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病房门口外打量,许强似乎已经把那份合约看完了,正把手里的资料递还给庄小溪。罗飞冲尹剑使了个眼色,两人又走进了病房内。

“看完了吧?这里面需要注意的其实就是三点,我觉得有必要再给你们强调一下。”庄小溪拿着合约对父子俩说道,“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

“对对对。”许强点着头说道,“这三点我们都能够理解。”

“没有异议的话,那就签字吧。”庄小溪把合约翻到了最后一页,跟在她身边的那个女孩适时递上了一支签字笔。

许明普父子分别在患者和患者家属一栏里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合约一共两套,庄小溪将其中一套交给许强保管,另一套则递给身边的女孩,说:“回去转交给李铎教授。”

女孩脆生生应了句:“好的。”

罗飞猛然间想起了什么,看着那女孩说道:“你是柯守勤手下的实习生吧?”

女孩一愣,反问:“您怎么知道的?”

罗飞说:“三十号下午,柯守勤来到医学院的时候,你在会议室外面叫了他一声‘柯老师’,我记得你的声音。”

“没错,那个人就是我,您的记性可真好。”女孩惊讶地赞叹了一句,然后又自我介绍说,“我叫余婧。”

“你怎么没在病理科?”

“这不是庄老师让我来取文件吗?”余婧解释说,“李铎教授就住在医学院里面,我回学校的时候正好可以带给他。”

“那你一会儿还去病理科那边吗?”

“得去啊!必须柯老师那边确定没事了我才能走,要不然会挨骂的。”说这话的时候余婧不自觉露出了怵然的表情,看来“柯镇恶”的名头真不是白叫的。

“我正好想要找你们。”罗飞建议说,“你过去跟柯老师说一声,在病理科等我一会儿,好吗?”

余婧嘴里应着:“好的。”眼睛却看向庄小溪,似乎在征询对方的意见。

“你去吧。”庄小溪向女孩介绍说,“这位是刑警队的罗飞罗队长,他正在调查李俊松的案子。”

“哦!罗队长好!”余婧热情地看着罗飞,目光中流露崇拜的神色。

“行了,我这边的事结束了,你们接着聊。”庄小溪站起身来,视线在罗尹二人和许明普父子间转了一圈,随后便招呼余婧说:“我们走吧。”

两个女人离开了病房。这时许强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主动向罗飞打了个招呼:“罗警官,你好。”他的神态看起来有些拘谨。

“坐吧。”罗飞招呼着对方,自己也坐了下来,然后他看着许强说道,“之前我已经和你父亲聊了一会儿。我们说到那次误诊的事情,听说当时做了很多检查,报告单都是你拿着的吧?”

“是我拿着的??”许强迟疑了一会儿,又说,“可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罗飞微微一笑:“你还没找呢,怎么知道找不到?”

“已经过了半年了嘛。”许强解释说,“这种东西又不会刻意保存的。”

罗飞“哦”了一声,又问:“那你还记得报告上是怎么说的吗?”

“不记得了。”许强顿了顿,特意强调说,“反正当时没查出什么问题。”

罗飞盯着许强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尹剑说道:“你带烟了吗?给我一根。”

“烟有啊。”尹剑用提醒的口吻说道,“可是这里不让抽烟的。”

“对了对了,这是病房。”罗飞敲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刚刚想起来似的。随后他拉了许强一把,说道:“走吧,一块到外面抽一根去。”

面对刑警队长的热情邀请,许强也不好拒绝,于是便跟着两个警察来到了病区外。尹剑掏出香烟发了一圈。罗飞率先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在吐出烟圈的同时,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做了这么多检查,如果已经患了癌症,是绝对不会误诊的,对吗?”

尹剑正把香烟往嘴里送呢,听到这话动作便停了下来。他看看罗飞,又看看许强,忽然明白这场烟抽得可是别有深意!

许强的动作也僵住了,他的神色有些犹疑,想说什么却又不敢贸然开口。

罗飞的目光转过来盯在了许强的脸上:“既然报告单都在你手里,那么最先得知检查结果的那个人,一定也是你,对吗?”

许强愣了一会儿,然后忐忑地试探道:“罗警官,你什么意思?”

罗飞没有接对方的话茬,只是继续着自己的思路:“十月二十三号下午,你父亲来到人民医院闹事,因为他在红山医院查出了肾癌晚期。他是一个人来的,也就是说,他去红山医院做检查的时候,也是一个人,对吗?”

“没错,他是一个人去的。”这次许强正面回应了罗飞的提问,并且给出解释,“因为我对李俊松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不肯带他再到别的医院做检查。最后他就一个人瞒着我去了。”

“就算你相信李俊松的诊断。但是半年的时间过去了,你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再去做一次检查才是合理的吧?”罗飞追问道,“你为什么要阻止你父亲呢?”

“嗯??”许强语塞了,只是拖着长音却没有下文。

罗飞又道:“后来院方给你打电话,你赶到了人民医院。一开始你的态度很好,配合医院把你父亲劝回了家。可是晚上你们俩又杀回来了,这次你的态度变得非常强硬。这中间的变化又是为什么呢?”

许强道:“我爸脾气不好嘛,我担心别闹出什么事来,就先把他劝回家了。后来一琢磨,这事也太过分了,所以又带着我爸去讨说法。”

“一开始冷静,过后又冲动?这事可不合常理。设想一下,当你来到医院,得知父亲因为误诊而到了肾癌晚期,你能冷静得了吗?就算不想让父亲惹事,也总得让院方给个说法吧?还有,既然已经把父亲劝回家了,再去讨说法的时候怎么又把他带过去了呢?这不是和你最初的目的背道而驰吗?”

许强再次陷入了张口结舌的境地。

罗飞默默地看着许强,直逼得对方终于低下了头。然后罗飞才开始阐述自己的推论:“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李俊松根本没有误诊。他早就查出你父亲得了肾癌,并且及时把这个结果告诉了你。可是你想要隐瞒这个结果,就请求李俊松编一套谎话来欺骗你的父亲。对癌症患者隐瞒病情,这事也很常见吧?李俊松又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就帮了你这个忙。所以你后来一再阻挠父亲去医院复查。当得知父亲闹到了人民医院,你的第一反应是赶紧把他哄回家,因为你害怕李俊松出面把真相说穿。到家之后细细一聊,你才知道李俊松已经被院方解聘了。这个变故消除了你的后顾之忧,于是你又带着父亲到医院闹事,想借机敲医院一把。我说的没错吧?”

许强沉默不语,不敢抬头。

罗飞又分析道:“隐瞒病情一般有两个目的,一种是为了让病人保持乐观的情绪,但相应的治疗并不会停止;还有一种呢,就是纯粹想要放弃治疗了。从你父亲对待李俊松的态度来看,你一直都没把当初检查时的实情告诉他吧?因为你的目的就是要放弃治疗,如果让你父亲知道了,你根本无法交代。”

许强抬起了头,他看着罗飞乞求道:“罗警官,这些话你可千万别跟我爸去说??”

“那你得先对我把真相讲清楚!”罗飞态度坚定,没有一丝商量的余地。

“真相就是你说的那样??”许强小心翼翼地瞥了罗飞一眼,神色既尴尬又敬畏,然后他开始为自己辩解,“我也是没办法。我爸得了这种病,他又没有医保,怎么办呢?要治的话也是白花钱。这钱别人家花得起,但我们家花不起啊!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你要是把这事捅出来,那??那??”

“不但你父亲饶不了你,庄小溪给你们找的医疗资助恐怕也得泡汤,对吗?”罗飞把对方想说又不便说的话讲了出来。

许强苦着脸说道:“我们这种家庭条件,这种病真的看不起。如果没有资助,这一家子都得被拖垮。”

罗飞叹了口气。这事虽然不光彩,但对于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群,确实也有着无法回避的难处。

“医疗资助,那是你们之间的事,我也没必要插手。而且合同都签过了嘛??”罗飞用这话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后他又解释说,“我所关心的,是李俊松遇害的案件。所以围绕他本人发生的一切事情,我都要查清真相——你明白吗?”

许强连连点头:“明白,明白??”

罗飞也点了点头,给这场交谈画上了句号。然后他把手里的烟头往垃圾桶里一丢,招呼尹剑道:“走吧。还有另一件事情,今天也得查个清楚。”

(4)

出了住院楼往北走,穿过一条小路,最终来到一片幽静的树林边。林外矗立着一幢两层的小白楼——这里便是人民医院的病理科。

踏入小楼之后,走廊里弥漫着福尔马林的气味。这是一种防腐液,常用于保存各种有机体。对于医生和刑警来说,这种气息往往会和死亡联系在一起。

因为已过了下班时间,小楼内显得非常冷清。病理科和医院的其他科室不同,其工作任务主要是分析尸体和病理标本,从来不会面对活着的病人,所以病理科的医生一般都不需要加班或者值班。

在一楼的办公室里,罗飞找到了余婧。这个女孩正如约等待着两位警察的到来。

罗飞进屋之后首先问了句:“柯守勤呢?”他担心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不听嘱咐先走了。

余婧的回答打消了罗飞的顾虑:“在焚烧房里处理标本呢。”

“哦?”这个话题一下子引起了罗飞的兴趣,“我听说处理标本一向都是你们这些实习生的活啊?”

“可不是吗?”余婧夸张地拖着声调,像是要在罗飞面前诉苦似的。

“那今天怎么??”

“这两天他又不叫我烧了。谁知道怎么回事啊?他这个人一向如此,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余婧压低了声音,同时特意往走廊里瞟了一眼。她的位置就坐在窗户边,只要稍稍探头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罗飞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凝目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余婧发现走廊里并没有出现柯守勤的身影,嗓门又大了起来,她咧开嘴说道:“其实他就是叫我烧我也不会烧的,这活实在是太恶心了??”

罗飞还在想着自己的事。尹剑在一旁接过茬问道:“不烧怎么办?他不要骂你呀?”

余婧调皮地一笑:“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嘛。”

尹剑继续追问:“什么办法?”罗飞这时也抬起头来继续听女孩讲述。

“请别人代劳。”

“请谁啊?”尹剑看着余婧,心想这活没人愿意干吧,而你一个实习生,在医院里又能支派得了谁呢?

“苗师傅,晚上值班看太平间的。只要每天给他五块钱,他就乐意了。”

尹剑点点头。看太平间的师傅,这种人倒是什么活都肯干,每天能多笔额外的收入也不错呢。

罗飞插话问道:“是不是很多实习生都这么干啊?”他刚才听余婧说“我们有我们的方法”,故有此问。

“只要是来过病理科的,都这么干。”余婧大咧咧地说道,“这种事都是一代传一代嘛,我也是从师兄师姐那边学来的。包括具体的操作方法。”

尹剑追问:“还有具体的操作方法?”可能是查案过程中难得遇上像余婧这样的青春女孩,尹剑今天的话也多了起来。

“当然有方法啊。苗师傅每天晚上九点上班,早上六点下班。你不能跟他一个点吧?这个楼没人值班,每天晚上都会锁楼门。要进入就得刷卡。我们手里就只有一张卡呀,也不能一直放在苗师傅那边吧?”余婧故作高深地接连问了好几句,还没等对方说话呢,她又开始自问自答,“所以我们就摸索出了一套方法。每天下班前,先把要处理的标本从标本室里挑出来,一罐一罐地搬到焚烧间旁边的分析室里。然后正常把楼门锁好,但把楼卡藏在楼门口的垃圾桶底下。接着你就可以安心回家啦。晚上苗师傅会过来取出楼卡,他先去分析室,把要焚烧的标本从罐子里取出来,集中放在一个大桶里面。然后再到焚烧间里处理掉。完事之后苗师傅也锁好楼门,把楼卡藏在垃圾桶下面。第二天我们只要提前一点上班,把那些空罐子搬回标本间就行啦。”

“那怎么也是走得比别人晚,来得比别人早啊。”尹剑看着女孩,带出一点同情的语调。

“那怎么办呢?谁叫我摊上这么个苦差事?”余婧噘了噘嘴,“不过这事也怪我,我要不犯错误的话,也不会被发配到这个地方来。”

尹剑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误?”

一旁的罗飞笑了笑,他发现这两个年轻人聊起来,自己倒好像是个多余的。不过这样也好,自己本来就不爱多说话。而那个女孩显然是个话痨子,你问到的她说,没问到的她也说,这种性格倒也挺招人喜欢的。

果然,余婧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我把实验室里的无毛鼠弄丢了——是医学院的实验室,不是这边的。本来我在那边做课题,是研究‘人耳鼠’的。哎,你们知道‘人耳鼠’吧?”

尹剑显然不知道,只好求助般的看了罗飞一眼。罗飞道:“好像在新闻上看过,但具体怎么回事也不太了解。”

余婧便开始讲解:“就是用可降解的材料做一个人耳形状的支架,然后把牛的软骨细胞接种在支架上,先经过两周左右的体外培养,接着在无毛鼠的背上切开一个口子,把支架移植过去。随后那些可降解的材料就会自行消失,而牛的软骨组织则在鼠背上生长,最后形成人耳朵的形状。”

“一个在鼠背上长出来的牛骨耳朵?”尹剑眨着眼睛问道,“这东西有什么用啊?”

“哎呀!”余婧瞪了尹剑一眼,似乎在责怪对方愚钝,“现在是试验研究阶段,所以用的牛骨细胞。如果用人骨细胞呢?谁的耳朵掉了就这样做一个,到时候把长成的软骨从鼠背上取出来,在患者脑袋上做个皮下植入,这不等于又长出一个耳朵吗?这个研究如果做深了,完全可以开办一家生物医学工厂,到时候每个人都可以在这家工厂里预订到自己需要的组织和器官,更换安装就像是机械调配一样简单。”

“那还真是挺神奇的!”尹剑赞叹了一句,但他随后又意识到什么,担忧地问道,“喂,你不会就是把那只长了耳朵的老鼠弄丢了吧?”

“差一点!”余婧吐了吐舌头,“那天我最后一个走的,忘了关培养箱的盖子,里面的老鼠当然全都跑了出来,在实验室里乱窜。直到第二天才发现,我赶紧叫了所有的同学来帮着抓。结果真是运气好,那只长耳朵的老鼠居然在桌子下面的废液桶里待着呢。大概是它乱跑乱撞的,正好掉进去就出不来了。所以最后虽然丢了好几只老鼠,但最重要的那只还在。要不然真的惨了——这可是整个实验室半年来的研究成果啊!”

“还好还好。”尹剑松了口气,“你闯的祸还不算太大。”

“那也不小啦。”余婧苦着脸,“正好那两天庄老师心情不好,她一生气,这不就把我发配到病理科来了嘛。”

尹剑报以同情的目光:“你被发配多久了?”

余婧略微一算:“有十天了吧?”

十天?尹剑心念一动,嘿嘿一笑说道:“那也算你点儿背。那两天正是李俊松失踪的当儿,庄小溪的心情好得了吗?你闹这一出,正好撞上了她的霉头呢!”

“谁说不是呢?”余婧自怨自艾地叹了一声。忽然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连忙正襟坐好,不敢再多说一句。

一串脚步声正从走廊那头传来,由远及近。当脚步声停下的时候,柯守勤出现在门口。他板着个脸,心情看起来不太好。

“柯主任,你好。”罗飞站起身打了招呼,“我们来找你了解一些事情,主要还是针对李俊松那起案子的。”

柯守勤闷闷地“嗯”了一声,目光在屋子里打量着,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余婧身上,没好气地说了句:“你回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余婧乖乖地站起身。别看她刚才活灵活现的,到了柯守勤面前,便老实得像只兔子。在她走出屋门的同时,柯守勤又看着她的背影嘟囔道:“笨蛋,什么事都做不好!”

余婧显然是听到了老师的责备。她低下头,尴尬地伸手拢了一下耳畔的头发。

当着外人的面,对一个年轻女孩抛出如此带有侮辱性的言辞,这似乎有点过分了吧?尹剑忍不住要打抱不平,但旁边罗飞用目光制止了他的冲动。

柯守勤走到窗边,一边拉着椅子坐下来,一边抱怨道:“你们这些警察也真是的,我想说话的时候不让我说。我现在没心情了,你们又来找我的麻烦!”

虽然看不惯对方的做派,但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上,也只好客气一点。罗飞尽量用委婉的语气说道:“现在情况又有变化了嘛。你肯定也知道,李俊松已经遇害了。凶手不光是图财,更有报复杀人的动机。所以我们必须把李俊松的社会关系彻底清查一遍。”

“我早就说过了,要从身边的熟人开始查,你们查了吗?”柯守勤扬着下巴问罗飞,那架势倒好像他成了这次对话的主导。

真是个得寸进尺的家伙。罗飞觉得再这么惯着对方只会越来越被动,他决定转换策略了,于是便笑着说道:“庄小溪列出来的那份名单,我们全都查过了,没有发现可疑的对象。不过那名单上似乎还少了一个人,也不知庄小溪是疏忽了呢,还是故意没有写?”

“哦?”柯守勤翻了翻眼皮,“谁啊?”

罗飞兜着圈子反问道:“余婧要回医学院开会,你作为她的实习老师,对这事一定会提前知道吧?那你等于也知道了庄小溪那天下午的行程安排啰?”

“你的意思是怀疑我?!”柯守勤怒气冲冲地瞪圆了眼睛,“我那天八点钟上班,一直在病理科做分析,直到庄小溪打来电话,我才请假陪她出去筹钱。你可以问问科里的人,是不是这么回事!”

“所以要调查嘛。”罗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我们有疑点就提出来,你可以解释。我们并不是特别针对你。办案就是这样一个过程。”

柯守勤的怒火仿佛砸在了一堆棉花上,无从宣泄,只能赌气般说道:“那我现在解释完了,你们可以走了吧?”顿了片刻,又说,“再说那天绑匪取走钻石的时候,我一直在场馆里待着呢,这事能赖到我身上吗!”

“你确实没有作案时间。不过——”罗飞话锋一转,“这事也不能排除有多人协同作案呢。”

柯守勤没想到罗飞还有这么一茬,原以为固若金汤的防御一下子又显出漏洞来。他涨红了脸憋了一会儿,愤愤然道:“噢,我先绑架了李俊松,然后自己借钱给庄小溪买钻石,再费劲找人把这些钻石拿走?我这是有病了是吧!”

“听说你一直对庄小溪情有独钟啊。如果说既能扫除情敌,又能在爱人面前表现自己,倒也不失为两全其美的妙招呢。”罗飞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但每一句话都能打到对方的痛处,令其疲于应付。

柯守勤意识到眼前这个家伙是个难缠的对手。他开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当再次开口的时候,他的嗓门没有那么大了,同时情绪也沉稳了很多。

“我喜欢庄小溪。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但是,”他认真地看着罗飞,“如果你们以为我想要除掉李俊松取而代之,那就大错特错了。”

“哦?难道你不想和庄小溪在一起吗?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单身,不就是为了她吗?而且庄小溪前一阵和李俊松闹离婚,对你来说正是一次好机会吧?”

“喜欢一个人就一定要在一起吗?”柯守勤反问道,“庄小溪的性格谁没领教过?你们觉得我跟她能过到一块去?爱情和婚姻根本就是两回事,我们都是奔五十的人了,这个道理还不懂吗?我虽然看不起李俊松,但我很清楚,只有他这样的男人才能陪着庄小溪走完这辈子。至于我为什么单身,嘿,这根本就是另外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我没必要回答。”

这番话说出来条理清晰,不卑不亢,和先前的柯守勤判若两人。罗飞赞许地点着头:“就是要这样才好嘛。只有在这种气氛下,我们才能把事情一件件地讲清楚。”

柯守勤把两只胳膊交叉起来往怀里一抱:“还有什么事,继续讲吧。”

“说说焚烧标本的事吧。”罗飞说道,“这活以前不是都交给余婧去干吗,这两天怎么要你亲自动手了?”

“因为她根本没好好干。她让太平间的苗师傅帮自己干活,每天给对方五块钱,这事被我发现了。”

“她只要能完成任务就行了嘛,你管她是自己干还是雇别人去干呢?”

柯守勤沉住气反问:“那你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你只是不想在半夜时分被苗师傅撞见吧?”

柯守勤听出了对方的潜台词:“你觉得我会在半夜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就找了个理由,不叫余婧烧标本了,免得苗师傅半夜过来打搅到我?”

罗飞点点头,然后又说:“这只是一种猜测。”

“那就请你说得直接点吧,我半夜在干什么?”

“烧一些东西。”

“烧什么?”

罗飞却又跳开思路问道:“你具体是什么时候把烧标本这活给收回来的?”

柯守勤回答说:“三天前。”

“三天前。”罗飞眯起眼睛,“那差不多就是李俊松遇害的时间啊。”

柯守勤愣了一下,愕然道:“你认为我在烧李俊松的尸体?”

“协查通告已经在全市范围内发布了好几遍。可是到目前为止还是没人发现李俊松的躯体,这说明凶手找到了隐匿尸体的好办法。”罗飞耸着肩膀说道,“正好你们这里有个焚烧间,我就随便联想了一下。”

“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柯守勤冷笑道,“不过这座小楼的入口处可是装着监控的。现在就请你们到保卫科查一下,看看这几天夜里我有没有过来烧过什么东西。”

“我也注意到那个监控了。摄像头是正对这楼门口那条小路的。对于熟悉地形的人来说,只要从楼的侧面贴着墙根走,应该就可以避开监控了吧。”

“所以即便监控查不到,我也还是不能洗脱嫌疑?”

罗飞摊摊手:“谁叫这事巧了呢?正好在李俊松遇害的时间点上,你把焚烧标本的活接了回来。”

“那我可真是个傻瓜!”柯守勤有些愠怒地咧开了嘴,“难道我不能提前几天吗?李俊松在遇害前一周就失踪了,我的行动却一点计划性都没有?再说了,就算我想要避开苗师傅,我也不用这么折腾吧?我完全可以等苗师傅烧完标本之后再进去嘛!何必给自己惹上这么大一个嫌疑?”

“这么说也有道理哦。”罗飞捏着自己的下巴,“不过我还是想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为什么要自己来烧这些标本。”

柯守勤再次控制了一下情绪,然后他严肃地看着罗飞,问道:“你知道病理科是什么地方吗?”

“是做病理分析和死亡鉴定的地方。”

“没错。送到这里来的,或者是病理标本——我们要根据这些标本做出准确的诊断;或者是尸体——我们要针对尸体做出死因分析。所以这座两层小楼,虽然从来没有病人活着进来,但这里却是决定病人生死的地点。你觉得那些标本很脏吗?可是每一个标本都对应着一条鲜活的生命;你觉得尸体可怕?可是我们每个人终有一天都要来到这里,接受人生中最后一次诊断。这就是病理科存在的意义。我为什么不能容忍余婧的做法?因为她侮辱了这个神圣的地方——她用五块钱把这些标本给卖了,这是对生命的践踏!”

罗飞沉默着,似乎被对方的这番言辞打动了。片刻后他挥了挥手:“好吧。我尊重你的这种情感,我们换个话题。”

柯守勤抱着胳膊,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说说半年前你给王钰做的那次死亡鉴定吧。”罗飞问道,“你为什么要给出一个对医院、对同事都非常不利的结果?”

柯守勤的回答非常简单:“因为这个结果就是事实。”

“嗯——”罗飞沉吟了一会儿,从另外一个角度来切入这个话题,“你知道吗?王景硕曾经出现在金山体育场的赎金交易现场,不过后续的调查发现,他只是被绑匪利用了,成为干扰警方视线的幌子。这一招固然阴险,但也暴露出了绑匪的一些马脚。”

柯守勤的脑子转得很快:“绑匪肯定是了解半年前那场医疗纠纷的人。”

“那场纠纷就是你制造出来的,对吧?我这话是有点过分,但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然后李俊松丢了工作,进而导致庄小溪要和他离婚。而王景硕也被绑匪利用。这些事情放在一起的话,总是叫人忍不住去设想它们之间的关联??”

“没错,这些事很像是我一个人做的呢。”柯守勤“哼”了一声,又说,“不过我明确告诉你,哪怕我能预料到后来会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我也仍然会给出一个真实的结果!”

“这是你的职业态度,是你的原则,从不动摇?”

柯守勤坚定地点了点头。

罗飞凝视着对方,眼睛慢慢地眯了起来:“既然这样,那前两天鉴定的那颗心脏呢?为什么要调包?”

柯守勤的目光一跳,似乎没料到对方会提出这个问题。他和罗飞对视了一会儿,反问道:“这事是肖嘉麟告诉你的吧?”

罗飞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我就知道是他。”柯守勤的嘴角一挑,露出蔑笑,“这个小人!他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上个月往病理科安插了一个技术员,特意来盯着我的。心脏这事终于让他抓住了把柄。”

“你不要解释一下吗?”罗飞觉得有些奇怪。面对自己的询问,柯守勤一直都在针锋相对。这会儿怎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了?

“有什么好解释的?”柯守勤竟然硬邦邦地把罗飞顶了回去,“这事跟你又没关系!”

“也许很快就有关系了。”罗飞提醒对方,“保险公司已经在进行内部调查了吧?如果他们确信有骗保嫌疑,那就成了刑事案件,到时候还得交到我手上。”

“那就等刑事案件的时候你再来吧。”

“真要等到保险公司报案,那我们可就要对你采取强制措施了。”罗飞摇了摇头,不太理解对方的态度为何如此强硬。

突然间有人说道:“不,罗警官,这事不是你想的那样!”说话的人不是柯守勤,而是一个女孩。屋内三人循声看去,出现在门口的正是余婧。

柯守勤一怔,随即凶巴巴地喝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我去收拾书包了。”余婧一边说一边展示着自己的背包,不过那个小包显然不用花这么长的时间来收拾。女孩多半还是有意要在门外偷听一会儿吧。

“赶紧走!”柯守勤不耐烦地挥着手,“这里没你的事!”

“怎么没我的事!”余婧鼓足勇气顶撞了对方一句,然后又转过头来对罗飞说道,“柯老师并不是有意要调包的。只是??只是原来那颗心脏被我给弄丢了。”

“哎呀!你胡说什么呢?”柯守勤拍着桌子站起来。

心脏怎么会弄丢?罗飞思念一转,瞬间已明白了七八分。他看着那女孩问道:“被苗师傅给烧了?”

“是的。”余婧看看柯守勤,又看看罗飞,怯生生说道,“那天做完鉴定,我把心脏放在了分析室。后来忘了收好,结果和要清理的标本混在了一起。苗师傅也搞不清楚,晚上过来一起烧掉了。”

柯守勤眼见着女孩把真相说了出来,他闷哼一声,重重地坐回到椅子上。一旁的罗飞则暗暗点头:原来如此!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可以讲通了——先是余婧弄丢了心脏,这便暴露了雇用苗师傅的事情。然后柯守勤才不让女孩继续烧标本,同时另找了一颗心脏来顶替。

却听余婧又继续说道:“我原来以为这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刚刚才知道保险公司已经在查??但柯老师真的没有骗保,他出具的报告绝对是真实的。你们千万不要抓他!”说到最后,由于又急又怕,她的声音里已经带出了哭腔。

“你怕什么?”柯守勤忍不住又站了起来,“我们每一步检测都是有记录的,经得起检查!只要我不做亏心事,谁能抓得了我?”

“但是弄丢心脏的事情终究掩盖不住了吧?”罗飞看着柯守勤说道,“到时候家属闹起来,总得有人来承担责任。”

“这是我的责任,我自己来承担!”余婧一边说一边勇敢地挺起了胸膛。

“你承担个屁!”柯守勤一句话就把女孩骂了回去,“你一个小小的实习生,出了这种事情,至少是个记大过的处分。你还想不想毕业了?”

女孩瘪了瘪嘴,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这事让我处理就好了嘛。肖嘉麟这个王八蛋,他也就欺负欺负李俊松,他敢把我怎么样?”柯守勤豪气万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又对着女孩凶道,“所以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会在里面添乱!笨蛋,十足的笨蛋!我真是受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