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泮林笑出声,就是这样,总是这样,让她轻易撩动心弦,喜悦满溢。

“你俩还不上来,到岸了。”小柒蹲在舱口数核桃肉,还耍坏,“九公子,人家果儿姑娘问了无数遍你什么时候过去,望穿秋水。”

王泮林看看节南,“我送果儿姑娘回都,李羊他们也跟我走。”

节南仍停在原处,真心道,“九公子快去。”

王泮林蹙眉又抬眉,忍不住,“这里离崔府别庄只有十五里,你却要小心迷路,而且听说崔府庄外的池子里养鳄鱼,不是让你掏心窝的鲤鱼…”

节南又瞪了眼,“有完没完?”

王泮林一笑,上去了。

节南侧目看着跳跳的油灯,吐口气松口气,敲心窝,“去吧去吧,拉开三十万尺,你要还能跳成这德行,我就不姓桑!”

说完一回眼,却见小柒趴在舱口,脑袋弯下,伸长脖子伸长耳朵的模样,立刻惹得她哈哈笑。

这个宝贝姐姐!

船靠岸,王泮林和桑节南背道而驰,目标——

彼此,拉开三十万尺。

第305引 诗画牢笼

星星没有了,鸟儿成群叫,灰云里渗金,大江在这里收窄成河流,河流两岸皆是农田,已有农人拾锄干活。

崔玉真从自家丘亭望着这片日出前的景象,眼中美不胜收,心中却有说不尽的凄苦。而她曾经那么喜爱这处别庄,少女时期觉着如诗如画的地方,如今却成为幽禁她的牢笼。

又是一夜未眠。

身体疲累之极,心绪纷乱之极,以至于在床上躺多久都是徒劳,即便能恍神一会儿,也会让恶梦惊醒。她的目光调回手中信纸,消瘦的双颊才显出一抹润色。

信是孟元写的,前些日子他悄悄进村,想见她却不得其门而入,就把这封信托付了照料花园的老婆婆,老婆婆是村里人,对这不能那不能的规矩看得没崔府仆从丫头那么要紧,所以她才拿到信。孟元在信中说,他会找桑六姑娘想想办法,看她父母会否允桑六姑娘来探访,到时他便可以随同混入。

崔玉真一面期盼,希望桑节南会帮自己想办法,毕竟她之前在茶店也帮了自己和孟元,另一面却不敢抱有侥幸,因自己曾和五哥提过请节南来探望,五哥拒绝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孟元崔玉真痛苦得闭上眼。

五年来孟元音讯全无,她以为他死于战乱,哀莫大于心死,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只为父母活着。如今孟元回来找她,是上天的最后机会,她不能由家里人再破坏一回。她也无法想像,没有他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这回,不是死,就是活!

崔玉真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睁开双眼,忽然撑桌站起。

两个大丫头立即跑上亭。

自从崔相夫人知道女儿和孟元见过面,不但罚了小丫头虹儿,还把虹儿调去某个农庄干活,女儿身边其他丫头也一个不留,将她自己的丫头们调来这里服侍。

所以,这两丫头只忠于崔相夫人,除了照顾崔玉真生活起居,更是负责看管,一有风吹草动就警惕起来。

崔玉真冷眸瞥去,“慌什么,难道我还能从这儿飞上天去?你俩自己分配,一个告诉门房,让他打开中门迎客,一个通知膳房,早膳要精致丰富,都别让客人觉着受冷遇。”

大丫头们往丘亭下看,就见一顶油蓬竹轿两人抬,上坐一位姑娘,也能瞧出大致样貌,正是自家姑娘原来的陪读桑六娘。她们虽然奇怪桑六娘怎么来了,但皆知这姑娘挺讨夫人喜爱,又见她只身前来,就没多想,照适才崔玉真的吩咐做事去了。

等大丫头们一走,崔玉真就冲到亭栏前,睁大了眼,直往两个轿夫身上打量。她不知江湖常见易容术,只知可以乔装打扮,然而这个距离看下去,怎么都不觉得任何一人像是孟元。

转眼,竹轿就到了门前,节南下轿,几乎立刻就发现亭上有人,抬头看清是崔玉真,朝之挥挥手。崔玉真才挥一下帕子,却见那两名轿夫未作停留,放下人之后竟就走了。她笑容僵住,呆呆坐回亭栏,望着那顶小轿消失在丘山林荫中,而田里的农人依旧忙碌,远处的小村依旧悠宁。

“玉真姑娘这里真像世外桃源,怪不得养病养得不回都城,原来乐不思蜀。”

崔玉真听到节南的声音,头也不回,一副兴师问罪的口吻,“你为何一人来的?”

节南重复崔玉真的问题,“我为何一人来的?”

这姑娘相思出魔障来了吧?也不看看亭外两大丫头还没走,对她虎视眈眈,生怕她是孟元变的!

“玉真姑娘稍安勿躁,萝江郡主她们应该也快到了,短则今日,长则明日。”节南还想,崔玉真知道孟元会跟着她来,看来是通过消息了。

崔玉真回了神,也回了头,看见丫头们守在亭外,才知道节南打断她的缘由,目光顿时充满歉意,无声吐出“对不住”三个字。

节南摇头微笑,表示不妨事。

她不喜欢崔玉真和孟元一对,但看这位明珠佳人变得如此黯然消瘦,又不禁有些唏嘘。她不是崔玉真,不会明白崔玉真的感情,还因为崔玉真背叛的人是王七,所以从知道这件事的一开始,她就不是以旁观者的立场看待,而是偏心王七偏得东南西北不分。

然而,无论如何,世上不再有王七。将崔玉真的变心随王七的离去一起放下,崔玉真对孟元痴情是谁都不能否认的。更别说,错付真心的崔玉真,其实也可怜。

节南坐到崔玉真身旁,继续聊道,“这回鞠英社总赛在镇江举行,郡主好本事,让百里将军答应观鞠社可以随行。我本来也同郡主她们一道坐船的,谁知临出发前姑母派我事做,我就没能上船,改走旱路。原以为可以在镇江回合,结果中间有些耽搁,没赶上比赛,索性就直奔你这儿了…”

接着节南又从赵大夫人病危讲到雪兰与朱红成亲,再从都城里的大小消息捋起来,才终于等到那俩丫头下亭子传膳。

崔玉真却为雪兰的婚事真心欢喜,“朱大人仪表堂堂,出身名门,那日见他为人也不错…”

节南再度打断崔玉真,“孟元来不了了。”

“…”崔玉真一时怔愣,倏地倒吸一口气,“他已非官身,不用再去工部,也可以随意来去,为何来不了?是不是我父亲,还是我母亲,又对他做了什么过分的事?”

“一个再也当不了官的人,崔相或崔相夫人不需要做什么了吧。玉真姑娘应该很明白,像你这等身份的千金,是不可能嫁给平民的。”不但父母家族不许,恐怕连宫里都可能干涉。

“无妨。他来不了,我会去找他,我已决意同他远走高飞。”崔玉真一语惊人。

节南总不能说这姑娘早干嘛了,只想老天不薄,横竖崔玉真自己怎么决意,凑不成双哪儿也飞不去。

“玉真姑娘,孟元原本是跟我一起来的。”在说与不说之间,节南选择前者,因为纸包不住火。

“是吗?那他人呢?”

崔衍知走上亭来。

不止崔玉真,连节南都吓了一大跳。

第306引 良药绝命

俗话说,夜路走多要小心。

节南以桑六娘和桑小山两个身份行走,本来只是仗着凤来县和神弓门相隔远,其实有些讨巧。如今赵府和兔帮没有地域差,她换来换去,时日一久就可能让周遭人看出共通之处。更何况,这位还是提刑司出身。

提刑司与一般官衙不同,提刑官也与一般官员不同,哪怕钦点状元,要进提刑司还得另外考试,因此说提刑司的官是万里挑一也不夸张。

小柒送她过来的路上,已经说过王泮林送毕正他们上水师大船的事,她也知崔衍知在船上,与王泮林可不是相谈甚欢,最后虽然没追上来,大概要归功于王泮林的本事。然而,本该在齐贺山搜索尸首和证据,确认案子的崔推官,却和她前后脚来到这里,不会是因私忘公赶来看妹妹的。

节南镇定得很快。她性格如此,天大的事可以当被盖。

“五哥怎么也来了…”一向喜欢这位兄长的崔玉真,如今就像老鼠见了猫,不知是否那句远走高飞也让兄长听了去,惊立起来,惴惴不安。

“玉真你先去用膳,我与桑六姑娘说几句话。”

节南立刻听出崔衍知话里的强硬,不过还挺好奇,不知对方能料到何种地步。

崔玉真踌躇着走到亭外,眼看要下石阶,突然毅然决然转身回来,“五哥要是说孟元的事,我就不走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崔衍知凛目,看看节南,暗想这姑娘横竖一清二楚,也干脆咬牙直说,“玉真,我知你心中怨爹娘兄弟,好似我们不通情理。”

崔玉真全身绷得直直的,站姿冷绝,“无非就是嫌贫爱富。”

“不是!”崔衍知断然否认,“即便爹娘看得是门当户对,我却不看那些。孟元自私怯懦,毫无担当,不但出身来说不明白,这几年被大今俘虏的经也不清不楚。他若光明正大,为何含煳其辞?”

崔玉真固执起来的样子和崔衍知像足兄妹,“五哥说不看门当户对,又何必说到出身来。被俘还能活下来就已经万幸,三岁小儿都知今人怎样对待俘虏,五哥又何必追问不休。揭人不堪回首的伤疤,从小就想伸张正义的五哥怎会变得如此残忍!”

三声五哥,泪盈盈,眨眼将崔衍知说成恶人。

崔衍知却不在意这样的指摘,眼中沉痛,“玉真你这般执迷不悟,逼得我不得不说出真相,听完你也许不信我,也许更怨我,但无论如何,我不能也不忍任你被孟元欺骗,用一生去惦记一个恶棍。”

崔玉真一眨眼,泪落双颊,脸色苍白到几近透明,但立得笔直,嘴角噙着嘲笑,似打定主意不会听信恶意中伤她心上人的谣言,哪怕是她亲哥哥的话。

节南知道崔衍知要说什么,如果不说出来,十头牛都拉不回崔玉真的奋不顾身。

“孟元这几年关在香洲外的大今军营,是一名造防御工事的奴工。约摸两年前,奴营的工匠们决定逃跑,做了精心准备,孟元也是其中一员。就在计划即将实施的前几日,孟元忽然暴毙。同伴们很难过,却也因此坚定了逃跑的决心。到了那日,百人大逃亡开始,哪知照着计划每进行一步,都有同伴死在今军的刀下,最后更是完全掉入今军的陷阱之中。只有数名幸运者及时得到消息回了奴营,得以保住性命。另外那些让今军镇压的人中,有老人,有孩子,全是惨死,不留全尸。”

崔玉真不禁后退一步,摇着头,双泪震落。

“聪明如六妹你,也一定奇怪吧?”崔衍知的神情亦不好受,“明明暴毙的人,为何一年后能出现在都安,出现在你我面前?要知奴营暴毙之人,今兵会补刀检查是否诈死。孟元却活着出了今人军营,只能说明一个事实他用同伴们逃跑的消息换得了他的自由。为了不引起同伴疑心,他才装死。因为有今人包庇,自然不会再补刀。”

崔玉真两眼惊白,肩膀因急促的唿吸而剧烈起伏,双手捂嘴,“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忽而放手失笑,“五哥,你为了让我放弃,竟能编得出这么精彩的谎话,我真佩服你!到头来你和爹娘一样,都是势利小人,还冠冕堂皇给别人扣恶名。”

崔衍知怒极,“崔玉真!你能不能醒醒!要不是我今日碰到了从大今奴营逃出来的匠工们,要不是他们跟我说起孟元,我怎能知道这些事!我是不喜欢孟元,因我觉得他配不上你,但现在我更不喜欢孟元,因他卖友求荣,是个无耻之徒。”

崔玉真捂了耳朵,大喊着往后退,“五哥你别说了,我不听”

崔衍知没注意崔玉真已经退到石阶边,“你若觉得我这个亲兄长会骗你,我可以请那些匠工师傅来跟你说。他们曾与孟元共患难,曾把孟元当兄弟,直到昨夜遇到活得好好的他之前,他们还在他的忌日悼念他,却如今才明白两年前的计划为何失败,为何反而落入今人圈套,为何死了那么多同伴。”

“我不信我不信…我要问他…我会自己问他…”崔玉真的头摇如疯子,流云髻散开,那张面容削白,再无惊艳的光华。

“孟元死了。”崔衍知想要施一剂勐药,“有人亲眼瞧见他从齐贺山的百丈悬崖跌落,绝无生还的可能。”

崔玉真半启着唇,唇色如纸白,眼泪忽干,双眸空洞,仿佛魂魄突然抽离身体。

崔衍知还转身来看节南,“桑六姑娘,轮到你来说说,孟元去哪儿了。”

上一眼仍凭栏而坐的桑六姑娘,下一眼如画的风景中已无芳踪。

“姐夫真是”

清灵喝音已在崔衍知身后。

崔衍知勐回头,吓得肝胆俱裂。

玉真一足反蹬,将自己抛向半空,竟打算一头栽下石阶,撞地自绝!

节南自觉已经足够很快,但甩袖,想同玉真的袖子卷在一起,好把她拉回来,却没能卷住,只得收住身势,眼睁睁看玉真斜撞下去。

亭不高,阶不陡,可是如果有心脑袋撞石头,也容易!

第307引 无脑无心

且说桑节南和崔衍知,自高而下,看崔玉真寻死,已经无计可施。

千钧一发,从亭下山石后打出一道银练,卷住玉真的腰,同时银练那头出现一男子,踢着山石的棱角往空中升腾,连带拉起了玉真,最终猿臂一展,抱住佳人从山石顶跳下,稳稳落在地面。

崔玉真但看男子一眼就晕在他怀中,梨花带雨,凄楚可怜。

男子仰面看入亭中,双目清湛,声音朗朗,“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崔衍知惊出一身冷汗,这时才找回唿吸,三步并作两步下了亭,“多得你相救及时。我们正说着话,玉真不小心从亭栏后仰,跌了下去,真真吓煞我。”双臂一伸,手掌一翻,要接过自家妹子,“延昱,我感激不尽!”

来者拾武状元延昱,将明珠佳人放进崔衍知臂弯,拢紧双眉,显得十分担忧,“玉真妹妹不要紧吧?脸色恁差,人比纸还轻。”

家丑不可外扬,崔衍知就算和延昱哥俩好,事关亲妹妹名节,死也得咬住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多了。只是许久未见好友,桑六姑娘一来,玉真就高兴得忘了身体还虚弱,手舞足蹈的…”

扶着亭柱,暗中调息的节南听了,转头过去笑,同时心想,还不如说一阵大风,把比纸还轻的明珠姑娘吹下去,这个理由更容易让人信服。

手舞足蹈的崔玉真?啧啧!气质啊气质!

还好,亭下两男子都没往上看。

延昱道,“你快带玉真姑娘回屋,请大夫瞧一瞧,别撞伤了哪里。”

崔衍知点头应过,走两步想起来,“林温和郡主他们都到了么?”

“我随管事先来的,不过其他人晌午前也应该会到。放心,我会照料他们,你照顾玉真妹妹就好。”身处别人的地盘,延昱却有主人的安适,还不显得喧宾夺主,一副哪里都吃香的好相貌好性情。

“有你我当然放心。”崔衍知这才看向节南。

节南扯开一抹乖笑,学人随处可安居,“放心,我就算照料不了别人,自己照顾自己还行,崔大人不必挂心。”

崔衍知眯眸,目放两道冷芒,“桑六姑娘,我俩的话还未说完,你可别走远,我稍后再来寻你。”说完,他转身离开。

延昱眉锋悄抬,神情略带好奇。

节南拿袖拭汗,换到石桌前坐了,倒一杯茶喝下,悠悠吐口气,对走进亭来的延昱笑道,“恩公要不要喝茶?不愧是贡茶,凉了也香。”

延昱坐在节南对面,回笑道好。

节南帮他倒了一杯,指尖轻轻推杯过去,“恩公请。”能看见自己的掌心血痕道道,但巧妙从延昱面前挡去,还主动倒茶送茶,“不知月娥是否也来了?”

“来了。”延昱喝茶的样子很雅,与他阔肩窄腰的身架子相得益彰,“说起来,月娥与仙荷姑娘十分投契。月娥喜欢抚琴,而仙荷姑娘琴艺高超,聊不完的话。若桑六姑娘允许,我希望仙荷姑娘能和月娥常来往。月娥初来江南,女子又不似男子,能遇上投缘之人实属不易。”

“自然允得。”节南应下之后略怔,随即心笑自己怎么跟小柒似的,看到俊生就好说话。

“太好了,所幸两家住得又近,来往十分方便。”延昱笑望节南突然变惊讶的神情,仿佛一早等着,“恩公我如果住在隔壁成了邻居,受恩的桑姑娘是不是要晨昏定省过来上个香磕个头拜一拜?”

“赵府旁边的几户人家原来是延公子买下了?”节南一时兴起,恩公恩公说着玩,岂料她以为性格稳重的这位拾伍状元也能开玩笑。

“总算桑姑娘不喊恩公了。”延昱也不再自称恩公,“我本想等搬进去,再翻墙过去吓桑姑娘一跳,只是后来想起答应桑姑娘在先,一旦定下哪里置宅就要告知你的,所以今日就说与你听吧。哪日要是在府里见了我,可别喊捉贼。”

节南又被延昱逗乐,“那就要看你运气了,遇到我自然不会当贼,遇到我姑丈姑母,或者我表姐表姐夫,延公子还是赶紧跳回自家去得好,免得被当了采花贼,更不得了。”

两人一起哈哈笑。

这时丫头们送来早膳,见亭里没有主子只有客人,不由自主就往坏处想,大概脑补着自家姑娘私奔了之类的,慌忙端着饭菜就要丢下客人。

延昱唤住,一声摆桌布菜伺候着,两丫头顿时被摄魂了似的,乖顺服从。

节南一边自叹不如,一边想起从前的事,“三月里踏青,玉真姑娘淋了雨,突然不舒服,我这个客人就没人管了,带着丫头到伙房里找吃的。延公子怎么做到的,能让主家的仆从听你一个客人的吩咐。”

延昱笑眼里闪清辉,“很简单杀气。”

“?”节南一怔就笑,“原来延公子刚才施展的是杀气啊,我还以为用的是美人计呢。”

轮到延昱一怔,随即大笑,“桑姑娘真是妙人。”

不,这位才妙,妙得出乎意料。节南觉得,从郁闷的昨夜到郁闷的今早,终于不那么郁闷了,因为这位很妙的延公子,也或许因为三十万尺的距离到底发生了作用?

晌午,萝江郡主到了,见到节南就道,“这谁啊?敢让本郡主等了又等还迟迟不到,比公主架子还大!有本事,你别来啊。”

人与人的交往,随着了解而变化。认识多年的好友,有一日突然觉得陌生,从此各不相干;以为做不了朋友,一个偶然却发现同道中人,从此产生默契。当初萝江郡主的嚣张言辞会让节南退避三尺,如今却了解这位郡主在某些地方的蛮狠,其实与她“臭味相投”,都是不讲道理地讲道理,霸道嘛。

果然萝江也就是那么说说,看到节南高兴都来不及,还报告八卦,“借着蹴鞠大赛,刘彩凝让云深公子吃闭门羹的事顺利散播出去,马上就有崇拜云深公子的学生写打油诗骂刘彩凝有眼无珠。等到咱回都,看她那株莲怎么变成莲藕,吃泥巴。”

节南有点悟出来了,延昱这人也好,这段八卦也好,能减轻她的郁闷,因为不用脑不用心嘛!

第308引 鳄鱼婆婆

看过睡着的崔玉真,众姑娘三三两两到湖边散心。林温一枝独秀,在湖亭摆下一局,潇潇下几子,菲菲下几子,再请擅长棋艺的同社姑娘来帮忙,热闹围了一圈,驱散大家心中郁郁。

“哪里是好了?分明病得很重。可怜的,脸都没有巴掌大,瘦成那样。”不喜欢下棋的萝江郡主,与节南走上半段石桥,看节南东张西望,“看什么呢?”

“听说这里养鳄鱼,我还从没见过鳄鱼呢,想开开眼。”崔玉真的病无药可医,只能自治,节南心知肚明。

萝江郡主惊瞪了双眼,“鳄鱼…就是满身长着可怕铁疙瘩,牙齿像锯子,在水面装浮木,让人以为能踩着过河,其实一不小心就掉进血盆大口,听潇潇菲菲说,像婆婆那样的动物?”捉住节南胳膊肘,躲到她身后,探头探脑往水面上看,害怕又好奇,“在哪儿呢?我看看像不像我婆婆。”

节南噗笑,感觉连鼻涕都喷出来了,弯腰抱肚,“哎哟哟,郡主欸——”

萝江也蹲了下来,这时一点贵族架子也无,认真得不得了,“你别笑。作为一个过来人,我可告诉你,嫁人哪,不看你要嫁的那位,要看生养了那位的一家子人,尤其是老子娘的品性。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母必有其子。”

节南改坐桥沿,鞋子点着水面,“郡马随你住王府,你难得才见一面公婆,还感慨?不会担心薛氏真敢把孩子生下来吧?”

“那算什么事?我才不担心呢!薛氏要是聪明,就知道打掉孩子才是长久之计。我又没说永远不让她生,只要她一直拢得住郡马的心,等我生下世子,她生到五十岁去,我都无所谓。”成婚之后的萝江已经定性,十分有主见,“你不知道,刘家会生事得很。我出前一日,刘大学士和我公公来见我爹,谈到工部这回整改空出不少缺,想让我爹帮刘睿活动活动,弄一份体面的差事。”

又是工部。

节南笑,“我竟不知工部还是肥差。士农工商,工第三,怎么还个个想钻进去?”

“谁知道。”萝江并不关心工部肥不肥,“我只知工部是六部之一,经手之事从小到大,可涉及江山社稷,就算九品小吏,郡马也别想做得。我爹其实给他早安排妥当,管都府码头的官属库房,贡品粮油茶盐哪样不先经他手,那才叫肥差,结果人家不稀罕。”

脑中想像刘睿守仓库的画面,节南觉得风水怎么转都是造化弄人。

“你爹会帮吗?”节南问。

“怎么帮?我爹虽然是皇上的亲叔叔,祖宗规矩皇上都不能擅自改。贵族及姻亲不能担任朝中要职,能担的职务都列得分明,没有他刘睿想要的工部之职。”同样都是一对,崔玉真爱到盲目,萝江却是门儿清,“我爹虽然答应帮忙走动,却也有些烦刘家了。我爹碍着脸面,不好问我公公薛氏的事,想着毕竟是我婆婆该出面管的,薛氏又是我婆婆的侄女,要提也该我公公主动。哪知我公公只字不提,光说他儿子聪颖过人,当库官实在屈才,怎么也要安排一个体面的官职云云。”

果然刘家想要鱼肉熊掌兼得,毕竟萝江所说的祖宗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而偏偏朝廷和官府有很多缝可钻,只要瞅得准。炎王爷怎么都是皇帝亲叔,直系贵族,非一般皇亲国戚可比,也大概是刘老爷和刘夫人愿意拿儿子当状元的机会换取联姻最诱人的一点。

和萝江郡主走得近,就无可避免会听到刘家人的消息,节南已经不排斥,甚至开始觉着以此掌握刘家的动向也不错,尽管刘家求得是飞黄腾达向上攀登,她求得是摆脱一切重新开始,最终会再无半点瓜葛,不过知己知彼,以防万一。

节南忽指侧旁芦花荡外的一段浮木,“那是不是鳄鱼?”

萝江呀呀叫,一边把潇潇菲菲喊来,又和节南咬耳朵,“我本来要说的是,在船上的时候,潇潇菲菲听说温二郎的母亲特别慈蔼可亲,姐妹俩这就争上啦。咱坐山观虎斗,看谁赢得温二郎的心,回程也不无聊了。”

潇潇菲菲也是一对颇有个性的姐妹花,据说兰台夫人教导得好,而萝江郡主的王妃母亲亦给了女儿不少金玉良言。节南想,她没有娘,所以就算有了喜欢的人,却不知如何做,只能自己瞎琢磨了吧。

潇潇菲菲跑来,听说有鳄鱼,兴奋得挽袖子捉棒子,准备斗一斗像婆婆一样的动物,且道嫁人之前先练手,又让节南笑得前仰后合。这个她曾以为会很难熬的千金社,如今不知不觉融入了,方知偏见当真要不得。

一日喧闹过去,入夜之后,节南收到别业丫头送来的信,崔衍知说话算话,这就来寻她了。

还是这座丘亭,只要站对位置,就能对周遭一目了然,尽在掌握。崔衍知一上来,节南就回了身。早上没能察觉崔衍知听她和崔玉真说话,却因为崔衍知刻意放轻脚步,还因为她降低了警觉。然而,此时此刻,她不会再疏忽大意。

亭里琉璃灯金美,照到每个角落,两人一个坐石桌后,一个坐栏杆前,亭下有随从侍立,十分光明磊落。

崔衍知眼下青影明显,一看就是缺乏睡眠,才转着茶杯不放。

节南自觉好心,“姐夫黑眼圈这么厉害,喝多少茶也无用,不如先回去睡一觉,明早再同我说事。”

崔衍知目光落在节南脸上,仿佛打量她话里有多少真心,最后却叹口气,“桑六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节南嘻嘻一笑,“姐夫不是问孟元的事么?怎么问到我身上来了?”

无脑无心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她身陷囹圄,周遭都是漩涡,一步行错就可能万劫不复,不用脑不用心,要如何走出这片困境?

崔衍知,是敌是友,是姐夫是推官,也许是时候弄个明白了!

第309引 兔子非贼

但愿今夜不长。

节南这几日没睡好,想着跟王泮林捣乱,一路风餐露宿赶去齐贺山,而且看孟元苦得掉脸,心里也挺爽乐。如今捣完乱,又过了半日悠哉,开始觉着犯困了。

节南说到孟元,崔衍知从善如流,“好,就说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