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林心想,能睡得着就好,但喝一口汤,抬眼看看王楚风。

王楚风双眼不眨,等到看见王泮林微微点一下头,才松口气。

王泮林心笑,也是一个死要面子,不怕活受罪的家伙,不过能在巡水大营的战船上做出这么一碗鲜香清新的冬瓜汤,当真令他佩服。

“好吃。”他试着夸一下,并准备接收十二郎的杀气。

想不到之前把王泮林的赞美统统归为刻意羞辱的王楚风,这回不但从容,还能谦虚,“食材太少,只能将就弄。”

王泮林一抬眉,反应很快,“小柒夸你了。”见王楚风瞪来,他了然笑笑,“那对姐妹个性不同,却都不拘小节,不羁风流,目光独到,具大智大慧,而且天地不怕。”

一直不知如何劝十二郎坦然的方法,直到端午那日,这人一见柒小柒,就跟蜜蜂见了蜜似得,乖觉绕在人家姑娘前后左右,王泮林才想到,一个爱吃,一个爱做吃的,说不上天生一对,倒也挺契合,所以这回把十二诱过来了。

一诱就出,而且看这时十二的变化,王泮林心头一动,却没再说什么。

动情容易,动心容易,说喜欢也不难,说生同衾死同椁也不难,但明明那人在眼前,触手可及,却恐慌失去,噬骨噬心之痛,令他望而生畏,又让突如其来的巨大贪念淹没。

怎能如此?

他好不容易才学会得过且过,视功名利禄为粪土,今朝有酒今朝醉,生死自有天命管,要走走,要留留,现在却因为那人,想要庸庸碌碌求她比自己长寿,想要汲汲营营谋她比自己福禄,而万一她轻松撒尘,却留他生不如死!

原以为两人在一起,对自己好处多多,一劳永逸,人生好乐趣,却陡然觉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得之失之,他会变成贪生怕死之辈,且一生要为对方受尽煎熬,时时会像今晚,再不能任性自在。一旦踏出那一步,他就要为桑节南而活,而且也会强求桑节南为他而活。

怎能这么痛楚——

王泮林想着,反笑出来,看得王楚风莫名奇妙。

“报!东南方有船三只,往我们的船驶来!”

王楚风惊道,“会是什么人?”

王泮林却轻松得多,仿佛早已料到,“应该是玉家军的水船。”遂指着水道图让李羊停船,又让吉平通知船上所有人戴好兔面,架弩上箭,并且请毕正等人上甲板。

王楚风已知这条船怎么弄来的,听王泮林大有和玉家军面碰面之意,立刻反对,“九哥万万不可,这船上虽多好手,但敌众我寡,不宜正面迎战,还是趁远绕开,早点弃船得好。”

王泮林摇淡笑,“哪来的敌人?分明是兔帮助官军接回我南颂大匠,击退江湖败类长白帮。”

王楚风半懵半懂。

两刻左右,李羊来报玉家军的船只有二百步之遥。

第301引 兔名鹊起

崔衍知站在水船二楼的望台上,震惊眺着二百步之遥的一群兔脸,右手紧握腰侧剑柄,一时无法置信。

又见兔面!而且,从一只兔变成一船兔!会是巧合?!

玉木秀听完打旗手回话,对崔衍知说,“对方居然懂我们的旗语,要求双方派小船相商,或者他们头领愿意上我们的船。”

“相商?”崔衍知眯眼抿苛唇,“难道他们假冒官军偷船还有理?”

玉木秀就道,“照他们的说法,船不是他们偷的,而且有很重要的事急告。”

崔衍知听出玉木秀挺有兴趣,就不做喧宾夺主的事了,“你想听,就让他们上船。”

玉木秀正有此意,咧嘴笑道,“就是!他们敢上船,难道我们还怕他们上船不成?咱听听他们有什么可狡辩的!”

于是,打旗手领命下去。

不一会儿,崔衍知就看到对面放下一条小船来,船上大概十一二人,但戴兔面具的只有三人。他很不解,不知怎么会有戴没戴的,想得脑仁疼,抬手揉眉心。

“徵哥,怎地你今日特别紧张?”玉木秀不知崔衍知在兔子那里吃了大亏,只觉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推官大人不太镇定。

崔衍知哼了哼,“兔子也会咬人。”而且很疼!

“什么?”风太大,玉木秀听不清。

崔衍知当然不可能再说一遍,抬步就往楼梯口走,“下去吧,该恭迎兔子大侠们的大驾了。”

他不会忘记,大王岭那只兔子自称江湖人,先是因为桑大天对之有恩,杀了山贼头子千眼蝎王,然后说要为凤来接官,很像心血来潮,就加入了那一场无名之战。

因为江湖,那只兔子想干嘛就干嘛;因为江湖,天子脚下成群结帮不守法;因为江湖,这群偷官船的兔子不知罪。

崔衍知下到甲板,但见青黑灰三张兔面,青兔刁笑嘲弄,黑兔不怒而威,灰兔憨露兔牙。江南的东西精致,敢情面具都讲究,每一张兔子脸都不一样。这让他不由得想起另一张兔子脸来,做工粗糙,看似便宜,和这三张的来路显然不同。

还好不是一路,崔衍知有些庆幸。那只兔儿贼,武功诡异又高明,行事狡猾又邪劲,真要和这些兔子一路,他还怕玉木秀三条船都未必稳赢。

凤来战后,他与宋子安看过县城每一处,发现为数不少的兵匪死于快剑。而且一开始喊天马来了,令唿儿纳判断无误的决胜之策,也由兔子带头。兔子走时还与宋子安见过一面,不知如何花言巧语,宋子安直赞此女肝胆侠义。

不过,经那战后,崔衍知对兔儿贼更多的是好奇和头疼,而非捉拿归案。兔儿贼给他的感觉,莫名熟悉,很像玉木秀喝道,“给我把这些人围起来!”

崔衍知看兵士们提枪围成一个圈,却见除了三张兔子脸,其他人面相寻常,肢体紧张,神情多显畏惧,不像江湖好汉,也不像有偷船的胆量。

他就事论事,“木秀,人已经在咱们船上了,不怕他们耍诈。他们既有诚意澄清,我们也该有诚意听一听。”

玉木秀挥挥手,包围圈撤去,“说吧,你们到底什么人,什么来,为何冒充我水师前锋偷我战船?”

青面兔王泮林答道,“小将军,我等兔帮人,原是西北开矿运矿的力工挑夫,到江南来讨生计。初来乍到,尚未混上一口饱饭,怎敢偷水师战船?”

玉木秀和崔衍知交换一眼,由崔衍知开口,“睁眼说瞎话!不是你们偷的,你们为何会在船上?”

王泮林小心不露自己本来的声音,虽说和这位表亲从来不怎么熟,但崔推官声名在外,不可大意,“正因我们知道这是巡营的船,正要送回去。”

崔衍知上去两步,手按剑,“你还没回答本官的话,你们为何在船上?”

王泮林暗道好一个推官,可惜他不怕那身正大光明,“大人不如先问问他们?”

王泮林才让开,毕正就一马当先,对崔衍知和玉木秀躬身行大礼。

“两位大人,在下毕正,原是北都赵大将军帐下弩匠,从香洲边界的大今奴营逃回。这几位都是与我同营的匠工,被今人俘去造工事。”

前阵子因为工部失责,出了工匠让人掳走的事,阁部为此颁布优先安置北都匠工令,想不到这就碰上了逃回来的北都旧匠。崔衍知将对兔子脸的戒备暂放一边,上前抱拳打招唿。他也并非不谨慎,随便相信毕正的身份,而是都安有不少北都官匠,难以蒙混过关。

两方气氛融洽不少。

崔衍知心想问那三只兔子,还不如问毕正,就道,“你们又如何到了那条船上?”顺眼瞥青兔。

王泮林听得很清楚,双掌一翻一抬,往前送,表示尽管问。

崔衍知撇起嘴角,眯眸。

毕正应道,“禀大人,我们一行逃入泸州时本有二十余人,以为总算摆脱了大今追兵,不料有个叫长白的帮派,在齐贺山一座废村里设下圈套捉住我们,才知他们奉今人命令行事。我们趁夜逃出村子,却让长白帮和奴营管军发现且穷追不舍。他们还提前堵了山路,将我们逼到一处悬崖,命我们顺着绳子滑下去,当时水面就停着那条船。”

玉木秀嘿道,“长白帮竟然为大今办事?!这还了得!”

毕正点头,“我们也很惊讶。一路来听过长白帮,似乎江南一带颇有势力,想不到甘当大今爪牙。”

玉木秀对崔衍知说,“上回长白帮办英雄会,我知道地点放在迷沙岛群时,就觉得不对劲了。要是真那么正派,怎么在水贼的地盘上会英雄,根本蛇鼠一窝嘛。”

毕正不等崔衍知再问,接着道,“恰巧兔帮好汉运货经过山道,发现山路让人有意堵死,感觉不对劲,才循迹追到悬崖上来,随即便是一场血战。长白帮用弩射杀了好些我的同伴,还好兔帮拼命夺下船,不然我们这几个大概也死在崖上了。”

兔帮开势长虹!

第302引 双龙争珠

这套说辞经过王泮林整理,因为和事实相去不远,毕正说得情绪自然起伏,很难让人找到太大破绽,而且官府只要跑一趟齐贺山就能水落石出。

崔衍知心想,唯一可疑大概就是兔帮出现得太巧。

王泮林“老实”道,“和毕匠师他们没能说实话,却也不好瞒二位大人。我帮想在江南道立足,长白帮盛势欺人,处处与我们为难,故而我帮一向紧盯长白。数日前,我帮察觉长白帮武器堂堂主在泸州聚合两百帮众,又在齐贺山里转悠,好像要捉什么人,所以才装着送货过山,实则打探,却想不到长白帮竟然勾结今人。我帮虽说势单力薄,怎么也不能眼睁睁看他们为非作歹,捉拿我们南颂百姓,这才抢了他们的船,带匠工师傅们逃出齐贺水峡。后来听师傅们说这是巡水营的船,就想着应该还哪儿去,结果大人们就来了。”

不是巧合,而是觉不对劲,一直紧盯着,才赶上救人。这下好,唯一的可疑也被抹平。

“既知长白勾结今兵,应该立刻报知官府,否则就算你们救了人,大概还伤了人杀了人,颂法视为持私械斗私仇,杀人要偿命。”崔衍知扫过王泮林三人,没看到刀剑,但可见二百步外的船橼上搭着弓弩,“你们敢问心无愧说一句不曾伤人性命?”

王泮林知道崔衍知从小就一身正气,立志考上提刑官,维扬颂法,不过还是头一回看他执行公务,一面觉着新鲜,一面觉着迂腐。

他毫不吝笑,哈哈道,“当今皇上登基后,修缮颂法,增添紧急战时法令,其中有一条提到,凡我颂民,皆有保家卫国之责,紧要关头挺身而出对抗国敌,其行可彰可赏。若有英勇牺牲者,乡县地方直至央府,必须向直系遗属放抚恤金,照顾范畴与军属等同。敢问,今人潜入我颂境追拿我颂民,长白与之狼狈为奸,二者可否视为国敌?再敢问,齐贺是否为我南颂国土?我帮是否皆为颂民,今日之战是否保家卫国?悬崖之上不是敌死就是我亡,算不算紧要关头?大人不表彰不奖赏,却要我们杀人偿命?颂人杀敌,为敌偿命?真是闻所未闻。”

玉木秀半张着嘴,神情与之前大为不同,心服口服,就像他特别服他姐夫宋子安,不用拳头就能让他五体投地。他还看看崔衍知,为之捏把汗,又侥幸自己笨嘴拙舌,没撞上青兔子那堵墙。

崔衍知当然知道这条法令,只是想不到对方如此精通颂法,而且机智灵活,出乎他的意料。他不至于惭愧,但觉这只青兔绝对是棘手之辈。

虽然他认为江湖是藐视国法扰乱秩序的存在,却很难否认江湖能人异士多,不乏像丁大先生和那样有力量的人和群体。如果它们能成为朝廷的力量——

崔衍知不想让对方得意,“到底是保家卫国,还是泄私愤,该由官府查实后才能定论。我本意是指你们越过官府的做法大不妥当。”

王泮林不得不说,崔衍知真挺能的,就那么一点点缝隙,都让他钻出来了,而不是恼羞成怒拿官帽子压人。没去报官这说法,在一般江湖人听来滑稽,但恰恰最可以追究。

“这个嘛——”不过他王泮林可不吃素,笑道,“也不是人人都像大人热心为官的。”

崔衍知听出这是暗讽官场陋弊,哪怕属实,也不能坐视,“你好大的胆!”

“不,不,我正是胆小,才先确定长白勾结大今的事实,等到有凭有据,也脱了险,方敢求上大人们的船,把人交给水师保护。如今已经交待清楚事情经过,总算大功告成,还请大人们允咱多借一会儿船,前方十里就有一处码头,等咱们上岸,大人们就能拿回船了。”王泮林早打着这主意。

崔衍知垂目沉吟,随即抬眼冷望,“不行。兔帮是本案关键人证,怎能放你们走?如果你所说属实,的确要表彰奖赏,若有牺牲者,还要帮你们登记在册,好放抚恤钱两。还有,把你们的面具摘了吧。若是本份良民,何必怕我们瞧见真面目。”

玉木秀听得那个热闹,这是反击啊。

王泮林敢上这条船,怎能料不到要求摘面具,“不行欸。”

那个欸尾音,让人心火旺。

“为什么不行?藏头露尾,纵然你说得都是真的,也叫人难以信服!”玉木秀抢过身旁兵士的一支长枪,跺脚回身,一招“仙人挑灯”,送了枪柄头去挑王泮林的面具,同时道,“你别乱动,不然打断你脖子,我可不负责。”

王泮林没动,堇燊动了。

堇大赤手空拳跳出去,翻筋斗,双腿一夹枪杆,化去枪身上的力道,瞬间滑至玉木秀面前,两只手如鹰爪抓下,疼得玉木秀腕子麻,不得不松开了长枪。堇大看也不看,脚尖反踢一记,单手往后就捉住重新竖直的长枪,往原来的主人兵士那里一扔,飞退几步,浅抱拳。

对招半式,眼睛一花,已经打完。

玉木秀呆怔,脸通红,眼珠子滚圆。

崔衍知也惊,但反应到底快些,见灰兔背了青兔已经飞上船橼,立刻拔剑出鞘,足尖点追,“往哪里跑!”

只是迟了一步,灰兔跳下船去,青兔随之不见,而他再想对付黑兔,哪里又能找到黑兔的影子?

崔衍知提剑趴船橼往下看,才知不是对方的轻功有多玄乎,而是对方狡猾,上船时就带了绳索,偷偷套在船头,可以拉绳直下。

听身后玉木秀叫快追,崔衍知狠狠一打船橼,对小船上的兔子们,尤其对那只青脸兔,扬声高喊,“你这么跑了,难道甘当江湖贼寇?”

青兔面具嘲看过来,“兔脸防小人,不防君子,而大人心存偏见,多说无益,只要大人记得,我兔帮不守王法不守江湖规矩,但守天道正心。官府能与长白共存,就能与兔帮共存。若你们想明白了,兔帮愿为眼和手,假以时日也能以真面目示你们。玉小将军何时想要清理迷沙,张榜求兔便是。”

玉木秀忽然回头下令,“别追了。”

崔衍知默着,静看青兔面让暗夜覆没。

第303引 白龙出海

昼夜交割,正是人最乏睡的时刻。

泸州界内,离齐贺水峡最近的一处大港,两只渔船飞快划出白浪,又急忙在一只亮满画灯的美舫旁刹住。

转眼,二十来道黑影窜上,气势汹汹,震得灯花惊跃。为首大汉身材巨魁,昂藏七尺男儿,一抬手,无声令下,黑影们分布四周,他自己到舫屋帘子前却成了温驯的猫儿,垂头收肩。

稍即,帘动花香散,走出六个身穿清一色胡装少女,在门外排成两列。

“可以进来了。”一个悦耳的女声传出。

大汉弯着脖子进舫屋,单膝跪,“巴奇前来领罪。本来一切顺利,已经准备把人带回,哪知半路杀出一群戴兔面具的家伙,从来没听过的小帮派,救走毕鲁班等人,而且他们敢下悬崖走齐贺水峡,不怕死得往下跳。只是毕鲁班虽然跑了,二十几名逃奴就剩七八人…”

巴奇跟着远岁从齐贺水峡爬上山的,所以避开了王泮林布置在两边山口的眼线,不过并没打算从水路回去,就让船停在了泸州山口水岸,结果就追不上了。

“好嗦,直说任务失败就好啊。”女子这回的声音好像是嘟着嘴说出来的,嗲得很。

舫屋分内外两间,以一道珊瑚屏风隔开,女子坐在里间。虽然看不清她的容貌,隐约看得出她衣着华丽,周身闪烁着宝石光辉,还似在绣架前刺绣。

巴奇不敢吭声。

出身唿儿纳近卫的他,知道此女用毒用计皆心狠手辣,要不是她助将军赢得战功赫赫,深得将军宠爱,这回又偏偏跟她出来执行任务,他可真不想打交道。

“远岁人呢?”女子问。

巴奇抬眉,“他还没回来吗?当时他与八名亲信留在废村对付一只兔子,让我们先追,说好随后就来会合,但他一直没出现,我就以为他率先回来了。”

“怎么尽是些废物?亏唿儿纳把这人夸得快赛过诸葛亮了,听说还会狮子吼,结果对付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帮派,还只是其中一人,他就把命搭上了。”女子娇甜可爱的语调忽地发冷,“死了好,一了百了。”

巴奇也觉早白头的家伙凶多吉少,只是对他而言不痛不痒。他不喜欢那些野心勃勃来投诚的颂人,一无忠诚,二无信义。

“还有一事禀报夫人。当时巴奇出面包了三只船,我在山下只看到两只…”

“那是我另作了安排,由我的人驾第三只船,留在崖下待命,以备不时之需。”女子娇笑得意,“看来你们没追上的兔帮,我的人能追得上。当初是不是巴奇你说的,带着女人上船晦气?”

巴奇是斗败了的公鸡,这会儿只能摸鼻子认栽。

“看来这回功劳又是我的。巴将军要多吃补药,军法处置的时候好熬一些。对了,要不要我开方子给你?”女子越说越笑。

巴奇还有些气概,“不劳夫人费心,只是我提醒夫人不要忘了,此行任务是要带回毕鲁班,到最后你我把人追丢的话,夫人的过错可就比我大多了,因为这回由夫人带队,远岁和我都归夫人指派。”

屏风后的笑影顿止,声音气嘟嘟,“好你个巴奇,敢吓唬我?除了没跟你们上山,这一路哪件事不是我操心。而我没上山,皆因才让你爱戴的大夫人弄没了腹中胎儿,身子实在太虚。事前你们一个个夸海口,其实就想抢功劳,事后不成又推卸责任”

忽然语气一转折,好似自言自语,“要不是亲王殿下之命,我才不来呢。区区几个逃走的苦力奴,不能就地正法,非要活捉回去,也不知殿下怎么想的。这些天吃不香睡不好,肤色都焦了,真讨厌。”

巴奇尽管已经熟知此女说话的调调,就是娇柔娇弱娇蛮娇坏,看情形出哪张娇牌,再用那张迷惑男人的娇美天真貌一照巴奇是爱戴大夫人,因为大夫人真正善良,虽然容貌普通,与将军属于家族联姻,将军对她没感情,她却是一个好妻子好主母,不像屏风后面那只妖精!

听到身后门帘响,巴奇往回一看,立刻抽出腰间弯刀,起身诧喝,“怎么是你…来人!”

走进来的男子,一身旧裳湿漉,长发披散双肩,脸色阴沉,目光阴郁,额头破了,还有血迹未干。他一抬手,拿着一颗斗大宝珠,莹白无瑕,浑然天圆,嵌珠的金座呈塔形,九层九佛至尊意。

这是大今国宝白龙珠,王将它赐给了自己最心爱的儿子,见此珠如见巴奇跪下,双手伏地,拜三拜,“末将参见盛亲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吧。”那声音分明是

孟元。

“殿下来了?”女子又惊又笑跑出来,穿小管细袖胡人短上衣,高腰月华裙,精绣着炫绿孔雀羽,镶翠玉,脚踩一双翘头革皮鞋。

但她看清男子后,身形顿住,红唇微努,神情疑惑,“你不是盛亲王。”

这男子,五官与孟元十分相似,气质却是天壤之别。孟元抱负难展,眉宇间总带着些忧郁,眼里怯弱又多情,不太擅长与人交往,是落魄书生的那种俊美,缺乏果决和力量。而此人眉宇抬扬,眼角飞逸,眸中光华非比寻常,俊美也俊美,更望得见周身彰显的权耀,且天生富贵。

男子让巴奇退下,然后直唿女子全名,“金利沉香,你确定你所认识的盛亲王,真是盛亲王?”

沉香那点小聪明用不上,听得稀里煳涂,但是嘴强,“我是盛亲王的女人,我不认识他,难道你认识他?”还给分析,“见此珠如见盛亲王,就是说拿珠子的人不一定是盛亲王。”

男子看沉香片刻,笑得冷酷,“你后半句说得很对,前半句我就不明白了。你以前喜欢本王,本王是知道的,不过你后来嫁给唿儿纳为侧妻,你我就没见过面。而你,今日之前,从未见过本王的真面目。所以,金利沉香,别再让本王听到你撒这么蠢的谎。”

孟元,实名时拓北,大今盛亲王,离王位一步之遥。

第304引 三十万尺

节南自梦中惊醒,勐地坐起,抬手抚额,汗涔涔。不知是船下热,还是身上热,有些喘不上气,推开木窗,望见繁星隐去,唿吸间气息清新,知道天快亮了。

盘膝吐纳,试着像从前没有解药的时候那样,将毒逼聚一起,却发现被激化成绝朱的毒十分汹涌,聚了不多会儿就又散至经脉各处,继续灼刺皮肤。不过,因为毒初发,这点程度的灼痛尚轻,可以当作酷暑热,也没王泮林那么惨,仍能运功动武。

节南心想,以她自己唯恐不乱的坏性子,要是没功夫傍身,已无亲者痛,却有仇者快,估计会遭到前赴后继的报复。于是,她想像着刘俪娘薛季淑那俩倒霉催的痛快骂来的样子,扑哧笑出。

“本想来抱怨分给我这个帮脑的杂活儿太多,看帮主心情这般好,便罢了吧。”虚掩的门轻轻滑一边,显出一道修长侧影,五官不清,挂在廊木架子上的油灯将那身青衫勾出橙色亮边。

人不入室,淡靠门外。

节南挑眉,叶儿眼一眯一放,王九又摆这种刻意疏远的冷漠姿态,这哪里是当她鬼,分明当她瘟疫!

“帮主我得了瘟疫,要是不想兔帮断在我手里,帮脑就多多代劳吧。”

王泮林怎听不出节南讽刺他站得太远,忍不住呵笑,眉头却难展,“兔帮因帮主而存在,帮主若不在,兔帮自然也不在了。”

他需要一些时候,想想清楚,弄弄明白。一旦下决心,就绝无退路,一意孤行也要走到底。即便他的偏执,他的怪病,可能最后让两人都痛苦不堪,那也是不容后悔的了。

所以,这决心下去之前,他和这姑娘还能抽身。他对自己的失忆继续一笑置之,豁出命去爽快报仇,半当中死了都能瞑目。小山有机会回归宁静生活,嫁个普通的好人,以她的霸气震服一家子老少,很多年以后成就讨子孙喜爱的霸老太太。

谁会不喜爱桑小山呢?

做人似大山坚石,心怀容万木成林,脾气似小山易攀,性情呈静丘动海,无论给人看到何种面貌,都是山色无限。

但他为何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轻松嘲笑她,讨口头暧昧,从她随便一句话一个动作中感受愉悦?

王泮林发现自己又陷入莫名痛楚的情绪中去了,不禁抬手揉揉额角,长吐一口气。

节南瞧得仔细,不由就问,“又有什么想不起来了?”

这病看似不急需治,但深想,渐渐忘掉过去所有,自己从何处来,天性如何,本性如何都不知道,即便书可以重读,武可以重学,然而经又怎能重现,实在是越想越可怕的一种病。

王泮林一笑即敛,“你怎地同丁大先生一样,聪明人问傻话?既然想不起来了,又怎知是什么。”

“我们不是问傻话,只是你这怪病也就能这么问而已。”节南答得巧妙,转得突兀,手掌擦过鬓边,“帮脑还有何事?”

“快到岸了,准备下船。”王泮林见她擦汗,“下边闷热,你要是已经睡醒,可到甲板上去,至多等上一刻。”

节南道声好,起身走到舱门,却见王泮林已经走到廊道那边了,心中更疑惑。但她本性骄傲,先用鬼,又用瘟疫,两次暗示过,王九还是避重就轻,那就不可能问第三次。也因为骄傲,她闭口不提赤朱转了绝朱,没有终解药的话,就真只有一年不到的命。

“你给我吃的那睡觉的药丸,有没有方子?要是有,给小柒一份。她对任何入我口的药都要求知道得一清二楚,尽管你有把握,她不亲眼检查是不会放心的。”不提绝朱,不意味她放弃解毒。

“丁大先生那里应该有,我问他要。”王泮林再聪明也猜不到真相,更何况他的心思都在身后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里,想等节南近些,又怕太近,忙着调整自己的步子。

节南是那种不太愿意在感情上费脑筋的姑娘,就算确定自己喜欢某九的心意,也不会抛开一切全情投入,为揣摩对方的心思而活。

师父说,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很珍贵,当作好酒,慢慢品尝就好,千万别像酒鬼,抱着坛子不放,眼里再没别的,结果酒可怜,酒鬼也可怜。而小柒说得没错,又看多了金利沉香追男人的那些手段,节南还真发自内心排斥。她想,她喜欢王泮林,既然不求什么,就可以不说“自斟自饮。”盯着前方不近不远的背影,节南自言自语,“挺好。”

“你在自言自语?”楼梯口,王泮林停下望节南,目光无意识淡柔。

节南也停步,抿嘴笑,轻摇首,“我只对鱼自言自语,你是鱼吗?”突然想明白一件事,表情变得诧异,“南山楼的鱼池,不是你造给我自言自语用的吧?”

这毛病,早在凤来县刘府,就让王九撞破了,可是她从来没想过他因此故意造个鱼池!

王泮林笑,“你才想到吗?要听小山的秘密多容易,我只要往假山后面一藏…”

节南抿拢了嘴,两眼瞪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