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她们两个当家,大概会当场拍板,把这门亲事定下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相氏要回家和靳通政商量,要请示隆庆大长公主,张氏也是一样,要和丈夫商量,要请示公婆,还有,她只有费继这一个宝贝儿子,儿子喜不喜欢,也是要紧的。

相氏深觉安儿受到了轻视,迫不及待要替她早日定下了妥当人家,好扬眉吐气。张氏呢,大概是在老家守孝年头长了,独养儿子的年纪大了,也是很急于求成的样子。张氏索要安儿的生辰八字,要请高僧给合上一合,相氏犹豫了下,没有拒绝,给了。

小公平满两个月的时候,受封潞王,东宫赐宴宗室、外戚及三品以上大员。为了这个实质就是双满月宴的宴会,阿玖和皇太子特地详细的跟小正正解释,“儿子你满月的时候,赐宴的规格比弟弟高多了。你是皇太孙,小平平比不上你的。”

小正正弄明白了之后,很高兴,给了父母一个灿烂的笑脸,又俯身亲了亲弟弟的小脸。他其实不大爱亲弟弟,因为弟弟身上奶味儿太浓了,不好闻,而且很幼稚。

小平平回报他的是一个奶嗝。

到了满月宴的这天,阿玖有意把皇太子、皇太孙、潞王打扮的一模一样。因天气已渐渐热了,给他们父子三人选了雅致的蓝色袍服,绣九腾龙,虽然是一大两小,却连腾龙的身姿气势都是神似,看上去十分趣致。

皇帝很给面子的亲自主持宴会,见到小十怀里抱着小平平,腿边站着小正正,父子三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蓝色龙袍,大的玉树临风,小的粉雕玉琢,乐开了花。

最骄傲的就是他了,小十,小正正,小平平,都是他的儿孙啊。

“小十,你的儿子们都很好。”皇帝笑着夸奖。

“父皇陛下,您的儿子我,也很好。”皇太子谦虚。

“朕情愿输给你,让你的儿子比朕的儿子强。”皇帝白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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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殿中的章皇后在客人当中看到一窈窕端丽的中年女子,不由的怔住了。这女子是谁?好生美貌,好生面善。

章皇后招手叫过一旁的女官,低声问了几句话。女官往客人当中看了一眼,陪笑回道:“皇后娘娘,那位太太是太子妃堂兄未婚妻的母亲,陶县令的妻子,她本人姓褚,都称呼她褚太太。”

这是小平平的满月宴,凡裴家的亲戚都邀请了。裴琳未婚妻的父母,当然也是贵客。

章皇后凝神想了好半天,终于想到这中年美妇是谁,自己究竟在哪里见过。可是,她怎么会姓褚?她应该姓费才对啊。

这美貌妇人,当年曾令章皇后倍觉遗憾,倍觉可惜。

“可惜她出身太差,否则,当年为老大挑了她,所有的事情都会不一样了吧?”章皇后回想起往事,黯然神伤。

她如今人到中年,依然美艳动人。当年更是好看的不得了,满殿的妙龄少女当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她。可是,最终被选为太子妃的,是唐氏,并不是她。

“都是因为出身。”章皇后苦笑。

依着章皇后以前的脾气,恐怕要把褚氏宣到面前,仔细问问她这些年来的别后情形。可是,她已经被皇帝吓破了胆子,也被废太子、宁寿福寿的遭遇吓破了胆子,半分不敢跟皇帝拗着。这是小平平的满月宴,褚氏是阿玖的娘家亲戚,自己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为好。

章皇后怜悯而有些伤感的目光时不时投向褚氏,褚氏一向聪敏,很快觉察到了。

“皇后娘娘,是还没有忘记我么?”褚氏浅淡的笑了笑。

若是真的,皇后娘娘记性也算好了。那么多年前的事,难为她还记得。

褚氏忽想到一件要命的事,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若是从前的事揭出来,裴家也以为自己有着见不得人的出身,那柯儿…裴家还会看得起她么?

“不,我能忍,我怎么样都行,可我女儿不能忍!她还是花朵一般的年龄,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褚氏美丽的杏眼之中,闪过丝坚毅和绝决。

宴会散后,章皇后和皇帝一起逗弄着小平平,低声问道:“陛下还记得平凉侯府那位姑娘么?”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皇帝仔细回想了半天,却点了点头,“记得。”

那少女美丽的像天上圆月,枝头繁花,但是,终究和皇家没有缘份。

“妾今日又见到她了,她是阿玖八哥未婚妻的母亲。”章皇后有些惆怅的说道。

皇帝愕然。陶铭的妻子?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少女,嫁给陶铭,在一个小县城安居?

被皇帝限期一个月查明真相的锦衣卫指挥使陆风,经过半个多月的奔波、无休无眠,还真把一段陈年往事查清楚了:

阻挡陶铭升迁的,是平凉侯夫人王氏。王氏之所以阻挡陶铭升迁,并不是因为陶铭得罪了她,而是因为陶铭之妻褚氏。

老平凉侯一向身先士卒,爱护属下,很受将领、兵士们爱戴。有一回他出兵海中孤岛,围剿海盗,险些被狡诈凶狠的海盗头子射杀,他身边的褚副将奋不顾身救了他,自己却死于非命。褚副将妻子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女儿,是褚副将又当爹又当娘养大的心肝宝贝。因为怕女儿受委屈,被继母凌虐,褚副将一直没续弦。等到褚副将一阵亡,那可怜的女孩儿便成了孤女,在这世上,她再也没有亲人。

老平凉侯抱着褚副将的尸身大哭一场之后,为他儿子费兴聘下褚副将留下的孤女为妻。

你救了我的命,我不能不照看你唯一的女儿。

褚副将的女儿生得极美,又被父亲娇养着,饱读诗书,这样的姑娘,老平凉侯觉着很配得上费兴。可费兴一直跟他娘亲长在京城,听说父亲让他迎娶一个长在乡下的姑娘,如五雷轰顶,痛不欲生。他在老平凉侯面前屁也不敢放一个,他娘亲王氏太夫人也不敢违抗丈夫,母子二人便唯唯诺诺的答应了,可是,费兴对自己即将要迎娶的新娘,却满是厌恶。

即便褚夫人美的像天仙,他还是厌恶,还是不喜欢。

等到褚副将的孤女守孝三年期满,老平凉侯带她回京,命费兴和她举行了婚礼。婚后费兴一直对褚夫人很冷淡,很轻蔑。褚夫人自小被父亲捧在手心里长大,不是个能受气的,便跟老平凉侯说,既然世子不情愿,强扭的瓜不甜,好合好散吧。又说,你做不成我公爹,可以做我义父,一样可以照顾我。

老平凉侯知道自己儿子冷淡妻子到了这个地步,气的把儿子抓过来,不由分说的毒打了一顿,打了个半死。经过这顿打,费兴怕了,不敢再跟褚夫人闹。褚夫人也知道老平凉侯是真心疼她,不忍心让他老人家失望,也对费兴温柔了一些,两人重归于好。老平凉侯看到儿子儿媳妇好了,也就放心了,重又回了福建。

一年之后,褚夫人生下一个女孩儿。

这女孩儿还没满月,费家便有心腹家人从福建传来急信:老平凉侯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大夫已让准备后事了。费兴听了这个信儿,第一件事不是奔赴福建为他父亲送终,而是和他母亲王氏太夫人商量了之后,扔下了封休书给褚夫人,“带着你女儿,离开我家!”

王氏太夫人是有些过意不去的,虽然这儿媳妇不是她中意的,可是,毕竟人家爹救了她丈夫,为了救她丈夫送了性命。还没满月便要休掉她,于心何忍。不过,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人当然是儿子,在道义和儿子的心意面前,她流着眼泪选择了后者。

褚夫人把休书扔回给费兴,“想想我埋在地底下的爹,看看我怀中的女儿,你有这个脸?”

费兴也觉得羞惭,几经思索,把休书换成了和离书。

王氏太夫人避不见面,丈夫冷酷无情,骄傲的褚夫人收下和离书,带着没满月的女儿离开了平凉侯府。

老平凉侯在京城为她置有庄子、宅子,做为给她的嫁妆。这嫁妆从前不显着什么,到和离以后,就很有用。褚夫人就住在老平凉侯为她置办的嫁妆宅子里,亲自打理田庄的收成,和小女儿一起度过了五年时光。

她为小女儿取名为“莲”,不是可怜的意思,是要她志向高洁,不要做了小人。

褚夫人始终是骄傲的。

阿莲五岁的那年,褚夫人得了时疫,重病将死。王氏太夫人一直暗中留意这对母女,知道褚夫人不行了,亲自去了柳条胡同,要把阿莲带回平凉侯府。褚夫人嗤之以鼻,“要把阿莲当庶女养对不对?休想!”王氏太夫人脸上很挂不住,为了小孙女,忍气吞声答应,“只说是我的亲戚罢了,不拿她当庶女,也不拿她当外室女。”

褚夫人知道自己没多少日子,只好把女儿托付给王氏太夫人,“等她长大了,把她嫁个清白厚道人家,一夫一妻,安稳度日。”王氏太夫人很郑重的答应了。

褚夫人病逝之后,阿莲被王氏太夫人接回平凉侯府,对外只说是她娘家远房亲戚。可是,没人把阿莲当远房亲戚,背地里都说她是外室所生,生母见不得人。

费兴后来迎娶了王氏太夫人的娘家侄女为妻,便是平凉侯夫人王氏。王氏育有一对龙凤胎子女,儿子就是费耀祖,女儿费娇娘,这一对子女,只比阿莲小七个月。

王氏太夫人对阿莲还是慈爱的,给她好吃好穿,也给她请老师,教她读书,教她女工,教她礼仪。阿莲生的很美,也很聪明,学什么都快,比她小不了多少的费娇娘和她一比,简直成了笨蛋和丑八怪。因为这个,平凉侯夫人对她恨之入骨。

阿莲十四岁那年,皇帝和章皇后下旨,所有五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入宫参加百花宴。因为皇帝好色,王氏太夫人以为皇帝要选妃,看着花朵一般的阿莲,动了心。老平凉侯在的时候,费家很兴旺,可是自打他去了之后,费家可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若是费家出位宠妃…王氏太夫人把对褚夫人的承诺抛到了九宵云外。

王氏太夫人带着阿莲进了宫。阿莲属于那种初看让人眼前一亮,越看越耐看、越看越好看的顶级美女,她往殿中盈盈一站,衬得其余妙龄少女暗淡无光。

皇帝和章皇后全对阿莲很感兴趣,把阿莲召到面前,细细问了很多话。阿莲的举止、谈吐、应对也很得体,皇帝和章皇后脸上都有笑意。

一直到看见章皇后脸上的笑意,王氏太夫人才知道自己弄错了。这绝不可能是给皇帝选妃,若是给皇帝选妃,章皇后怎会是这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笑容?就算皇帝陛下,也不是看美女的□□眼神,而是相看儿媳妇的眼神。

平凉侯府的嫡长女做太子妃,够格儿啊。王氏太夫人想到这儿,死的心都有。若是当年没和褚夫人和离,若是给阿莲一个正经身份,费家便能出个太子妃,出个皇后!

还愁什么家族不够兴旺啊。

可是,以阿莲如今的身份,却是绝对不可能的。太子妇,怎可能是“外室女”。

王氏太夫人下气极了。

皇帝和章皇后知道阿莲的身份之后,扼腕叹息。

章皇后实在舍不得阿莲的好颜色、好性情,生出让阿莲做东宫次妃之意。皇帝摇头,“不妥。这孩子是个有志气的,有血性的,你让她做次妃,她一定不情愿。若她真进了东宫,只怕东宫从此要多事了。”

她很美,她很有才华,她不会甘心居于人下---这样的次妃进东宫,你是嫌东宫不乱么。

章皇后还是舍不得,亲自把王氏太夫人叫过来询问。王氏太夫人倒是很乐意的,满口答应,“是这孩子的福份。”平凉侯府能出个太子次妃,也是极好的,对儿孙们有益。

皇帝却是亲自问了阿莲。阿莲毫不犹豫的推辞,“妾生母是光明磊落的女子,生平所愿,便是妾得适良人,光风霁月,堂堂正正。她若泉下有知,不会愿意女儿做侧室。”

皇帝便不肯令阿莲进东宫,“这样的女子,何等聪慧。她若不甘不愿的进去了,东宫从此不复太平。”

经过这件事,王氏太夫人对阿莲极为厌恶。平凉侯夫人趁机报复,给阿莲在新科进士当中挑了一个最穷的,把阿莲许了过去。

王氏太夫人对这个不肯舍弃自己为费家谋利益的孙女很不满,便对她不管不问。阿莲就这么着被许配给了陶铭,又跟着陶铭到了明水,一住就是二十年。

平凉侯夫人王氏有表弟在吏部任职,知道陶铭政绩好要升迁,贿赂了吏部主事人员,把陶铭的升职令撤销了。陶铭在朝中并无相厚同年、有力亲眷,吏部的人不愿为了他得罪王氏,收了重礼,顺水推舟,还把陶铭留在了明水。

皇帝把这件陈年往事耐着性子听完,就关心一件事,“平凉侯世子,只比阿莲小七个月?”

阿莲出生之时,褚夫人还是正室。一个只比阿莲小七个月的费耀祖,怎么可能是嫡子。

朝廷名器,什么时候开始能给费耀祖这种人了。

陆风这锦衣卫头子办事素来严密,恭敬的说道:“臣确认过,真的是七个月。”

把皇帝气的。鸿胪寺,吏部,礼部,都有辩嫡庶之职责,若这些人办事得力,阿莲的事或许当年便会水落石出。那样的话…或许很多事都会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my2birds、左岸送的地雷,谢谢大家。

晚了这么多,抱歉抱歉。不过,这章略肥…

第194章 休想

如果说皇帝当年只是欣赏阿莲的才貌和性情,如今则更为她的心地清明和禀性坚忍而感慨。生长在平凉侯府那样的富贵锦绣之地,有才有貌,曾经和一个高贵的位子擦肩而过,却能跟着陶铭那样贫寒出身的县令在明水安居二十年,毫无怨言。最终她的丈夫成了受百姓爱戴的清官,又教养出一双出色的儿女,由不得人不赞许。

“娶阿莲这样的女子为妻,是福气。”皇帝忆及往事,思潮起伏,“若是老大身边能有这样的贤妻,他怎会…?即便阿莲劝不下他,也绝不会助纣为虐,为了帮他而使出猥琐下流、不上台面的手段。”

有位贤妻,对于男人来说,太重要了。妻贤夫祸少,老话说的一点没错。皇帝一边生着气,一边命鸿胪寺、吏部查明当年平凉侯府得以顺利请封世子之事。这事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年代久远,查起来很费事。好在鸿胪寺、吏部卷宗都保管的很好,找到当年的记录一点一点翻看,查到当时是松宁大长公主的儿子景奇担任鸿胪寺少卿,他亲笔写下的“核实无误,确系嫡长”,吏部验封司也没深究,便据此上报,平凉侯府请立世子的事,很轻易的就批下来了。

嫡长子继承爵位,通常都不会有什么波折,除非这个人名声很差,品行有亏,才会被驳回。身份够,人品也过得去,承爵不难。平凉侯府能顺利请封世子,正是因为费耀祖是平凉侯夫人所出的第一个儿子,世上眼中的嫡长,鸿胪寺少卿景奇笔下的嫡长。

“景奇这厮,一辈子呆在西北吧!”皇帝对松宁大长公主这独生儿子很是生气。本来,松宁大长公主哀恳了多回,皇帝已有松动之意,打算再过几年便把景奇放回来,不许他领实差,在京中安生养老便是。这时却改了主意,回什么京城,一辈子在西北受苦,才是这厮应得的惩罚。

当年曾任吏部验封司的郎中、主事等要职之人,如今或是已经过世,或是丁忧在家,因为这件事最主要的环节是嫡长身份的认定,而嫡长身份的认定,属鸿胪寺的职责,皇帝便没追究吏部这些人。不过,已经过世的就算了,丁忧在家的,永不许起复。

至于怎么处置费家,皇帝却是自己不作决定,交给了皇太子,“小十,让爹看看你有无长进。”

皇太子正要慷慨激昂的表一番决心,皇帝伸手止住他,“不必跟朕说你怎么想的,打算怎么做。你只管去做便是,朕会冷眼旁观。”

父皇陛下您是要考察我么?皇太子满怀信心的领了旨,跟皇帝告辞,走了。

皇太子没跟裴阁老等大臣商议这件事,也没有因为这件事召见东宫僚属。

“…孩子还没满月,连母亲带婴儿一起赶出家门?”阿玖头回听说这样残忍的事,惊讶得不敢相信。她瞅瞅正酣睡的小平平,真是难以想像,若是一位母亲才拼着性命生下孩子不久,却被丈夫无情的抛弃了,会是什么样的感受。

更何况,那是他父亲救命恩人的女儿。妻子的父亲救了他父亲,并此为此送了命。而平凉侯府,那么多年来,靠的就是他父亲,他父亲是名副其实的当家人,是撑起平凉侯府的的人。

“这种人哪有资格做侯爷!”阿玖扬眉,“我爹爹也是侯爷呢,和他这种人并列,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小师妹说的对。”皇太子一脸肃穆,“他是一等侯爵爵位,拥有侯府、福禄田、永业田,朝廷每年给俸一千五百石,另有四时八节的赏赐等等。小师妹,朝廷不能拿着民脂民膏,来养肥这些人。”

小两口很有默契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平凉侯休想在抛妻弃子之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

他俩都没想着要惩罚平凉侯夫人王氏,和王氏的私生子女。王氏不过是依赖着平凉侯费兴,若费兴倒了,她也站不住。要真正惩罚平凉侯府,对付王氏、费耀祖之流是没用的,矛头要对准平凉侯。

皇太子派出东宫的人手,暗查平凉侯府历年以来违法乱纪的事。这京城里的侯府,跋扈的多,循规蹈矩的少,有几家禁得起清查?想要平凉侯的罪证,并不困难。

平凉侯费兴对此一无所知,还蛮有兴致的跟夫人王氏商量孙子的婚事呢,“靳家姑娘出身高贵,人也端庄大方,两家门当户对的,是桩好亲事。靳通政可是正途出身,极有学问的,这样人家的闺女,一定差不了。”

王氏微微笑了笑,“若不是咱家小宝不知节制,惹出了不好的事,我真还不愿他这么早便结亲。侯爷,咱们离京好几年,才回来,京里的好姑娘还没看上一遍呢。万一有更好的,到时岂不后悔。这娶妻是大事,必要慎重的。”

费继才十七,张氏为什么这么着急给他定亲?是因为费继好色,在老家时和贴身服侍的侍女有了私情,还让那侍女怀了身孕。费继撒娇撒痴要让那侍女生下孩儿,他是张氏唯一的孩子,娇惯的不行,不忍心拒绝,只好由着他。可是,这要真是有了庶出的孩子之后再寻亲事,高门贵女肯定就说不上了。只好早早的给他定了亲,最好再早早的娶了,方才心安。

王氏并没觉得安儿有什么不好,不过,她才回京不久,还没把京城正处于适婚年龄的小姑娘看个遍呢,心中未免遗憾。

平凉侯怔了怔,“出身高贵,姑娘的父母知书达理,姑娘生的又美,性情又温柔,你还想要什么样儿的?”王氏意犹未足,“她父亲只是个四品官儿,若再遇上高官家的女孩儿呢?侯爷,如今文官们是越来越厉害了,可一个四品官儿,能有多大好处?阁臣,六部九卿,这才算高官。”平凉侯听的头疼,“随你吧,我不管了。”

王氏鄙夷的看了他一眼。这个没用的男人,空长了个好皮囊,空有这般显赫的家世,从小到大就会这一句,“随你吧,我不管了。”他这辈子唯一利索过的一回,大概就是逼着那乡下女人离开了,那回他真没有拖泥带水。也是,自己肚子里都有了,他再不果断些,还像话么。

他俩正商量着,王氏已经出嫁多年的女儿费娇娘忽然不打一声招呼回了平凉侯府。王氏还纳闷呢,“怎地不提前着人说一声?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连她爱吃的点心,也得吩咐厨下现做。”等到见了费娇娘,真是吓了王氏一跳。费娇娘两颊有着不正常的晕红,眼神时而呆滞时而狂热,跟病了似的,“娇姐儿,你怎么了?”王氏担忧的问道。

“柳条胡同,有人住了。”费娇娘连行礼问好都忘了,失神的看着王氏,“一家四口,看着亲热的很。娘,她有女儿,有个和她很像的女儿,那女孩儿和裴家八郎定下了亲事。她的女儿,和裴家八郎定了亲。”

费娇娘身子抖了抖。

她的丈夫只是个小县令,却和裴家联了姻。她的女儿,会成为太子妃的娘家嫂嫂…太可怕了。

平凉侯和王氏一起坐着发呆。

过了一会儿,王氏霍的的站起来,脸抽搐着,风度全无,“侯爷,你是她亲生父亲,她得讲孝道,得听你的!你去命令她退亲,不许她家的小丫头嫁到裴家!不许!”

平凉侯不待见原配妻子褚夫人,连带的也不喜阿莲。自从阿莲五岁回平凉侯府,他一年也见不上阿莲一面,见了面也是冷着个脸,非常嫌弃。这会儿让他去命令阿莲,他真还不乐意动弹,“你要是有个闺女,给闺女攀上门好亲事,你肯听娘家爹的话,退了?”平凉侯不耐烦的问着王氏。

王氏脸色变了几变,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称青,颜色非常丰富。她想了片刻,冷笑道:“我就不信,裴家这样的,肯娶一个穷进士和外室女生下的野丫头!我要把她的身世告诉裴家,裴家一定会退掉这门亲事,到时候,我要看着她哭,看着她哭得痛不欲生!”

王氏对阿莲的憎恶,由来已久。

平凉侯不大乐意,“多这种事做什么?没用,也没好处。”王氏不屑的笑笑,“怎会没用?若没了和裴家的亲事,她便没了依靠,要再回偏僻小县受苦,一辈子也妨碍不到咱们。她若留在京城,不定哪天便把从前的事透露出去,你和我声名受损,声誉全无。”

提起从前的事,平凉侯老脸一红,“她不敢。我是她老子,没有我,能有她?不管我怎样对她,她只能孝顺我。她是不敢出门乱说什么的,她没出阁时你常说她心机深重,不可不防,结果这么多年了,她不是什么也没做么。夫人,莫胡思乱想。”

“你是她老子,却从没亲近过她,她能不恨你?她生的那么美,你却把她嫁了个穷进士,她能不恨你?她出嫁后日子过的苦,你富有奢侈,却从不肯接济她,她能不恨你?有这么仇恨在,咱们是容不得她的,必须先下手为强,把她打倒,让她不能胡言乱语,混淆视听。”王氏态度很坚决。

王氏想想阿莲的女儿要嫁到裴家,过人人羡慕的日子,便觉得无法容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平凉侯辩不过她,勉强同意,“依你。她和裴家,散了好,散了好。”那从一出生便被自己抛弃的女儿若是富贵发达了,还真是让人睡不着觉,怕她报复。还是让她和裴家散了,安安生生的离开京城吧,对谁都好。

王氏微微一笑,凝神细思。自家和裴家素无来往,冒昧登门,当然不便开口。魏国公府倒是有些来住,或可利用一二。魏国公,那是裴八郎的外祖父啊。

王氏命人到魏国公府递了贴子,要求拜见。魏国公夫人的回贴非常客气,“不胜欢迎之至,请务必光临。”----魏国公和老平凉侯虽来往不多,可是,惺惺相惜,互相敬重,魏国公夫人自然不会慢待平凉侯府的女眷。

王氏到了魏国公府,笑容满面的和魏国公夫人叙过寒温,正打算开口诋毁褚氏阿莲,却听魏国公笑道:“因着我家国公爷钟爱的外孙定下了亲事,他便高兴的不得了。他说亲家一直在外地任职,才回京城,和京中的人家大多不熟,让我常请亲家到家里做客,多请亲友相陪。我便思量着,这几天花房有几株绿牡丹正开的好,要请老亲旧戚来坐坐,赏赏花。你若得闲,到时也请一起。”

王氏听了,正中下怀。这单独告诉魏国公夫人多不解气呀,还不如到时盛装前来,当着众多贵妇的面拆穿她的真身份,岂不痛快?到时候,看她还有什么脸在京城逗留,看她还有什么脸把闺女嫁到裴家!

王氏好像纯粹是来拜访魏国公夫人叙旧的,坐了坐,用了些茶点,说了些家常,便起身告辞了。不过,临走前她特意索要请贴,魏国公夫人当然欣然同意,给她了。

到了魏国公夫人请客这一日,王氏早早的便带着儿媳妇张氏和女儿费娇娘来了。魏国公夫人是为褚氏办的这聚会,邀请的除裴家人之外,还是林家、顾家、朝中几位尚书、侍郎之妻,几位公侯伯夫人,都是素日和魏国公府常来常往的。王氏看看在座的客人都有些身份,大是满意。好,就是要让那野丫头在众多贵妇面前出乖露丑,再也没脸出现在这天子脚下,富贵风流之地。

陶柯已是定了亲的姑娘,不便出门,并没跟着褚氏同来。褚氏到来的时候,魏国公夫人命两个儿媳妇一直接到垂花门前,等两位主人满面春风的陪着褚氏进来,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她生的好美,光可映人。

褚氏微笑站在厅中,落落大方的和魏国公夫人行礼问好,那行云流水般的身姿,那优美得体的举止,看上去赏心悦目,让人的眼睛得到极大享受。

费娇娘和王氏坐在一起,偷偷掐了王氏一把,满是恨意,“这野丫头,她敢装出这幅样子!”外室女,装起贵妇来了?好没羞。

王氏看到阿莲亭亭如玉,心中也是妒火中烧。也笑了笑,声音不高不低的说道:“不瞒诸位说,我家侯爷还曾有过一位外室所生的女儿呢,那女孩儿跟她生母姓褚,费家是不肯承认她,不肯给她上族谱的。唉,说起来那女孩儿今年也三十多岁了,只怕她的女儿都该说亲事,该嫁人了。像她女儿这样的出身,生母是外室女,也怪可怜的,哪个清白人家肯要啊?”

王氏鄙夷的看向褚氏,“这位太太也姓褚?这可是巧了,跟我家侯爷那外室所生的女孩儿同姓呢。”她满脸都是笑,看起来随和亲切,可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中燃起熊熊怒火。

王氏这话出口之后,有不少人都惊呆了。平凉侯夫人这是在指责褚太太的身份么?可是,哪有这般明公正道骂人的啊,太也嚣张。众人都惊异于王氏的态度,对于褚氏是否真的是外室女,反倒没人感兴趣。褚氏反正是位小县令之妻,本来就和裴家不般配,如今不过是更不般配罢了,有什么呢。

魏国公夫人神色不变,笑吟吟说道:“既然费家不肯认她,不肯给她上族谱,王夫人你也就不必理会她,不必想着她,不必把她挂在嘴边了,是不是?”指着桌上色如白玉的酒心酥,客气的让着大家吃点心。

魏国公夫人这是要把话题岔开,不和王氏纠缠这件事,王氏不由的悻悻。

阿莲冷静的扫了王氏、张氏、费娇娘等人一眼,慢条斯理的自袖中取出张已经发黄的宣纸,“这,是我母亲临终之前郑重交给我的,是她和前夫和离之时,前夫亲笔写下的和离文书。她说,这份和离文书要一直珍藏,到了新婚之夜,便交给夫婿看,让他明白我的身份。请恕我失礼多事,今天,我想请诸位也看上一看。”

魏国公夫人等看过和离文书,有人感慨,有人痛斥那凉薄无情的男子,有人竟落了泪,“太可怜了。”做为正常的女人,看到才生过孩子的原配妻子被迫答应和离,心中酸涩苦楚,不是滋味。

王氏和张氏、费娇娘神色仓惶,坐不住了。真没想到,她五岁那年那乡下女人已经病死了,居然在临死之前,把和离文书郑重其事的交了给她!有了这个,还想说她是外室女,出身不明,任是谁也不会信的。

王氏带着张氏、费娇娘想走,褚氏冷冷的挡在了她们面前,“王氏,我只有一句话要问你:我出生之时,我娘亲还没有和平凉侯和离。我出生一个月之后,他续娶你,你很快生了一对龙凤胎,那一儿一女,只比我小七个月。请问,你这对只比我小七个月的儿女,是婚生,还是奸生?”

王氏本来已经站起来打算逃了,听了褚氏这话,面如土色,瘫坐在椅子上。张氏大吃一惊,指着褚氏喝道:“休要胡说八道!这可不是玩的,若敢造谣,我定不和你干休!”费娇娘脸白得像张纸,“不会,你怎么会只比我大七个月?不可能,不可能。”

从嫡女变奸生女,不要,死也不要。

褚氏一脸轻蔑笑意看着她们,口中一件一件说着往事,从外祖父救了祖父的性命讲起,一直到平凉侯扔下休书,一直到褚夫人毅然决然的离开平凉侯府。

王氏昏倒了,张氏也满脸羞惭,费娇娘呆愣愣的站在那儿,傻了。

她们三个最后全是被抬出魏国公府的,因为,她们迈不动腿,去不动路。还有,羞得抬不起头。

皇太子动用了不少人力物力,终于查到了平凉侯强占民田、强买强卖、抛弃发妻、欺瞒朝廷,以奸生子冒充嫡长请封世子等斑斑劣迹。御史联名上书要求严惩,皇太子念在平凉侯先祖立下赫赫战功,从轻处份,只把平凉侯降为平凉伯,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一年-----这只是开始,更严厉的惩罚还在后头。

平凉伯痛不欲生。祖宗传下来的爵位,到了他这儿,被降级了!平凉伯到祠堂跪拜,大哭了一场,恨不得自杀谢罪。王氏由尊贵矜持的平凉侯夫人变为未婚先孕的无节女子,费耀祖由世子变为奸生子,母子两个都颓废得起不了床,出不了门。至于世子夫人张氏,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当年求婚的又不只一个两个,怎地就挑了他呢?奸生子!这样的名声传出去,莫说他,连自己、连儿子,也都没脸见人了。

王氏因失德败行,被夺去夫人的名号,费耀祖不必说了,奸生子,不可能再做世子,不可能让他继承平凉伯府。

张氏到了这会儿,忽地惊醒:小宝怎么办?他才十七,父亲不是世子,他当然也不是世孙了,他往后怎么办?

“给了娶个好媳妇儿,要让他有一个得力的岳家!”张氏觉得只有这一个好办法了。

“相氏,我有你女儿的生辰八字,不管你舍得不舍得,后悔不后悔,一定要嫁给我儿子!”张氏下了狠心。

若你不肯,休怪我无情。你闺女小姑娘家家的,名声要紧,知道么?

相氏这会儿,正是仓惶无计的时节。本来,她和平凉侯府只是议亲,平凉侯府出了见不得人的丑事,这亲事自然不会再议。可是,她一时失策,一时心急,把安儿的生晨八字给了张氏,唯恐张氏拿来做文章。

相氏一会儿忧心张氏不会善罢干休,一会儿又安慰自己,“或许平凉伯府经过这回劫难,往后便平顺了?若能平顺,依旧可嫁。”

如果能守信,相氏还是愿意守信。她不愿自己成了言而无信之人。可是,让女儿嫁给继这种身份的男子,相氏觉得对不起她。

到最后,相氏撑不住,惶惑已极,忐忑不安的跟丈夫靳通政说了。靳通政听完,面沉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