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心有所属,我亦心有所属,所以请郡主放心,我对王爷无意,王爷对我…亦无意。”最后三个字说出口的时候,峥嵘心中一顿。不管东方玄的感情是真是假,代表了什么,她都不想承诺,也不愿意承诺。

“我就说嘛,以王爷的身份地位,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下人。”刘玉容哼哼了两声,神情里满是不屑。刘玉容高傲的转身离去,赤金垂珠步摇在她的动作下晃动,轻拍着涂着脂粉的脸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见她走远了,玲珑才地说道:“打扮的这般花哩胡哨,跟盏宫灯似的,也不怕叫人笑话。”

“她是紫玉皇后的侄女。”峥嵘解释道。

“怪不得这么盛气凌人,不过啊,就是一个空有皮囊的绣花枕头。”玲珑嫌弃地说道,“峥嵘,这种人我在宫里见得多了,你犯不着与她置气。”

“她说得是实话,我说得也是实话,又哪里来置气一说?”峥嵘笑了一笑,不以为意地道。

玲珑犹豫着问道:“你方才说自己心有所属,那个人是…楚南殿下么?”楚南虽然较峥嵘年幼,但相差却不过四岁,在蜀国,皇子到了十三岁时便可婚配,而正妃往往都要比之大上几岁,以便担起正妃主事之责。

“姐姐怎么会这么认为?”峥嵘脸上出现愕然的神色。

玲珑顿了片刻,还是据实说道,“早前在入郑之前,宫里便就传闻说你之所以要以女官的身份陪伴楚南殿下赴郑,便是期望将来有朝一日能成为大蜀王后,母仪天下。我以为你是将楚南殿下当成飞上枝头的踏板,才会对你诸多刁难和防备。”

峥嵘顿觉得哭笑不得:“我视楚南殿下为大蜀未来的国君,才会尽心在他身边辅佐。我对殿下只有君谊,若说有什么大不敬的念头,便是我一直将他视为自己的弟弟,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玲珑想起这段日子里所见所闻的种种,峥嵘待楚南殿下确实一直恭敬有加,从未有过半分逾越,倒是楚南殿下格外在意峥嵘,如此说来,莫非真正抱有念头的人是楚南殿下…

主子的心思,做下人的岂能随意揣摩,这想法在玲珑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压了下去。她上前拉住峥嵘的手,歉意地说:“好妹妹,你莫要生气,是我错了,不该听人乱嚼舌根,叫你平白受了这么久的委屈。”

“这话往后不许再说了。”峥嵘正色说道。

玲珑自然清楚,此话若传到楚南耳朵里,免不了又是一番事端。她连忙举手保证,才叫峥嵘稍稍放心,两人携手往司造局方向而去。

☆、第七十二章 花中美人

司造局是皇宫中专门负责各类用品制造的一个地方,包括衣饰、家具、瓷器等用品,皆出自司造局。宫中各人的衣物便是由制衣司负责,按品阶与工艺不同分类严明,像玲珑这样的宫女,自然是由制衣司的从八品工匠来负责。玲珑将衣料交了上去,跟一名宫女进屏风后丈量身形,不一会儿便走出来,面上喜滋滋的,看起来心情着实不错。

“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拿衣服?”峥嵘笑着问。

“估摸着得四五天。”玲珑眼睛亮晶晶的,可想而知她真的很喜欢这匹锦缎,毕竟这是来郑国后楚南第一次赏赐下来的东西。既然衣服一时半会做不好,她们便一同离开了司造局。峥嵘看着天色尚早,想去御花园里采些花瓣回去晒干做糕点,玲珑本欲同行的,但峥嵘说揽星殿里不能没人主事,玲珑只得先回去了。

峥嵘自小跟着忠勇王左利习武,原本并不擅长女红和厨艺,后来太子楚尧从寺庙中严修归来,他二人在景福宫相识并定情,自那时峥嵘便学着绣花做糕点,只是为了将来有一日能让楚尧穿上自己亲手做的衣裳,吃上自己亲手做的美味佳肴。可是,那玉石一般温润的男子,如今已经不存在于这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疼痛蔓延到心里,峥嵘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到御花园的百花上。初冬是个万物凋零的季节,却总会有傲寒而开的花朵,比如柔美的茶花,清秀的小苍兰,艳丽的一品红等等。

峥嵘很喜欢茶花,不似牡丹倾城,不似月季美艳,却独有温柔秀美,在浓绿而光泽的枝叶中,它迎风而开,仿佛少女含羞的脸庞,带了丝丝娇柔。峥嵘站在一丛茶花叶,低头轻嗅花香,那沁人心脾的淡雅香气弥漫在鼻腔里,连前一刻的忧愁都似乎跟着减淡了许多。峥嵘伸出纤纤玉指轻抚那娇艳的花瓣,素手映着红色,仿若玉碗朱砂,好看的惊人。

蜀国由于气候条件的限制,移植过来的茶花总是很美栽活,便是大蜀皇宫里,也不过寥寥几株,可是在郑国,它却能长得这样好,这样美。大约就和人一样,离了家国,便是浮萍,再好的条件与环境,都换不来“家乡”这两个字的牵绊。

峥嵘深深叹息,眉宇间浮起一层哀愁。

她俏立花旁,眉头轻蹙,玄衫飞扬,眼中所见只有这娇美的茶花,却不知远处有一人,已静静将她收进眼底。

“此女倒是有些眼熟。”宣远帝东方宇英眯着锐利的双眸,饶有深意的说,明黄色龙袍在略显颓败的御花园中愈显气势迫人。

“回皇上,她便是那位蜀国女官,左峥嵘。”李自忠微曲腰身,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李自忠在宫里当了几十年的差,练就了一双火眼金晴,什么人只需凭他瞧过一眼,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数。当初各国质子初来郑国,头一回在圣元殿里晋见圣颜,他便留意起了这位敢在大殿下与宣远帝应答自如的女子。

“原来是她。”东方宇英的脑海里也不禁浮现那日圣元殿下长剑横脖之时,那女官处变不惊、泰在自若的模样,双眸便又深沉了几分。

峥嵘并未注意到远处那抹充满深意的目光,只将裙衬微微提起,拾了凋落的茶花放进那裙兜里。茶花不似其他花朵那般凋谢时花瓣缤纷,而是仍保有原来的姿容,整朵跌进泥土里,花虽未谢,却已远离枝头,再无生机。峥嵘不忍心采摘翠绿枝叶间开得正艳的花朵,便俯身拾起颜色依旧鲜艳的落花,想着回去洗涤过后,晒成花干,磨成细粉,掺进面粉里做成茶花糕也是极好的。

郑皇宫虽然宫规森严,但在对宫人的穿戴上,却没有那么多限制,只要不僭越,平日里随他们爱穿什么,由于内务府发放的制服大多样式简约,花色素净,除了一些低品阶的宫人外,甚少有人穿着。峥嵘身为正三品掌事女官,远胜于一般宫人的品阶,但她平日总还是穿着内务府发放的玄色女官服。

玄色是较为沉闷的颜色,黑中带了微赤,穿在女子身上,总嫌多了几分刚硬,少了几分柔情。东方宇英远远看着那道倩影穿梭在花丛中,忽然便觉得,原来玄色竟是那那般好看的颜色。

“皇上,王大人还在御阳殿等候。”李自忠低声提醒。

东方宇英点了点了点头:“你去内务府挑几匹布料和首饰赐给这位女子,便说是慰籍她所受的冤屈。”

“奴才遵命。”李自忠躬身应道。一行人簇拥着东方宇英往御阳殿方向走去。峥嵘已拾了满兜的茶花,正欲转身离去,远远看见一行浩浩荡荡的宫人离开御花园,人群中那明黄的身影赫然就是宣远帝。

峥嵘愣了一愣,倒也未往细处想,只将茶花收好,回了揽星殿。

王大人便是军机处掌管粮草的御史,他是来呈送东方玄此次所押送粮草的清单名录的。李自忠留了两名得力的太监在殿里侍候,自己就转道去了内务府。李自忠乃是东方宇英的近身侍监,便是前朝官员和后宫嫔妃见了他,都要巴结上几分,更不用说那些宫女太监,只要一见了他便巴巴往前凑,使出浑身劲儿讨好。

掌管内务府的是太监总管刘公公,年约四十余岁,脸色红润,身形矮胖,一幅目中无人的表情,按理说他和李自忠品阶相当,但一见了李自忠他便跟老鼠见到猫似的,这身子立马矮了半截,点头哈腰地说道:“唉呦呦,李公公,什么风把您给吹过来了?”

“月余不见,刘公公倒是越发年轻了,想必日子过得有滋有润呀。”李自忠打量了他一眼。内务府是个肥差,这里头里的猫腻自然不少,至于最后到了哪个人兜里,李自忠心里明白的很,不过他同样也明白,在皇宫里当差,向来就讲究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创,若非必要,犯不着为这个较劲。

“瞧您说得,咱家干的还不都是奴才该干的活儿,哪像您是陛下眼跟前的红人,咱家便是拍马也追不上呀。”刘公公殷勤地拍着马屁,“咱家前两日新得了一串珊瑚珠,乃是在宫外经商的亲戚托人带进来的,很是罕见,我瞧着这满宫也只有李公公您才配得上,一会我差人给您送到屋里去。”

“嗯——”李自忠懒懒地应了一声。他哪能不知道,什么宫外亲戚送来的东西,不过就是从哪个宫的嫔妃那儿收的好处罢了。

“李公公,您今儿到这里来,莫不是陛下有什么吩咐?”刘公公赔笑着问。

“让库房备几样上好的布料和首饰,一会我差人来拿。”李自忠淡淡地说道。刘公公眼前一亮,巴巴地凑上前去。

“莫不是陛下又新得了哪一宫的美人?”

“陛下的事,也是你能打听的?”李自忠不悦地横了他一眼。

“瞧您说得,咱家哪敢打听陛下的事,不管陛下宠信谁,那都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刘公公向天拱手,满脸都是敬仰,“咱家这不是想请李公公提点提点,免得哪一日不留神就得罪了这位贵人。”

“你倒是懂得未雨绸缪啊!得了,快去把东西备下,等送到揽星殿交给那位女官后,我还得回去各陛下复命。”李自忠看似不愿意多说,但三言两语就把赏赐的由头给吐了个干净。刘公公何等八面玲珑之人,近日宫里盛传的消息他哪能不知道,当下心里便有了底,点头哈腰说道:“行哩,您先喝口茶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着手准备。”

对方既然是女官,赏赐自然不能太过奢侈华丽,刘公公深谙此道,只用了一盏茶时间,便挑了好东西。除了几匹花色时新的锦缎外,另有翠珠连袂金钏一对,洒金荷花玉石簪一枚,玛瑙手串一条,碧玉镯子一只。刘公公交宝贝一并放到托盘里逞到李自忠面前,讨好的问道:“公公您瞧这几件东西怎么样?”

李自忠随心拈起那只碧玉镯子瞧了一眼,刘公公到底是个人情,选的东西即不过份华丽,又不失贵重。李自忠满意地点点头,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小太监上前将托盘接来,另有两名太监将布料抱在手里。李自忠站起身说道:“我也该去揽星殿走一趟了。”

“这天色尚早,您再喝杯茶吧。”刘公公殷切地说道。

“若是耽误了皇上的事,咱们可谁也担当不起。”李自忠说道。

“那是那是,皇上就是咱们当奴才的天!”刘公公点头哈腰地送他出门,“李公公,那您走好,待会我就差人将珊瑚串珠送您房里去,平日得空就多过来坐坐,我这随时给您备着好茶。”

“行了,忙你的去吧。”来这一趟还平白得了一件宝贝,李自忠的心情自然不错,领着那三名太监走出内务府,瞧这日头正是申时,倒也算得是个好时辰,至于揽星殿那位有没有往后的福气,一切都要看她的造化了。

李自忠嘴角露出一丝老谋深算的笑意,领着那三人往揽星殿方向而去。

☆、第七十三章 贞静夫人

花园里,贞静夫人在一干宫人的陪伴下漫步而行,但见她身穿芙蓉色绣金对襟锦衣,驼黄色轻罗月华裙,身披柔白色盘花四合如间薄纱,乌黑浓密的秀发绾成福髻,珍珠串成的簪链盘发而绕,左右各簪了一枚赤金点翠如意步摇,即使已年过不惑,那脸庞依旧紧致光滑,毫无瑕疵,樱唇轻抿,秋水一般柔媚的眼波微扫,便已叫这满园的花朵都失了颜色。走在她身旁的是两名低品阶的嫔妃,分别是史美人和郑充华。史美人面若桃花,郑充华秀丽可人,都各有各的动人之处,但相较雍容妩媚的贞静夫人,却仍是还还不及。

她们站在贞静夫人左右,一边行走一边闲聊,史美人眼尖,看见李自忠领着三名手端赏赐的太监从远处回廊走过,不由得说道:“瞧那位是不是李公公?”

“正是呢,不知他匆匆忙忙的是要上哪去?”郑充华垫脚张望,好奇地说道。

“看他们手里的东西,该不会是要去哪个宫行赏吧?”史美人猜测道。

“可是好像没有哪位娘娘住在那个方向呀。”郑充华讶异地说。

贞静夫人往那处瞟了一眼,淡淡地责备道:“你们倒是轻闲,有在这儿揣测宦官的功夫,怎么不去想一想,皇上有多久没去你们屋里了?”

史美人脸上一燥,低头惶恐地吱唔着:“臣妾…臣妾…”

“本宫培养了你们这么些年,便是猫啊狗啊,都该懂得怎么讨好人心了,你们倒好,越发让陛下嫌弃起来了。”在后宫之中,花无百日红,贞静夫人虽久负恩宠,但也不得不为自己谋划,所以但挑选了两名姿容尚佳的年轻女子献给宣远帝,以求巩固自己的地位。起先宣远帝了觉得她们新鲜,便将一个封了美人,一个封了充华,但不到月余时间,那喜新厌旧的脾性便展露无遗,新人变旧人,转眼就冷落到了脑后。

“皇上对夫人一往情深,臣妾乃是萤火之光,怎敢与娘娘的日月之辉相较。”郑充华一脸谄媚的笑容,“只要臣妾能在夫人身边侍候,便已心愿足矣,又岂敢奢求皇上的恩宠。”

“正是正是,臣妾只要能跟着夫人,便已知足了。”史美人不如郑充华口舌伶俐,忙在一旁连声咐合。

贞静夫人岂能不知道这是她们在为自己找托词找台阶,但听在耳里总还是舒心的,她入宫近二十年,始终恩宠不断,这是令旁的嫔妃都羡慕不矣的事,她心中自然也是得意。但各附属国及王公大臣每年送进宫里的美人不计其数,她们个个年轻美丽,保不定其中便有人能飞黄腾达,危及她的地位。思及此处,贞静夫人便是一声叹息,既然这两人不中用,她也唯有另有卒子了。

“荟心。”贞静夫人喊了一声。

一名身着草绿色素面妆花衫子的宫女垂手上前,行了一礼:“奴婢在。”

“去查一查,李自忠是给谁送的东西。”让能李自忠亲自送去赏赐,对方不管男女,都不能让贞静夫人视若睹。

“奴婢遵命。”荟心虽然不过二十余岁,但跟在贞静夫人身边也有七八个年头了,早就将主子的心国揣摩的一清二楚,依令退了下去。

李自忠来到揽星殿时正是申时二刻,楚南如往常一般坐在宫中看书,雅风在身边侍候着,峥嵘和玲珑去了后院的水池边洗涤拾来的茶花。守门太监朗声禀报一句,楚南脸上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将书放置在桌上,思量了片刻。他虽是质子,但终究还是身份尊贵的皇子,自然不能出门迎接一位宦官,便从软榻上站起走到外殿的正座上等候。

李自忠携三名太监从门外走进来,朝楚南不失礼数的行了一礼:“奴才李自忠见过殿下。”

“李公公快快请起,看座。”楚南抬手说道。雅风搬来一条圆凳放在李自忠身旁,李自忠客客气气的坐下。楚南才又问道:“李公公今日到访,不知有何要事?”

“前些日子左大人蒙受冤屈,在暴室受了好些磨难,幸得陛下英明,将此事彻查清楚,才还了左大人一个清白。”峥嵘自为女官,论品阶还在李自忠之上,李自忠便称她一声“大人”以示尊重,但是楚南听到这称呼觉得略是别扭。

“陛下英明神武,禀公处理,楚南亦是十分感激,一直想向陛下当面道谢,只恐陛下国务繁忙,这才不敢叨扰。”楚南应对得体,言辞里充满对宣远帝的敬意。

“暴室里那几个奴才,陛下已经下令责罚过了,并令我备了几件首饰,赏赐给左大人,以慰她所受之苦。”李自忠左右看了一眼,“不知左大人可在殿里?”

虽然峥嵘就在后院,但不知为何,楚南不想让她见到李自忠,虽然李自忠的态度恭敬分明,但他总觉得他此次过来另有所图。楚南不动声色地说道:“李公公来得不巧,本王刚刚差她出去了。”

“不碍事,不碍事。”李自忠摆摆手,不疑有它,“那就请殿下代为收下,转交给左大人吧。”

那三名太监依序上前将布匹和首饰放在桌上,楚南扫了一眼,心头不由得一沉。他自然认得这几件首饰价值不菲,宣远帝亲命李自忠送来,直是只是为了表达宽慰之心吗?楚南勉强笑了一笑,说道:“请李公公代揽星殿谢过陛下…体恤臣子之心。”

李自忠拱手说道:“那咱家就先告辞了。”

“李公公慢来。”楚南即不奉承他,也不作拘挽留,只抬了抬手示意。李自忠走出正殿大门,迎面遇上满公公,两人目光对视,彼此眼中都闪过一道精光,但面上却都只是微笑点头。满公公目送李自忠离开揽星殿,走进正殿看见了桌上的那一撂金银细软,心下已经了然。

“皇上派人送来的?”

“是给峥嵘的。”楚南脸色很不好。

“殿下是在担心…”满公公亦是神情一震。

“但愿是本王多虑了。”楚南叹气一声。自中元节夜宴之后,他们便未再被宣远帝召见过,而在中元节夜宴上一鸣惊人的人,是已经香消玉埙的容笃笃,或许这次东西真的只是为了抚慰人心才赏赐下来的。

院中,峥嵘和玲珑各提了一篮已经洗涤干净的茶花花瓣走过来,木棉从另一头与她们撞见,忙将迎上去,问道:“姐姐,你们拿了什么好东西?”她往篮子里瞧了一瞧,那一片片花瓣尚沾着井水,愈发显得娇艳动人。木棉捏了一片在手里,好奇地问道:“姐姐,你们拿这么多花瓣要做什么?”

“本来是想晒干做糕点的,不过玲珑说她会蒸胭脂,所以我们打算把它们都做成胭脂,分给众位姐妹。”峥嵘带着笑容说道。

“哇!玲珑姐姐还会做胭脂呀?”木棉惊奇地张大嘴巴。

“过去跟一位宫里的老嬷嬷学过。”玲珑笑着说道。在大蜀皇宫的时候,有一日她见到一位侍候前朝太妃的老嬷嬷在捡新开的桃花,好奇地问了几句,那老嬷嬷便跟她说起了胭脂的制作方法。法子倒了不难,先用干净的井水将花瓣洗净,连着水珠一起用石槌捣烂,再用丝帕滤去残渣,取那花汁水,配以花露,调进适量的花粉与香料,细火蒸叠半日便可做成一盒上好的胭脂。

玲珑觉得新奇,便按方子试了几回,终于把握住比例与火候,如今对她来说,做一盒胭脂是轻而易举的事。所以在见到峥嵘拿回这么多茶花时,她便提了这个想法,峥嵘觉得新奇,两人才一块去将花瓣洗干净。

“那…有没有我的份?”木棉眼巴巴的问道。

“少了谁也不能少了我们家木棉妹妹呀!”玲珑揽住她肩膀说道。

“那我也来帮忙!”木棉耐不住性子,兴奋地说道。在皇宫里等级制度森严,胭脂水粉这类东西,自然落不到低品阶的宫女身上,她们若想拾掇自己,要么等着主子赏赐,要么便是求人偷偷从宫人带进来,大都也是色泽浅淡。木棉平素虽不爱打扮,但女孩子家总是喜欢那些漂亮的玩意儿,尤其是用茶花做成的胭脂,怎叫她不生出好奇之心。

“玲珑,我想多做一些,送给湘春苑里的蜀女。”峥嵘看着那娇艳欲滴的花瓣说道。

“姐姐,她们上回那样冤枉你,你干嘛还要送东西给她们呀!”木棉只要一想起这件事都还是满肚子火,林薇儿那趾高气昂、颠倒黑白的模样,她至今都还是记忆犹新。

“她们与我们一样,都是为着蜀国才会背井离乡来到郑国的,若我们自己都四分五裂,岂不更叫旁人看低了去?”峥嵘低叹一声,眼神里浮现起一丝落寞。在敌人动手之前,倘若自己就已经先输给了自己,那岂还有取胜把握?

“旁人我不知道,但那位林姑娘来郑国肯定是想为自己谋个前程,姐姐犯不着为她们考虑。”木棉气鼓鼓地说道。

“好啦,我多做几盒胭脂,也不费什么事的。”玲珑安慰着木棉。

“连玲珑姐姐都这么说,我还能怎么样呢。”木棉无奈地叹气一声,“不过我们自家姐众都挑剩下了,才能给她们!”

“你啊,真是小气!”峥嵘轻点一下她的脸颊,三人咯咯笑出声来,挽着手走向小厨房房。楚南在院中看着她们三人亲亲热热离去,那嘴角的笑容便止不住要溢出来。

如此,真的甚好…

☆、第七十四章 茶花胭脂

峥嵘捡回茶花原打算是用来做糕点的,现在换成胭脂,又打算上了湘春苑的那九名蜀女,花瓣的数量便显得不够了。她看看时辰还早,就让玲珑和木棉留在屋里捣花,她再去御花园采些过来。

揽星殿离御花园还是有一段距离的,现在已是酉时三刻,冬日天色黑的早,现下各宫都已经掌起了灯。木棉本想陪峥嵘一块前去,但峥嵘担心人多引人注意,便就让她留下来帮玲珑的忙。峥嵘没有掌灯,只借着宫灯的亮光向御花园方向走去。

宫廊里甚是安静,除了偶尔遇见一队巡逻走过的侍卫外,宫人们都已回了各宫侍候。宫灯悬在梁上摇晃,暗影浮动,那一扇扇紧闭的宫门后面,又在上演怎样的勾心斗角,或是,寂寞孤冷…

皇宫,是令天下无数人都向往的地方,仿佛只要踏进这里,便等于已走上了一条镶金镀银的康庄大道,权利和地位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唾手可得,孰不知,那富丽奢侈的外表下,掩藏了多少不与人知的肮脏秘密,有多少人满怀希望与抱负走进这里,希望能凭一己之力光宗耀祖,最后却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每一盏宫灯都那般华丽精致,可是有哪一盏,能够为那些无辜枉死的人照亮回家的路途?

峥嵘驻足在一盏精美的雕花宫灯前,灯影静静倾泻在她衣上,清丽绝伦的脸颊上挂着丝丝忧愁,双眸微垂,轻轻叹息一声。

远处传来铜铃声响,峥嵘吃了一惊,忙避开不起眼的暗处。只见宫廊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一名太监手执缰绳走在马匹旁,另两名太监提着灯笼走在马车左右,车厢四檐悬挂着铜铃,行驶间叮铃作响,提醒旁人回避。峥嵘已猜到,这就是用来接送嫔妃去承泽殿侍寝的马车,里面坐的,自然就是今晚被宣远帝召幸的妃子。

夜风瑟瑟,吹起那车厢上的帘布,一张美丽的脸庞映入峥嵘眼帘,只那匆匆一眼,峥嵘便已看见她脸上的平静与淡泊。

这个妃子,是谁…

马车在叮铃声中渐渐走远,峥嵘从暗处走出。后宫中有无数女子都梦寐以求能坐上那辆马车,当初宣远帝是不是也同样用它将容笃笃迎进了圣元殿?然而此时,宣远帝恐怕早已不知道那在中元节夜宴上惊艳四座的女子了吧。

身为帝王,倾权天下,何来真诚可言?

峥嵘嘴角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她转身离开此处,目光里没有半分留恋。绕过那座假山,一排开得正艳的茶花映入眼帘,在清浅的月光下愈显柔美。地面上落花甚少,不是已经枯萎,便是已经残败,峥嵘只得从枝头摘了一些。好在这茶花开得极好,便是少上十几朵,也瞧不出来。

不一会儿,峥嵘便已经摘了许多,瞧着裙兜里演沉甸甸的,想着足够了,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到不远处那亭子里,一张美人榻在摇曳的宫灯下出现在眼前。

这里是…

就在那一日,她从摇动的花影中醒来,紫藤花在漫天星子下开得正好,东方玄便是站在那花丛后面,带着危险与蛊惑,向她望来。

她仍然记得他在那一天所说的话,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晰如昨。

那一日,东方玄拿着一朵她无意中遗失了的黄金珠花,述说了一段她无法面对的往事,倘若当日她没有一时怜悯救下重伤的东方玄,如今的蜀国,是不是仍会同以前一样百姓安居乐业?她的楚尧哥哥和父王,是不是都能平安无事?而她,是不是正在属于自己的家园中享受着亲人的疼爱与恋人的深情?

疼痛与愧疚像潮水一般席卷了峥嵘,泪水从她脸上无声的滑落。

所以这一切的错,都是从她开始的。

所以真正的罪人,是她…

峥嵘捂住樱唇,好怕自己一松手就会哭出声来。清冷的夜色,柔软的月光,宫灯下摇曳的花影,娇艳开放的花朵,沁人心脾的花香,一切都那么华美,那么富丽,然而却丝毫减去不了这夜色里的寂寞与凄凉。偌大的郑皇宫里,峥嵘无法依靠任何人,便是此刻的伤心与悲痛,也不能叫任何人看见。

曾经,她那般无忧无虑,可这一切终究还是毁了。她用最坚硬的岩石为自己砌起壁垒,却独独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一个需要人保护的少女。

待回到揽星殿后,她依旧是蜀官的女官,是楚南的后盾,是众人的主心。而唯有这一刻,她允许自己软弱…

戌时。

宣福宫里,贞静夫人在荟心的侍候下卸妆梳洗。她已换了一身质地轻薄柔软的牙白色绣玫瑰纹样的寝衣,一头墨绘般的长发散披身后,珠翠已卸,脂粉未施,除了眼尾同条细小的纹外,她的脸庞依旧紧致饱满。

荟心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理头发,贞静夫人看着镜中娇美如初的容颜,嘴角浮起一抹得意的笑意。这些年,她试尽了御医院研制了来的驻颜方子,为的便是能保容颜不老,也唯有如此,她才能将恩宠延续了这么多年。

贞静夫人闺名胡韵柔,本是罪臣之女,她的父亲贪桩枉法,收受贿赂,被宣远帝问斩,男丁发配军营,女眷没入宫廷为奴。胡韵柔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流落到掖庭宫做苦力。她心气极高,自然不甘心如此,便以仅剩的家当买通了宣远帝身边的一个太监,让那太监引宣远帝到掖庭附近,她便趁那时放起一枚亲手制作的红色风筝,以引起宣远帝的注意。

胡韵柔生得美貌,天然一股楚楚动人的风姿,叫人见之便生出爱护疼惜之心。宣远帝得之若宝,夜夜临幸,不多久会封为了容华,一路晋升,生皇子东方明后册为九嫔之首淑妃。后东方明与燕国公主玲玉定亲,宣远帝感念胡韵柔多年陪侍,又教子有功,便越级册封她为为贞静夫人,位份仅在紫玉皇后之下。

紫玉皇后原视她为眼中钉般欲除之后快,也曾多次下手加害,只是那胡韵柔既能之一罪臣之女爬到如今地位,又岂是泛泛之辈。她知道紫玉皇后背后势力庞大,自己没有家族可倚靠,是万万不能与之抗衡的,便以退为进,一次次化凶险与无形,且人前事事礼让紫玉皇后。日子见了,紫玉皇后见她没有争夺后位之心,加之其身份卑微,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搭理了。

但贞静夫人知道自己到底年岁渐长,宣远帝的恩庞便跟那阳光下的泡沫一般,看似晶莹美丽,实则不堪一击,她又没有母家做后盾,唯一的儿子也尚未成亲生子,为着自己,也为着东方明的前程,她才谋划将史美人和郑充华送进后宫,只是没料到她们二人这般不中用,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思及此事,贞静夫人便觉得愠怒,问道:“今晚侍寝的是哪一个人?”

“回夫人,是瑶华宫的冯昭仪。”荟心恭敬答道。

冯昭仪此人性子冷漠,从来不各宫来往,除了宣远帝召见和合宫家宴,几乎不曾踏出宫门一步,她身份尊贵,但入宫近十年未生下一子半女,本来紫玉皇后和贞静夫人都对她十分提防,见她未有所出,构成不了什么危险,便就先放置在一旁了。贞静夫人又冷笑一声道:“这么多年连个孩子都没怀过,真是白得了那么些恩宠。”

“那是她福薄,没那个命,哪像咱们夫人这般福泽深厚,王爷又这般受皇上宠爱,赐婚燕国公主,旁的皇子可是求都求不来呢。”荟心这句句都说到了贞静夫人心坎上,令她脸上笑意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