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便好,看来是严太医的方子起了效果。”宣远帝欣慰地说。

“前两日城儿新得了一支千年野山参,极是珍贵,还特意送进宫来,平儿服下之后,精神便大有好转,严太医也说那野山参可提气安神,对平儿的病很有助益。”紫玉皇后担惊受怕了这几日,唯有现在才稍稍宽心。

“哦?既然野山惨有如此效果,朕马上差人去库房里取。”宣远帝作势便要吩咐下去,东方平见状便道:“父皇,不必麻烦了,方才母后已送来许多,足够儿臣服用了。”原来紫玉皇后听闻服用山参汤对东方平的病情颇有助益后,便命人从长乐宫库房里将野山参收拾起来,尽数送进了永宁宫中,年岁虽不及东方城送来的那支,但药效总还是差不离的。

“皇后当真有心了。”宣远帝向紫玉皇后望去,他们是结发夫妻,虽然紫玉皇后端肃恭仪少了几分柔情,但终归还是相互走过这么多年,此时宣远帝见她眸子里微有血丝,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

“臣妾只希望平儿能尽早康复起来。”紫玉皇后知道自己年华不在,断不能跟宫里那些年轻嫔妃一样以色侍人,但她亦有她的筹码,只在太子之位仍属于东方平,就无人可以动摇她的太子之位,她放下身段,将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担忧表露无遗,足以叫宣远帝心生愧疚。

“朕瞧着皇后似乎消瘦了一些,平日也要多注意身体。”宣远帝感叹地说道。

“皇上日理万机,政务繁忙,臣妾不过一介女流之辈,只能在后宫中为皇上稍尽绵薄之力,只要皇上安康,平儿安康,臣妾便再也无所求了。”紫玉皇后眼眶微红,真切地说道,便是一旁的东方平听了,也不禁忍俊不禁。

“是儿臣不好,叫母后担心了。”

“说什么傻话呢,你虽是郑国太子,但也是母后的孩儿呀,母后恨不得亲自替你受这罪过。”紫玉皇后握住东方平青筋突起的手,眸子里已有泪光在闪烁。宣远帝拍了一拍紫玉皇后的肩膀道:“皇后放心吧,平儿既已见好,过不了几日便能康复起来,除岁佳宴必然少不了平儿的。”

除岁,便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在郑国的风俗中,那是除旧迎新的日子,举国欢腾,阖家团圆,同样也是最为热闹、最为喜庆的一个节日。紫玉皇后抹了抹潮湿的眼角,带着泪笑道:“这是高兴的事儿,臣妾怎么反倒止不住泪了,皇上,你别责怪臣妾无理…”

“皇后一片赤诚之心,倒是朕平日里疏忽了你啊。”妻子嫡子皆在眼前,宣远帝也不禁动容起来。紫玉皇后见自己的苦肉计起了作用,心中愈发得意起来,但那妆容精致的脸颊上却露出感动之色,佯装要开口说话,又在望了一眼东方平后,生生阻住,只将一缕含情脉脉地目光投向宣远帝。脚步声从门口门过来,太子妃刘静露携侧妃万芷蓉恭恭敬敬向帝后行礼,宣远帝抬手示意她们平身,道:“刘氏有孕在身,赐座。”

“谢皇上,皇后娘娘。”刘静露躬身道谢,方在宫人的搀扶下坐到下首脚凳,声音温柔的响起,“请皇上恕臣妾冒昧打扰,只是这山参汤已经熬好,严太医说要趁热服用,若是置凉了,便没有那么好的药效。”

万芷蓉从丫环手中端起那青瓷小碗,垂眉恭顺地递到宣远帝与紫玉皇后面前。宣远帝闻到那股浓浓的参味,便知这是用了十足材料熬制出来的,他说道:“既然如此,先拿去给太子服下吧。”

“是,皇上。”万芷蓉素来温顺胆怯,也不敢抬头去瞧宣远帝,走到床沿坐下,一口一口侍候东方平服药。紫玉皇后挑儿媳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的,刘静露大方得体,万芷蓉温顺乖巧,她二人相处融洽,从来不像其他妃子那般争风吃醋,将永宁宫大大小小的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叫紫玉皇后也省去不少心思。看着万芷蓉小心翼翼的动作,紫玉皇后说道:“陛下,平儿坐了这许久,就让他在服药后好好歇息吧,长乐宫中备下了陛下爱喝的茶,不知陛下可有兴趣前来?”

宣远帝原想绕道再去一趟瑶华宫,但方才听了紫玉皇后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也不忍在此时拂她的意,便点头道:“朕正好有些渴了,还是皇后最懂朕的心思,李自忠,摆驾长乐宫。”

若说这长乐宫宣远帝有多久没有再踏足过,连身上御前身近大太监的李自忠都给忘了,闻方也是一愣,万幸在紫玉皇后察觉了来前反应过来,马上高声喊道:“皇上摆驾长乐宫!”

万芷蓉忙将参汤放置在一旁,刘静露也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宣远帝嘱咐道:“你二人且好生照料太子,万出不得一点差池。”

“臣妾等遵命。”刘静露柔顺地应道。

“平儿,你好生休息着。”紫玉皇后掖了掖东方平的被角说道。

“儿臣恭送父皇、母后。”东方平不便起身,只要床榻上行礼,刘静露领着万芷蓉及一众宫人跪地送帝后离去。一碗参汤已见了底,东方平神色略有疲累,刘静露关切地说道:“殿下服了参汤,先休息一会吧。”

东方平微闭双目,对她们挥了挥手。刘静露与万芷蓉互望一眼,留在两个宫女在殿外侍候,携了其他闲杂人等离开。冬风愈寒,阴沉沉的天色笼罩着整个永宁宫,刘静露微微叹息一声,握住万芷蓉的手说道:“殿下若能康复起来,也不枉妹妹这几日在床前悉心照料。”

“姐姐言情重了,臣妾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万芷蓉眼眶微红,往殿内往了一眼,神色里仍是充满担忧,“这山参汤若对殿下有效,不管多少都是有的,臣妾就是担心山参性寒,会伤及殿下的身体。”

刘静露沉吟片刻道:“妹妹说得有理,这样吧,待明日严大人过来请脉,本宫再仔细问一问他。”

“那就劳烦姐姐了。”万芷蓉曲膝说道。刘静露忙将她扶起,感叹道:“你对殿下的这份心意,本宫都瞧在眼里,待殿下康复之后,妹妹可是要抓紧些,早日为殿下诞下子嗣。”

万芷蓉脸颊一红,羞道:“姐姐怎会突然说起此事来。”

“咱们都是一同侍候殿下的,此下没有外人,便也不必忌讳了。永宁宫眼下虽只有你我二人,但将来等殿下承继大统后,免不了要广纳佳人充盈后宫,到时候天下佳丽云集,妹妹若无子嗣,又如何能在后宫中保住一席之地?”刘静露握住她的手,字字句句都直击进万芷蓉内心,“妹妹应当知道,这帝王的宠爱最是淡薄,唯有子嗣,才是长远的恩宠,本宫也希望妹妹的将来能有个保障。”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见冯昭仪

“但是殿下对臣妾素来都是…”万芷蓉怎会不明白子嗣对皇室的重要,刘静露身为正妃,又已诞下嫡子,待将来东方平登基,必然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但自己入宫这么多年,肚皮却仍毫无动静。她倒不是想为未来寻个保障,而是…单纯的想为心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

刘静露柔声安慰她道:“妹妹这几日衣不解带在殿下跟前侍候,殿下又怎么会瞧不见呢,等殿下康复之后,本宫也会在旁劝说,妹妹安心等着便是。”

万芷蓉听得脸红心跳,她自知出身不及刘静露尊贵,能被紫玉皇后选中成为太子侧妃,已是莫大的荣耀,这几年来她一直恪守本守,从未想过于刘静露争宠,只要太子能将视线多停留在她身上片刻,便足以叫她欣喜上几日,若真能为心爱的男人心生育女,即便今后再无恩宠,她也心甘情愿。

“多谢姐姐成全。”万芷蓉曲膝感激道。

“咱们都是为着殿下,妹妹又何必见外。”刘静露将她扶起,两人的手在阴沉的天色下紧紧握住,就像是握住这寒冷冬日里唯一的温暖。

未时的时候,峥嵘将揽星殿里的一些杂事安排好,待从后院回来时,发现楚南已经不在殿内。这两日峥嵘暗地里观察过,确实如木棉说得那般,楚南在每日用过午膳之后便会外出,只叫上雅风随行,大约要花上近两个时辰时间,申时前后才会回来。这是楚南过去从未有过的举动,以前不管有任何事,他都会来找峥嵘或者满公公商议,现在不止峥嵘,连满公公都毫不知情,这背后究竟会藏着什么秘密?

峥嵘不愿意去怀疑楚南,她也相信楚南不会做出危害揽星殿、危险蜀国的事,但这异常的举动,却不得不让峥嵘担忧起他的安全来。

现下皇宫里暗潮涌动,凶险未明,楚南这般出入,岂不将自身置于危险之地?阴狠如东方鸳,狭隘似东方明,便是那几近失常玉容郡主,都不是容易对付的善类,楚南身为皇子,是整个大蜀的希望,怎能在这节骨眼上不带随从就出殿行走?峥嵘思索片刻,还是决定在今晚便去找雅风问下清楚,以免节外生枝。

她看现下时日尚早,想起前几日应允过绿意要去瑶华宫看望冯昭仪,便从居室的梳妆台上取了一盒用铜镏金掐丝盖盒装着的梅花胭脂,准备借着这送胭脂的由头去一趟瑶华宫。这盒胭脂是玲玲为感谢她请范源将物件带回蜀国之事特意制作的,用了清晨凝露的腊梅为基,辅以数种花汁及香料,色泽清雅,香味幽远,较之以前更为精致。

自万寿节后,因着太子病重的缘故,宣远帝甚少到后宫里来,但还是差人赏了香贵人许多首饰与绸缎,许是她温顺柔弱的性子,最是叫宣远帝动心。其实,峥嵘心里是极不愿到后宫走动的,那些为着一个男人不断争风吃醋的事,她只想离得越远越好。但是,后宫本就与朝堂息息相关,多少达官显贵源源不断的往宣远帝身边塞着各色各样的佳人,便是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而香贵人,又何尝不是揽星殿安排进去的一枚棋子?

对于这个小小的、柔弱的少女,峥嵘心中始终充满愧疚,如果可以,她宁愿蜀国永远都用不上这枚棋子,如果可以,她宁愿香伶仍是揽星殿里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宫女,至少,她可以保持那颗纯粹快乐的心,平静的生活下去。

到了瑶华宫门前,向守门太监说明来意后,绿意便从宫房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色较前几日要好了许多,见到峥嵘还露出笑意:“今天我还与昭仪说想请峥嵘你过来瑶华宫坐坐,就是想着你平日还有许多事处理,怕耽误了你的正事,没想到你先过来了,咱们可真想到一块去了。”

峥嵘见她神色里轻松不少,不禁问道:“昭仪现下可是好些了?”

绿意一边挽住峥嵘的胳膊往屋里走,一边说道:“今日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御医说按方子调理下去,过几日便可康复。”

峥嵘心中暗惊,明明前几日还看见绿意为了冯昭仪的病情一脸悲戚,怎就见好了呢?莫不是也与太子殿下有关?绿意似乎瞧见峥嵘的疑惑,笑了一笑道:“峥嵘,你不是外人,我便也不瞒你了,是我向永宁宫的人打听,才知道太子殿下病情见好,昭仪这病本就是忧心太子殿下所起,听闻这个消息后心中郁结之气消了大半,那药石才起了作用。”

“如此倒是件好事,绿意姐姐也可以放心了。”这一路峥嵘都在担心冯琬的身体,她们虽只有一面之缘,但对于这个清冷若梅、心似磐石的女子,峥嵘还是充满了敬意,自然不想见到她为病情所折磨。

绿意叹气一声道:“皇上昨日差人送了好些珍宝和名贵药材过来,昭仪看都没有看一眼,这世间唯一能让昭仪惦记的,说到底啊,也只有那个人了。”她领着峥嵘走进殿里,几束新折下来的梅花插在白玉骨瓷净瓶中,使着本就雅致的宫房更多了几分清气。冯琬执了卷书坐在狐裘软榻上,屋里被炭火烘得暖暖的,可她的脸色依旧似雪缎般苍白,眉宇间病态未去,身姿似乎消瘦了许多,更增弱柳扶风之意。

峥嵘向她行礼:“臣左峥嵘见过冯昭仪。”

冯琬从书里抬起头,那忧郁清冷的目光在望见峥嵘后,才恢复了些许暖意:“峥嵘,你来了,快不要多礼了。”她示意绿意搬来一条脚凳让峥嵘坐下,方道:“万寿节结束之后,各宫都有许多杂事要处理,你可还好?”

“揽星殿乃是质子住所,不比后宫,万寿节之后倒是清净了许多。”峥嵘笑着说道。

“越清净便能离是非越远,如此倒也算得一件好事。”冯琬明眸微垂,低低叹息地说。峥嵘道:“前几日在宫中偶遇绿意姐姐,得知昭仪抱恙在身,现下可是好些了?”

“不过是老毛病了,反反复复的,断不去根,却也总不要了人的性命。”冯琬淡淡地说。绿意闻言便是脸色一白,上前说道:“方才见好了些,昭仪怎又说起这样不吉利的话?”她略带责备的语气明显就已逾越尊卑,冯琬不但不恼,反而向她一笑道:“这整个瑶华宫里,就属于忌讳最多,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能不知道吗。”

“昭仪只要肯听话好好养着,那奴婢也就不用操这份心了。”绿意叹气说。

“好了,今儿天冷,峥嵘难得过来一趟,你去吩咐小厨房熬些暖汤过来。”冯琬朝她柔声说道。绿意不疑有它,点头应下,向峥嵘说了一声后,才离开宫殿。峥嵘见到冯琬若有心思的眼神,便知她是在故意支开绿意,心头猛得一沉。她们二人平日最为亲为,若是连绿意都不能听的话,那或许就是…

待绿意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门外后,冯琬又挥手摒退了其他宫人,一阵冷风从殿门外吹过,她拿帕子掩住樱唇,轻咳了几声。峥嵘听得心惊,起身从桌上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昭仪先喝口茶暖暖吧。”

冯琬抬起一双因咳嗽而染上水光的眸子,纤细的手伸出,却并没有将茶接过来,而是轻轻握住了峥嵘的胳膊:“峥嵘,我入宫十年,唯一信得过的人便只有你和绿意。方才我就说了,自己的身子,还是自己最为清楚,我…我恐怕已经时日无多了。”

“昭仪莫要这要悲观,既然御医都说昭仪已经见好,想来再调理几日,便可平安无事了。”峥嵘将茶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安慰。明明是升了好几盆炭火,冯琬的手却依旧那样凉,凉得峥嵘都心痛。

冯琬摇了摇头,唇边浮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在别人眼里,我是这宫中最为受宠的女子,只要我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但是他们都不知道,这个身份与我来说,一下都是最大的痛哭与折磨。峥嵘,你明白这种感觉吗?每晚对着一个不爱的男人,与他肌肤相亲,不管心中如何抗拒,都不能有半分显露,这种感受,当真生不如死…”

☆、第一百四十五章 最苦莫过于心死

峥嵘仍待字闺中,平日若听了这话,定然会觉得面红耳赤,避之不及,但此时此刻,她心中更多的却是对冯琬的同情与怜惜。是呀,在别人眼里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雨露恩宠,就是给这个痴情可怜的女子筑下的最大牢笼,她将一生的自由与年华都锁在了里面,永远都出不去,也永远的失去了自己。

“过去我一直在想,当年的事,他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可是我不敢问,也不敢知道真相,倘若他事先便知情,还任由皇上将我迎进宫里来,那我这些年的真心不都错付了吗?可是自从万寿节上那一面后,我却忽然想通了。”冯琬望着玉瓶里那束洁白的梅花,目光哀怨而无奈,“这天古的所有人和物,只要皇上想要,又有什么人可以反对?就算他知情,又能有什么办法阻止,我何苦为难他,又何苦为难自己呢?”

纵然是峥嵘这个局外人,也从那寥寥几句话里感觉到了她的无奈。她哪里就是想通啊,分明就是在霸权与现世的双重压迫下,无奈认命罢了…

“昭仪…”峥嵘眼眶一热,哽咽地唤道。

“得知他病重的消息,我恨不得能立即赶到他身边去照顾,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最普通的宫女尚能在他面前出入,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冯琬眸光黯淡,似即将枯萎的白梅一般,全无生气,“从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只要他能好好活下去,其他的事都不重要。所以我向上苍祈求,若他能康复起来,我愿以性命做为交换。”

冯琬重重舒了口气,复又道:“我想老天爷肯定听见了我的话,他会慢慢好起来的,而我,也终于可以安心了。”

“宫中有那样多医术高超的御医,不管是太子殿下还是昭仪,都不会有事的!”峥嵘想要安慰她,但这句话在冯琬凄然的眼神中显得那样苍白无力。

“人在鬼门关走了一趟,总会明白许多过去不明白的事。”冯琬笑了笑说道,“峥嵘,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求,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活下去,至于我,这具躯体本就已经肮脏不堪,死了,倒也不是坏事。”

她的神情那般平静,峥嵘却只觉得心头酸楚不已,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礼数,上前紧紧握住冯琬冰凉的手说道:“昭仪,我相信太子殿下的心也从未改变过,将来终有一天,你们可以将心事所藏的事说清楚,如此才是真正没有遗憾。”

“说清楚…已经说不清楚了,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冯琬凄然一笑,“我是皇上的妃子,而他,是太子,我们之间,永远都横亘着这一堵高墙。峥嵘,我累了,真的不愿再去想,再去念,再去奢望了,就让这一切都过去吧。”

峥嵘忽然明白过来,冯琬的康复,并非因为太子殿下病情见好,而是她心中已然绝望。对过去的不甘曾是她活下去的勇气,现在连这最后的希望都消失了,她的心就像是一滩死水,再也没有任何波澜,如此的话,又如何能支撑她在这后宫中活下去…

“昭仪,你还有母家,还有绿意姐姐啊,为了他们,你也应该好好活下去。”峥嵘焦急地说,她知道为何冯琬会将绿意支开,因为绿意必然无意接受冯琬已经一心求死的事。冯琬平静的目光里起了一丝波动:“绿意陪在我身边已有二十余年,以前我一直想给她找一户好人家嫁过去,但她总是不肯,若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她。”

“既然如此,昭仪又怎能轻言生死,叫绿意姐姐伤心呢?”峥嵘怎能不明白她们两人之间那种深厚似海的情谊,倘若冯琬当真如了事,忠诚如绿意,又如何能再活处下去?

“所以,我才想将绿意拜托给你。”冯琬终于说出她支开绿意的目的,“峥嵘,绿意是个死心眼的人,即便我现在给她安排人家,她也不会愿意,我不能将这些话跟她说。峥嵘,若我有一天真的出了事,希望你可以帮我照顾她,开解她。她若想回到瑞贤王府,我也会尽量去安排,只是…这件事不能让她知道…”

她连续说了这许多话,渐渐有些体力不支,喘息不稳,捂着唇轻咳起来,峥嵘上前轻拍她的后背,安慰道:“昭仪莫要再这样消极了,再苦再累,命还是自己的,若这样轻言生死,岂不更叫亲者痛仇者快…”那话尚未说完,峥嵘便愣在那里,她赫然看见冯琬手中的丝帕上有一抹触目惊心的血迹,当下声音已变了调:“昭仪,你…”

“峥嵘,我也不瞒你,其实御医那些话,都是我叫他对绿意说得,我的身子已经…已经不中用了…”冯琬摇着头,神情凄苦,“这些年若不是绿意,我如何能撑得下去,峥嵘,你我也算得上有缘,我只求你这一件事,你…你便答应我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咳嗽不断,竟有血迹沿着唇角滴下。峥嵘心痛万分,泪水已然浸湿眼眶,她扶住冯琬娇弱的身子,点头道:“好,昭仪,我答应你,我…我答应你…”

冯琬将她的手握住,一抹感激的笑意在泪光中闪烁:“谢谢你,峥嵘,至今在我最后的日子里,仍你们在身边陪伴。”

“昭仪,你肯定还会再见到太子的,一定会的!”峥嵘再也顾不得什么避讳,声音悲切地说道。

冯琬把目光投向窗外,那是永宁宫所在的方向:“罢了,见或不见,都不再重要了,只要他平安,便好。”

最深的痛苦,莫过于诀别;最深的无奈,莫过于放手。冯琬累了,这十年的煎熬与折磨,她真的累了,现在,她什么也不愿再去期待,只想静静坐着,等着行将就木的那一日,化为一缕清风,重新获得那失去的自由。

可是,从她那平静的目光里,峥嵘依旧看见了眷恋,看见了不舍,她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罢了。峥嵘心口一阵阵剧痛,那泪水从脸颊不断落下,冯琬瞧见了,伸手温柔地为她拭去,说道:“峥嵘,我没事的,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是最好的,你别伤心了,绿意一会就该回来了,咱们两人在这里泪水涟涟的,不是叫她起疑吗?”

峥嵘将冯琬手里那块染血的帕子收起来,将那盒梅花胭脂递过去,在泪光中挤出一丝笑意:“这寻常的物件,望昭仪不要嫌弃。”

冯琬打开镏金盖子在鼻下轻嗅,轻叹道:“这世上唯有你和绿意是最懂我的人,峥嵘,谢谢你。”

这一个“谢”字,不止是因为情投意合的欣赏,也不是止因为峥嵘方才的承诺,更是因为在这深宫大院里,有这样一位知己存在,已经是非常令人欣慰的事。这后宫之中,有紫玉皇后这般心狠手辣之人,有贞静夫人这般狐媚惑主之人,也有像冯琬这样般高洁若梅之人,可是这朵梅花,终究还是被霸权黯淡了光华,消磨了时光。

“能认识昭仪,才是我的荣幸。”峥嵘真切地说。她们的年纪虽相差了近十年,但此时此刻眼神中却只有对彼此的欣赏与信任。殿外响起脚步声,绿意亲自端着两盅暖汤走进来,这是用红糖配了一些暖身暖胃的药材熬制的,最适宜在冬日饮用,她似心情不错,笑着招呼道:“今日这汤熬得极好,昭仪快来尝尝。”

冯琬望了峥嵘一眼,那眼中的神色峥嵘了然无心,她们二人什么也没有提,只喝着汤故作寻常的闲聊,见时辰不早,峥嵘才起身告辞。绿意送她出门,瑶华宫的花园里多栽有绿树而无花草,想来也是因为冯琬性子的缘故。冯琬的一番话让峥嵘的心情跌至谷底,也不敢在绿意面前显露出来,离去时的脚步已然沉重起来。

瑶华宫位置较为偏僻,与之相邻的宫房便只有听雪堂,那是良媛杜恩儿的住所。峥嵘往那个方向望了一眼,同样都是这后宫的妃子,有的人削尖了脑袋都要往宣远帝跟前凑,可有的人,却是想避都避不过。峥嵘低叹一声,离开此处,她本想按原路回去揽星殿,却在经过一处叉道时隐隐听见有声音传来。那声音隐在树林之后,虽模模糊糊的听不真切,却还是叫峥嵘脚步一顿。

那似乎是…

☆、第一百四十六章 楚南的秘密

她放轻脚步声,犹豫地走过去,那树丛茂密的林后,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蓝色的织锦缎袍子,稚气未脱的脸庞,赫然就是楚南!此时,他手中竟拿着一柄长剑,动作生疏而晦涩,执着的舞出一招一式,更让峥嵘惊讶的是,站在旁边的人除了雅风之外,另一个玄衣鹤氅、身形挺拔者,居然是东方玄!

即便只是看见他的背影,峥嵘也知道自己绝不会认错,那股与生具来的邪气与霸道,天底下不会有第二个人。但是楚南怎会与这个恶魔走在一起,难道他每日午后离开揽星殿,便是来这里跟此人学剑吗?

峥嵘记得在万寿节之前,楚南曾说过希望能跟她习武,后来被其他事一耽搁,就不了了之了。峥嵘一直以为那只是楚南的一时兴起,她没怎么放在心上,却怎么也不会料到,楚南会跟东方玄走到一块。从时日上来算,应也是不短了,恐怕揽星殿里除了雅风之外,无人知道这件事。

峥嵘几乎要从树后走出去问个究竟,但是看着楚南执着的动作与身影,她的脚步也不禁收住,思量片刻后,转身离开这个地方。而就在她离去之时,东方玄微微侧眸,将目光向她背影投了过来,嘴角轻勾,露出一丝魅惑的笑意。

雅风看着那柄剑在楚南手中舞来舞去,白光飞虹,神情里充满担忧,几次三番想要出声提醒,又怕惊扰到楚南而出现意外,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生怕楚南会不小心伤到自己。剑虽是较为轻便的武器,但对一个从未练过武的人来说,拿着它舞上两三个时辰,也是十分吃力的事。楚南的手腕几乎没了知觉,他一遍遍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就好像在验证当日自己在围观中的誓言——他不想再成为峥嵘的拖累,他要用这一双手,亲自保护她。

东方玄看得出来他的体力已到极点,再练下去只会造成身体上的伤害,出声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楚南本就是憋着一口气苦练下去,听了东方玄的话,身势一收,手腕再也使不上力,剑咣啷一声垂到地上。东方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意:“像你这样养尊处优的皇子,本就不适宜拿剑,也不知你究竟在执着什么。”

“我今日练不好,不代表明日练不好,明日练不好,不代表今后都练不好,终有一天,我会用这柄剑打败你!”楚南不服气地说道。

“打败我?”东方玄饶有兴趣地眯起眼睛,“你要知道,你的剑术都是我教的,徒弟可以打败师傅吗?”

“过去没有,将来就一定会有!”楚南仰着头道,“你若害怕会输在我手里,明日便不必再来教我,但我绝不会就这样放弃!”

那一日东方玄偶然在林中看见楚南毫无章法的舞剑,随意捡了根树枝便将他手里的剑打落在地,那少年满脸通红,原还以为他会愤然离去,没想到竟开口请他教他剑术。东方玄觉得有趣,随口便应允下来,本也就当成是小孩的玩闹心性,不去当一回事。待到了第二日,他下朝之后想起此事,便漫步到了约定地点,原还想楚南定然不会赴约,等他晃晃悠悠走过去时,已经过约定时间近一个时辰,而楚南早已抱剑等在那里。

“我还以为王爷你害怕宫中人非议,不敢来赴约呢。”楚南当时微笑着挑眉说。

害怕?

东方玄的人生字典中从来没有这两个字,这个激将法确实拙劣的很,但是东方玄却来了兴趣,他想知道这个眼神倔强的少年想要做什么,所以从那时起,每日他都会来这里教他剑术。教一个没有武学根基的人学剑并非容易的事,但经过这么多天的相处,东方玄也不得不承认,这位蜀国皇子确实有这方面的天赋,虽然起步晚了些,但假以时日,必然能有所成。

这些话,东方玄当然不会告诉他,他看着那张信誓旦旦地脸,嘲笑地问道:“连你兄长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区区小儿也敢在我面前叫嚣?”

太子楚尧之死几乎是所有蜀国臣民心头的一道伤疤,况且他还是楚南从小就尊敬的兄长,听了东方玄嚣张的话,楚南脸上已浮起怒气,但他并没有像过去那样逞口舌之争,而是冷笑着说道:“今日你是赢家,明日就有可能成为别人的刀下亡魂,胜负从无定数,你且仔细看着,终有一天,我会在你身上讨回你欠蜀国的所有债!”

雅风在一旁听得胆战心惊,东方玄是何人呀,那可是在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魔鬼呀,就连她这个小宫女,都曾在听过关于他的传闻,殿下这样出言挑衅,那东方玄要是发起狠来,他们如何能逃得了?雅风已经在心里盘算一会该如何掩护楚南离开,即便拼上这一条命,也都不打紧的。她这边心里直在打鼓,那边东方玄脸上却露出笑容:“原来,你也想取我的命。”

明明就是剑拔弩张的话,东方玄却似乎全然不在乎,楚南看着他脸上轻浮的笑容,突然觉得这个人远比自己想像的要厉害,他好像从来没有害怕的东西,又好像没有任何弱点,这样的人,才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楚南将剑收进剑鞘里,冷哼一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终有一天,我会让今日的话变成现实!”说罢,他转身大步离去,雅风一愣,连忙跟了上去,眼角余光还不忘往东方玄身上瞄,见他并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才松了口气。

东方玄抱手看着他们走远,眼中的神色愈发深沉。这从蜀国来的人啊,脾气和心性还真是相像,一般的想报急,一般的想要置他于死地,他这是在给自己多培养一个仇人吗?

东方玄自嘲地笑了笑,把目光投向峥嵘方才离开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说到仇恨,有哪一个人及得上她,那份恨不得将自己噬骨挖心的恨意,他看得很清楚,也看得很明白,只是纵然如此,他也不会让她有机会离开自己身边,这是他们之间的宿命,注定要彼此纠缠,哪怕跌进地狱最深处,也无法休止。

天色已经不早了,楚南脚步匆忙地走在小路上,叫雅风在外面看着,才转道进了一座不起眼的小园子,将手里的剑藏在一座假山后面。雅风左顾右盼,生怕看漏了什么,见楚南走出来,才松了口气,不明白地问:“殿下,奴婢不明白,习武又不是坏事,殿下为何要瞒着揽星殿里的人呢?”

“本王不想峥嵘为难。”楚南一边离开这里一边说道。

“莫不是峥嵘姐姐不希望殿下习武?”雅风不明白地问。

“有些事,只有自己去做,自己去努力,才是最好的结果。”楚南望着远方说。雅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殿下是怕峥嵘姐姐担心吧?也是呢,方才奴婢瞧看见在殿下手里舞来舞去的,煞是危险,峥嵘姐姐要是知道了,定然也不希望殿下去做的。”

“峥嵘有没有向你问起过此事?”楚南问道。他自然知道峥嵘和东方玄之间关系敏感,旧仇未去,又加上宣远帝赐婚之事,已经剪不断理还乱,若再让她知道自己跟着东方玄学习剑术,岂不又添新的纠葛?所以这件事,他只能瞒着峥嵘。

“没有呢,倒是木棉问过一回,奴婢只说陪殿下出去散步了。”雅风应道。

楚南点点头,又叮嘱了一遍:“不管是谁问起,你寻个由头搪塞过去便是,这件事,尤其不能让峥嵘发现。”

“可是…”雅风担忧地说,“奴婢听说那北静王杀人不眨眼,特别凶狠可怕,殿下每日与他学剑,奴婢怕他没安好心,会对殿下不利呀。”

楚南自然知道东方玄的可怕之处,战场上无往不利的魔鬼,沾染着满身血腥与杀戮,只是站在那里,就已经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的凌利气势,远远胜于任何一位皇子,甚至是宣远帝。他眼中写满了野心与欲望,但是,却又充满了对皇权与帝位的藐视,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楚南从来没有看明白过。现在,他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将来他最大的敌人,或许并不是宣远帝,也不是郑国,而是他,北静王东方玄。

但那又怎么样,他已经拿起剑,终有一天,他要用这个男人亲手传授的剑术,叫他偿还楚尧太子及大蜀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佯装不知

峥嵘忧心冲冲地回到揽星殿里,这一路上她都在想要不要向楚南询问清楚这件事,每每下定主意之时,脑海中便不期然浮现楚南执剑时那坚定执着的模样,纵然一招一式都还生疏的很,却也能感受到他的决心。

峥嵘记得在蜀国的时候,楚南是最讨厌习武骑马的,因着他并非嫡长子,所以瑞云王后也不去勉强他。有时候峥嵘与楚尧太子在校场比试时,瞧见楚南在一旁看着出神,便要他过来一块,但楚南总是会摇头拒绝,然后默默低去。那时候峥嵘还问过楚尧太子,是否是瑞云王后不愿让楚南殿下习武。

楚尧太子只轻轻叹了声气,说道:“七皇弟若是想学,母后自然会答应,但七皇弟的心恐怕也不在这上面。”

那时峥嵘并不明白,既然不喜欢练武,又为何常常出现在校场里?可是今日她见到楚南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就隐隐作痛,若非渴望至极,以楚南那样高的心性,怎会开口去求跟自己有国仇家恨的东方玄?

东方玄可是蜀国最大的仇敌啊,他的双手沾满了蜀国百姓的鲜血,让那片富饶的土地被战火灼烧的满目疮痍。楚南心中对他的仇恨应该远远胜于任何人,为他他还要让东方玄教他剑术,为何东方玄也愿意教他剑术?

峥嵘心中充满疑惑,从檐下走来的满公公见她一直站在风口不动,上前心疼地说道:“冬日这风毒的很,姑娘且仔细些,莫要着凉了。”

“满公公…”峥嵘回过神来。

满公公瞧出她神情里的异常,关切问道:“姑娘是否有心事?”

在这揽星殿里,满公公是最通透的人,他看似不去关心任何事,却又将每一个人都看在眼里,他的阅历和智慧数次让楚南在宫中化险为夷,峥嵘一直都非常尊敬他,在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会第一时间找他相商,但楚南这件事,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满公公见她犹豫不决,便笑了笑道:“姑娘不必觉得为难,若不想说,咱家便不再问,若想说,咱家随时倾听。”说罢,他便甩了甩拂尘准备离去。

峥嵘知道这件事可大可小,终还是将满公公唤住:“公公可有发现楚南殿下近日时常外出?”

“不错,这几日午膳后殿下便会唤上雅风同行,每每在耗上数个时辰才会回来。”满公公自然注意过这件事,他原也起疑,指使王振暗地里跟去,但据王振回报,楚南殿下只是在园中闲逛,并未有什么异动。满公公将王振所说的话一并转述给峥嵘听,峥嵘的眉头蹙的愈紧,这王振说得自然不是实情,他刻意隐瞒,恐怕也是受了楚南的命令。

“我方才从瑶华宫回来,在一处偏僻的树林中看见楚南殿下正在练剑,雅风也在一旁侍候着…”峥嵘锁着眉头说,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倘若只是练剑,断不能叫峥嵘这样苦恼,满公公心头一惊,隐约察觉到了什么,问道:“殿下来郑国时并未有武师同行,是何人在教殿下练剑?”

“是…是…”峥嵘踌躇半晌,方下定决心道:“是北静王东方玄。”

饶是满公公这般沉稳之人,也不禁被惊得后退一步:“楚南殿下怎么会与这蜀国的大仇人走到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