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南点头,“孟元央我带他见玉真姑娘一面,我觉着他既然被革了职,这辈子与官道无缘,和玉真姑娘自然也就无缘了,与其死守着不让见面,不如两人说清楚。像姐夫那般苦口婆心,呕心沥血,恨不能掏了心窝,最后却不管不顾把孟元的死讯直接甩出去,逼得玉真姑娘以死明志。要不是延公子及时救下人,姐夫可就害死自己妹妹了。”

崔衍知何尝不知,今晨那一幕,此时想来都心有余悸。他也受到了很大的震撼,不知玉真对孟元用情如此之深,不惜追随孟元而死。他甚至动摇了,若孟元未死,或许会帮玉真也说不定。

节南瞧见崔衍知懊恼的神色,也不抓着痛处不放,“带着孟元我就不能和你们一起坐船,拿姑母当借口,改走了陆路。行到半途,孟元听说齐贺山平家村有神奇的甘泉,消除百病,所以为了玉真姑娘非要绕道取泉。我没办法,只好在山下等他,结果等了两日也没见人回来,心想这家伙会不会先到玉真姑娘这儿来,再说我与郡主约好会合…”

“事到如今还撒谎。”崔衍知沉眼但叹,“今早我听得分明,你说孟元来不了。照你刚才的说法,你只是不知他来没来而已。”

节南其实说孟元来不了的时候就知道不对,所以当时崔衍知先声夺人,才吓了一跳。

但是,节南聪明啊,“和姐夫一样,都是让玉真姑娘的固执逼急了,说那话有点儿赌气的意思。”

“话可以随便说,但你救玉真时显露一手功底不浅,我亲眼所见,你又想怎么狡辩?”和节南说得越多,心里的无力感越熟悉。

“我何曾说过不会功夫?”不用狡辩,节南大方承认,“自小离家学艺,还能学什么?不过学得不精,只能自保罢”

声音未落,人与剑已经到了眼前,凌厉坚决。

节南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一折一旋,点栏杆,捉了亭柱飞一圈,落在崔衍知身侧。

“好一个自保!”崔衍知手腕走蛇形,剑光如电,又向节南腰间刺去。

崔衍知没有留手,节南也不还手,脚下摇曳生莲,如踏水上圆叶,身姿曼妙,闪过一式式凌厉的剑花。随着他一剑剑落空,还有那一身绝妙让剑的功夫,崔衍知愈来愈确定桑节南是谁。

他面沉若水,轻喝,一剑分水直刺。

节南终于不再让,身体忽旋,直奔崔衍知手中剑光,却灵巧避开锋芒,同时左手兰花指,往崔衍知腕上的穴道一弹。

崔衍知五指顿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剑落向地面,撞出铿锵之音。

他怎会忘记这一招?大王岭上他初带兵,遇到那只兔子,一支青碧剑弹伤他的手,也是握不住弓弩。

“姐夫不要逼我嘛。”

那声音微哑,带笑,充满令人心怒的嘲意。

崔衍知勐地转过身去,气瞪双目,看着老神在在的那位姑娘坐回去,“兔子贼就是你!”

节南折膝凭栏,远眺黑夜中村庄里的星星点点,不望崔衍知一眼,“姐夫知道我为何不能早对你说实话?实在你官腔太重,一份正义不打弯,逢着看不到面目的就是贼,逢着江湖出来的就是杀人犯,明明有智慧,偏要当傻官。成翔府一群鲇鱼官虽说不甚好,你被他们孤立,也有你不够圆滑的缘故。”

崔衍知恼道,“我如何为官无需你教。桑六娘,你自己藏头遮尾不敢露出真面目,不是贼心就是贼胆,还道我错怪了你?”

“不露真面的原因多了,可以和贼心贼胆毫无干系。我觉得你真奇怪,怎么老是想法偏激呢?身为推官,首先就是公正公平,而不是直接扣人罪名。”

崔衍知让节南的话堵噎也非第一回,“好,我这回什么罪名也不先扣,你能否如实回答我所有问题。”

“不能。”节南能和王泮林一个帮,绝对同属一类,都不听话,“换作我问你,你能回答我所有问题么?没人会喜欢被当作犯人。”

崔衍知沉默了好一会儿,拾剑入鞘,走回石桌坐下,再开口竟缓和很多,“桑六娘,我并无恶意。”

节南微微笑道,“这大概是我认识你以来,听到得你最温和的语气了。其实我也知道你无恶意,不过就是名门公子伤及面子,心里落了阴影,怕同女子靠太近,再发生强求姻缘之类的事。”

崔衍知轻哼,“你自然能说得轻松,但也罢,过去便过去了。”让节南喊了那么多声姐夫,发现自己已经麻木,且不知不觉摆脱长久以来困扰他的阴影,“所以,我遇见你时,你在追查你爹的死因,还认为千眼蝎王只是凶手之一。而你爹为北燎四王子私买粮草武器,你当时烧掉了他们的通信,是怕桑家卷入更深的阴谋之中…”

节南承认,“也可以说是怕我自己受牵连,尽管对我爹帮人屯养私兵的真正目的毫不知情,但也要别人相信才行。只是看姐夫那样,我救了你,你还恨我全家,我就更不敢指望其他人了,所以只好烧了物证,免得落到唿儿纳手里。”

崔衍知有些尴尬,“说是救,我瞧你玩得不亦乐乎。”

节南不以为意,“本是霸王女,怎能装淑女,结果你没真成我姐夫,不就好了。”

“…结果好就好。”崔衍知一怔就回神,“那你可曾从其他信件中发现凶手的线索?”

节南的眼睛悄悄眯尖,“那些信不在我手上,也暂无其他线索。”

“在谁手里?”崔衍知问,却见节南挑眉不语,想起她的刁性子来,自知无法让她开口,转而问道,“你与孟元一起去了齐贺山?”

“身为兔帮帮主,哪有不带头的道理?还好去了,否则怎知孟元是卑鄙小人…”

后话都和王泮林之前的说辞接上,节南也不管沉思的崔衍知,睡觉去了。

第310引 家书家兄

第二天一早崔衍知就走了,节南她们都没见到。崔衍知给延昱林温留了信,大致就是说他公务在身,不得不先走,请他俩照顾着姑娘们,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让大家不用等他一道走。

萝江道崔衍知来去像阵风,比她王爷爹爹还忙。林温就笑说他们都是闲人,比不得崔五哥年纪轻轻就担了朝廷重责,大家能见到大忙人的面就该满足了。而崔衍知不在,延昱就像众仆的主爷,众客的老大,理所应当成了大家长,管起别业里里外外的事来。只有林温,还是不臊脸子的混在姑娘堆里,和节南萝江她们爬山,放风筝,摘果子,吃西瓜,高高兴兴玩了五六日。

这日,崔玉真终于能出屋子,萝江和潇潇菲菲她们都赶去看望,节南带了碧云正也要过去,仙荷进屋来,手里拿着一封信。

“七姑娘家书。”

节南一听,眼中闪冷芒。小柒把她送过来之后就去了泸州,虽然是打探孟元的下落,但姐妹俩联络,从不用通信这种留证的方法,一般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要么回来当面报信。所以,这封信从哪儿来的?

节南展信读了,让碧云到外面等她一会儿。

仙荷立觉异样,“姑娘。”

“年颜用小柒的名义送来的信,说二夫人的嫁妆铺子出了点麻烦,又不好惊动刚回乡的老爷夫人,希望我尽快回赵府,代为出面解决。”信很简单,寥寥数语。

仙荷已知节南出身来历,自然就知年颜的来历,“二夫人的嫁妆铺子不就是神弓门在都城布下的暗堂?既然出了麻烦,必指暗堂生变故,理应报与二夫人知道,却反而让六姑娘赶回去,是何道理?”

这回李羊能偷到巡营战船,仙荷功不可没,此时又一语中的,节南大感轻松,心道这个帮主也不尽是让帮脑利用的,还有不少好处。譬如,手下聪明,办事不愁。

节南应道,“的确没道理,因为即便桑浣不在,都安分堂的事也轮不到我解决,我和小柒在门里辈分不低,但地位很低,只是杂探而已。”

仙荷自知那是节南姐妹俩刻意而为,“六姑娘说过,神弓门主欲除你二人而后快,也许要动手了?”说到这儿自己心惊,“仙荷以为,此事要立刻知会公子。”

节南却摇头,“我以为还不会。金利挞芳若要动手,要么不惊动门人暗杀我和小柒,但想通过门规杀人,就需要拿捏我姐妹的一个大错处。然而由年颜来信让我回去,可我近来根本不曾接过任何任务,哪有错处可捏?”

仙荷并未像节南那般淡定,“恶人杀人还需理由么?”

节南想了想,“不需要,但需要契机,除非是蠢人,而恶人一般都不蠢。”

仙荷觉得有理,“姑娘打算怎么做?”

“今日宜出门,恰好玉真姑娘也好些了,等会儿探望过她,我们就辞行。”

本来说好出来七八日,哪知萝江她们玩起了兴,一连住下五六日,算下来已过半个月。再待下去,非但主人家会嫌烦,各千金家的爹娘估计以后也不肯放人出门了。况且,得知心上人死讯的崔玉真,玩得乐不思蜀的众姑娘,在节南这个知情人眼中,只觉安慰作用不大,刺激作用大,还是识趣些,还人清静得好。

于是说好了,仙荷和碧云就开始收拾行李,节南一人去崔玉真的居所,路上正巧碰上延昱和月娥,告知两人将要辞行的打算。

月娥就说想去和仙荷道别,节南和延昱皆允,三人行便成了两人行。

“我刚才也在想是不是该告辞了。玉真姑娘需要静养,而我们这些人吵闹过份,说来探病,其实只顾自己游山玩水。我瞧着再这么下去,大概会加重玉真姑娘的病情。只能看人开心,她却哪儿都去不了,岂不是更加抑郁?”延昱之所以人缘好,因他总能适时替人着想,可靠成稳,又知冷贴暖,是君子,更是大丈夫。

节南哈哈笑道,“我也如此作想,不过萝江郡主可不这么以为。她说玉真姑娘能出屋子,大伙儿就能陪她说话散心,再留个十来日,玉真姑娘全好了,大家一起回去。”

延昱也笑,“这个郡主哪里像嫁了人的,任性一如既往,看来刘郡马性子太好,拘不住她。”

“只要各家长辈点头,郡主她们想留就留吧,既然出来了,玩个尽兴再回家也好,毕竟难得一回。但我家长辈都不在,只有表姐一人顾家,就怕她辛苦之余还要担心我。我之前写了信,她亦没回。”节南心道不是刘睿性子好,是萝江厉害,家里说了算。

延昱沉默一会儿,“桑六姑娘莫怪我多嘴,这回和观鞠社的姑娘们同船,听说一些你的事。似乎你姑母对你管得颇严,又当你家仆一般差遣,而非惜你为亲?”

这本是节南亲手绘出的一幅寄人篱下图,但听延昱问起,却不知其意,谨答,“还好。”

延昱再度沉默片刻,在崔玉真居园外站定,“我认桑六姑娘当妹妹,可好?”

节南愕然,抬眼望去,见这人嘴角含笑,双目却很认真。

节南脱口问,“我看起来这么可怜?”

难道这就是看同一幅画,却各有各的感触?

延昱大方与节南对视,“我家中无兄弟姐妹,但与你相处,就觉得我自己是个要照顾妹妹的兄长,很见不得你可怜。我也奇怪自己为何如此,想来大约你我上辈子是亲兄妹…”

节南忍不住噗笑,心中不暖是不可能的,“叫你一声大哥有何不可,认兄妹却罢了。我近来刚认一干娘,突然多出一大家子亲戚,正为此头疼。”

延昱问得仔细,“认了哪家夫人干娘?可足以护你?”

这事迟早藏不住,节南坦言,“江陵纪家王氏,也是——”

“王家女。芷夫人。”延昱神情但松,“好极,能得王家庇护,谁能欺你无亲。而我这个大哥不日将搬至赵府旁,六娘若受委屈,只管找大哥诉苦。”

命不久矣,所以天上不停掉馅饼,让她撑死先?!

第311引 一家推罪

虽然让馅饼砸得有点晕,看到花园里病殃殃的崔玉真一见自己就眼睛红,节南立刻醍醐灌顶,心想这姑娘肯定要找她麻烦了。

果然,崔玉真对萝江她们说道,“今日天气好,各位妹妹不用陪我干坐着,不是说要到山里看狐狸去么?桑六娘会陪我说话,你们快去吧。”又对一旁玩掷筒的林温嘱咐,“还请温二爷多照看着些姑娘们。”

林温应得干脆,笑着起身,“姑娘们哪里是来探病,这么哌噪,玉真姑娘的耳朵也要病了,走走,咱们还是去找狐狸吵去。”

萝江也站了起来,若有所思的样子,却又豁然开朗,左右拉一个姑娘,领头就走。经过节南身边时,对她眨眨眼努努嘴,大有猜到些什么的通透。

节南撇笑,淡淡点头,侧目送人出了园子,才走到崔玉真身旁坐下。风和日丽,崔玉真半躺在竹榻,腿上盖着薄锦,脸仍白得没有血色,给节南秋风萧索之意。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坐着,静看园中一角瓜地,还有藤上串串葡萄,就仿佛崔玉真走到哪里,都在崔相夫人的羽翼之下。

“六娘,请你说实话,孟元真不在了么?”崔玉真却不懂节南沉默是希望她沉默,她沉默不了,心如刀绞,身处地狱。

节南没有马上回答。

“五哥说你亲眼所见,所以你才对我说他来不了了,是与不是?”崔玉真连问。

节南心想,怎能指望崔衍知保守秘密,一个是亲妹子,一个是假姨子。

“你与他真是到齐贺山取泉水,偶遇从香洲逃来的匠人们,与他们起了冲突,不小心从悬崖跌落?”崔玉真的面色急红,更显三分病入膏肓。

节南暗道冤枉崔衍知,这人没把兔帮说出来,却重拾被他拆穿的她的谎言,将事情大大简略化了。

“是。”这样她也好回应。

只不过两个字,崔玉真一下子恨竖黛眉,目光在节南脸上打转,生怕其中有阴谋算计,“你亲眼所见?”

“是。”节南神情平宁。

崔玉真吸进一口长气,屏住了,死死咬住唇,在节南几乎要提醒她唿气的时候,从唇缝里吐出了气,接着几次急促唿吸,眼中又挣出泪来。

女人是水做的,就算面容枯藁,皮肤干裂,三魂七魄都抽没了,还能流泪。

崔玉真问,“悬崖多高?”

“百丈不…”节南没说完。

崔玉真打断,连珠炮似得,说得又快又忿,“下面是水,掉下去未必会没命,为何你说他死了?他落崖,为何你眼睁睁瞧着,却不救人?还是你被我爹娘买通,故意引他上山去,趁机害死了他?”

节南嗤笑一声。

崔玉真睁着一双红眼珠子,“我说中了?你们都恨不得他死!桑六娘,你当初救我,陪我读书,却也和其他人没什么两样,都只想讨好我爹娘,其实就是为自己打算!”

嗤笑变冷笑,节南起身,抱臂,退后,神情嘲弄,“是啊,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玉真姑娘是明珠佳人,我桑节南是野生丫头,我俩站一块儿,什么都不用做,我就沾你的光了。玉真姑娘能看明白我,却看不明白同样野生的孟元,就因为孟元是男的,不会为他自己打算,只会为你神魂颠倒,倾其所有?”

节南哈哈笑出,“罢了,玉真姑娘非要我给你一个希望,我何必吝啬?悬崖下面是江水,那么高跳下去,只要不撞上暗礁,又会泅水,就可能大难不死。不过,我可不承担杀人的控诉,孟元不是我害死的,不是让人逼落悬崖的,也不是他自己跳的,而是他想活命,踩着一位老匠人往上爬,结果那位老人家恨他背叛同伴,割断了绳子,和他同归于尽的。”

崔玉真又没法唿吸了,不小心反呛,一阵勐烈咳嗽。

原本去耳房检查药材的延昱正好出来,大步赶到,为崔玉真倒了杯水,又轻拍她的背,同时看向节南,以眼神询问怎么回事。

节南耸耸肩,“玉真姑娘病煳涂了,我跟她辞行,她就不依,怪我只为自己着想。”

她是该离开了,真心不想再帮崔玉真遮遮掩掩,既然爱得死去活来,到了生死相随的地步,还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大声喊出来就是,装什么风寒!

延昱对崔玉真道,“玉真妹妹,六娘家中”

啊啊啊

崔玉真用尽全身力气大叫几声,惊得延昱缩回手,尴尬得不知该不该退避,她又忽然双手拍起竹榻,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眼泪鼻涕一概不擦。

节南真是看不下去好好一大美人哭得丑态百出,而且还让这位大小姐莫名数落一顿,火大起来甩袖就走。

“桑六娘你别走!”

节南听到崔玉真喊自己,却也不回头。

“你陪我去齐贺山!求你!只要带我到孟元掉落的悬崖那里,只要让我亲眼看一看那个地方,无论他是生是死,是好是坏,从此我都不会再提起这个人!求你!除了你,没人会帮我了!”

撕心裂肺的哀求声,神仙动容,节南更不是铁石心肠。她气也是真气,但崔玉真这时理智无存,说得多是不过脑子的疯话,她要较真,那她也不正常了。

节南转身,瞧见延昱眉头紧皱,忽而了悟又震惊的表情,已经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这姑娘何苦闹腾,以至于知道崔玉真爱惨孟元的外人,又多一个。

午后,节南告别萝江郡主等人,带着仙荷和碧云,由崔家几名护院随同,到渡口坐上了前往镇江大港的客船。

仙荷见节南沉默寡言,难免忧心,“姑娘怎么了?”

节南叹,“有件事我不知道做得对不对,也许真会害死人。”

她最终还是将孟元的掉落点告诉了崔玉真,这会儿想来却感觉自己上了崔玉真的当,很可能崔玉真打算去那儿寻死。

罪恶感?

不,她桑节南可没有。

只讨厌将要惹来一身腥的感觉,还有一身腥之后,清理起来好不麻烦。

第312引 百万年俸

赵府,雅静如常,灯笼还白,丧字已下。

节南一下车,就见赵雪兰等在门庭,一身鹅黄素裙,云髻轻绾,橙夕橙晚一个拎大串钥匙,一个捧一盘簿子牌子,众仆恭谨立两侧等示下,俨然主母之势已立。

赵雪兰碎步过来,挽了节南的肘弯,无主母架子,“你可舍得回来了?”

节南轻气叹谓,“终于回家了,累死我了。”

这个屋檐虽小,也非尽善尽美,她却对之日久生情。除却桑浣不论,赵琦姑丈真是老好人,而赵雪兰又成了明白人,所以越住越滋润。

赵雪兰本想多怪几句,见节南如此感叹,又觉她面色的确不好,转为关心,“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这才出去多久,脸色怎地焦?还好我一早就让厨娘炖了燕窝——”回头嘱咐碧云一声,又让橙夕橙晚给众仆牌子,才和节南往后庭走,“前几日收到你的信,我正焦头烂额,等我好不容易抽出空要回信,又接到你要回来的消息了。”

四周只有仙荷,节南放心笑道,“我可就指望你了,姑姑几曾给我吃过燕窝啊。”

赵雪兰撇撇嘴,“拿出对我的一半厉害,你姑姑也能好吃好喝伺候着你。”

节南不好说这姑姑不吃她的厉害,笑笑不语。

赵雪兰自然也没当真,说笑过后神情转凝,“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是不知道——”忽见节南要笑不笑盯着自己,“干嘛?”

“觉得你和萝江郡主当真能成闺蜜,都是当了媳妇就突然钻不过钱眼子了,开口家用,闭口账本,哼一声都是钱粮。”笑死了。

赵雪兰一笑却叹,“我是说真的。从前总抱怨我爹偏心二房,以为好东西都搬给桑姨和弟弟妹妹了,但等到自己成了掌钱的那个,才现家里正常开支的名目竟这么多,哪有闲钱买好东西。我再理了理母亲在世时的旧账,方知爹并未亏待我和娘,物用上尽足我们,还为母亲的病耗去他大半官俸,多亏桑姨拿出私房贴补,勉为其难撑平公账。”

节南早在看到赵府这块地皮时,就知桑浣擅长经营,否则单凭寒门出身的姑丈那点六品官的俸禄,怎么置得起平芜坊里的宅子。

“所以你为家里没钱买米下锅愁得焦头烂额?”桑浣的私房钱,当然不会让赵雪兰管着。

“虽然这会儿还没到那步田地,等下月还清药铺的欠账,就不好说了。”赵雪兰苦笑,“我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眼巴巴数日子等我爹俸禄,日日关心米市,怕米价掉了,换不到好价钱…”

南颂官员俸禄算得优厚,以贯钱和米粮的几种结合形式下,不过优厚这个东西也是相对的。寒门对比高门,同为官宦,开销都不低,但寒门没有高门一代代积累起来的财底。六品的俸禄比一品的俸禄,那也是天地只差,比如崔五郎他爹,王九他爹,百万文年禄,节南不由出一声感叹,“姑丈要是混上四品三品,那咱能跟崔左王右家的姑娘们拼拼财力了。”觉自己怎么又歪到王九身上去了,好像很眼红他家有钱似的,呸!

赵雪兰扑哧真乐,“原来你比我还会做梦。”

节南顿时“奋”,“不做梦,咱脚踏实地,燕窝倒了,我不吃,让你这小气鬼省钱。”

赵雪兰扶住墙,笑得迈不开步子,“我也是欠的,怎么就还惦记你这张不说好话的坏嘴呢?”

节南哈哈笑,“还不是你不会当家,穷要有穷样子,一出来燕窝一盅,再哭穷却是晚了。”

“跟你实话说了,燕窝不是咱家里的,是纪老爷几日前送来的。除了燕窝,还有好些名贵补品,虽说贴面上是送给赵府的,信中却道与你投缘,特别喜爱你这个小辈,好似怕我私吞了。”赵雪兰心性仍高,但本质良善,如今学会了怎样运用智慧,就变得十分出色。

节南看到赵雪兰,难免想到崔玉真,却不以为崔玉真会像赵雪兰那样变化。说到底,赵雪兰的清高是被她娘亲和大舅那家子养出来的,为了嫁高作出来的姿态,而如今显露出来的皆是本真。崔玉真则出生即为明珠,无需压抑本性,对人展现的一切都是自我。

“相公起初不知,问我如何认得江陵富,我才知很引人误会。而且前些日子我到绸缎庄,碰到几位夫人聊天,正说到江陵纪家的二爷风流,小妾娶进一位位。我后来赶紧打听了一下,虽然这位纪老爷和那位纪二爷不是同一人,但肯定是一家子,你也不怕——”

“莫怕莫怕,纪老爷对我没别的意思。”节南不能说只有认亲的意思,转开话题,“你一个新媳妇,该说的不是这些,而是新姑爷的事。”

赵雪兰微郝,“他的事有何好说。每日一早就去衙门,差事忙起来晚上都未必见得到人,不过因小叔住进家里,常同我说些小叔的事,家里那摊子账他得空的时候会帮我看看,出些主意,反正就是家里长短的,没新鲜。对了,玉真姑娘身体如何了?”

不炫耀夫君好,就表示夫君真好,节南心笑,却对最后那句轻描淡写,“还要养些时日。”

赵雪兰从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中察觉绵长深意,回眼瞧瞧仙荷。

仙荷自觉,快步走进青杏居,留两人说话。

“玉真姑娘和孟…该怎么办?”赵雪兰是才女,崔玉真也是才女,才女自有相惜之情。

节南不是才女,还受了一肚子气,所以淡漠,“你的信我交给玉真姑娘了,不过除了以泪洗面,她好像也不能怎么办。孟元…”还是决定少八卦,“…不能为官,前途也没了,崔家无论如何不会同意女儿嫁一平民百姓,大概就这么耗着,不让两人见面,感情慢慢淡了,脑袋也慢慢凉,希望女儿自己能想明白。”

也许,过个几日,谁都不用想了,人家到天上做夫妻。

第313引 大吉大凶

“要能想明白,也不会一直不嫁,挂念这么些年。”赵雪兰看得清崔玉真的心,“其实玉真姑娘要能明白不求而得就好了,天意难违,再烦恼也徒劳——”

忽见年颜站在不远处,两眼阴沉盯着节南的难看样子,让赵雪兰有些心惊,蹙眉低道,“也不知桑姨哪儿找来这般丑容的车夫,要不要趁桑姨不在打了他走?玉真姑娘如今这样,将来未必还需要伴读,我本就想着应该将崔府的马车还回去。”

节南也瞧见年颜了,撇一抹冷笑,“马车好还,马车夫不好打。姑姑这会儿鞭长莫及,而你掌家一个月不满,就马上打她找来的人,这是挑得她自觉晚年不保,所以不得不拼个你死我活?”

赵雪兰沉吟道,“是我心急了。”

节南道,“不用心急,一个车夫而已,顶多把车赶沟里去。”

赵雪兰笑笑,可一瞧见年颜的脸又笑不出来,让节南晚上过去她院里用膳,蹙紧眉心走了。

节南觉得应该把从大门到青杏居这条路专门取一个名,赵府的家务事一路说下来正好,也不用带进青杏居继续烦。她看着赵雪兰的背影在廊角折过去,听着年颜几乎无声的脚步,回眼淡凝。

年颜长脸如马,薄唇苛线,眼白多眼黑少,吐气森森,手中持一块铁令牌,“奉门主令,桑长老效命多年,特许功成身退,从此可以安心相夫教子——”

节南忍俊不止,“到功成身退就好,相夫教子这句太啰嗦,师叔从门中隐退之后是相夫教子还是干别的,门主管得着嘛。”

年颜抬抬眼皮,眼珠子顿然全白,接着传达命令,“信局等四间铺面由门里收回,另增海烟巷一处暗堂,皆交与新堂主打理,三城门下听其调派,不得有误。”

节南表面不在意,心里挺惊诧。她好不容易掌握了赵府的主动,已经能牵制桑浣的后方,这时金利挞芳撤掉了桑浣,换上新堂主?难道掐准她混得如鱼得水,桑浣拿捏不住,所以派来厉害亲信?还是,终于要对她和小柒动手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