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雪夜之后,她在医院里静静躺了几天。没有针,没有药,护工天天在护理。她每天就躺在那单人病房里,出神地望着外面。

医生说她没有毛病,但需要在医院观察。她也觉得不舒服,但又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鹿鸣来过。一见他来,她便钻到被子里,连头都裹在里面。如果鹿鸣开口,她便觉得那是锯子,在锯她的神经。她不吱声,就猫在被子里,双手使劲堵住耳朵。不听一个字。

幸好鹿鸣并不会站很久,后来就不来了。

某个晚上,她觉得有人在抚她的脸。浅浅睡着的她睁开眼,吓了一跳,然后又镇定下来。

这个身影,她多么熟悉。

心却吓得怦怦跳。

黑暗的灯光中,他们互相默默地看着。他的手抄在兜里,忽然一只拿出,伸向她的脸。她一摆头,鼻子早让他刮了下。

“给我一条路,好不好?”

她只觉得心酸。

“你何尝给过我路?”她声音暗哑。

“不要和我再对抗,好不好?给我一条路。”

“我无法再相信你。”

“你怀疑的大部分事,都不是我做的。公布你遗嘱的事,年报的事,谷维春的事,都不是我。我对正谷真的没有恶意!”

她闭上眼,仍旧重复着那句话,“我无法再相信你。”

他不说话,也不离开,只是站着。

好半天,他轻声说:“我其实,只是爱你。”

被子下的她一颤,潮水一样的心酸淹没了她。她带着浓重的鼻音:“这种设局设阴谋的爱,无福消受。”

“雨未!”

“你走吧。”

“你为什么就是不愿相信我?”

她睁开眼,“那现在,我让你把遗嘱还给我,你肯吗?”

他望着她,手攥了起来,“不能。”

她冷笑,“鹿总,你不必再表演,很累。”

他的嘴唇轻抖,“你还是不相信我。”

她闭上眼,不再说什么。

“雨未…”

“我不想再见到你。”

“雨未…”

她的手抓住桌上的热水瓶,“如果你再不走,请恕我要把这瓶水扔了出去。”

他沉默,“你终是不愿给我一条路。”

谷雨未抓起桌上的杯子扔了过去。杯子带着余下的水落了地,凉透人心。

鹿鸣在原地站了几秒钟,轻轻地拉开门,出去了。

他搓了搓脸,事情怎么会到这种无法收场的地步。

法院已经下了立案通知书。果然如孙律师所料,公诉机关最终并没有以诈骗罪来提起诉讼,而是换了一个她没有听说过的罪——“扰乱证券市场秩序罪”。她这对证券市场一无所知的人,居然会犯这样一个罪。

孙律师告诉她这个罪名时,她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知道了,麻烦你了。”

孙律师有些讷讷,“谷小姐,不一定就会真判的。”

“我知道了。没事。”她居然笑了笑。

“谷小姐,我会尽全力,也希望您会配合。”

“嗯,我会的。谢谢你。”

“谷小姐。”孙律师欲言又止。

“有事吗?”

孙律师看了看她,“谷小姐,我当然会尽全力。但是,法庭上的事,谁也不好说。我们还要做最坏的打算。”他停了停,“谷小姐,我听说,您怀孕了?”

“啊!”谷雨未瞪大了眼睛。

“您是不是怀孕了?”

“没有。”谷雨未坚决地摇头,“不可能。”

孙律师有些尴尬,“是鹿总说的。”

“他?”谷雨未有点想笑,“他的话你也信?对了,孙律师,你的律师费要早些要到手里。这个人,不值得信任。”

孙律师对她的黑色幽默显然不怎么在意,“谷小姐,依据我国法律,怀孕是可以监外执行的。以目前这个嫌疑的罪名来看,即便是最坏结果,也可以监外执行。”

谷雨未笑得哈哈的,“孙律师,我非常感谢你。不过,我没有怀孕。鹿鸣的话,绝对不能信。真的,你相信我,我最能认清他的面目。”

孙律师很为难,“谷小姐,我希望您能配合我。”

谷雨未收了笑,“我是配合你。但怀孕这种事,我怎么配合你。”她站起身,“你回去告诉鹿鸣,没有必要这样子。怀孕?法官是傻瓜吗?即便是现在怀,也得几个月之后。哈,鹿鸣的意思是,我进了监狱之后再想办法怀个孩子?哈,太可笑了。我从来没遇到这么可笑的人。”

孙律师诚惶诚恐地听着,他拿出一张化验单。

“谷小姐,这张化验单,您看看。”

一张化验单,她的名字,结果是阳性,结论是怀孕。

她正反面都看了,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做过这种化验。

孙律师看着她的脸色,试探着说:“您要不要给鹿总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电话。

好久,电话才被接起。“我在开会。”

“鹿鸣,别回避,怎么回事。”

“我在开会,一会儿打给你。”

“鹿鸣!”谷雨未发疯似的吼着,“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我句实话,这是怎么回事?”

鹿鸣有些无奈,“你什么时候能好好说话?十分钟后,我打给你。”然后不由分说地挂了电话。

谷雨未把头埋下,两手揪着头发。孩子?哪来的?谁的?怎么来的?她每天都会吃避孕药,绝对不会忘记。

那怎么会?

她的脑子里一片纷乱。

电话的响声把她吓得一激灵。“鹿鸣”两个字在屏幕上跳动,她忽然害怕了起来。这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她犹豫着,半天不敢接电话。

电话铃声断了,然后再次响了起来。她的手颤抖着,按了接听,使劲平抑着声音,“喂?”

鹿鸣的声音还是冷冰冰的,“孩子是我的。避孕药早换过了,你包里的是维C营养片。放心,没毒。进口的,孕妇可吃。你想得没错,这事是我计划好的,包括上次的体检。我希望你能留下来。”

谷雨未手中的手机掉到了地上。

她的头无力地靠在墙上,脸色苍白。

老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谷雨未?

孙律师看着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他忍不住,“谷小姐,请您再考虑下,这是最合法的漏洞。一旦被判有罪,除了这个外,很难避免入狱的。”

谷雨未冷冷地说:“谢谢,也请转告你的雇主鹿鸣,我不需要这样的安排。”

孙律师有些讪讪的,“谷小姐,再怎么赌气,人是自己的,要珍重。诈骗未遂最多也不过判三年…”

谷雨未站起身,“孙律师,慢走不送。”

“谷小姐,我知道您和鹿总可能有些疙瘩,但不管怎么说,您没有必要拿自己赌气。”

谷雨未平心静气,“我不赌气。真的。孙律师,谢谢你为我着想,只是,我不想和他鹿鸣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这个孩子,我不留。”

她冷笑。一个未出世的孩子,想捆住一个现代人,怎么可能?!

她走到挂号室,“护士,麻烦你问一下,做人流,是不是挂妇科?”

鹿鸣,你逼我,我也逼你。

现代医学很发达。要做人流,比去医院切一个瘤子还省事。孙律师走后,她的手机就在响,她不理。她知道那是谁。

谷雨未拿了号,一个一个进去,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两个人,出来的人表情痛苦,她不敢看。她紧紧地握着拳,浑然不觉手心里渗出的冰冷的汗。22号,她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再有两个,就是她了。

她不自觉地整了整衣服,抿了抿嘴,直起了身,想要下车似的。手机一直在震动着,她的眉毛皱了起来。

或许,可以最后恶言相向一次。

他让她难过,她为什么不能也让他难过?

接完这个电话,她就要进去了。她就是要让他追悔莫及!

她拿过手机,居然是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下,还是接了。

“喂?展一鹏是你朋友吧?我是XX医院的,他刚下飞机,急性阑尾炎发作,患者现在准备进手术室,请你速来给他办住院手续。”

谷雨未愣了,她抓起包,起身往门外冲。

展一鹏在机场附近的医院,是机场保安给送来的。待谷雨未能看到他时,他已经做完了手术,麻醉刚过,疼得哇哇叫,脸色蜡黄,看得谷雨未心里直发毛。

“嘿,你来了。没吓着你吧?”展一鹏还没忘说俏皮话。

谷雨未叹气,“行了啊你,别开口,牙都要咬出血了。”

展一鹏嘿嘿地笑了下,出神地盯了会儿天花板,然后说:“坏的就是坏的,这段盲肠到底没给保住,原来在国外时坏过一回,吃了点药给保住了,这次到底还是给割掉了。也幸好是在杉城,如果在国外,一个人孤单单的,还挺可怜。”

“你要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

展一鹏嘿嘿地笑,“怕你又推三阻四的。”

谷雨未用毛巾给他沾了沾脸,“你呀,真是。”她再说不下去。

展一鹏看着她,“原来是要回国给你加油的,倒拖了你的后腿。”

谷雨未心酸。展一鹏始终都如亲人,温暖的,宽厚的,和煦的。只是,她错过了他。

展一鹏刻意回避了案子,“你好像瘦了。不舍得吃?”他强开玩笑。

谷雨未也勉强地笑笑,“你呀,就好好躺着吧。自己都保不过,还有力气说话。”她掖了掖他的被子,“你先躺躺,我回家取些东西。”

谷雨未心里乱七八糟的。展一鹏知道的还是网络上那些,他以为她本来拿的就是假遗嘱。他绝不会想到,是那个曾经与她有桃色新闻的人,如今攥着她的遗嘱,要陷她坐牢。

她与鹿鸣的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瞒着展一鹏的,如今,又从哪里说起呢?

父母一去世,她只觉得世上似乎再无人牵挂她。而如今,她又觉得这种牵挂又是多少累。

累得她几乎无法负重。

她很想说,你不要关心我吧。但是,不能。

展一鹏病了,需要人照顾。她只好把自己的小手术推迟下。谷雨未每天就在医院陪展一鹏,一日三餐地送到床头。展一鹏也不推却,乐呵呵地喝着鱼汤,一边喝嘴也不闲着,“我最爱喝你做的鱼汤。以前徐老师做的就很好喝,现在你煮的,别有一番滋味。哈。”

展一鹏绝口不提她开庭的事,仿佛那只是一桩小事情。于是,他的病房里,就经常有欢声笑语。

展一鹏为自己请了个护工,请的时候还笑着说:“可是不敢累你。我还没娶你,这么丑的事,不好让你形成印象。”他说这些时,没有经过打理的头发软塌塌的贴在头皮上,显得很可爱。

谷雨未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简直要难过得掉下泪来。自作孽,不可活。她从来没有想过嫁展一鹏,可是,展一鹏此时的样子,让在风雨中的她也禁不住有些摇晃。人,毕竟是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温暖的。哪怕那温暖不能归自己所有。只可惜…

风和日丽的一天,她陪他在医院的花园中散步。两个人看了会儿小蚂蚁搬家,展一鹏忽然问:“你的事情怎么样了?”

谷雨未语塞了下,然后敷衍地说:“不知道。”

“什么时候开庭?”

“不知道。”

展一鹏把她扳过来,很认真地盯着她,“怕我担心?”

谷雨未看着那双认真的眼睛,心酸不已,脸上却带着笑,“哪里有。”

“你请的律师,怎么样?他怎么说?”

“不知道。法院不判,谁说了又有什么用?”

展一鹏握着她的手,“雨未,这次的麻烦也许不小。他们有权有势,不过,毕竟是法治社会,我想,也不会太过离谱。我没有能力和他们抗衡,可无论如何,无论多久,我等你!”

谷雨未的腿一软,不由自主地靠在了展一鹏的肩头上,泪,缓缓流出。

这最后一片温暖,有一天,是不是也终会离自己而去?

时间就在不断的穿梭与忙碌中过去。

这中间,鹿鸣给她打过电话,谷雨未都没接。他们已经无话可说。谷雨未也不想和他再纠缠。无论他想的是什么,与她都无关。

这天,她匆匆地要去医院送晚饭,要跨进病房大楼,有人拦住她。谷雨未抬眼看了下,然后继续往里走。

鹿鸣拉住她,“谈谈。”只两个字,却是命令式的,没有余地。

谷雨未冷笑,“谢谢鹿总,不敢。”

鹿鸣尽量平抑着声音,“谷雨未,如果你不想搞得尽人皆知的话,谈谈。”

谷雨未忍了忍,终于还是随着他走到病房楼前的花坛的拐角。

鹿鸣上下打量着她,她感觉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腹处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充满着强烈探查意味的眼光让她很不舒服,于是她侧过身,不露痕迹地把保温桶放在掌心里,屈起的胳膊刚好可以挡住他的目光。

“怎么样了?”鹿鸣开口问。

“不知你指什么。”谷雨未望着花坛中最大的那朵花,语气冰冷。

“孩子。我们的。”

谷雨未倏地转过身,“鹿鸣,你别自作多情。你凭什么认定,这孩子是你的?你怎么能确定,我没有和别人上过床?”

鹿鸣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他一字一句,“谷雨未,你听着,无论你承不承认,这孩子你最好留下来。”

谷雨未冷笑一声,“这算是威胁么?利诱不成,来威胁?哈,好,我倒想看看,难道你能和谷家那伙人联手把我算计到死吗?那便来吧。”说完,她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