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诧异看过去,同时大笑。

笑完了,节南坦白,“今夜我要去见王家九公子。”

柒小柒也坦白,“今夜我要去王家膳房找好吃的。”

节南想起来,“哦,王老夫人七十大寿就在今晚,不过你为了吃的,不顾师妹我的死活,好么?”好久没和小柒一起行动,今晚本要带上她。

柒小柒笑嘻嘻道,“王九公子对你另眼相看,还请你赏花,难道能吃了你不成?吃了不也挺好?我又不跟你抢,你放心吃,保证不伤姐妹感情。”

节南顽皮眨眼,“王九难啃,而且要是不跟你抢,吃起来也没滋味。”

柒小柒奇了,“既然难啃,你何必搭理他?”

节南眯眼,手指点着小柒,“还不是你,把我爹的东西交给他,我要想拿回来,今晚就得见他一面。”

“九公子当真没烧?”柒小柒惊道,随后好笑拍手,“这个好!这个好!终于有个比你心眼还多的人!他要是会下棋,没准能是你的对手。”

节南挑眉一笑,“柒小柒,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你该很知道我。”

柒小柒抱臂怕怕的样子,挥赶着节南,“臭小山报复心强嘛。快走,快走,你跟厉害的对手掐架去,离我远点儿。”

节南无声笑,好不欢乐,一转身,飞过墙头去了。

这时,崔家的马车也快到王家在都安新置的宅邸,崔玉真同她母亲戴氏坐一起,正说赵雪兰半出家的事。

“桑六娘说最近不方便出门,她姑母想她多陪伴赵大姑娘,以免赵大姑娘一开始不习惯佛门清寂。”

戴氏点点头,“这也是常理。年纪轻轻的姑娘家,以为青灯古佛好伴,却不知多寂寞,只希望赵姑娘能早日想明白,脱了姑袍但做寻常人罢。不过,如此说来,我要另找其他姑娘伴你读书了么?”

崔玉真摇首,“母亲莫费心,我还是喜欢桑六娘作伴。以前没有比较也还罢了,她性子爽朗,伴我读书就当真伴,不似其他人一心二用,借着读书的名找郎君,实在让我不胜其烦。”

戴氏但沉吟,半晌后说道,“要不然就请桑六娘和赵大姑娘一起,你们三个一同出入,我也更放心些。”

崔玉真略思,显然犹豫。

第146引 兔影迢迢

儿是娘亲身上肉,戴氏对女儿心思变动当然敏感,问道,“怎么?”

“我总觉得赵大姑娘…”崔玉真没说下去。

听车夫说快到了,戴氏笑着为女儿理理发饰,“觉得她有念想。”

“正是,她与桑六娘大不同,眼神里渴望不少东西,哪怕她断发求佛,却似无奈更多。”所以,崔玉真对赵雪兰无感。

戴氏却沉睿,“傻孩子,像桑六娘的女子罕见,像赵雪兰的女子常见,我倒觉得后者好掌握得多。如果出家不过是赵雪兰洗清名声的手段,那她要的就很明显——一门好亲事。这对你母亲我而言,不过是顺手凑一双,简单得很。再说了,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得一失一,皆看你在意得还是失。”

崔玉真看母亲下车,眸珠微闪,也下车去。

车外站着崔衍知,扶了母亲,又来扶妹妹。

“妹妹今晚怎么没找你好友一道来凑兴子?”

崔衍知今夜未穿官服,一身银鳞华衣,绣青桑绿枝绕祥云,乌发束环,戴东海大珠簪,将他本就极好的相貌映衬得无比贵傲。王家门口客人纷至,无一人赛得过他当空皓月,皎盛又华丽的气魄。

崔玉真望着如此出色的兄长,心念一动,话语难得活泼一回,“找了,她不肯来,莫非因为我提及五哥也会来,她仍气五哥,故而不来了?”

崔衍知一怔,“上回职责所在,她应不会那般小气…”

崔玉真以袖掩笑,“不逗五哥了,桑六娘因家中有事才不方便出门的。”

崔衍知笑得有些尴尬,“桑节南伴你读书才几日,你就跟她学坏了,竟然还会逗哥哥的开心。”

崔玉真忽然敛起神色,“五哥直呼桑六娘闺名,这…”

崔玉真刚想问怎么回事,戴氏却唤她过去,只好匆匆一句,“改日再问五哥。”

崔衍知如释重负,想不到随口问问六妹而已,却一下子让六妹对自己和桑节南的关系好奇起来,要是不想个好借口,只怕玉真会追问不休,万一再引得母亲关心,那就不得了了。

“衍知兄,请。”王楚风从门里出来迎他。

两人站一处,相貌相当,气质不遑多让,立刻平分秋色。

崔衍知随王楚风走进府中,只见明火堂堂照,庭院叠叠进,宾客络绎不绝,仆人穿梭不歇,到处挂彩点寿,喜气洋洋。

走了不多远,忽有管事模样的人跑到王楚风面前,附耳说话。

王楚风一脸歉意对崔衍知道,“衍知兄,膳房出了点事,偏祖母寿宴由我全权负责,不得不去瞧个究竟,只好请你先去宴楼,到那儿自有小厮带位。”

“你只管去。”崔衍知作个请势。

王楚风去了,留一名小童为崔衍知掌灯。

崔衍知徐步,穿过一格一格特色各异的园林,等到明亮的宴客楼在望时,一群杂耍艺人从他身旁嘻哈过去。他起先没在意,走了两步却忽地停住,拿过小童手里的灯,高照前方。

灯光投过去,与宴楼的亮金夹起一面黑夜,刹那,一对兔耳清晰描显在幕板上。

崔衍知诧喊,“给我站住!”

崔衍知并没有指名道姓让谁站,然而他声音威冷,大有不照做就要倒霉的慑力,那些杂耍人身份低微,又最懂俯首贴命,几乎全都站住了。

除了想蒙混过关,不知卑微之分的某人,听到崔衍知喊站住,反而跳了起来,兔子耳朵滑溜出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侧旁一道园门。

崔衍知怎能任之开溜,迈步就追,且边追边咬牙,万万想不到又看到兔儿贼了!

节南却是边跑边暗骂某人无良,请她赏花,也不给张请帖,约在他家祖母大寿之时,她还不能让崔玉真萝江郡主这些熟人瞧见,只好戴上兔面具借杂耍班子混进府。千算万算,自己漏算一个崔衍知。那文官儿在她手里吃亏一茬茬的,估计想杀她的心都有。

“兔儿贼,往哪里跑!”

节南听着崔衍知的声音近在咫尺,不由叫苦连连。这人今晚可不是瘸腿受伤的状态,自己却人生地不熟,满眼都是差不多的假山花径,又不好上房揭瓦跳屋顶跑。她要是把王泮林祖母的寿宴搅和了,岂不是让王泮林往她头上多记一笔账?

节南跑着跑着,惊见正前方一堵高墙,急忙左右打量。

也不知道是什么园林风格,一边蛮藤缠野树,勒得可怜的树花小叶也小,一边芭蕉长得比人高,芭蕉叶的间隙里冒出一根根尖针似的可怕植物,除了她来时那段小路,两眼让这些乱糟糟的树啊叶啊挡得一抹黑,风在头顶哗哗吹,抬眼却看不见天上胖月亮。

节南正想上墙,忽听身后脚步声,不禁长叹一口气,回头认命看去。

风息止,叶停摆,月光穿梭而下,织一幅星河迢迢,轻柔套上那袭青衫。眼若墨玉,月辉濯颜,加以竹环束发,顿显一身清骨。好看的双唇,冷清清将生寒魄,却让要笑不笑的弯抿掩去,刁极,刻薄,转而蒙尘,化了恶质。

这人不是崔衍知!

崔衍知无论如何不是这人!

“王…”节南的叶儿眼睁圆,双手不由握拳,却倒退了一步。

王泮林的笑意更深,月光从眸瞳沉入无底幽暗,一步步朝节南走近,然后似散漫无心,伸出食指,点住兔面具可笑的三瓣嘴。

节南知道这是让她噤声的意思,心却狂跳。

刚才那瞬间——

刚才看到王泮林的那瞬间——

她又以为——

节南明知这人不是那人,心却要跳出嗓子眼,不由吐出两个字——

“…希孟。”

食指轻勾面具下沿,将那张贼兮兮的兔儿脸挑上去,王泮林垂眼定望节南,笑入双眸却骤冷,以拒人千里的苍凉之气,仿佛嘲笑她的肤浅错看。

奇得是,崔衍知的脚步声一直就在附近,有时分明已到芭蕉丛外,却怎么都找不到两人面前来。

幽野的园子,狭迷的花路,就此隔断了人间。

月光缕缕,星尘浮。

只有他和她,存在着。

而他,瘦回去了,真是让她不爽!

第147引 青衫隐隐

当四周只剩小虫振翅之声,王泮林退开,眸浅促狭,神情复刁,双臂微张掌心摊。

他青衫轻飘,语气更是轻飘,“小山姑娘若想投怀送抱,我当一回王希孟又何妨。”

节南让这话顿时浇了个透心凉,眼中再无一丝幻觉,拿下兔面具,失笑,“呸,你想得倒美。”

王泮林背手转过身,笑道,“如此看来,小山姑娘对王希孟并无真情意,否则怎能立刻清醒?”

“本来就与情意无关,不过敬仰希孟公子才学…”节南跟着王泮林走出这座幽园,发觉出路与来路大相径庭,回望着咦了一声,“…这园子有奇门八卦…”

“老五爱惜一草一木,任其长疯了,人在里面容易迷路而已。”王泮林的解释又是凉水一盆。

节南已懂得安之若素,四两拨千斤,激发好奇心,“要娶安平第一美女刘彩凝的王五公子的园子?”

她好像没看见能住人的屋子啊!

节南瞥完园子一回头,见王泮林扬眉看着自己,“怎么?”

王泮林嘴角微翘,挤扁了眼神,“只觉小山姑娘真得很在意他人的外貌,明明问是不是王五的园子就好,却非要加上安平第一美女。”

节南睨眼扁回去,“容我提醒九公子,要不是因为我在意,你可能已经死在大王岭了。”

王泮林笑不止,“是,那时生平第一回感激自己长了一张不错的脸。”

哼!节南冷言,“小心,本姑娘的口味变得也快,上回合眼下回厌。你到底找我来作甚么?”

王泮林不语,继续走了起来。

节南随他走了很久,越走越偏,越走越暗,到后来连一盏廊灯都没了,只有月光勉强照出她的影子。

最后,王泮林推开一道门,节南跟进去,看到里面就两间屋子,一大半地儿是池塘,假山堆叠,嶙峋奇异,其中几块石头占住短短的屋廊,都快碰到门板了。她想到王五的园子,再看这里古怪的格局,暗道这家才子太多了,只能标新立异比别致。

“你哪日没睡醒就开门,可能会一头撞上假山,结果别人还当你想不开,自尽了。”她天生恶劣。

王泮林再推开正屋门,走进去,又转过身来请节南,一点没有生气的模样,“我一般不从这门走,今后你要小心才是。”

节南右眼皮跳了跳,但见王泮林直直走进对面的门里去了,赶紧跟上,甚至来不及问这屋怎么一件家具也没有。

一过门槛,晚风吹起节南万千青丝,双袖飒飒起舞,眼前乍现明月春湖远青山。

以为是里屋,却到了屋外。

沿着红廊香栏,一边有一座小楼,临湖静立,盏盏琉璃灯照得通明,可见书阁广厅。另一边造水亭花园,亭下傍着一只挺大的舫船和几艘快舟。

节南望呆,心头只有一个感慨——

奢侈啊!

要说她桑家,号称土霸王,当然超级有钱,而且她爹,她哥,她姐,都特爱显摆富裕,家里穷奢极侈,好多充门面的贵重物什。

同样的富贵人家,这座府邸无金无银,一眼却是无价。

“九公子回来啦。”

节南怔怔循声找去,见一名年约十二三扎双髻的小书童从楼里跑出来。

王泮林对节南道,“你随书童换身衣服去,我先到船上等。”

节南摇一下混沌的脑瓜,还算反应快,问道,“为什么要换衣服?为什么要上船?”

王泮林打量着节南的衣裙,不答只道,“今夜小山姑娘虽然漂亮,与我们要去的地方并不相宜。”

节南让王泮林夸了漂亮,情绪毫无波动,“怎么觉得九公子又要差遣我做倒霉事了呢?”

王泮林对书童作个手势,那孩子就蹬蹬蹬跑回了楼里。

他这才笑道,“我知道小山姑娘身份的秘密,手里还有小山姑娘的东西,小山姑娘没想过要如何说服我帮你保密,并把东西拿回去么?”

节南抬眼看看天上月亮,心道她再怎么吸灵气,也及不上王泮林的地理位置优越,天上月,水中月,随便吸吸就撑足十万支箭,自己那一万支如何比得过?

“你不都已经不惜食言而肥,打定主意不还我东西了么?”她冷敛双眼,心里那个气,“在九公子看来,我很好欺负?”

“怎么会呢?在我看来,小山姑娘很有本事,不用可惜了而已。”然而,王泮林的眼里又何尝有温度?“我食言而肥那时,虽然客气一说,哪知我与小山姑娘真能再续前缘呢。”

节南哈哈笑两声,“九公子哪里是名门公子,简直无赖才对。”随即目光转犀利,“我就算很有本事,却不想给你用!”

说罢,她就要走。

“那也容易,把我的东西还来。”王泮林一伸手。

节南脑子灵啊,眼珠子转一圈,“什么东西?”

王泮林嘴角噙起,溜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狡猾神色,“我的玉玦。”

节南恍然大悟状,“你不说我差点忘了,那时你伪造成翔知府的投诚信,让孟大将军识破,我为了逃过军棍,只好把玉玦交给孟大将军。孟大将军说要还给你的,你没收到?”

“孟大将军还回来的,是我十二弟的玉玦。”王泮林不装,说的是实话。

“那就奇了,我只给孟大将军一块玉。”王楚风的玉玦请出了王沙川,王泮林的玉玦能不能请出王家家主?以目前形势定论,她绝不会交给眼前这个狡猾家伙的,防他出尔反尔,再反过来拿捏自己,“一定是九公子当时给错了吧,把十二公子的玉玦当作你自己的。也许,还是你有意的,不想把你的玉玦交给陌生人。”

王泮林沉默片刻,瞥眼望向水面,“既然如此,小山姑娘是否该为我做事?”

节南立即反问,“一件抵一件?”

王泮林的目光落回节南脸上,微微颔首,“可也。”

节南走到王泮林身前,抬起手掌,“请九公子击掌为誓。”

王泮林也抬掌,刚要碰到节南的手掌——

一柄青剑,翅纹隐隐闪映月色,蹭住王泮林举起的那只手腕。

第148引 万德新东

“九公子这回说话如果又是不上心的,我劝你可要想想好,若敢违誓,我就砍了你这只好看的手。”

节南抛一俏皮眼儿,目光却若蜻螭剑光,锋利得很。

“九公子不是见过么?我杀人的时候。”

刀锋一般的语气刮过耳旁,王泮林却笑着转过手掌,修长的手指轻弹蜻螭,“原来小山姑娘的剑是软剑。”魅墨的眸子微转,瞥过节南腰间束带。

“好看的脸,好看的手,小山姑娘真得很喜欢我这身皮囊哪。”这般朗笑,令他俊颜濯濯,像夏日清溪。

节南别开眼,干笑道,“我说话喜欢客气。”

王泮林抿起嘴,弧度刁魅,突然在节南手掌击一下,就往小楼那边喊一声书童,那个小童又蹬蹬蹬跑了过来。

节南收剑极快。

“书童,带这位姑娘梳头换衣。”王泮林对小童道。

节南眯眼,却不料王泮林就此摘去她腰侧挂着的兔面具。

“这张面具煞气太重,今后不要戴了。”他笑得云淡风轻,语气却分明霸道。

节南要抢,书童但拉着她的袖子就走,还嘟囔来不及,力气居然不小。

王泮林看两人走进小楼,反身上了水亭,拿出一把雕刀,一刀一刀将节南那张兔面具削成了木条,最后一股脑儿抛进水里。削完了,抛干净了,就见节南走了出来。

与小童一样的侍衣,与小童一样的双髻,只是高一些,窈窕一些,容貌明亮细致,实在不像童子。

王泮林等节南走近,摇头好笑,“小山姑娘穿伙计的衣物时就十分不似男儿,如今穿着侍童的衣物,也实在不似剑童,不过,勉为其难充个数罢。”

节南莫名其妙被书童摆弄半天,听王泮林这么说,很是愕然,“剑童?”

“书童剑童,一文一武,多有面子。”王泮林手里捉了一物,走到节南跟前,在她的脸上端比。

节南手一挥,抢了那物翻看。

一只米分白的兔儿面具,红眼睛,黑鼻头,三瓣翘嘴,米分里绒白的长耳朵,也太——

招喜爱了吧?!

节南皱眉,“你要我改戴这张兔子脸,是打算哄谁家娃娃开心?”

书童解开一艘快舟的缆绳,利索跃上,捉起摇橹。

王泮林也踏上小舟,身形随船微晃,面若金玉,但语气森森,“与你原本那张兔面具的用途别无二致,只是杀人所戴的面具就一定要吓人吗?让人死得愉快些,不是更好?”

节南略怔,然后撇笑,足尖一蹬,身轻如燕落进舟中,“好,很好,今夜我就作一回你的剑童,你让我杀谁,我就杀谁。”

说这话时,她满心以为这位世家公子打算报仇怨去。

快舟出了静湾,在缥缈的湖面行进约摸一个时辰,就碰上一条头尖肚阔的双桅大船。船身漆得乌黑光亮,连桅杆都是黑的,飘着一面大黑旗。

船上有人问下,“谁啊?”

书童答上,“万德东家。”

节南听得分明,愕道,“谁是万德东家?”

“我是。”

月明风低,照显那口发出银光的白牙。

王泮林笑完,抓住大船的绳梯,利落攀上。

书童见节南不动,又来拽她的袖子,表情狐疑,“傻愣什么?就你这样,等会儿真能保护咱公子吗?”

节南甩开书童的手,对方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她可没耐心没善心带娃。

“我又不是来保护你的,万一不对劲,你记得保住自己的小命得了,别指望我。”她只与王泮林约誓而已。

同时,一个说杀人,一个说保护,这船看着又不是善茬,弄得她心里也警觉起来了,想着莫非是走私贩子或江河匪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