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还不了解状况的,只有纪晓芸。

转眼的工夫,谢知县就出现在拐角处。

谢知县陪在一个高大的男子的身侧,他微微弓着身子,样子分外恭敬。两人身后,还有三四个人跟随。

谢知县这个时候也看见了亭子里有人,他似乎没料到纪晓棠几个会在这,忙就顿住了脚步。

“是下官疏忽,下官失礼了。”谢知县躬身向高大的男子行礼,一面请罪道。

谢知县就要打发管事的过来,让谢怀瑾带着纪晓棠和纪晓芸回避。

“是大人家的公子、千金?既然碰见了,何不就请过来见一见。”那高大的男子也已经瞧见了亭子里的人,目光微闪,开口向谢知县似乎不经意地说道。

男子的声音略有些低沉,说的一口官话,带着明显的京城口音。

谢知县只是略做踟蹰,便应了,态度中透出欢喜来。

“正是犬子怀瑾。也不知他到园中来做什么,这个时辰他本应还在上课。另外两位,是本县纪大人家的两位千金…”

谢知县就打发了心腹的小厮

到亭子里,叫谢怀瑾、纪晓棠和纪晓芸过去。

纪晓棠已经猜到,谢知县陪同而来的,必定就是谢怀瑾所说的贵客。这贵客遮掩行踪,连谢夫人和谢怀瑾也要回避,现在突然说要见她们。

想来是迎面碰见,知道谢怀瑾在这里,却不过情面去。

这种情况,她们姐妹本来是可以不必过去的。但谢伯伯打发的人却明白说了,让她们姐妹也过去见个礼。

这么做,其实并没有必要。

但是谢伯伯的面子,总是不好驳回的。

纪晓棠给纪晓芸使了个眼色,就在众人簇拥下从亭子里出来,很快就到了男子一行人面前。

“…你们来见过小侯爷。”谢知县让纪晓棠三个给男子行礼,口中称呼男子为小侯爷

小侯爷,是谁?

纪晓棠一面屈膝福了一福,一面心中暗想。

纪家从纪老太爷到纪二老爷,虽然做了几任官,却都是外任。纪晓棠从来没去过京城,只是偶尔听纪二老爷说起过朝堂上的人事。

男子并未还礼,口中说让她们免礼,不过显然是虚词。

行过礼,纪晓棠慢慢起身,一边朝男子的面上看了一眼。这男子年纪很轻,长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尤其一双眼睛精光湛湛,似乎能直接看到人心里去似的。

纪晓棠心中一动。这个小侯爷,怎么看着似乎…有些眼熟。

这个念头在纪晓棠的心中一闪,就被她撇在了一边。她不可能认识这位小侯爷。如果认识,哪怕只是见过一面,她就不会忘记。

这还不在于她的过目不忘,而是这位小侯爷一身的气度,实在让人见之难忘。

只有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一身气度。

朝中哪位侯爷家里,有这样一位如此年轻且出色的公子?

纪晓棠想不出,偏谢知县介绍的如此含糊,她又不好当面询问。

“…小公子少年有为。”男子的声音说道,这是在说谢怀瑾了。

“犬子顽劣…”谢知县忙躬身说不敢。

男子的目光这才又落到纪晓棠姐妹身上。

纪晓棠从容不迫,纪晓芸却紧张地双手捏着衣襟。

“…纪大人至情至孝,已经上达天听,如今能够按着古礼守孝的着实凤毛麟角…”

纪晓棠本不想说话,但是听男子这样说,她不得不开口。

“小侯爷的话,实在不敢当。家父感念祖父生恩养恩教导之恩,恩深似海,又兼伯父夺情,家父恨不得分身出来为祖父尽孝,因此才执古礼…从此守着祖父坟茔,耕读传家,略尽人子之心,实乃本分。惊动上方,家父惶恐。”

纪晓棠的一席话,男子和谢知县的脸上都闪过一丝异色。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纪晓棠身上。

“这是你自己的话,还是你父亲的意思?”男子看着纪晓棠问道。

“家父时常说起,因此记得。”纪晓棠答道。

男子半晌没有说话,目光却凝注在纪晓棠的身上。

“纪大人家有好女,不逊于男子。这清远地方,竟是卧虎藏龙。”男子终于说道,语气虽淡淡的,但听在纪晓棠耳中,却颇有些意味深长。

何来卧虎藏龙之说!

“小侯爷过奖,小侯爷过奖。”谢知县忙就道,一面躬身低头。

“谢大人过谦了。”男子的目光在谢知县面上滑过,又在纪晓棠身上略停驻片刻,这才慢慢的移开,一面迈开长腿,向旁边芍药圃走去。

“时辰不早,带着你姐妹们回去吧,免得你娘和你婶娘担心。”谢知县匆匆嘱咐了一句谢怀瑾,立刻就跟了上去。

“晓棠…”谢怀瑾看纪晓棠。

“怀瑾哥哥,咱们出去吧。”纪晓棠朝一众人的背影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说道。

“晓棠,纪叔叔他,真的不想复出为官了?”一面往外走,谢怀瑾一面低低的声音问纪晓棠。

纪二老爷,是真的不想再做官了吗?

 

第二十九章 巧遇

“嗯。”纪晓棠点头,她微微垂下眼帘,“爹爹的意思,不想声张。”

纪二老爷是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这也是她的希望。只不过…

“我不会说。”谢怀瑾立刻就道,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纪晓棠并没有察觉谢怀瑾的心情,她突然想到了,方才的小侯爷究竟是谁。

大秦开国,封赏功臣的时候着实有些手紧,世袭罔替的爵位给的不多,后来除了皇子皇孙们,就再没外姓封过候了。

因此如今朝中拥有侯爵的人家并不多,能够让谢知县如此谦恭下礼,且有如此威势的,最多不过三家。

再看这位小侯爷的年纪,以及相貌,除了那一家再没有旁人。

威远候祁家,大秦的开国勋贵之一。祁家爵位不算高,却始终屹立不倒,手握实权,并与皇家联姻,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

这一代的威远候膝下有三子一女,嫡出的一子最为年幼,算起来今年只有十六岁,却已经随父兄在战场上历练过,斩获了军功。

传说中,小威远候祁佑年少年英俊,在军中有兰陵王的美誉。

方才的人,就是祁佑年吗?究竟有什么机密要紧的事情,要祁佑年亲自来到清远?

还有谢伯伯,今天的谢伯伯有些奇怪。

在纪晓棠的记忆中,谢知县是从来没出过疏漏的人。纪二老爷说起谢知县,从来都赞不绝口,说谢知县是大才,做事最为周密。

那么今天她们在园子里遇到祁佑年,是不是可以说是谢伯伯的疏漏?

是因为那桩悬案的关系,让谢伯伯心绪不宁,才会出现这样的疏漏吗?

可是,谢伯伯几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那是她装着没看见,却无法忽视的。谢伯伯的目光隐蔽且带着探寻。谢伯伯想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呢?

还有祁佑年,为什么她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与祁佑年似曾相识?

纪晓棠回到跨院,谢夫人已经让人准备了一桌上等的席面。纪二太太和程嬷嬷都坐了客座,纪晓棠和纪晓芸在纪二太太下手坐着。

谢怀瑾因为年纪还小,与程嬷嬷是远亲,又与纪家是通家之好,因此也被安排到席上,坐了末座相陪。

一顿饭大家都没怎么说话,但都暗自欢喜。

吃过了饭,纪二太太就向谢夫人告辞。

谢夫人带着谢怀瑾亲自送纪二太太母女出来。

纪晓棠想到一件事,刚才在园子里遇到祁佑年一行人,所以还没机会说。她又不想等到下次跟谢怀瑾见面,因此就朝谢怀瑾看了一眼。

谢怀瑾立刻会意,同纪晓棠走到了一边。

两个孩子低低的声音说话。

“怀瑾哥哥,我想求你帮我办件事。”

谢怀瑾听纪晓棠要他帮忙做事,不仅一点儿也不为难,反而十分高兴。

“晓棠,你说。”

“怀瑾哥哥,你能不能…”

纪晓棠让谢怀瑾帮她的忙,多注意县衙的事情。别的事情纪晓棠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江庆善。

“包揽讼事?”谢怀瑾也微微吃了一惊。

他一直随在父亲的任上,颇知道些衙门里的门道,明白包揽讼事的严重性。

“嗯。怀瑾哥哥,你暗中帮我打探,不要惊动了人。如果打听到什么事,就立刻告诉…”

纪晓棠本来想让谢怀瑾告诉谢知县。

谢知县知道后,必定会来告诉纪二老爷。而且,作为本县的知县,他肯定会辖制江庆善。

但是纪晓棠话到了嘴边,却又改了口。

“就来告诉我爹爹知道。”

“好。”

“暂时不要让谢伯伯和伯娘知道。谢伯伯最近要忙的事情太多了,等跟我爹爹说了,我爹爹再酌情跟谢伯伯说。”

“放心,晓棠,我明白。”

谢怀瑾自认为明白了纪晓棠的意思。

江庆善是纪家的人,经常被纪二老爷指派在外面做事。江庆善做出不法的事情来,难免会牵连到纪家。这样的事,先瞒着父亲告诉纪叔叔,是维护纪家。

谢怀瑾愿意为了纪晓棠这么做。

“晓棠,”谢怀瑾答应了纪晓棠,随即脸就微微有些发红,“我父亲最近公事忙,连我的功课都没时间理会了。不知道纪叔叔…嗯…”

谢怀瑾期待地看着纪晓棠。

纪晓棠笑。

“你尽管来我家找我爹爹,他就算没工夫做别的,这个工夫总是有的…我爹爹上次还夸了怀瑾哥哥,说怀瑾哥哥的文章做的越发好了。”

“哪里好,”谢怀瑾就傻笑起来,“纪叔叔他实在是过奖了。”

两个孩子商量好了要紧的事,这才加快脚步,跟上了纪二太太和谢夫人。

纪二太太和谢夫人一直在说话。两人早就注意到了纪晓棠和谢怀瑾的小动作,竟然也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两个孩子过来了,两个做娘的才会心地交换了一个眼色。

两个孩子两小无猜,相处的这样好,再没什么比这个更让她们高兴的了。

程嬷嬷从谢夫人的跨院出来,就由小丫头陪着往她暂住的客院中来。程嬷嬷爱清静,谢夫人选了最僻静的客院给她暂住,正好紧挨着芍药园。

不远处的甬道旁有花儿匠在修剪花木,为了回避,小丫头领着程嬷嬷只得绕道。程嬷嬷不熟悉后衙的路径,只跟着小丫头走。

刚走过一道月亮门,竟与谢知县一行人走了个面对面。

程嬷嬷目光一扫,立刻微微低头,福了一福,就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程嬷嬷在谢家是客,与谢知县是见过的。

谢知县将程嬷嬷的举动都看在眼睛里,目光微微一暗。

小威远候似乎并没有看到程嬷嬷,径自就要从程嬷嬷的身边走过。

走到月亮门前,小威远候却突然站住了。他转过头来,似乎是回望身后的景色,目光无意地落在程嬷嬷的身上。

谢知县看小威远候的情形,就要开口。可小威远候却在这个时候收回了视线,迈步跨过了月亮门。

“方才的是府内的亲眷?”小威远候询问的声音顺着微风传到了程嬷嬷的耳畔。

“是贱内的远房亲戚,从县中路过,暂居在此。”谢知县的声音道。

“看着不像普通人家的,竟有些宫里的派头。”

“小侯爷慧眼,正是从宫中出来的嬷嬷。”

“哦。”

说话的声音随着脚步声慢慢地远了。

直到再也听不到脚步声,程嬷嬷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来。

原来县衙的客人,就是这位爷。他怎么会到清远来了!

谢知县竟然称呼他小侯爷!

程嬷嬷一肚子的疑问,面上却丝毫不显。

那些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早都已经化成了黄土。

“可吓了婢子一跳。嬷嬷,是认得大人的客人吗?”小丫头捂着胸口,活泼地道。

“并不认识。不过看着派头实在不小。”程嬷嬷淡淡地摇了摇头。她在宫中多年,经历了不少的风浪。能够活下来,有今天的体面,头一件事,她管得住自己的嘴。

这位爷装作和她并不相识,显然并不想让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那么,她也就不认得这位爷。她在宫中,服侍的是太妃,怎么会认识外臣。

她明天就要去纪家,更是跟这些事情再也没有关系了。

 

第三十章 身份

回到纪府,纪二太太向纪老太太说了请到程嬷嬷的事,就将纪晓棠和纪晓芸留下,带着人去给程嬷嬷收拾住处。

纪二太太一走,纪晓芸立刻拉着纪老太太的胳膊,说起在府衙的见闻来。

纪晓芸平时很少出门,今天对她来说正是大开了眼界。

说到外面的命案,纪老太太的脸色就不大好。

“外面那些事,你女孩子家还是少听…这吓人唬道的…哎呦…”纪老太太一生平顺,胆子很小。

“祖母,我也是害怕的。”纪晓芸立刻就道,一面就扫了纪晓棠一眼。她虽然没有明说,但是意思却相当的明显,“晓棠好像听惯了,一点儿不怕似的。”

她听到这些事的缘由,还不是因为纪晓棠!都是纪晓棠的错。而且,纪晓棠不是好人,听到命案什么的,根本就面不改色来着。

纪晓棠顿时无语。刚刚两人还算融洽,这一回到家里,到了纪老太太跟前,纪晓芸就给她上眼药!

纪老太太不赞同的目光就落在了纪晓棠身上。

不过,纪老太太虽脸色不好,却只是哼了一声,并没有就此事数落纪晓棠。

纪晓棠是纪二老爷和纪二太太两夫妻亲自教导着长大的,长成什么样,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虽然都是她的亲孙女,但这亲疏之间,却是分明的。

而且,如今她已经不好像过去那般随便说纪晓棠的不是。

刚从纪老太太的屋子里出来,纪二老爷就打发人将纪晓棠叫到了书房里。

“…在芍药园见到了府衙的客人了?”纪二老爷让纪晓棠坐下,询问道。

方才在纪老太太的屋子里,纪晓芸自然没忘记说这件事。纪二老爷这是听到了消息。

“是的,爹爹。”

纪晓棠略一思忖,就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了纪二老爷,连同她的猜测都一起说了。

“小威远候祁佑年…”纪二老爷又详细地问了几个问题,这才沉吟半晌。

“爹爹认为不是?”纪晓棠就问。

“难为你这孩子。”纪二老爷看向纪晓棠,他的目光中带着激赏。

仅仅是根据谢知县的态度,以及往常从他这里偶尔听到的朝堂见闻,就能做出这样的判断,由此可见纪晓棠的聪慧。

想到这里,纪二老爷又难免遗憾。

“依你方才所说,应该是他没有别人了。”纪二老爷站起身,在书案后慢慢地踱着。

“爹爹没见过这位小威远候?”

“自然没有。你谢伯伯应该也没见过他。”说着话,纪二老爷想了想,确认地点头。他和谢知县偶尔说起政事,就提到过威远候一家。他可以确定,谢知县是不曾见过祁佑年的。

和他一样,谢知县也并没有做过京官。

“是不是他,很快就有分晓。”纪二老爷不知想到什么,慢慢地说道。谢子谦既然让祁佑年见到了纪晓棠,必定会来给他个交代。

第二天,纪二太太就打发了人将程嬷嬷接进纪府。

程嬷嬷进府第一件事,就是来见纪老太太。

纪老太太知道程嬷嬷的来历,待程嬷嬷就十分的客气。但两个人实在是性格和经历都没什么共同之处,因此不过寒暄了几句,纪老太太就让纪二太太带着程嬷嬷去安置。

为了程嬷嬷的到来,纪二太太做足了准备。

她特意为程嬷嬷收拾了一个院子出来。

那院子不大,有三间正房,左右厢房各三间,各样东西都是齐全的。这院子正好就在纪晓棠屋子的后身儿,挨着如意园的北墙。

因为墙内就是大片的柿子树,到了秋天,柿子挂满枝头,远远看去仿佛是霞云一般,所以这所院子又被称作倚霞居。

正适合程嬷嬷居住,以及教导纪晓棠和纪晓芸。

程嬷嬷是纪家请来的供奉,与一般的教养嬷嬷还不一样。纪二太太对程嬷嬷给予了极高的期望,给程嬷嬷的月银竟等同于她的份例,每个月十两银子。另外四季衣裳等自不必说。纪二太太还拨了两个小丫头服侍程嬷嬷的起居。

程嬷嬷对此只安静地接受了。

傍晚,一大家子都聚在纪老太太的屋子里,也请了程嬷嬷过来说话。

“两个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以后就都托付给嬷嬷。”纪二老爷亲自跟程嬷嬷说道。

“既然诚心请了我来,信得过我,让我给姑娘们作伴,有些话,总要说在前头。”程嬷嬷就道。

“嬷嬷但凡有什么话,请尽管说。”纪二太太笑着道。

“…一应规矩都要依着我的来。”程嬷嬷提出,要她教导纪晓棠和纪晓芸,就要按着她的一套章法。

纪家的人不得干涉。

“两位姑娘都是兰心蕙质,我不敢夸口,只要依着我行,绝不比京城中那些世家大户自小由教养嬷嬷们带出来的差。”这是程嬷嬷的许诺,她有足够的自信。

“若是觉得我做的不妥,我也不敢争辩。只能就此辞过,依旧落叶归根,回家养老去。”

这请来的供奉,好大的口气,好大的架子!纪老太太在炕上不由得将眼睛眯了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