量她,尤其是老夫人和赵纯熙,仿佛活见鬼了一般。她二人对叶蓁的来历十分了解,自然明白如今是什么状况。简而言之,皇上起先看上了叶蓁的美色,将她夺去,眼下又看上容貌更佳的关素衣,准备来一个换.妻。

妖孽祸国,昏君无道啊!二人在心里痛骂不止,一个心疼可怜的儿子,一个害怕失去助力,脸色均十分难看。叶繁则有种穷途末路之感。她能得到侯爷的喜爱,凭借的就是这张与叶蓁相似的脸,如今正主儿回来了,又加之侯爷对她深情不渝,日后哪还有自己的立足之地?相比起来,她宁愿关素衣稳稳当当地坐在正妻之位上,而不是被叶蓁取代。侯爷偏着她那是肯定的,赵纯熙和赵望舒姐弟俩定也更亲近生母。她花费那么多心思打点侯府上下,如今全毁了,反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下场。

叶繁越想越苦闷,越想越焦虑,面上却还得强撑笑脸。她试图从堂姐的说辞里找出一些破绽,让旁人对她产生猜忌,但她落水之后便失忆了,一直寄居在庵堂,认庵里的煮饭婆子为义母,这些年活得十分贫苦,却也清清白白。她手里还有煮饭婆子给她办的户籍,亦有一路寻亲的路引,这些都是铁证。

叶繁无话可说,看看老夫人,又看看欣喜若狂的赵望舒,终是颓然低头。

听完叶蓁“声泪俱下”的哭诉,圣元帝这才走入正厅,在主位落座,面色冷冽地看着众人下跪行礼。

“起来吧,”他摆手,“赵陆离什么时候回来?”自从上次截了赵陆离写给叶蓁的信,他才知道对方也获悉了当年真.相,恐怕已经对叶蓁死心,准备好好与夫人过日子。这一点是他最不愿看见的,于是让叶蓁在鸩酒与归家中任选一样。她果然选了归家,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幕。

“微臣来迟,请皇上恕罪。”说曹操曹操就到,赵陆离匆忙走进大厅行礼,直起身时脚步踉跄几下,差点摔倒。他一路狂奔回府,临到入门的前一刻才终于想明白,宿命就是宿命,并非他重来一次就能挽回。

家里发生的这些事,他略略一想就能猜到大致情形,无非是叶繁和赵纯熙察觉到素衣对她们构成了威胁,于是设局陷害。他总是优柔寡断,所以常常慢了一步,他不应该只是暗中收缴了赵纯熙的药箱,却不提点警告;更不应该看在庶子的份上继续把叶繁留在府里。

他不是没有能力保护素衣,而是未曾拼尽全力。素衣的刚强留给他太过深刻的印象,以至于他竟忘了,这一世的素衣半点依仗也没有,森严的礼教,贫病的家人,都是压在她脖子上的枷锁。她寸步难行,而他却并没有替她分担的觉悟,反倒拉住她更快地朝前跑去。

如此,她哪能不摔跤呢?

赵陆离茫然地看着叶蓁,心里百转千回,思绪奔涌。两辈子都与这人夹缠不清,他忽然间便明白了——或许这才是自己真正的宿命。

“皇上,微臣想与素衣单独说几句话。”他见对方眉头紧皱,十分不快,于是拱手道,“说完这些,微臣便写下和离书放她走。”

“糟糠之妻不下堂,哪怕你的原配发妻回来了,顶多给她一个平妻之位,缘何要赶走关夫人?这些年她为你照顾儿女、孝顺长辈、操持家务,没有半点对不住你的地方,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凉薄了?”圣元帝徐徐开口。

叶繁等人嗤之以鼻,面上却不敢表露。她们明白,皇上不仅是为关素衣正名叫屈,还是在逼迫镇北侯府担下休离糟糠之妻的罪名,既让关素衣顺利脱身,又保全了她的闺誉。这可真是做了婊.子还要立牌坊,无耻之尤!

然而赵陆离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羞愧道,“是微臣有负夫人,其后果也由微臣一力承担。叫蓁儿做平妻着实委屈她了,微臣于心不忍。”

叶繁嫉妒的眼睛发红,老夫人气得几欲吐血,叶蓁反而在心里冷笑起来。说得多动听啊!让外人看了还以为他对自己情根深种,不离不弃呢。但事实如何,不说也罢。

同样是攀附皇上,自己得到的只有厌憎,关素衣却像个宝贝一般被这两人小心呵护着。他们一个为她保驾护航,一个为她自污清名,竟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再看堂上的老夫人,却也露出恻然之色,哪像当年面对自己的时候,恨不得杖杀了事。

早知今日,她何必使那借刀杀人之计,反给两人牵了红线。叶蓁越想越后悔,越想越不甘,却已无能为力。她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如何在镇北侯府活下去。赵陆离已看穿她的真面目,也不知将来会怎样报复。左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而已,好歹侯府的火焰小一些,不会烧得她万劫不复。

圣元帝一面喝茶一面欣赏众人精彩纷呈的表情,直等赵陆离支撑不住,红了眼眶,才摆手道,“给你一刻钟时间。”从今往后他绝不会让二人再见面。

赵陆离连忙道谢,转身去了正房,看见坐在窗边,表情哀伤的夫人,不免心痛如绞。

关素衣瞥他一眼,淡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与皇上只有瓜葛,却无私情。若非逼不得已,我不会与他扯上关系。”无论今后怎样,该说的话她一定要说清楚。

若是没有叶蓁的陷害,她不会遭遇现在的一切,也就不会得知如此不堪的真.相。她起初的确不能接受,但深思熟虑过后却觉得现在这样或许没什么不好。她宁愿活得清楚明白,也不愿被蒙蔽一辈子。

“我信,”赵陆离嗓音嘶哑,“我自然信你。然而你可以等我回来澄清事实,却为何明知是陷阱还要往下跳?”

关素衣忽然笑起来,“你信我,我却不能信你,这就是原因。”

赵陆离仅剩的一点希冀都烟消云散。他摇摇头,呢喃道,“我的确没有什么值得你相信。走到今天这一步,皆是我的过错。面对你,我除了‘对不住’三个字,仿佛没有别的可说。时也命也,如之奈何!”

他走到桌边,提起毛笔,苦笑道,“如今我唯一能弥补你的大概就是一纸和离书。你放心,是我赵陆离负心薄幸,找到发妻便抛弃了你,不是你的问题。皇上对你,”他嗓音变得哽咽,“对你是真心,你若遇见难事尽可以找他,他会将你护得好好的。你现在的性子太沉静了,应该肆意一些,任性一些,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你笑起来的模样漂亮极了,这一点大约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侯爷说笑了,只有被宠爱的人才有任性肆意的权利,我算什么呢?”关素衣心中莫名,却微微动容了些许。这话是赵陆离的真心话,她听的出来,也看得出来,原来他对自己还是有几分情谊的,知道这一点,她也就没什么可怨的了。

“你日后会有那个权利。”就像上一世那般,被霍圣哲宠到天上。赵陆离悠长叹息,末了亲笔写下和离书。在这个过程中,他竟慢慢放下,继而释怀。他护不住夫人,那就把她送去更安全的所在。只要她活得好,他便安心了。

“拿上它去办理文书和户籍吧。”将写好晾干的和离书交给茫然无措的夫人,他慎重叮嘱,“这辈子你也要过得幸福。”

“多谢。”关素衣接过和离书,泪如雨下。

第193章 番外

关素衣当年带来的嫁妆早就变卖干净,陆陆续续贴补家里,剩下的一些珠宝首饰和锦衣华服都是镇北侯府的财物,她并不打算带走,敛来敛去也只得了一口箱子,大半装的都是书籍。

从箱子底部翻出一本《世家录》,用绸布包好,她走到正厅,递给赵纯熙,“这些年多谢你的照拂,此乃临别礼物,你收着吧。”末了跪在老夫人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里藏着千言万语,终究无法诉诸于口。

“老夫人,您保重。”她擦掉眼角的泪水,又看了看神色嫉恨的叶蓁,这才转身离开。

了结了心头大患,圣元帝也没有兴趣再旁观侯府的人伦大戏,指着惶惶不安地宋氏说道,“把她带下去审,污蔑朝廷命官是死罪,朕倒要看看她一介庶民,哪来这样的胆量。”

宋氏吓得腿脚发软,立即喊道,“皇上饶命啊!草民是得了叶姨娘的指示才会如此行事。她给草民一千两银子……”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二人的密谋说了,企图减轻自己的罪状。

叶繁再也稳不住了,连忙跪下喊冤,又膝行到赵陆离跟前去抱他双腿,求他救救自己。赵陆离一脚将她踢开,禀明皇上,让他公事公办。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镇北侯,你这后宅委实乱得很,将差事放一放,好好齐家吧。”圣元帝站起身说道,“将这二人一块儿带走,彻查。”

几名侍卫立即跨入大厅,将涕泗横流的宋氏和叶繁押下去。赵纯熙心中惶然,脸色不免苍白几分。她反复回忆自己的一举一动,确认自己只是背后引导,并未留下把柄,这才放下心来。

恭送圣驾远去,她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见爹爹拉住娘亲,似乎有话要说,于是告辞回房,打开关素衣送她的书看起来。翻到天水赵氏那一页,她指尖微颤,心生骇然,却又很快告诉自己——假的,都是假的,关素衣只是为了报复你才杜撰这本书。凭她的出身,也配拥有《世家录》?

然而她终究没烧掉这本“赝品”,只将它压在箱底,不见天日。

关素衣被圣元帝的侍卫强行请上马车,坐等片刻才见他大步走出来,身后跟着五花大绑,形容狼狈的宋氏和叶繁。

“她二人会如何?”待圣元帝上了马车,她低声询问。

“一切按照律法来,她二人犯下什么罪过,便该承受怎样的刑罚。怎么?夫人想为她们求情?”

我还没蠢到放过仇人,为难自己的地步。关素衣心中发冷,面上却丝毫不露,只微微摇了摇头。她沉默片刻,真挚道,“多谢陛下及时援手。”不管他如何冷眼旁观、别有所图,却不能掩盖他救了自己一命的事实。单为这个,关素衣也得道一句谢,更何况她还拿回了自己的诗集和师兄写给她的情信,虽然情信到她手里时已经成了一袋白灰。

“夫人应当知道我救你是为了什么。你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朕等得起。”圣元帝再次拿出鸳鸯玉佩,塞进她手里。

“玉器店里的人果然是你。你的眼睛为何会变色?”关素衣推拒不得,只好转移话题。

“夫人怎么认出朕的?”

“骨架。”关素衣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无论五官怎么变化,骨架总不会变,根据你眼耳口鼻的固定间距便能还原你的本来面貌。”

“原来如此。但是若没有格外敏锐的观察力,常人是绝对无法发现的吧?夫人对数字仿佛非常敏感。”

关素衣点点头,不欲多说。她等了片刻,见这人竟没有下文了,不免再问一遍,“皇上,您还没告诉我您的眼睛为何会变色。”

圣元帝靠倒在软枕上,兴致盎然地看她,“你很想知道?”

“很想。”何止是想,简直挠心挠肺!关素衣偷偷抓了抓裙摆,颇有些急切。

“等你来朕身边,朕就告诉你。”看见夫人愕然的表情,他不由朗笑起来。

话题又被拉回来,关素衣不得不直面最大的难题,“皇上,您说不会勉强臣妇,是真的还是假的?臣妇可以不答应吗?”

“称‘我’就好,你已经不是臣妇了。”圣元帝大度道,“朕不会强人所难,你只管归家便是,答不答应都随你。”话音刚落,马车就慢慢在路边停稳,原是关府已经到了。他率先跳下车,不由分说将站在车辕上的夫人抱下来,低声道,“朕等着你。”

关素衣慌忙挣开他的怀抱,面红耳赤地跑上台阶敲门,丝毫不敢回头看。圣元帝无奈地笑了笑,等门房前来开门,迎她入内,这才悄然离开。

看见女儿带着全副家当回来,仲氏吓了一跳,急问,“你这是怎么了?莫非与姑爷吵架了?”

“我们和离了。”关素衣取出和离书抖了抖。

仲氏扶住额头踉跄几步,嗓音都打着颤,“你们为何会和离?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走到这一步。今儿他才登门,说会好好待你,怎么转眼就把你送回来了……”她说着说着竟哭起来,生怕女儿名誉受损,难以在燕京存活。

“他的前妻叶蓁没死,如今已找回来了。”关素衣掏出帕子替母亲擦泪,无论语气还是表情,都十分平静。

仲氏想起女婿对亡妻的痴情不悔,便也明白他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实在太正常不过。人都死了这么些年,他还念念不忘,更何况活着找回来?为了弥补前妻在外受过的苦楚,也为了给儿女一个交代,这正妻之位定然要物归原主。如此,女儿的存在就十分尴尬了,有良心的或许会给她一个平妻之位,没良心的,譬如赵陆离,不就将她送回家了吗?

“可你刚封了诰命啊!他要与你和离便得见官,岂能如此草率?不行,我得把你爹爹找回来,去侯府讨要一个说法!他们欺人太甚!”仲氏一面气得肝疼,一面又放下心来。只要和离不是女儿的过错,不会有损她闺誉便好,否则族里那些老儒生说不定会打上门来要求溺死她。

当然,眼下女儿遭遇如此不公平的对待,她也没指望族人能替关家出头,不说些落井下石的风凉话就算不错了。

“已经见过官了。”关素衣取出盖了官印的文书,叹息道,“娘,咱们不跟侯府闹,自己关起门来过日子便罢。我饿了,您陪我吃一顿好的。祖父在哪儿?我还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呢。”

“你祖父喝了药刚睡下。咱娘俩儿先合计合计说辞,再慢慢告诉他,免得他受不住。当初赵家来提亲,我就觉得这门婚事不妥当,如今果然。”仲氏得知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这才带领女儿回正厅,竖起一根食指低语,“嘘,别大声说话,你堂妹也正睡着呢。”

“哪个堂妹?”关素衣走到厅里一看,果见一名四五岁的小姑娘蜷缩在软榻里,小脸苍白,身体瘦弱,眼角还挂着泪。

仲氏轻轻替她拢了拢被角,叹息道,“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被家中下人抱了抱,又给了一块糕饼吃,偏叫你二叔公撞见,说她不懂规矩犯了女戒,竟关在柴房里几天几夜,打算活生生饿死她。我得知此事跑去劝阻,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没能让你二叔公回心转意,只好买通下人,悄悄把她带回来。这不,她前脚刚进咱家的门,你后脚就回来了,这可真是苦命人遇见苦命人啊!”

“娘您偷着把她带回来,就不怕二叔公找您麻烦吗?”关素衣拧眉。

“找便找吧,这好歹是一条人命,我既然得知此事,哪能放着不管?你祖父也是这个意思,让咱家养着这孩子,再不送回去。你二叔公是个贪财如命的,他若是找上门,咱家就送他几百两银子,把孩子买下来。”

关素衣爱怜不已地摸摸孩子枯黄的头发,低声道,“那她从今往后就是我的小妹妹了。她今年多大?我怎么从未见过?叫什么名儿?”

“她今年五岁,名叫关渺,是你二叔公的庶孙女,其母早丧,落在你婶婶手里能得什么好,素来不当人看的,也从不带出来见客,你当然不认得。他家唯关文海最金贵,其余几个儿女竟似捡来的一般。”仲氏慨然长叹,“你是没见着她刚来的情形,饿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我和明兰她娘掐住她的下颚,往她嘴里灌粥水,却又不敢让她多喝,怕坏事。就这样隔一会儿灌两勺,隔一会儿灌两勺,这才让她把气喘匀,倘若再耽搁一天,指不定就去了。她才五岁,也没招谁惹谁,不过是下人见她长得可爱,抱一抱,喂一块糕点而已,何至于判她死罪?自从皇后娘娘写了《女戒》,城里这些老儒生闹得越发不像样,今天溺死这个,明天饿死那个,但凡女子坏了一丁点名声便喊打喊杀,绝不宽恕。皇后娘娘哪里是在修德,而是造孽啊!她写的《女戒》不是在教诲天下女子,而是在摧残天下女子,所以你和离归家,娘才会那般失态,娘是担心你也坏了名声,往后不能活了。”

仲氏悲从中来,难免又哭一场。

关素衣拉住她温言软语地安慰,心里却产生了一股深深的怨恨,并非是冲着那些伤害过她的人,而是如今这个世道。明兰得知消息急忙赶回来,抱住主子也是一顿嚎啕大哭。

第194章 番外

关素衣整天抱着小妹妹不肯撒手,极有耐心地一勺一勺给她喂粥水,调理大半月才缓和过来。二叔公那房明知孩子丢了也没派人来找,可见根本没把对方的死活放在心上。如此,仲氏更坚定了把孩子养在身边的念头。

老爷子并非蠢人,不等母女俩想好说辞便察觉异状,主动问起来。关素衣隐去一部分实情,慢慢把始末交代清楚,原以为祖父又会气病,哪料他竟豁达一笑,叹道,“离得好。”

关素衣顿时什么话都不说了,趴在祖父膝头默默流泪。当今这个世道,和离的女子都不好过,倘若娘家人不肯接纳她们,唯一的出路便是落发为尼。她或许是魏国最幸运的女人,因为她的亲人只愿她过得平安,从不在乎外界的看法。

但关氏宗族却对此极为重视,翌日便派人来询问原因,进门的时候气势汹汹,甚至拿着棍棒和绳索,仿佛料定关素衣犯了女戒,要将她抓去沉塘,后来听仲氏说了原因,这才缓和面色,目中却流露出幸灾乐祸的光芒。她们绝口不提为关素衣讨要公道的话,只假情假意地安慰几句就陆续离开,还有人建议仲氏把女儿送去庵堂清修,免得落人口实。

和离之女与寡妇一样,都是最容易招惹是非的。

仲氏气得肝疼,却又不好发作,只嗯嗯啊啊地敷衍几句。过了几日,齐豫送来一封信,说妻子得了重病,已经送回老家将养。与此同时,侯府的叶姨娘也因产后虚弱染了急症,半夜暴毙,第二天一大早就匆忙下葬了。

这些消息虽然被人风传一时,却都没有镇北侯的前妻死而复生来的新奇。走在大街上,几乎处处都有人谈论此事,或感叹叶夫人大难不死,或惋惜关夫人没那个运气,眼看刚得了一品诰命,却转眼就被扫地出门,也是个命苦的。

叶婕妤听说妹妹平安归来,立即把人召入宫中相见,还求到皇上跟前,欲把一品诰命的头衔挪到她脑袋上。皇上为此大发雷霆,直言糟糠之妻不下堂,关夫人什么错处都没犯,竟无故被休离,未免令人寒心,故颁下口谕,勒令镇北侯永远不得为其妻请封诰命。关夫人的诰命乃他御笔亲封,却又转眼被镇北侯捋了,这是对皇权的蔑视。

他的口谕刚发下去,皇后也颁了懿旨,将叶婕妤和叶蓁大大申饬一番,言及叶家仗势欺人,德行败坏,需闭门反省。

叶蓁原以为自己回到镇北侯府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哪料来自于宫里的打击一重又一重,大有让她一辈子无法翻身的趋势。看见端坐在主位,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叶婕妤”,她的脑子完全懵了,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实存在的。

接连被帝后二人训斥,无论是叶婕妤还是叶夫人,名声都已经坏透了,只得把自己锁在家里,免得丢人现眼。这还没完,心怀叵测之人察觉叶婕妤似乎失宠了,便开始弹劾叶全勇种种罪状,皇上命锦衣卫彻查,竟翻出许多大逆不道的罪过,于是派遣军队抄灭叶府,罚没家财。叶婕妤得知此事入了魔障,用一条白绫结果了自己的性命,死后不追封位份,不钦定谥号,不入皇陵,不受享祭,却成了一条孤魂野鬼。

鼎盛一时的新兴权贵叶家就这样分崩离析,最后只落得旁人一句惋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