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颜道,“是。回崔府后,崔玉真姑娘只留桑节南用晚膳,但对赵雪兰还算不错,也请赵雪兰三日后同去书画院。”

桑浣眉头略皱,然而也不好对年颜说。终归结底,对付刘氏和赵雪兰,主要出自她的私心,不过以神弓门为借口,假公济私,让节南和年颜替她出面和监视而已。

只是桑浣没料到,原本不想掺和赵府家事的节南,已经看出桑浣公私不分,所以对赵雪兰也有了别的打算,只看赵雪兰扶不扶得起来而已。

“节南这么晚才回,小柒亦晚回,你可瞧出异样?”桑浣问道。

“节南由崔府马车送回,小柒大概早回来了,只在等门,并无异样。”年颜语气连贯,这般回答。

桑浣递给年颜一封信。

年颜读过,眼中精光湛湛,“洛水园有北燎眼线?”

信上说,羌掌柜在洛水园安插的线人得到一份工匠名单,大今照着名单上的地方去找人,却现让人抢先一步,工匠们都不见了。

所以,金利挞芳怀疑洛水园也有北燎眼线,让桑浣尽快查证并毁去。

洛水园是南颂官员最常消遣的官伎园,里面所有的歌舞乐姬都经过严格查底,稍有身家不清白,立刻剔除。桑浣进园极早,苦熬十余载才为神弓门打通这条情报线。羌掌柜之流,不过前人栽树后人遮荫,从嫁出园子的桑浣手里捡了现成便宜。但桑浣一嫁,无人打得进红姬们的圈子,这条线的作用顿减,难得传出一条有价值的消息,还被北燎占了先机。

这也是桑浣向金利挞芳讨要柒小柒和桑节南这对姐妹的原因。那时,她想得好,要把小柒培养成和自己当年一样,红极帝都的美姬。哪知小柒福成那样,完全派不上用场了。

“这份名单是洛水园洗衣娘弄出来的,衣物主人叫仙荷,是一等司琴。我在洛水园那会儿,她还只是个学琴的小丫头,父母双亡,普通农家,被兄嫂卖进园子的。如果她是北燎细作,熬得这么久,也挺沉得住气了。”桑浣将信烧去。

年颜看着火苗子,“她要是当了这些年的眼线,又怎会犯这种简单的错误,忘记将名单从衣物中取出?”

桑浣同意,“所以还有一种可能,她刚被北燎买通,并非自小受训,才会有所疏漏。无论如何,要从仙荷下手去查,不过洛水园多是女子,你不适合这个任务。”

年颜敛目,“难道师叔又想让节南和小柒…”

桑浣笑容泛冷,“说实在的,她俩要是放下仇怨,何愁上不了位。小柒豁达又通透,节南奇谋可攻心,柒珍收得这两个徒弟,恐怕连金利挞芳都心羡不已。谁不知道,论谋她儿子比不上节南,论貌她女儿比不上小柒,若收归己用,神弓门亦会壮大。”

年颜沉默。

“罢了,我也不过说说,她俩想要保住小命,不为神弓门做事,也得为我做事。此事你在外围打点,我自有安排。”桑浣揉揉皱紧的眉心,“你还要盯着泰和。那小子野心比他母亲还大,却不讲规矩,做法阴险得很。羌掌柜虽咎由自取,但他是泰和的人,难保不会算在你我头上,你当心些。”

年颜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桑浣略犹豫,即道,“沉香她有了身孕。”

年颜撇笑,表情难看,样貌更难看,“她嫁呼儿纳两年,这下终于可以放心。”

“母凭子贵,她又只是侧室,之前一直没消息,就算她有神弓门撑腰,在正室夫人面前始终矮着一分。呼儿纳说了,若她一举得男,要请盛亲王封她一品将军夫人,孩子将继承爵位。如此一来,沉香等同平妻。”

“甚好。”年颜言简意赅。

桑浣微叹,“求仁得仁,求果得果。沉香从小心大,非权势滔天的男子不嫁,你便是貌若潘安,也入不了她的眼。而你堂堂男子汉,何患无妻?”

年颜再度不语。

桑浣无奈,遣年颜下去了。

年颜走后,听壁角的小柒也走,向节南报信。

“…沉香八字真是好啊,小时候傻乎乎的,长大也没多大能耐,都是靠她精明的娘。要说做事的手段,除了撒娇耍娇施娇,也没别的,不但嫁了呼儿纳,还能给呼儿纳生出头一个儿子,简直想什么成什么。”正经报信之后一番感叹。

节南淡笑,“八字这种东西天生的,没办法。不过,你说的那些好处,于我实在不算好处。呼儿纳就是一粗鲁武夫,说俊美不如王氏郎,说权势不如盛亲王。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其实,沉香当初勾搭的是盛亲王,盛亲王没上钩,她才退而求其次,追了呼儿纳。”

柒小柒惊瞪起眼,“盛亲王?”

节南哦了一声。

“权势滔天,却很少人看过他的长相,据说从来不出宫的盛亲王?”柒小柒还是惊讶,“一面都难,金利沉香怎么能在神弓门见到他?”

“他是神弓门真正的主人,岂止来过,常常来啊。”节南的表情有些要笑不笑,“你还跟他说过话呢。”

第180引 与鬼有缘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柒小柒情绪一变动就会不自觉把话说两遍。

“你发福以后。”节南不明说。

柒小柒却也不在意,拍着心口,“还好,还好,要是让他瞧上了还不死?”

节南笑得扶了腰,“你嘴上不占便宜才会死,大今宰相的女儿和魑离部落的公主都给盛亲王当了侧妃,他还能瞧上你这个没根没底的丫头?就算你瘦的时候漂亮到天上去,绝色都在他的后宫,他还稀罕么?”

柒小柒不认输,眼睛鼓鼓瞪节南,“那是他不知道有更好的,也没那福气,得不到!他是不是乔装易容了?但凡我瞧过的,不可能不记得样子。”

节南哈哈,“你还是别问了,免得担心思。而且盛亲王这等权倾朝野的皇贵,我们不与之面对面更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就像她在凤来县狠狠刮了呼儿纳的耳光,呼儿纳却根本不知道谁打的。师父死后,正因为她远离了神弓门的权力中心,反而能旁观者清,辨别出呼儿纳影子里的盛亲王。所以,她和小柒最好也藏在废物和垃圾的影子里,直到避无可避。

柒小柒知道节南打定主意就很难改,耸耸肩表示算了,横竖有节南在,不知道盛亲王是谁,确实能让她睡踏实觉。

“啊!”节南突然手指隔空戳小柒,一副糟了坏了的表情,“解药瓶子里有多少颗药?”

“还能几颗——”柒小柒拿出瓶子摇了摇,“一颗啊。”

节南捏出两拳头,半晌之后垂了眼,呵呵好笑。

柒小柒看得莫名其妙,“怎么了?”

节南笑着摇头,“没事。小柒,你记得,遇到王家公子们,一定要有多远就离多远,一群妖孽啊。”

柒小柒心头闪过一念,“啊,你也上王九的当了,是不是?”她不气反笑,拍手笑,“我有个好主意。刘家退了你的婚,刘彩凝却要嫁王五,那你干脆也嫁进王家,和刘彩凝当妯娌,有那么狡猾的王九给你撑腰,刘彩凝随便给你欺负,气死刘夫人和她儿子,还有刘俪娘和那个做作的季娘。”

“王九明明拿了簪珠儿十二颗解药…”节南说说就消了声,看来不管剑童还是兔帮主,没完没了哪,“这人若是对手,会很可怕。若为丈夫——”

“若为丈夫,会如何?”柒小柒本是开玩笑,却见节南神情若有所思,心中顿奇,连忙问道。

节南突然淡淡笑开,“…会很薄情…因为他和我们一样,心无旁骛,有自己的大事要做。”

“报仇吗?”柒小柒微愕。

节南躺下,盖上被子,左手一挥熄了灯。

屋里变得漆黑。

“我今日进城时恰好看到戏班子出城,听说他家台柱俊生得了怪病,嗓子突然发不出声音,噼里啪啦一个劲放屁。小柒,可是你干的?”这事,当催眠曲听听好了。

小柒嘴里嚼着什么,声音不太清晰,“突然觉得俊生丑死了,而且班主喝酒习惯不好,说什么自己能看到鬼,吓唬我。”

节南翻身,目光准确落在小柒脸上,语带兴奋,“说来听听。”

“他说天下第一才子王希孟变成了孤魂野鬼,王家办丧事的时候,他看到那位飘在城郊野地里,好像还不知道自己死了,挺悠闲自得。”小柒说到这儿,看节南整个坐起,笑了一声,“你那会儿不是很崇拜那位才子嘛?还拉着我偷看他,结果我只看到远远一个背影,你就说他怎么怎么好看来着。后来咱回北燎,你画弓弩造图都喜欢用青绿染色,他猝死的消息传来时还躲起来偷偷大哭,没精打采了好久。我全部记得呢。师父也知道,不过他让我别管你,说人应该有崇拜,崇拜越高,自己将来也会站得越高。”

节南缓缓躺下,眼望幔顶。

“这么一瞧,你跟王氏儿郎真有缘。”柒小柒说完,回自己屋了。

黑暗沉寂良久,一声呜呼哀哉,闷声痛叹,“怎么会…毁了啊…”

过了几日,节南与赵雪兰又在一道用早膳。

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

赵雪兰忽对赵琦道,“舅父家给我的那四个大丫头差不多都到放出府的年龄了,我也不好随意作主,请父亲帮我将她们送回安平,让舅家看着办吧。”

赵琦向来觉得那四名丫头不怎么顺眼,只不过女儿一直护着,他没法赶人,如今听女儿主动提,自然答应得快。

桑浣怔了怔,“那要再找——”

赵雪兰道,“不用了,将原来二等三等的几个丫头升等即可。而且我是清修之人,平时出门和六娘同用一个丫头就够了。”

用完膳,赵雪兰去给刘氏请安,将同样的话跟刘氏说了一遍。

刘氏脸色不见好,反而替女儿委屈,“那四个丫头估计胳膊肘往外拐,你送走她们是正理,不过你可是赵府大小姐,再找几个丫头进来替上也应该。何必趁了桑氏那女人的心?你省下的银子她还不都花在自己儿女身上?”

赵雪兰神情无波,“这点小事不必争。”

想了这两日,赵雪兰头一回用自己的目光打量自己的处境。

一直以来,她不是听母亲的,就是听舅母的,而且从小到大和刘彩凝在一道,只羡慕舅父舅母对彩凝的处处设想,以至于她从来就抱怨自己命不好,父偏心母无力,她一边学彩凝耍小性子,又学母亲那样强势耍狠,母亲重病后又慌不迭到舅父家逃避,总想依赖别人争取自己的体面。

可是这些日子,被舅父舅母抛弃,被刘彩凝抛弃,眼看流言蜚语要毁掉她一生,穿上姑袍的刹那,她心里甚至想过死路,但经过踏青那日所见所闻,原本迷惘的眼终于看见了一条路。

谁能无忧无虑活在这个世上?

出身那么好的崔玉真,亦有不可说的烦恼,且一步走错,就会有万劫不复之险。再看桑节南,虽是桑氏侄女,何尝又活得称心如意,还不是寄人篱下,事事听从桑氏安排。但她们过得比她开心,不想着依附谁,蹴鞠赛场上才能展现那么漂亮的英姿。

所以,赵雪兰决定,从现在起,她也要做自己的主。

第181引 太学引路

去书画院的路上,赵雪兰试探着问闭目养神的桑节南,“今早我离开之后,你姑母可曾说了什么?”

节南睁开眼,里头明动流光,“赵大姑娘是否误会了?我虽教了你一点点东西,却并不表示背叛我姑母,你挑拨不了的。”

“我无意挑拨,不过互通有无罢了。我未告诉母亲崔玉真的事,也不打算告诉任何人,而且将那几个丫头送回舅舅家,今后和刘家不会主动来往。”赵雪兰说道。

这么个互通有无?

节南笑笑,“雪兰姑娘今日作为确实聪明了许多,一下子消除姑丈对你的怨气,我姑母也始料未及,大概这会儿还纳闷。你母亲和我姑母斗了这些年,如今的情形已一目了然,但姑丈真心疼爱自己的儿女,你根本不用乱争。将来你嫁出去也好,留在家里也好,仍需要兄弟姐妹帮衬。雨兰和赵挚待你如何,你自己最清楚。我姑母虽有私心,也不过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和你娘亲想要保护你是一样的。只要看清这些,聪慧如你,自能从容盘算。”

赵雪兰心里越发透亮,“桑氏不曾把事做绝,倒是我母亲下得了狠手。这些日子耳根清净,想得多了,也想过若自己是桑氏会如何。”结论是,被她母亲那样打掉头胎的桑氏,自从母亲病倒后,掌着这个家,待母亲和她却从不苛扣日常用度,其实算得不错。

“我姑母那性子,本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拜双重身份所赐,节南觉得桑浣会很希望家宅安宁。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不犯她,她也不会阻碍我的婚事?”一码归一码,赵雪兰仍有疑虑。

节南反问,“虽然你嫁得太好,她心里可能不舒服,然而反言之,你嫁得好,雨兰的婚事就不会太差,对挚表弟也大有好处。但容我多说一句,什么才算好婚事,你要重新衡量才是。”

赵雪兰沉默。

节南言尽于此,因她对婚配一点不担心,自信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与赵雪兰崔玉真这些“媒妁言,父母命”的姑娘全然不同。

当然,这种自信到后来能不能发挥作用,就是后话了。

这时,赵雪兰对节南最后这话想不通,也是多年养成的个性使然。

等到了崔玉真跟前,赵雪兰称节南“六娘”,节南直呼“雪兰”。

崔玉真虽然精神不佳,听两人称呼比上回亲近不少,弱弱开玩笑,“一场蹴鞠,坏了一对姐妹,成了一对姐妹,这雨没白淋。”

“赵大姑娘桑六姑娘的,让人听见得多了,还以为我俩在家掐架呢,坏了我姑丈的好人名声。”节南眨眨眼。

赵雪兰佩服桑节南,这种半真半假的话说得那么溜,也不怕人多想。

“我看你脸色还是不太好,应该多休息。风雨无阻学得这么勤快,李大师又不会奖你一幅他的画。”节南看着崔玉真,没有上前搀手,但语气活泼又不多啰嗦。

崔玉真笑了,“先生的画哪是随便相赠的。”她挽进节南的胳膊肘,“羡慕你,那日也淋得湿透,竟一点没事。不像我,躺了几日,身子还是乏得很。”

赵雪兰一旁听着,心中暗叹不如。她看崔玉真的脸色,首先想到的是崔玉真见到情郎的事,只觉有些尴尬,还在踌躇怎么开口才能粉饰太平,却不料节南竟直说崔玉真脸色不好看。

“雪兰姑娘无甚不适吧?”崔玉真没漏了赵雪兰。

赵雪兰回道,“我那日并未淋雨。”

书画院的小厮跑来,“禀玉真姑娘,今日李大人在太学给各家姑娘们开大课。”

崔玉真才想起似的,“是今日么?”

小厮点头。

崔玉真就对节南和赵雪兰到,“每旬太学开三日女课,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赵雪兰是个爱读书的姑娘,“倒是听说过。”

节南没兴趣听课,但对别的有兴趣,“去么?”

崔玉真瞧两人都挺期盼的模样,“去瞧瞧也好。你们不知道,这女课其实多是观鞠社和都城里头的采莲社姑娘们上着。”

节南眼睛大亮,“正好,上回输给我们,她们还欠着罚呢。”

崔玉真边走边道,“我就怕萝江郡主不罢休,才要过去的,你可别跟着她起哄。”

太学与书画院几乎对门。

节南眼悄眯,“听说太学藏书阁什么书都有,你不让我起哄,就让我找好玩的书去吧。你俩都是好学生,我却坐不定。我带着碧云一起。”

崔玉真想到节南不爱听人讲学,也不好勉强她,约了时辰在门口见,就同赵雪兰往讲堂去了。

节南看着崔玉真周围的婢子婆子如箍桶似得将人围牢,不由摇头,“果真。”

碧云接道,“果真是一品千金姑娘。”

节南笑笑,只觉王九也罢,崔玉真也罢,虽然好像让人众星捧月,其实却不过笼中鸟而已。但她也不说,只打着崔玉真的名号进入太学藏书阁。

“碧云,你就在这里随便翻翻,有人来问,就说还要待一会儿,或者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我。”藏书阁很大,说迷路都有人信,节南正好当掩护。

“我又不识几个字…”碧云眼睁睁看节南坐上窗台,利索一翻就站在了窗外,吃惊道,“六姑娘你…”

节南眨下眼,“别紧张,我就想到处逛逛,带着你却容易让人问东问西,跟防贼似的,逛得没意思。你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个时辰就回来了。”

碧云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点了点头。

一再带着碧云,已经证实这丫头十分牢靠,节南放心合上窗,往太学那头金碧辉煌的建筑群走去。

今日来书画院是假,进宫是真。

太学和书画院与皇宫相邻,几道红墙根本于节南无阻,不过片刻,她已经穿上一套宫女的统装,大大方方走在宫中了。

“史库在东北方…”她看着日头找方向,在无人的地方停下来看地图,一群群的宫人从旁经过,她亦不慌不忙,行出标准宫礼。

第182引 一句生平

在南颂北都宫廷待了半年的记忆犹新,而北都沦落之后,许多宫人被俘或逃亡,南都的宫人都是新选的,节南自觉也不可能遇到当年旧识。

老天大概看不过她太悠哉,半路弄出个不大不小的公公考验她。那公公瞧见她腰际挂着学士阁的腰牌,把她叫了过去,盯着那块腰牌看半晌。

她还以为要被人看出冒充宫女,不料——

“这是北都那会儿的旧制宫牌吧?总务司怎么搞的,就算省钱,也没这么省法的。”公公尖笑一声,“尽快换掉,晦气死了。”

节南乖答,“可能不小心混在新牌子里了,不过这会儿苏大人正等婢子回话,婢子要赶紧去。”

“苏大人的急性子咱家也有所听闻。正好,这儿有一套皇上才读完的《春秋列国传》,你还去库里吧,省得咱家多跑一趟。”

“是。”节南淡定捧过书册,退身就走。

苏致学士是随皇帝逃过来的北都臣子之一,韩唐曾与他同僚同品阶,如今苏致还是学士阁的六品官。

节南熟知这些人事,又有了这套书,更是一路无阻,直入学士阁的史库。

学士阁今时在朝堂中的权限不大,基本就是做些编史修史的文章事。除了像太学长傅大学士极少数的天子近臣,以及具有封诏权力的学士品阶,但凡留在这个学士阁里的,多是名头好听却没实权的文官。想刘彩凝她爹,六品大学士,平时住在安平城,无事不必到学士阁办公,家里蹲蹲,两三年完成一套编修,就算尽职了。

节南混进来的,当然不会真去见苏致,只同史库里的书吏说御书房的公公交代她还书,就趁着书吏去放书时,悄悄钻进偌大的书库,寻到连庆年间的史册,翻出王希孟身故的那本年册。

一读,一怔然。

册上有关王希孟的记载只有一句:王希孟,十七岁画《千里江山》,卒于连庆九年。

《千里江山》,谁也不会质疑它传世的价值,它的画者王希孟也将随之流传百世,但百年后,王希孟将只剩一个名字,他的故事他的人生就得这么一句话。

若是像她这般的寻常人也罢了…

节南心中唏嘘,同时迷惘更深。

到底为何?

先帝最得意的弟子,天才惊世,万众瞩目,备受期望,这样一个不寻常的人物,哪怕只活了短短二十载,史官竟然就用一句话记载。

她明明听说,先帝到书画院,王希孟常随侍在侧,旁边总有史官记录他们言行。

然而,应该存在的那些记载却连一字一句都找不见。

史册固然可以按照帝王的喜好进行修改,但修改必有缘由。将王希孟从里面摘去的缘由,节南却怎么也想不出来。就她所知,王希孟的死曾引得帝王扼腕落泪,众多大佬呜呼哀哉,民间至今还有不少诗词流传,痛惜之情无以言表,葬仪更是体面的不得了。

节南很想不通得往外走。

书吏见节南从库里出来,吓一跳,严厉训了她半刻,说史库重地,宫人不得入内,让她千万闭紧嘴巴别说出去,不然两人都要受罚之类的。

节南一耳进一耳出,横竖已达到目的,难得不还嘴,闷闷受训之后闷闷走。

忽听一声毕恭毕敬,喊王阁老。

节南还以为王九他爹,中书大人,王沙川来了,赶忙躲在廊角偷瞧,却觉那位阁老官服不大对,而且气魄也不大对,眼中没有那种仕途红极的亮光,甚至一点儿官气也无。

但称阁老?

节南忽然知道了!

这位王阁老,应该是王希孟他爹,曾任北都朝廷的宰相,如今退居二品衔,挂在学士阁,却再不参与国事,等同告老的王端严。

面对同僚的尊敬,王端严神色淡然,只道,“苏大人。”

让节南拿来当挡箭牌的那位苏致学士,面貌周正,斯儒一把黑胡,急忙鞠礼,“下官在。”

苏致是学士阁的上官,王端严属学士阁,但品阶不是一般得高,只能自称下官。

“你我同僚,苏大人不必拘谨。老夫近来修编了一部刑官所著的《推案百录》,送来请大人看看可否入库,顺道问候一声。不过看你们似乎十分忙碌,老夫就不久留了。”王端严递上一本厚书。

“还请阁老留步。”苏致双手接书,同时一脸虚心求教的神情,“昨日官家宣百官觐见,责问一事。工部一直在找流落各地的官匠,做成了名册递交阁部,官家正打算召回他们,不料好些匠人失踪。官家大怒,质疑有人玩忽职守以至于名册外流,所以令各部各司先自审自检,将那人找出来。下官心中犹豫,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不说怕耽误大事,说了又怕伤同袍之谊,还望阁老指点一二。”

节南心中道巧,神弓门也要桑浣查这件事。

王端严坐了下来,语气比方才严肃,“说吧。”

苏致打量四周不见人,安心道来,“不知老大人您是否清楚来龙去脉,我且从头说起。做名册的契机源于这两年工部收到的一些信,是侥幸逃难出来却无盘缠到都安,也不知都安情形的匠人们所写。朝廷那时刚迁都,几乎万事从头建,以至那些信遗落了,所幸还记载了地址名姓。后来大今北燎抢匠人抢得凶,朝廷才重视,让地方官查寻并照顾匠人,尤其是北都那会儿的官匠,同时制作了一本名册。名册上除了已知住处的匠人,还有当时工部各司优秀匠人的名字,以便地方官寻访。名册也包括北都书画院画师们。听李延大人说,他一路逃难,遇到大今兵捉拿画师的事数不胜数,他都不敢卖画筹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