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鸣伸手拉她,她使劲挣扎。鹿鸣到底是心有顾忌,不得已,放开手。“我希望你还能再想想。”

“谢谢,不必了。”

鹿鸣仿佛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才憋出了几个字,声音轻到无可再轻,“也许,你可以嫁给我。”

谷雨未的身子一震,她呆滞了几分钟,周遭一片寂静,车不响了,风不吹了,鸟儿也不叫了。两个人站着,他和她,他看着她的背影,看得见她的头发在微微地动。

她慢慢转过身,浅浅地笑了下,“不敢,鹿先生。”

鹿鸣轻闭上眼,还是这个结果。

他努力了,还是这个结果。

“你是不是非要把我逼到无路可走?”

谷雨未仍然不看他,“鹿鸣,如果有下辈子,无论让我烧多少香,我都肯,只求让我不要再遇到你。”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天晚上,展一鹏说的什么,她都没有听见。她只有机械地笑,心里的痛让她只剩下了这一个动作。

笑,笑。

谷雨未从医院回到家。热水由莲蓬自上而下,她站在下面,任凭水从头上浇下。水很热,灼得她的肌肤有些疼,却依然掩盖不住她那彻骨的冷。

冷。

她打了个哆嗦。按开浴霸,调高水温。

热热的水很快把她的皮肤烫得通红,她抚摸着那已经隆起的小腹,那里现在还是一个胚胎,还不是一个成形的孩子。她不自禁地又打了个哆嗦,颓然地倚在了墙壁上。

生活就是一出戏,一出拙劣的戏。戏一次性公演,没有排练,更不可能再来过。

眼眶下热热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展一鹏不想在医院躺着,嚷着出院,嚷了又嚷,终于成功。

谷雨未去的时候,他正双腿耷拉在床边老老实实地坐着,见谷雨未进来,立刻站起,“你可是来了。”

谷雨未笑,“你急什么?论急,也得我急。我才是伺候病人的。”

“你毕竟是自由的,”展一鹏惬意地说,“我可是像坐…”他忽然噤声,闭口不言。

谷雨未像是没听到他在说什么,扬扬手,“你先坐会儿,我去办出院手续。”

楼上楼下地跑,谷雨未觉得很累。随着孕周数的增加,她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不光走不快,走几步还气喘吁吁的。

她强打着精神把手续办完,实在走不动了,她找了个廊椅坐着休息了会儿,想到展一鹏还在等着,便起身慢慢地往前走。

背后一阵喧闹,有人喊:“别跑。”谷雨未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儿,后面却有一股巨大的力撞到了她,她往前一扑,腹部正好撞在了墙上安装的以便病人扶着走路的栏杆。

钻心的疼痛袭了过来。她大叫了一声,软软地顺着墙倒了下去。

第二十八章 不可回还

谷雨未醒来的时候,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复又闭上眼睛。大脑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愿意想。

累,太累了。如果能就此长睡不醒,那该多好。

身体的不适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的大脑,让大脑皮层再次活跃起来。当她再次睁开眼,发现一个人正站在窗前,背对着她。那背影是她所熟悉的,也是她所不愿意看到的。

那人刚好转过身,她来不及合上眼,眼神刚好和他对上。

“你醒了。”鹿鸣的语气淡淡。

“嗯。”她的语气更淡,然后缓缓闭上眼。

之后是长久的难堪和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她感觉到他的手给她往上拉了下被子,末了按了按,清淡地说了句,“好好休养”,然后是脚步的移动声。

她仍旧不睁眼,“你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了。”

鹿鸣停了下,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依旧出了病房。

随着门锁的咔嗒声,谷雨未的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没有过程,没有紧张,没有太多的痛苦。一切都突如其来。上天在苦她,处处与她作对这么久之后,似乎终于眷顾了她一次,给了她一个最快的结果。她之前所想的百般恐惧都不存在了。就那样的一秒钟,一个孩子离她而去。她连最后犹豫的机会都不曾有。

这是她很早之前就已经计划好的结果。这个过程,可以说是十分完美。可是,她为什么会哭?为什么想哭?为什么就是抑制不住哭?

薄薄的被子下,一个单薄的身子不停地颤抖。

医院的停车场,鹿鸣的头伏在方向盘上,好久没有抬起来。

不可回转了吗?

展一鹏推门而入的时候,谷雨未正茫然地看着窗外。见是他,点点头,又把目光投向窗外。

展一鹏抓抓头发,有些尴尬。

谷雨未叹了口气,“想说什么?”

“没什么。”展一鹏闷头坐了下来。

谷雨未硬撑着。事情来得很突然,她的一切都被戳穿了。虽然她或许活该,但展一鹏是她最后一个朋友,她连为自己说谎、让自己死得不是很难看的机会都没有。这样对她,是不是残酷了些?

谷雨未扭过头,“什么都不想知道?”

展一鹏抱着头,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说:“以后再说吧。”

谷雨未淡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不要再等了。也许,对你和我,都是折磨。”

展一鹏搓了几把脸,有些疲惫地说:“雨未,我现在脑子很乱。真的,我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是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要这样?难道仅仅是因为官司?”

谷雨未双手交叉,放在前面,“这事儿说不清楚。我只能说的是,”她逼自己艰难地开口,“孩子来得不是偶然。”

展一鹏盯着床脚,“你爱他?”

“爱这个字对我太沉重。我不配。”

良久,展一鹏长长地叹了气,“一个遗嘱。若不是它,也许不至于这样。”

谷雨未的泪险些又滚了下来。她挤出了点笑容,“一鹏,如果你还肯给我留点尊严,离开我的生活好吗?不要问,不要提,现在离开杉城,我们之前的认识和生活也不至于太丑陋。”

展一鹏凝视着她,“你是赶我走?”

“不,”谷雨未摇头,“我只是需要点尊严继续生活下去。我知道这些很丑陋,我没有办法面对你。请你离开,不要刺激我,我才能麻木地活下去。”

展一鹏出神地发了会儿呆,“如果我还是想站在你旁边呢?”

谷雨未再也忍不住了。“那当我求你,好不好?我不配,我活该。你别让我自己觉得自己贱。弄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我自己走错了路。我已经不乞求指望任何的好事,只求让大家都忘了我吧。让我把这混乱的生活结束,该付出的代价付出,该做的事做完,然后就结束。全都结束,结束。”

她的肩膀抖动着。

展一鹏心绪复杂。谷雨未的骄傲他了解,那是他曾经最为看重的一部分。在他的心目中,她就是女神。他久久不敢染指的,也正因为她是女神。如今,女神走下了神坛,居然是…

残酷,岂止是对谷雨未。

“雨未…”

“别说了。真的,我最不想的,就是面对你。真的,你是我现在最大的负担。”

“雨未!”

谷雨未咬着牙,翻过身,弓起腰,背对着他,再也不说话。

“雨未,我…”

“别再和我提我妈。”

“可是…”

“没有可是。”

“雨…”

“如果你还想给我点尊严,你走吧。”

展一鹏站着不动,谷雨未带着泪的声音说:“我求求你,如果是你,你觉得,又会怎么样?”

她的头埋进了被子里。

展一鹏再没有说话,他从身后拿起她的手,用力地握了握,然后拍了拍她。

谷雨未放声大哭。

展一鹏真的走了。

走时只发来一个很简短的短信:雨未,我走了,回美国了,一个人。钥匙在你家楼下的信箱里。你多保重,无论何时,我终究在美国等你。

没有纠缠,也没有来告别。也许正是太了解谷雨未,知道她性子烈,悄悄离别,未必不好。

谷雨未咬着被子,让自己不要哭出声。

她能失去的,全失去了。这最后一片温暖,终究也让她赶走了。

开庭的日期因为她的意外流产而延期。

在延期后的开庭日期来到时,已经过了严冬。

纠缠了一年,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好在,好好坏坏只是一年。都要过去了。

开庭的前一天,她去了墓园,看了妈妈。

她不怨她。她是一个令人骄傲的母亲。

她也去看了谷正雄。

对视良久,她终于弯下双膝,磕了一个头。

她也是他的女儿。

第二天早上,她看了看自己的家,然后上了警车。这一走,再回来,她便不会是原来的谷雨未。

一切都结束了。

旁听席黑压压的全是人。

她一眼看到鹿鸣。他还是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眼神碰触之后,两人都转开头。

相比之下,他的精神颓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考虑到她的身体,她被准许坐在那里。她垂头听着公诉人的指控,把她的罪状列得很充足,说得也很恶劣。到最后,声调铿锵的公诉人把那个罪名念出后,她抖了一下,但是,没有抬头。

孙律师开了腔,中气十足。

“尊敬的审判长、审判员,在今天来之前,我突然接到一份与本案有关的重要证据,那就是谷正雄留下的遗嘱。我代表我的当事人,请求法院延期审理,以对此证据做鉴定。”谷雨未倏地抬头。

孙律师手里拿了一张纸,谷雨未第一时间把眼神转到鹿鸣的脸上。他仍然目视前方,没有任何表情或动作。旁听席上的人却哗然,窃窃声不绝。

在听到法官宣布同意延期审理后,鹿鸣起身,没有看她一眼,出门而去。

谷雨未呆坐在被告席上,直到法官过来催促,才慢慢地离了席。

鹿鸣的家里,烟雾腾腾。

鹿鸣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就是不说话。

谷雨未坐在对面,望着窗外,也不说话。

“你父亲对我有恩。当年我要毕业,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你父亲。他听了我的想法,很赞成。通途的第一笔钱,就是你父亲赞助的。他说,他不要回报,只是看我年轻。年轻人,应该做一些事。”

鹿鸣抽了一口烟,“那时候,正谷已经上市。你父亲劝我,不是每个公司都要上市的,公司如果做得好,上市并不是最佳途径。这话我一直铭记于心。”

“你父亲死前拜托过我两件事。一件是让我想办法,不要让正谷落到对赌方的投行手里。另一件就是,让我无论如何都要让你行使遗嘱,他说那是他对你仅能够的一点补偿。”鹿鸣猛挠了几下头,“我答应了他。我以为,会很容易。”

鹿鸣连续抽了几口烟,手略微有些颤,“让你行使遗嘱,是那么难。我那时想的是,如果你不行使遗嘱,正谷势必会落在谷维天手里。”他略停了停,“谷维天从来就不是你的哥哥,他的父亲另有其人。”

谷雨未蓦地转过头。

“我对媒体发布你的身世,一是为了逼你,二是为了逼谷维天。我想让他粉饰年报,这样,他便会落下把柄,想控制正谷也不容易。对赌协议也是我捅出去的,因为我担心谷维天会掩着事情,断送了正谷。可我没想到,正谷居然有内幕交易。”

他按灭烟头,剩下的话流畅很多。“我一开始便怀疑谷维天。但也说不上,谷维春不聪明,或者说,有小聪明,没有大聪明。谷维春找我的事,你也知道了。我不喜欢谷维春,但我也不想害正谷。”

他搓了搓脸,“你父母的故事都是真的,我没有编造什么。这些争斗也是真的。这场官司,不必打了。林潇娜随同遗嘱寄来了一个简短的说明,我复印了寄给了谷维天,我想,他很快会离开杉城。正谷的纠纷,结束了。”

沉默。室内只有沉默。

“其他呢?”她轻声问。

他的双手抱着头,声音沉闷,“什么?”

“你对我…”她没有说下去。

他苦笑了下。“起初是因为你始终不肯执行遗嘱,我便想办法逼迫。后来,后来就搅到一起了,”他停了,“当然,这也是借口。借口。男人喜欢女人,有什么借口?”

室内又沉默了。

“那些事,都是这样?”

“事情太多了,我不知你指哪一件。”

“是谁把我的遗嘱公布到网上?”

“林潇娜,或者说,是谷维天。”

“真的?”

“林潇娜喜欢谷维天。”谷雨未没有说话,这件事,林潇娜已经告诉了她。

“你和谷维春…”

“在华城,我便解释过了,我和她,什么也没有。无非就是你信或不信。另外,年报的事,我没有料到,谷维天居然骗了所有人。但我讨厌你质问的语气,我也无法和你解释清楚。”

谷雨未抠着手指,好半天才说:“那你我在江润餐厅外呢?”

鹿鸣轻轻地笑了,“你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你会生那么大的气?”

谷雨未没有说话。

鹿鸣声调平常,“在你暑假去美国后,我担心,很担心。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安危。在我知道你在美国后,我曾想通过林潇娜之口提醒你,该回来了。可你如何?你还是一样。那时候我就讨厌展一鹏,我不喜欢你和展一鹏有什么关系。我讨厌你一副和我交易的模样,我就要让展一鹏离开你,我就要让你无法面对他。”

她叹气,“你做这些,完全不考虑是不是伤害了我?”

他又去抓烟盒。可烟盒却已经空了,他揉成一团,扔在一旁。

许久,他才轻轻地说:“你给我机会了吗?”

压迫、对抗、更大的压迫、更大的对抗。两个人像一场角逐,她横冲直撞,他步步为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