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十分无奈,揖手问,姑奶奶,那您想做什么?

母亲说,我想自己开公司。

父亲微微一愣,他在一旁听了,不过是顿一顿手上任天堂游戏,然后继续。

母亲自嫁给父亲,便一直在家里做少奶奶,有人烧饭洗衣,有人洒扫庭除,有人开车接送,从未做过抱孩子拎手袋以外的任何体力劳动。

父亲以为她不过是心血来潮,他是小朋友,根本不关心母亲是否要开公司,公司打算做什么生意,是否赚钱。

这些同他,统统没有丝毫关系,他要做的,不过是吃喝玩乐,另加学习罢了。

父亲最终抵不过母亲撒娇发嗲,只得妥协,“你想做什么生意?”

母亲便揉身在父亲怀里,“我想投资旅行社。”

两个大人最后进书房去商量了。

他笑一笑,小大人似地摇头,原来在外头说一不二,在员工面前发号施令的父亲,回到家里,也不过是母亲掌心的绕指柔。

后来,父亲给母亲笔款项,赞助她投资开设第一间旅行社。

当时祖父祖母颇不赞同。

区家是做酒店用品发家,先做酒店用品批发,以物美价廉而在酒店用品行业占得一席之地,后又做名牌酒店用品代理,专为各大连锁星级酒店提供国际著名品牌酒店用品。

旅行社于区家,可谓是一个全然陌生领域。

祖父祖母谨慎,觉得父亲拿出这样一笔巨资给母亲试水,未免太过儿戏。

单只注册资金,场地费用,出入境旅游业务质量保证金,基础设备投入以及其他成本,先期投入就将近五百万。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五百万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假使不嫖不赌,可以一生无忧。

父亲顶住来自祖父母压力,以自己在区氏内部所占股份三分之一做为抵押保证,给母亲五百万,全力支持伊创业。

从那时其,母亲开始忙碌起来,四处奔走,办理相关手续,寻找合适场地,招聘员工,仿佛从新焕发活力。

他为母亲感到高兴的同时,又深觉失落,总好象母亲不再像他幼时那样重视他,以他为中心。

父亲看出他的失落,有时会摸一摸他头顶,“妈妈觉得她这样有所作为,经济独立,生活充实,并不是她不再爱你。等生意上了正轨,她就又有时间陪你了,到时候你不要嫌妈妈罗嗦。”

那么充实忙碌,足下生风,自信得耀眼的母亲,在他初中时,忽然有一天,一病不起。

父亲母亲已经不再什么事都当他面说,他们知道他真正懂事,许多事已经开始避忌他。

母亲生病的真正原由,他是在父母卧室门外,听壁角听得来的。

“…当年毕竟有我的股份做抵押,才能从公帐里拿到五百万…”

“可是凭什么现在他们说要控股就给他们控股?他们为我的旅行社出过哪怕一分力没有?!”他听见母亲哭到打嗝,“现在觉得旅行社是印钞机,就要过来控股分红?没门!你爸你妈从来都看不起我!觉得我家出身低,配不上你!如果不是我不出去工作,耀祖只怕会被你妈抱去养,根本没有我插手的余地…”

“好了好了,还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你现在要想清楚,你到底打算怎么应对,这件事我只能说明自己立场,可是却不方便插手。”父亲安抚母亲,“你如果一时意气,将管理大权交出去,日后想取回来,只怕很难。”

他听见母亲声音冷冽,“想得他们美!”

从此以后,他觉得母亲再不复从前。

那种怨毒,深刻到骨子里去。

他开始埋怨祖父母,为什么要在母亲的事业上横加干涉,也渐渐明白,为什么母亲在他幼时,会得说出那样一番话来。

而父亲,夹在祖父母与母亲之间,两头为难。

他那时看了,就发誓,等他长大,决不教母亲为难。

那时候,他不知道,他会遇见沈若素。

遇见沈若素,是在大学开学典礼上迎新文艺晚会上。

他清楚记得,她穿一件白Tee,一条牛仔裤,一双匡威帆布鞋,一把乌黑头发,扎成一束,与其他几个女生,上台献唱,我和我的祖国。

一组女生中,伊最耀眼。

并不是因为伊比别人美丽,而是伊眼若明星,身姿挺拔,光线打下来,伊周身仿佛拢在一束天光里,教人移不开眼光。

文艺晚会结束以后,多番打探,才知道伊是英语系新生,与他一届。据说活泼开朗,为人爽利,又无本埠女生的小家败气,十分受男生欢迎。

他十分文艺地想,原来,这就是一眼定终生罢。

随后出尽百宝,写情书,送花,在伊必经的校园小径上弹吉他唱情歌…

伊并不骄矜自傲,目不斜视,常常因他笑得绝倒,终是答应做他女友。

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一周回家时候,母亲公司里与人勾心斗角得再烦,也会关心他学习,问他大学生活可还习惯?零用钱够不够用?是否交到朋友?

他则耐心回答母亲每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她因为公司受祖父母控股,常常遭人钳制,不得大展拳脚,十分郁结。他愿意说些校园里的趣事,为母亲聊解烦闷。

他说,我交了女朋友,是很可爱的女孩子。

他说,若素最可贵,她从来不问,区耀祖,你家很有钱吗?

他说,我请若素出去吃饭,她从来不进贵而无当的餐厅,路边摊已经能教伊眉花眼笑。

他说,妈妈,我有时间带她回来玩。

母亲听后,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说,我的耀祖长大了。

他后来果真带若素回家。

若素什么也不懂,高保真音响同普通无线电,听在她耳朵里,殊无不同。

可是若素喜欢美食,会得亲自进厨房去,做新鲜水果冰沙,两人一人一杯,窝在视听室里,看好莱坞电影的时候,一边紧张得靠在他肩上,一边不忘吃一口吃口,很可爱。

他有时会想,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是若素说想打暑期工时,介绍若素,去母亲开的旅行社做兼职。

他没有告诉若素,那是他母亲的心血,只说是亲戚开的,免得若素觉得拘束。

若素做导游,口碑极好,并不怂恿客人购物,而是带客人走遍本埠著名或者冷僻景点,耐心讲解历史典故。她英语又好,人又阳光,每次都能收到佳评。

直到,大三那年暑假,那一场突如其来的祸事发生。

若素在工作中被逮捕,五日未归,公-安局到学校里打听若素的学习生活,交际圈子,一时谣言四起。

这期间,他几乎彻夜难眠,睁开眼来,便四处奔走。

他去求母亲,母亲说,这件事,她帮不上忙,也不许他插手。

“耀祖,这是妈妈辛苦攒下的事业,我不允许出一点点差错。这爿生意,我将来是要留给你的!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

他几乎要向母亲跪下去。

母亲不理他,他只好转而去求父亲,父亲说,耀祖,你还小,不明白,这时候,明哲保身才要紧。

他近乎绝望,想要只身去公-安局,向他们解释说,若素不会做那种出卖-肉-体的人。

然而母亲向他下最后通牒,“耀祖,如果你还要在这件事上纠-缠,妈妈也不拦你,可是,妈妈会第一时间去公-安局喝茶,配合警方,告诉他们,沈若素素行不良,因为是儿子同学,所以我才卖她一分薄面,让她继续留在我的旅行社里。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

这一刻,他想起夹在祖父母和母亲之间,左右为难的父亲来。

他迹近乞求,“好,妈妈,我不去,可是,假使他们来调查,请一定告诉他们,若素不是那样的人!求你了,妈妈!”

母亲这才拍一拍他面颊,“耀祖,乖,回学校去,同伊撇清关系,妈妈自然不会落井下石。”

他绝望地回到学校,胡乱找一个女孩子,请她做他女朋友。

他等着,等若素被平安无事地放回来,等着事情尘埃落定,去向若素解释,他的不得以。

可是,原来,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能坚定地站在她的左右,他就已经,同她错过。

他失去她的消息,这一别,就是四年。

四年间,祖父祖母相继去世,父亲挑起区家所有生意,将旅行社股权,还给母亲。

可是,母亲却查出,患有子-宫颈癌,已到晚期,癌细胞扩散至全身。

临去前,母亲拉着他的手说,“耀祖,妈妈知道,你一直忘不掉若素。”

他浑身僵硬如死,眼泪在眼眶里旋转。

若素,是他死穴,这些年,他一直不许任何人提起。

然而母亲弥留,他不想她留下任何遗憾,所以只是无声颌首。

“妈妈对不起你,耀祖。可是,都四年过去了,人生能有几个四年?妈妈想看到你成家,生子,耀祖,你答应妈妈。”

他闭上眼,任眼泪滑落,点头。

他少时发誓,必不教母亲为难。

如今,不过是得其所哉。

从今往后,魂牵梦绕,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让他知道,若素在某一处,过得幸福,仅此而已,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番外——比爱深远,比死空虚

最初相识,我不叫帝玖,你不叫空虚。

.我们还只是不知人间疾苦,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

我与你,在少年空手道培训班的更衣室初见。

你有一双明亮爱笑的眼,一侧颊上,有个酒窝。

我不过是读书读到烦闷的书呆,被家长强押得来,学一技傍身,免得被学校里不思上进的霸王欺负,揍得灰头土脸。

你见我脸上还未褪去的淤青,“咝”一声,仿佛那一拳不是揍在我眉骨上,而是你的。

我郁郁垂下头去。

人人知道学校里那个品学兼优的书呆,被揍得似猪头,跑到外头培训班里,还要被不认识的人笑话。

不料你只是指一指我眉骨,“我有一种药膏介绍给你,抹上去揉开以后,很快淤青就会散去。”

我扬睫看你,你笑得不知多灿烂,“我经常打架。”

见我眼露诧异戒备,你便笑着耸肩,“我爸说,既然你精力多到无处发-泄,那么与其让你在街上惹事,不如把你送到训练班去,让师傅好好摔打你。”

你说这话时,一副十分无谓模样。

我看得有一点点羡慕。

读书于我,十分容易,可是在学校里,我却并不是一个广受欢迎的人物,除开老师喜欢我,男生觉得我闷,女生嫌弃我呆,文体活动永远没有人想到我,只有考卷发下来,需要订正时候,才会有人抢过我的考卷去,抄正确答案。

在我羡慕走神时候,有其他学员经过,拍打你的肩背,嘭嘭做响,“家亮,今天可要手下留情。”

你笑着扬手在眉尾处点一点,很是潇洒。

然后你对我说,“我叫彭家亮,初中二年级,你呢?”

“我…叫余文深,也是初中二年级。”我慢吞吞地自我介绍。

“哈!”你拍一拍我肩膀,力道颇重,“我知道你!今次统一模拟考,初中二年级,你排全市第一!”

闻言,我不由得苦笑,声名远播,可是,并不见得使我快乐。

“来来来,我们到训练场去!”你自来熟地勾过我肩膀,将我往道场方向带去,“等一下师傅将我们两两分做一组对练,我不会对你手下留情,你也要竭尽全力哦。”

然后,在初级班学员分组练习中,我被你摔到浑身无数淤青。

“这样不对。”你摔倒我,会得即刻指点我的姿势,然后拉我起身,“来,你来摔我。”

我却总狠不下心去,动作永远犹豫。

“来!余文深,将你做数学英语的果断拿出来!”你在我对面,向我叫,“把我想成一道平面几何题目,三秒钟做不出来,铃声就要响起,你会失去年级第一宝座,受万人嘲笑…”

我简直不能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末日,身-体仿佛不受自己支配,抓住你一条膀臂,团身,将你整个人,甩在橡胶垫上。

你整个人躺在地上,手臂伸直,掌心朝下,“向这样摔在垫子上,让力均匀分散,不要曲起任何关节承受冲击。”

你从垫子上跳起来,“你物理一定学得比我好,不用我详细解释。”

我却汗颜,物理学得再好,我却不懂得将之运用到生活里去。

你似看出我的失落,轻拍一下我肩臂,“余文深,来,我们再来!”

那一天,我浑身上下酸痛无比地回到家里,可是,我却收获了一个叫彭家亮的朋友。

我们一直持续练习空手道,等到高中时候,家长说,文深,高考在即,空手道练习,是否停一停?

我却摇一摇头,每周两次,进道场与你对练,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使我觉得,我的世界,不仅仅只得读书。

练习空隙,师傅对我们说,你们的段数,已经最高,再没有升上去的空间,我介绍你们去另一家,练习自由搏击罢。

我与你对视一眼,然后谢谢师傅。

练习结束出来,你问我,打算考哪所大学,读什么专业。

我想一想,我的性格,适合以后进研究所,专攻科研。

“本地大学,数学罢。”

“我猜也是。”你与我勾肩搭背,“我也打算考本地大学,专业么,无所谓,课业轻松最好。”

我只好摇头,这完全是你会说出来的话。

时光在高考复习与自由搏击训练之间,水一般流过。

高考前一晚,你打电话给我,“余文深,加油!”

电话里,你中气十足地喊。

我要将听筒拿离耳朵一尺远,才不至于被你震聋。

你在那端仿佛知道我的动作般,“哈哈”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