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林虎这厮,十足得欺软怕硬,呼儿纳面前装孙子,这时为了保命,居然弄出一聪明招,随手抓了一个妇人,大刀横在妇人的脖上,阻止张正凌厉的攻势。

林虎喊,“格老子的,谁敢再靠过来!”

众贼兵有样学样,能抓人质就绝不空手。

这些人质,都是谁家的爹娘,谁家的妻儿。

凤来县众人上一刻还杀红了眼,这一刻立即“平和”。

哪知“平和”之后,金锣锵锵声更加清晰可闻,还能听到有人嘶声力竭大喊——

“大将军有令,我军速撤西门。”

第84引 鸡汤的债

众贼众兵这下都听清了,一个个看向西方,面目发怔。他们本来巴望着同伴赶来支援,突如其来的大将军令却是撤兵?

节南隐在一角屋檐下。张正一来,她就不再首当其冲,由明化暗,只负责减少山贼数量而已。这处战场将近收尾,她则无意打扫到最后。

忽然,她又瞧见安姑。

那媳妇,倒霉催的,让一贼兵拽着胳膊架着刀,两只脚还掉在一口咸菜缸里。

节南特别佩服的是,安姑干的事常常出人意表,蛮横不讲理,又各种丑怪,偏生本人皮厚,刀枪不入,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目光,还把自己当作很聪明。

就说那口缸,顶多装下七八岁的孩童,节南绝对明白不了,安姑到底凭什么觉得她自己那个块头能塞进去呢?

节南移开目光,这么告诉自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安姑作死,谁管得着。

而敌人要撤的消息,简直给张正喂了人参。

他哈哈大笑,“领军的将军们都要跑了,你们还等什么?放开人,赶紧跑,我答应你们绝不追赶!”

节南知道张正虚张声势,不过众贼兵不知道。

林虎显然犹豫。

不过,大今那边带队的军官还是颇狠厉的,和乌合之众的山贼全然不同,听到撤军的命令也不慌乱,喝道,“兄弟们,杀一个没白来,杀两个赚一个,要走也不能空手走!”

那军官一说完,手上的刀刃横抽,赚到一条人命。

大今兵们个个发狠,杀了人质。

张正他们眼睁睁看街上多躺一批尸体,却是措手不及。

林虎也有样学样,号令群贼,“也算给大将军立功!杀!”

节南没看安姑,但听得到安姑的尖声细嗓,那么凄厉地喊救命。她眼见张正重新动手救人,而离她最近的,还就是安姑了。

她略顿之间,背后的娃娃打了个大饱嗝。

鸡鲜味儿!

节南不得不承认,天有道,命有数,有些孽缘注定避不开。

她没事吃什么鸡啊!还是安姑家的鸡!这不欠人一百文钱了么?

欸,她才是倒霉催的那个——

节南这口气没叹完,人飞出,一刀插进安姑身后的贼脖子。

贼倒了,连同安姑一块儿带倒。

节南悄悄退入巷中,往西门走去。

回都回了,来都来了,总不能不看上呼儿纳大将军一眼就离开。

堵着耳朵,将安姑不分青红皂白的尖叫声挡在外面,直到张正那股子憋屈了好几日的抑气长啸而出,凤来百姓和府兵们绵延不绝的欢呼,与东门呼声再度遥应,连成一大片胜啸,她才放开堵耳朵的手。

节南心里难得许愿,希望和安姑的孽缘到此为止,否则要是下回还能再见,恐怕自己会忍不住把那媳妇彻底弄哑。

“什么人?”

零星十来个撤兵,与节南在拐角口陡然碰上,被她那张兔子脸惊到,不分青红皂白举枪就刺。

“想活命的就赶紧滚。”节南沉声。

一旦和她交手,她就不得不取对方性命,因为她若留情,便给自己留下后患。

呼儿纳身边有金利沉香,只要这些人提及凤来县里有高手,绘声绘影形容一番,难保金利沉香察觉到蛛丝马迹。

节南自进入凤来起就不敢使出蜻螭剑,亦是这个缘故。

她的剑术,完全承继师父,一直保留真正实力,仍排神弓门同辈第一,后来被废了右手,无人知她左手剑更强,但她并不想冒一点风险。

只要一日不脱离神弓门,就要藏住左手剑一日,一出剑必绝杀。

节南这时双手空空,但转身让完一支枪,那支枪就到了她左手中。在士兵手里是一杆普通长枪,在她手里却成了一道雷光,连瞧都不瞧身后惊讶的士兵一眼,随手一甩,那士兵不及眨眼,枪头穿胸,立即毙命。

也许是节南太快,也许一切太不真实,也许士兵的杀势来不及收住,几杆枪七零八落,还继续招呼节南。

节南眉头一皱,踩着那具尚未倒下的士兵尸身,整个人轻盈跃上半空,极快极狠,用枪头扫出半圈圆弧,眨眼划开俩脖子。

半圈外的几个兵这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遇到丧门星了,但眼前兔子脸已经不见,吓得慌忙回头乱找。于是,一士兵的枪“误”扎死了身旁同伴,惊讶的表情还没换上,这兵就扑到同伴枪头上寻死去也。最后两个家伙终于跑出一步两步,扑扑摔地,扑下时还喘气,砰地时喘不动了。

节南笔直立在扑地的士兵身上,兔面下双眸似寒星,手松开,望着竖在尸体上的枪杆振停,才跌到一家铺子门板边,蹲靠着咳了半刻,倒出药丸嘎巴嘎巴干嚼,居然又往西门走去。

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撞到南墙也要给它撞塌的脾气,不亲眼看到呼儿纳滚蛋,节南就觉着心里不爽气,不解气,不霸气。

西门已经集结大今兵一千余人,过了两千的一半,不过对于呼儿纳而言,绝对是他军戎生涯中的惨败,更别提他折损了八千前锋精锐和得力大将,却连一件事都没办成。

“大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大将军,胜败乃兵家常事。”

原本在县衙挖地的两将,大概明白呼儿纳脸黑的意思,你一言我一语,就跟节南嚼药丸一样,干巴巴地劝。

呼儿纳果然不领情,冷哼,“闭嘴!”

他在听,听那些欢呼声中的虚实,正生怀疑。

自己到西门已三刻,除了自己的兵马之外,为何一个敌人不见?

呼儿纳在听,节南在望。

呼儿纳战神之名****嚣上时,她和小柒****下沉;呼儿纳喜欢金利沉香,常出入神弓门时,她和小柒边边角打杂。

呼儿纳俊勇,是大今姑娘们热切仰慕的战神,然而节南望他,只是透过他望另一个人而已。她很明白,真正的战神是谁,真正的对手是谁,呼儿纳不过是那人手中戏耍的皮影。

那人今日要是在这里,仗可不会如此玩法!

第85引 空身而去

节南在屋顶上眺望。她就是好奇,呼儿纳会不会撤得义无反顾,可不可能纵观横观全局,把她,张正,崔衍知,宋子安,甚至远在成翔那位王氏九郎,巧合凑起来的默契,多多少少看穿一些,能抓住反败为胜的一线机会。

这局,大今本该十拿九稳。

节南冷眼望西门大开,大今军士气低迷,多数蠢蠢要退,而呼儿纳坐马上,面朝东,并不慌撤。她心想这家伙到底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不至于愚钝。

不过,也活该是呼儿纳运气不好。一直遥遥的呼声,忽然化作上千条身影,从东面大街涌了出来,一下子爆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

呼儿纳的怀疑立刻变成中计的慌乱,高声呼走,率领千余人奔出凤来西门。

片刻之后,西门轰隆关上,杀声全转成欢声,雷雨暴风般卷起。

节南虽觉自己算是半个旁观者,看着此情此景,亦不由心情振奋,在屋上与众同乐,无声大笑,也着实松了口气。

她转身要下屋顶去,忽闻一声傲喝——

“兔儿贼,哪里走!”

节南回头,一点不意外得瞧见崔文官儿。他是领军,这时却直往她这儿飞奔,将众部甩在城门前。

说来也有意思,大家只顾欢庆这场好不容易的胜利,没人特意关注领军的推官大人为啥激动掉队了。

节南哈哈一笑,沙声回答,“大人别白费力气,你跑也跑不过我,打也打不过我,可我不但帮你保了几百条性命,喊天马喊得嗓子都破了,按理该论功行赏才对。”

崔衍知脚步不停,听清了节南的话,知道“天马来了”的呼声从何而起,不过必须承认,确实是极聪明的一招计策。

他一咬牙,但道,“好,你把面具摘了,光明正大请功,本官就考虑。”

节南心算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有说一句话的工夫,抱拳,作浅揖,当风而立,潇洒道,“小女子江湖无名,心血来潮助大人一臂之力,如今既然为凤来接到县官,大功告成,这就告辞了。”

崔衍知一听,顿时蹬步上墙,往屋顶跃去,却忽见一包物什抛来。

“我思来想去,商师爷的独苗苗还是请官家人照顾更妥当些。”

崔衍知大惊失色,忙不迭伸手去捞。待他捞进怀里,定眼瞧住,那个周岁的小儿郎咯咯喜笑。他立将兔儿贼的功劳抛却,只觉小贼奸诈狡猾,手段又邪得很。

他抬头恨道,“你…”

屋顶上哪儿还有可恶兔子脸。

崔衍知要追,忽被小儿郎拍了一下脸,惹得他无力跨出步子,目放长空吐一口忿然气,调头往城门的人群走去。

节南跳上一匹马,再也不停,直出了东门,忽而瞥见让人扶着过来的宋子安,顿拽缰绳,下马。

府兵们看着兔子脸就戒备,宋子安却道无妨。

宋子安瞧节南一身血污,忽然独身而立,整理官衣,戴上官帽,向节南鞠长揖,声音朗然明清,“多谢姑娘为民接官。”

东日一跃而出,才经血战的大地湛亮,大王岭群山美不可言。

节南冷薄的心,刹那让晨光照得微暖。她想说,她不为民。她也想说,她不喜欢当官的人。然而,因宋子安那一长揖那一字谢,化为一句真心祝福——

“愿宋大人能让凤来百姓安居乐业。”

节南重新上马,在宋子安的目送下,驰离了凤来。

她这回走,才是真轻松,再不必顾盼张望,牵扯不清,总想回首。她爹恶也罢,桑家霸也罢,百姓刁也罢,凤来已经让鲜血洗炼,重建之后必将不复以往。

她空身而来,空身而去,应该什么也不欠了!

只有别人欠她的!

当节南半路遇柒小柒,听这位师姐得意说自己多聪明,没有把节南她爹藏得一匣子同谋造反的证物交给宋子安和崔衍知,反而交给了更聪明的王九公子,然后九公子销毁了对节南将来会十分晦气的这些东西,她则紧赶着来拦截崔文官儿——

噼里啪啦!

节南就闻出谁欠她的味道来了。

“等等,是那位九公子亲自把匣子扫火盆里的?”节南心眼儿多。

“对啊,我本来想揍他来着,但他说这东西留着对你有后患,毕竟你爹这是帮人造反哪——”柒小柒眨着眼睛,看节南神情不善,马上自省一遍,脸色恶人化,“难道他说谎?”

“他说得也不算错,崔衍知手里那封书函就给我烧了。”默契这种东西,不尽是让人愉快的,节南自觉噎得慌。

“那就好,我不用找他算账。”柒小柒反而舒口气。

节南话还没问完,“你亲眼看见匣子里的东西烧完了么?”

柒小柒一愣,蹙眉表示糊涂,“都掉进火盆里了,不烧完还能如何?”

节南磨牙抿笑,挤出一句,“我问你有没有看着东西烧成灰?也问你,是匣子烧起来了呢,还是里头的书函烧起来了呢?”

柒小柒嚼出味儿来,“你又转多脑袋瓜了吧?难道人家堂堂王氏九郎还能用障眼法,把我哄走,重新把匣子从火盆里夹出来不成?”

“为什么不能?我爹可不傻,藏在山洞里的木匣子,自然做得防火防水。”节南知道王泮林心思极深,“所以我问你,你到底瞧清了没有?”

柒小柒噘噘嘴,老实承认,“没有。我走的时候,火盆直冒烟,瞧不清楚。不过,姓王的要这些东西作何用处?他和我们无冤无仇的…会不会是你脑袋魔障了,看见个聪明相的,就觉着要跟你斗脑子?”

节南气结,“你吃那么多,光长肚子肉了,是不是?那么重要的物证,姓王的说烧就烧,也太奇怪。哪里是跟我们有仇,钟情咱姐妹俩,所以急吼吼讨好咱呢。”

柒小柒当真,“他要是对我有意思,我应该瞧得出来——啊!臭小山,你打哪儿都不能打我头!头上肉少,特别疼!”

节南转转右手腕,两眼翻天,懒得看柒小柒耍宝,喝驾一声。

柒小柒追着喊,“去哪儿啊?”

节南眯眼藏锐,咳两声,“找九公子问个清楚明白,到底喜欢咱姐妹中哪一个,省得我这会儿小爪挠心得上火,跟你直接撕扯吃醋…”

姓王的,仗着长得好看,敢耍她桑节南?

哼!

第86引 除夕除旧

炮竹震天,成翔好不热闹,仿佛整个城都成了集市,到处人山人海。

大年三十。

这一年的最后一日,人们比往年庆祝得更加诚心实意,劫后余生的喜悦和痛楚得到尽情宣泄。

柒小柒脖子里挂一大包吃食,省得十根手指拿太多东西费劲,也能把阿福身材缩减缩减,在人群中好走动些。她边吃边找吃的,忙得不亦乐乎,就算天上掉下十个俊哥哥来,恐怕不会太留心,更别说帮节南什么忙了。

节南狐疑,“我爹在洞里还藏了银子吧?”

这些日子各忙各的,节南没给过小柒半个子儿,可瞧柒小柒付铜子付到手抽,那一掷千金的气势,实在很诡异。

柒小柒咬着肉串,呜哩呜哩说道,“我本来也以为你爹把家财都藏在洞里,还想着自己发财,哪知除了那匣子,再没别的了。”

节南拍拍柒小柒腰间鼓囊囊的一串钱样子,“哪儿来的?”

柒小柒嘿嘿得意,“我送人一家三口团聚,赚来的呗。我离开西暮崖时,小玉哭得眼睛都肿了,不知道多舍不得我,还说要买零嘴铺子专供我吃,让我一定要回去找她。哪像你,小气吧啦的…”

那意思,就是宋子安或玉梅清给的。

节南知道了钱的来路,便完全放任小柒一个人嘀咕,往码头走去。

柒小柒却一把抓住节南的肩,“桑小山,你给我听好,明日天亮之前,无论如何都要离开这地方,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这叫什么事!百里地走了快半个月,来来回回,那条官道都让她们踩宽不少!

柒小柒却不想,她自己也够热心的。

节南苦笑,“所以我去找船。”

柒小柒不放手,腮帮子鼓鼓,不知是食物撑的,还是有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把那瓶药丸子当蚕豆嚼,那是一日一颗的量。而且,我说可以保你的命一个月,半点没瞎扯,跟你盘算赚钱一样,我弄药从来也盘算得厉害,你应该最清楚。”

节南叹气,“你看不出我心急如焚么?”

柒小柒无声骂屁,“我只看出来你要找谁倒霉。”努努嘴,继续往最香处逛。

姐妹俩,不省油时,皆能独自放彩的大大灯,谁也不比谁逊色。

码头上,根据小柒的形容,节南很快找到王家包下的那艘客船。适才进城时,城卫检查虽森严,她还担心王泮林已经走了。

节南走到甲板边,正想怎么上去才神不知鬼不觉,忽见一道黑影冲下,赶紧往旁边让开。

“是你。”身影停住,声音惊讶。

节南抬眼一瞧,嘴角弯起,笑如月牙,“堇大先生。”再往他身后瞥了瞥,见那串气急败坏的卫士,顿时了然,“那位——又跑了?”

堇燊苍眉饱皱,形成火势,直冲面梁,禁不住嗯了一声,然后又觉不该对节南说实情,神情有点懊恼。

节南作了个请势,“堇大先生只管忙去,我经过而已。”

堇燊走出几步,突然回头看着笑嘻嘻的节南,又走了回来,“…小山姑娘,我是的武先生。”

节南眨眨眼,嘴型哦圆,神情很白,“对不住,原来堇大先生真是先生。”

堇燊眉毛一跳,但他知道这姑娘远不是看起来得那般好应付,“是什么地方,小山姑娘以后可以打听。”他从腰间的坠串上分出一颗樟木珠,“小山姑娘若能帮我找到人,就可凭这颗珠子请做件事。事无大小,必尽全力。”

节南不伸手接那珠子,反背起双手,气定神闲,“堇大先生是学九公子,以为用这样的好处就可收买我么?”

“不错。”堇燊坦言,“让小山姑娘见笑。只是九公子狡…计多。”

节南哈哈笑出声,将手心摊到堇燊眼前,“不错,所以我决定还是收堇大先生的好处实在些。”

安阳王氏的红玉烫手,她来不及甩。

节南接过珠子,又道,“可我先说好,不能保证一定找得到人。”

堇燊点点头,“自然。姑娘找不到人,弄碎珠子即可,不必还我。我先行谢过!”

堇燊呼声走,几十人身形矫健,飞快走进人群中去。

节南抬眼望着船橼边傻瞪的船夫,问道,“船上确定找不到人么?”

船夫刚才瞧见堇燊同节南说话,也不隐瞒,“连船尾摇橹小舱都找过了,一只耗子也翻不出来。”

节南想了想,“也许泅水了?”

船夫摇手,“这天寒地冻的,普通人怎么下得去水?”

节南几乎立即再问,“你们怎么下水?”

船夫答,“我们靠水吃饭,自有一套活命家伙。”突然想起来似的,“欸,那位公子也问过我这话,付我一两银子,让我下水给他瞧新鲜呢。不过,我们这水下功夫也不是随便看一看就学得像的,又只能轻身下水,带不得重物,出水立刻要换厚衣,不然会冻伤。”

节南极其耐心,“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啥了。”船夫肯定。

“那就麻烦去瞧瞧你们活命的家伙有没有少。”节南说完,船夫就去了。

节南走到视野开阔处,目测哪些地方适合泅水上岸,又可避人耳目。还好,水城门还没开,绝对不可能直接游出城。

很快,船夫跑来,一脸又惊又佩服,“真让姑娘料中,少了一套水牛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