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颜还没说完,“堂主明晚海烟巷设宴款待四大掌柜和手下人,师叔这边由你我代为出席。”

节南哟一声,“那我回来得真及时,差一点就只能由你独自代劳。堂主由谁替任?师叔知道后可说了什么?”

年颜脸颊拱起,睨住自己的鞋尖,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表情极其诡异,竟不言不语走了。

节南回到自己屋里,将明晚海烟巷之约说与仙荷听。

“只怕我之前的担心不错,换堂主设新暗堂,明晚专为六姑娘摆下鸿门宴——”仙荷一脸正色,“六姑娘有何打算?若无把握,我觉得还是——”

“通知九公子?”节南摇头笑,“你可是右拔脑,怎能依赖帮脑。”

仙荷不以为然,“赫儿自比不如九公子,只能想出拔脑这等口头便宜。九公子对仙荷先有救命之恩,后又指点迷津,仙荷十分钦佩公子的智慧。对仙荷而言,六姑娘和九公子都是自己人,神弓门却是敌人,所以兔帮应该一致对敌,仅此而已。”

碧云在外报说燕窝端来了。节南道声进来。结果来得是穿着粗使丫头裙子的赫连骅。他放下桃木盘,送上碗盅,摆上瓷勺,动作乖巧恭顺,却不刻意摆娇柔,整一个穿女装的男子。

节南挑剔,“赫连骅,你要是不想扮女子了,就穿男装。要是想继续装青杏居的丫头,穿上女装就得扮像了姑娘。这么男女不分的,看得我别扭。”

赫连骅不管,“这儿又没别人瞧见,有何要紧?老是装女腔女调,今后改不过来怎么办?我可是顶天立地大丈夫!”

仙荷忽道有了,对节南耳语几句。

节南慢慢点了两下头,笑得好亲善,对赫连骅招招藏尖的手爪,“赫儿来,帮主我给你一件好差事做。”

赫连骅一脸怀疑,“什么好差事?”

节南过去悄悄说。

赫连骅大叫,“这算好差事?”

“不用女扮男装的差事,对你不都是好差事么?”女子漂亮不愁,男子漂亮愁死,赫连骅男生女相,大概倍受异样目光看待,节南看他这会儿的反应就猜得到,“这差事办完,我保证再不用你男扮女装,从此以后大大方方当你的大丈夫,如何?”

赫连骅摩挲摩挲下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当然。”节南张开五指,“击掌为誓。”

赫连骅一拍而过,随后往外走,“我这就去安排,你们等我消息。”

傍晚,有一个小姑娘在青杏居外卖花,仙荷买了几支莲回来,一边插水瓶,一边说海烟巷良姐姐病重,有心找人接班海烟巷,下面几个男姐互别苗头,正争良姐姐的位子,所以约定明晚海烟河道比花船,谁的船接到客人的花最多,就是新一任大姐。

节南哦了一声,“仙荷,看来你我皆太谨慎,神弓门新堂主不是为我摆宴,而是为了看花船会才设在明晚。明晚是黄道吉日吧?”

“六月十五。”仙荷道。

“六月十五?”节南想起明日原本该赴长白帮帮主之约,立生死状比武的,如今却不知长白帮是何情形,“不用跟长白打架,却要跟神弓门吃饭,怎么都逃不出六月十五,所以不是吉日,而是大凶。”

仙荷不爱听,“姑娘别说不吉利的话。”

节南撇笑,“仙荷你不懂,小时候我爹就找人帮我算过了,我命格又硬又煞,别人的吉日,肯定不是我的吉日,别人的大凶,就肯定是我的大吉。明晚本要找长白晦气,看来却是海烟巷要倒霉。你看,良姐姐病重,表明那里凶煞,正好旺我命格。”

从节南半开玩笑的话里稍稍得了些安慰,仙荷也开起玩笑,“好,好,我的好姑娘,你说长道短,不就想自己看着办,不让九公子插手嘛。我答应,只要姑娘子夜前回府,就不找公子。”

“有何不可。”节南眨眼。

一夜无话,二夜催。

第314引 海烟之花

小舟袅袅,船头的客人站得悠稳,船尾的船夫摇得悠撸,两旁霓灯孤寂映河巷,窄窄折折的各家门前清冷,然而夹杂在水流声中的乐声歌声笑声,对节南而言,清晰可闻。

海烟巷,龙阳之癖的男子们寻欢作乐的地方,虽然颂法明令禁止,却有的是强权名贵撑腰,就在天子眼皮底下辟出来的,圈养形形色色却一律俊美的男子,皮肉生意比洛水园红火得多。

海烟巷纵横井字巷,自护城河引水,巷巷靠河,当红男姐们的宅后必通河道,方便金主们秘密进出。海烟巷看似各家各宅独立,平时也各做各的买卖,却有严格行规。入住海烟巷,首先定是要从业的男子,根据品貌分三六九等,本身有些资财的,可选上等宅。这种宅子不但占了地利,而且可直接在良姐姐那里挂牌,从此不愁客源。最末等是年老色衰的男子或无根无底的少年,住得差,也拿不到财大气粗的客人,生活在海烟巷边缘地带,有良姐姐的许可,却无良姐姐庇护,受一层层剥削,却又别无谋生手段,饱一顿饥一顿,但总能容身。

良姐姐之下有七八名红姐儿,各自有人拥戴,平时谁看谁也不顺眼,一边恪守自己的地界,一边拉客抢客,平日里要是遇上,比富比美,吆喝对骂,和美人争花魁一模一样的心态,而且攀比更烈,动辄上手,转眼满街就能群架,到底还是有男儿的血气方刚。

倒不是良姐姐压不住,而是他根本不想压,乐见底下人互相倾轧,他自己坐稳大姐大的位子。

良姐姐,不是一个名字,是海烟巷大姐的称谓,一代代传至今,第九代。

要说这位九代良姐姐,出生在海烟巷边缘地带,十七岁上位,今年二十九,十二年荣宠不衰,为他甘奉全部家财的客人不知凡几。乌明就是其中一位。

良姐姐的住所,处于海烟巷正中,是一座四层的十六角楼,叫做海月楼。海月楼是这片隐晦地带上最出挑的建筑,据说从顶层良姐姐的寝屋可望皇宫城楼,但似乎无人担心皇帝会发现他眼皮底下大搞男风,反而入幕之宾以此胜景作艳词艳曲,得意炫耀。海月楼一二楼喝花酒看杂艺,三楼度良宵,除了迎客的都是漂亮男子,和普通花楼别无二致,标准销金窟。

海月楼左右两旁华宅美屋,是良姐姐最宠的亲信姐儿住处,有他们自己的戏园曲台吸引豪客,却乖乖接受良姐姐居高临下的监视。

“…就跟狗等着主人扔骨头一样。”节南立在船头,听船夫说完一大堆海烟巷里的事,得出这么个结论。

船夫干笑。海烟巷除了靠脸蛋吃饭的漂亮男人,还有像他这样凭力气吃饭的普通男人。除了男人,还有女人,小孩,老人。所以,他也活在海月楼的规矩里,靠着良姐姐赏口饭吃,只不过客人给了银子打听,就避重就轻说上一些人人知道的事,但附和客人的调侃,他却万万不敢。

从来把年颜当石头,节南侧眼瞧瞧船夫露怯的神色,挑眉笑问,“良姐姐病得不轻,其他姐儿却要办花船会,不会以下犯上么?”

船夫叹口气答道,“听说是良姐姐提议的,要定十代了。”

节南又问,“看你挺喜欢这位良姐姐的?”

“九姐儿穷苦出身,她任良姐姐之后颇为照顾我们这些苦人,而边缘破屋里的少年们较从前少得多了。良姐姐能接收就一定接收,也让他手下红姐儿收了不少失沽的孩子。他还很照顾老人们,自己掏腰包请大夫每月给大家义诊。”船夫又叹口气,“只是今晚花船上的皆是外来,今后海烟巷是否还能想着咱们穷苦人,实在难讲。”

节南觉得奇怪,“良姐姐十二年里既然收留不少少年,难道没有培养接班人,甚至本地无一人上花船?”

船夫摇头,“起初大家也奇怪,后来得知今晚花船万两租一只,除了九姐儿手下那几人,谁能负担得起。不过只要有豪客肯资助,花船会之前都来得及报名,九姐儿收养的孩子中,有一人极为出色,若二位客人愿意想助…”

万两租一晚花船?相比好奇九姐儿为何不大力资助同乡,节南发现自己更好奇这花船生意是谁家开的。一晚上就赚三四万两,和无本买卖差不多,只要一年开一回工啊。

“我们不是豪客。”年颜阴森的语气,加上阴森的长相,立刻吓得船夫不敢再拉客。

节南不以为意,“良姐姐得了什么病?”

船夫看看年颜,咽一口唾沫,小心翼翼答道,“不知,只知五月起九姐儿就不见客了,有一回我撑船经过海月楼,正好瞧见他打开窗,瘦了一大圈,脸色白里透青,一看就是重病,可怜…”

年颜瞥节南一眼。

节南的视线与之对了个恰巧,“看我干嘛?病人都会瘦,病入膏肓都会白青。”不一定中毒,更不一定是赤朱?“对了,我们要去哪里?”

小舟打弯,前方忽然灯火辉煌,十六角六十四盏大灯,还有从里头透出的各种霓色,照映得犹如白昼。

“真是多问了,除了海月楼,还会是哪里。”节南眼中兴趣浓浓。

船夫道,“今晚花船会就在海月楼报名,从海月楼右边的傍海居门前出发,绕海烟巷一圈后,以海月楼客人们手里的花为终了,然后就是点花数,花数最多的那位就会接任九姐儿,成为第十代良姐姐。”

“要是九姐儿病好了呢?”节南感觉这事有些仓促,“五月才病,不过一个多月,即便得了风寒还未必痊愈。”

“九姐儿要是好了,自然十代就得等着。”船尖碰桩子,船夫停橹,说声到了。

年颜一个箭步窜上岸,走出好一段路,回头看到节南还在等船夫扶她上岸,不由眯缝了眼好笑。

节南冲年颜白眼,“有什么可笑?我又不是丑怪跳蚤,也不想让鞋子浸了水,等会儿席面上坐不住。”

第315引 死性不改

年颜敛起笑,惨色的唇抿直,白眼珠子跟死鱼没两样,“桑节南,你跟我逞强毫无用处,有本事跟上面的人耍嘴皮子去,别装废物。”

节南遑论不让,“承蒙看得起,我今日争取耍一耍,看看新堂主能否给我换个不是废物干的活儿,好比清理门户不对打扫门面。”

海月楼前两个花枝招展的男姐儿过来,看到节南一身素布杏裙,热情就少了一半,再冲着年颜高大的背影去,结果年颜一转过来,吓走另一半的欢喜,僵笑好似脸抽。

年颜已经习惯,冷冷递上一张帖子,“我们要去二楼。”

姐儿接过瞧了,僵笑就软乎了许多,开始对节南打量个不停,敷粉扑红的脸上出现媚样,甚至一只手勾了过来,“原来是包场的贵客,就说这位小姐姐与寻常姑娘不同,一看便是有大见识的,奴儿樱哥,小姐姐若相中奴儿,可跟妈妈讨我伺候。”

节南微微一让,樱哥的手就捞了个空。樱哥讪笑,但也识趣,走在前头带两人上楼,再不乱抛媚眼。

一级级台阶往上踩,节南禁不住嘲笑年颜,“年师兄怎么连这种地方都遭人不待”见字未出口,二楼的景象令她沉沉敛眸。

坐北朝南一张桌,桌后坐一女子,漂亮也是漂亮,却不是明艳芳艳惊艳,就是娇美,滴得出水,而且仿佛不经意将她最美最真的那面展现人前,其实却是算计好的撩拨。正如此时此刻,此女赤双足,袖子卷起露一段洁白藕臂,一手握酒杯,嘟唇贴杯沿,两只大眼水汪汪,眼神妩媚。既天真纯美,又解万般风情,各种恰到好处,德才兼备,美貌与智慧并存,还适时诱发男子的保护欲。此女自认花中王,衣裙上多有牡丹,喜欢摆排场,出门至少带六名女门人,以衬托她这轮月亮。

一身牡丹的金利沉香。

节南哼笑,“我说你从昨日开始就皮笑肉不笑,笑也不像笑,跟缝上了嘴似的,怎么都不说谁是新堂主,却原来你的心肝尖来了。”

金利沉香嫁唿儿纳两年,神弓门两大护法之一,新近还有了身孕,却居然跑到这儿来接替桑浣?如果来的是金利泰和,她大概还不会这么惊讶,但是金利沉香?

节南只觉金利挞芳这步棋完全在意料之外,别说看不出对方的目的,连对方的下一步是什么都算不出来。

年颜捉了节南的胳膊就走到中央,让节南挣脱也不在意,俯首抱拳,“年颜见过香堂主。”

“师姐你可来了!”沉香笑如黄莺出谷,起身绕过长桌,赤足踩过崭新的毡毯,一根连理枝的细金链子从脚趾缠上足踝,一对比翼鸟的小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节南知道这妮子的手腕,就用这些小东西吸引人看那对双足。金利沉香在打扮上耗费的脑子比诸葛亮耗费在三国上的心血还多,小柒也曾开过玩笑,说沉香嫁唿儿纳之后大概每晚都会精心画过眉才睡觉,不然唿儿纳哪日醒得早,瞧见一张没眉毛的脸,可能吓死,沉香就成雌螳螂了。

节南扫过沉香平坦的小腹,谨慎退开一步,以免众目睽睽之下,有人突然赖她害滑胎。

沉香作为女人,心思其实比节南细腻,一边挽住她往主桌走,一边凑她耳旁低语,“这胎我没要,用来陷害唿儿纳正妻了,等我回去就能坐上将军夫人的位置。”

节南听沉香好不得意,也无话可说。

两人坐定,节南占一半主桌,又靠窗边,稍稍往外伸脖子,就能看到楼外的河道,自觉这位子挺不错,但环顾左右两列桌席,发现众人看她的目光可不善意。

沉香也瞧得出来,或者说是她故意营造出来的不善意,却对众人道,“大家可能不识得桑师姐,所以才奇怪她怎能坐我身边。不瞒你们,桑师姐本是柒大长老首座弟子,柒长老要当了门主,桑师姐这会儿就不止坐半张桌子了。”

有人在席间耻笑道,“柒长老早化了骨灰,在这儿坐着的多数人已不知有这么一位长老。且他敢挑衅门主,死得其所,他的弟子也该有丧家犬的觉悟。”

又有人夸赞,“香堂主不愧是门主千金,宽容大量,对方即便是丧家犬,香堂主仍念旧情。听说柒长老私心极重,香堂主在器胄司学习时提造不少新式兵器,功劳却都归给了柒长老的首座弟子。”

多数不知柒珍的人,不善意的眼神转变为厌恶。

沉香今晚的策略显然打算抬高节南,由众人打压,正好抬高自己,“你们不要这样,无论柒长老如何,作为弟子,除了听从师父之命,别无选择,错不在桑师姐。如今桑师姐在门中默默做事,事无大小,功无高低,都是忠于门里,还请大家不要再笑话她。我知道,你们背地称她废物,今后若让我听见,别怪我以门规处罚。”

好些人一听废物就嘻笑。

节南留意到信局那桌只是附和,因为让小柒打得断骨的不少人都在,不敢嘲笑“废物”。

“好了,不管怎么说,桑师姐是姑娘家,给我作伴,大家就别计较了。而今日虽说是喝酒寻开心,但也是请大家多多关照。我年纪轻,对这里又不熟悉,日后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先借这顿酒当作赔罪了。”玉手捧酒杯,仰头饮尽,沉香再叫来歌舞,上更多酒菜。

约摸过了三刻,忽听外面铜锣响,还有人一声大喝“花船会马上开始!”

节南正往下望,突然耳朵里钻进沉香一句话,令她勐回头,这回连假笑都懒得挂。

“你刚刚说什么?”

沉香挪到窗边,声音娇美清甜,“我说,今晚你要和拿花最多的姐儿睡觉,银子我付。”

节南忍了半晚上不说话,看沉香玩着不入流的心计,还觉这人越活越回去了,居然用众口铄金的破招。时至今日,她要是在乎其他人怎么看待自己,早改名换姓。

但沉香这句话出来,节南才知什么叫死性不改。

第316引 沉香说亲

从海月楼跑出十来名少年,提着红灯,挨家挨户拍门板,随后门里就有人走出来,挂门灯,再点河道旁的竖灯。皆是一色红灯,星火点点,很快蔓延开去,在上空汇聚,又笼罩下来,灯光蒙蒙,波光粼粼,似海上生烟波。

再来,有船的坐船,没船的就在河灯下铺席,主人们妖娆多姿争头脸,客人们戴着面具享**,美酒金樽,美人琵琶,方才还冷清的巷子,一眨眼就成了上元灯节的集市,处处喧哗,又处处神秘。

这才是海烟巷,如同海市蜃楼般的艳丽,在阳光里支离破碎,在夜幕下凝辉放光,过客匆匆不留名,无数新人替旧人,花季转瞬即灭。

金利沉香说,她桑节南今晚必须和拿花最多的姐儿睡觉。必须,就是没得商量,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头一把,而且确实是这个不要脸女人的做事风格。

“干嘛这么凶得看着人家?”沉香作嗲的本事天下第一,眼睛故意睁圆,将天真和魅惑完美调和,神情施恩不求报,“柒叔在时,喜欢师姐的男子排长队,巴巴求着师姐青睐,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我要是不帮师姐想着,还有谁能想着?”

节南怒极生乐,笑勾嘴角两头。

沉香是极致女人,这种女人一般嗦,又道,“你可别以为我又使坏。撇开今夜选良姐姐的意图,花船会一年一度,就跟皇帝钦点状元一样,接花最多的那位必是大家公认的第一美男,不仅长相好,还具万人迷的魅力,不然怎能让人看上几眼就甘心奉花。来海烟巷的客人,都是看尽天下绝色,对美女已乏味。而能让男子动心的男子,对我们女子而言意味着什么,不用我说,姐姐也肯定明白。”

节南终于打破沉默,语气万分诚挚,“不,沉香师妹还是说出来得好,你的想法一向独到,我们这等平常人不能领会。而我怎么看,让男子动心的男子就是娘娘腔而已。”

沉香咬唇娇笑,“怎么会呢?男子喜欢的男子乃人中龙凤,貌美谪仙,十全十美…”

节南听了一堆无谓的赞美辞,早知此女胸大无墨,说话十句,九句半不点题,还自以为聪慧无比,毫无自觉是沾了自家老娘的光。但让她光火的是,这么个肤浅的女人,偏偏就能骗倒一大片男人,唿儿纳当年神魂颠倒不说,年颜至今还死心塌地。所以,既然男人看女人的眼光都不怎么样,男人看男人还能好到天上去?

“沉香师妹若只是好意替我想着,我能心领么?”无论如何,也不能马上出蜻螭抹了沉香的脖子,先礼后兵嘛。

“不能。”但凡心气高的,说不都强悍,沉香也一样,不再作死嗲笑,面容发恶,“师姐这是杂活干多变笨了?实话说了吧,这是我派给你的差事,无需你感激,也不由你说不。谁让小师叔丢了洛水园,如今我接手就只能另想办法。”

沉香抬抬下巴,傲慢看着那些在河畔吃喝玩乐的男子,“面具下到底有多少报得出名的官员,手中掌握着多少南颂朝堂的消息,可别说你不知道。”

知道,但这些人这些消息跟她有鸟关系啊。节南眯眼笑,眼角余光瞥着东倒西歪四大铺子里的家伙们,心想他们醉得差不多了吧。

“良姐姐是海烟巷头姐儿,掌握他,就如同拿捏了那些官员的把柄,我们还有什么事做不成的。浣师叔每回给我娘的信里都说这不好弄那不好做,又说都城南迁,从前打点好的人脉已经不可用,要重新打点起来,听着就让人操心。可如今我到这儿一看,原来是师叔仗着山高皇帝远,偷懒呢吧。”

沉香和桑浣,二选一,节南选后者,“师叔做事求稳妥。”

“我大今兵强马壮,眼看就到南下好时候,这会儿最重要的是快。”沉香娇归娇,决断不含煳,“其实呢,本来小柒最适合担当这个任务…”

声音忽然一顿,原来两名美少年上来斟酒。

“咦,刚才那两名俊姐儿呢?”沉香这才发现侍酒换了人。

“花船会要开始了,他俩都要跟船,妈妈才叫我们过来伺候。”一只白玉杯子送到节南手边,少年垂头,似不敢冒犯。

“等花船会结束,让妈妈送豹眸那位到我房里。”沉香吩咐完,挥手让少年们下去,张口想要继续方才的话题。

节南神色如常,“沉香师妹深研兵法,门人皆知你谋略过人,最擅长操控人心。自古常用三十六计定干坤,你一计美人就能变化无穷,一片通杀。所谓天纵奇才,绝色无双,就是指沉香师妹你了。不过,师妹得天独厚又精于此道,我却笨拙得很,而海烟巷的男子不同普通男子,身为绝色,偏爱男子,对女子自然万分挑剔,怎么看都只有沉香师妹自己更胜任。要不然,沉香师妹直接当十代良姐姐,打破常规,将天下美男子归于囊内,何等风光!”

换句话说,除了美色,能不能换个新鲜点儿的?

“师姐真是,我要是还没嫁人,怎好意思让师姐打头阵?何况良姐姐名声响亮,可能会传到唿儿纳耳里去。要知道,已婚妇人可以找乐子,但绝不能让夫君没面子。至于师姐说到我当良姐姐,法子还不错,就是花工夫,只怕盛亲王等不及要看成果。”沉香听不出嘲讽。

基本上,她是个很自得其乐的女子,优越感十足,节南那番明褒实贬的话,她只会很受用,因为觉得自己就是天纵奇才绝色无双。

柒小柒名言:天有多高,金利沉香的脸皮就有多厚,自己还不知觉。

所以,节南必须直接,很直接,“睡一觉就能有成果了?”

“这要看师姐的本事。因我一再退而求其次,最后不得已才选了师姐,但我对你还是有些信心的。实在不行,师姐都以身相许了,我总不能责怪你办事不力。师姐还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一定让良姐姐娶你为妻。”

节南哈笑,“哟,金利沉香,你直说整我就是。”

沉香袖子掩嘴,终现原形,“哦,桑节南,我就是要整你,不整死你,就让你像柒小柒,人不人鬼不鬼。”

第317引 美人无用

金利沉香自从懂事起,就立志成为国母,天下女人之首,还能号令男人。然而她这个志向,在桑节南出现后,遭到了很大的打击。原来应该收她为徒的柒长老,对桑节南倾囊相授。原本将她捧护着的门人,对桑节南服服帖帖。桑节南聪明,桑节南根骨佳,桑节南够义气,桑节南最出色,连瞧不起她的亲哥哥都偷偷喜欢桑节南。还因为桑节南,笨蛋柒小柒都排到她前面,她成了第三。

神弓门里同辈第三,还想什么国母,什么天下女人之首?

所以,金利沉香恨桑节南!

怀揣这种恨,从女童长成少女,从少女长成女郎,金利沉香视桑节南为这辈子最大的敌人,与桑节南的明争暗斗从未休止,哪怕柒珍已死,哪怕柒小柒已肥,哪怕看起来她已经是赢家。然而近两年不见的桑节南,刚才她的视线与之对上的刹那,她竟然发怯。

一个废物!明明是个废物!为什么仍能意气风发,刺痛她的双目!

这让金利沉香再度意识到,比起恨,她更怕桑节南!这也让她更加决心,摧毁桑节南,将桑节南踩在烂泥里,叫人瞧见桑节南卑贱卑微的样子,她才能真正得到胜利的快感!

神弓门门风开放,男女门人合则来不合则去,露水姻缘也常见,桑节南与同辈门人一起长大,表面玩世不恭,平时爱瞧俊哥,好似起劲得很,然而桃花运虽旺,却以专心学艺为借口,不曾接受任何人的追求。在金利沉香看来,那叫故作清高。不过南颂理学昌盛,礼教比北燎拘谨,桑节南是颂人,自然守身如玉。

金利沉香本来突然被调到这里管分堂,远离大今都城,远离盛亲王,心情可不是一般糟糕,但听闻今晚花船会的消息,手上又捏着桑节南的弱点,就想出这么个践踏的法子来。什么掌握了良姐姐就掌握了南颂朝廷,桑节南不是清高么?经过今晚,看她还怎么清高!

丝竹之音靡靡,眼见第一只花船从傍海居悠悠行出,金利沉香听不到桑节南的回应。她耐不住性子,冷冷瞧过去,但看那个了不起的桑节南一脸淡漠。

“桑节南,我可不是说说而已,怕你害羞,我连白帕”

“金利沉香,我知道问你要不要脸这种话实在多余,横竖你也乐在其中。”礼数已到,节南要起身,不想再听这女人说一个字,赤朱转成绝朱,她可不怕豁出去“你再敢动一动,柒小柒就会没命。”桑节南不怕死,却怕柒小柒死,正因为沉香知道这对姐妹如双生子一样彼此依赖,当柒小柒被送到她面前时,她就笃定桑节南逃不过今晚。

节南没动,只是要起不起的蹲身之姿瞬间带起剑拔弩张的可怕气势,叶目泛寒,“这不是可以不用美人计嘛,何必开口闭口要睡谁。你以为你寻欢,却也是他人的玩物,互相利用罢了。反言之,相互利用达到目的的手段多得是,美人计是最蠢的。”

说她是他人的玩物?还说她蠢?

沉香怒道,“桑节南你不顾柒小柒的命了?”

“你动小柒一根汗毛试试。”节南嗤笑,“聪明如沉香师妹,应该知道手里没有筹码的后果。再说,我就是坐得脚麻,又喝了不少,想要出去透个气,并未说不接香堂主布置的任务。”

沉香强行压下心火,“所以”

“所以我去散心,你看热闹,把银票准备好,今晚你我好好寻欢作乐一番,别辜负了良辰美景。”节南站起身,自上而下睨看沉香,“我还要确认小柒是否真在你手上,你给我把人提过来。”

沉香心头一颤,“我马上派人去。”说罢懊恼自己怎么又怯,转而横道,“我让妈妈在三楼留出了几间屋,你还是上去醒酒得好。”

节南知沉香怕自己不顾小柒,却也不多说,上楼就上楼。

沉香扫看年颜,及时摆出娇美笑颜,“麻烦年师兄给桑师姐领个路,我担心她酒后率性,万一得罪海月楼里有权有势的贵客。”

年颜点头,听着众人又开始奉承拍马,大步追上,在三楼楼梯口看到了站着不动的节南。

走过节南身侧,年颜冷道,“小柒确实在沉香手里,目前安然无恙,只要你”

“乖乖听话。”节南声音更冷,“以为你对小柒至少还存一丝兄妹之情,却是我痴心妄想。也对,怎能期望一个连师恩父恩都能背叛的家伙?”

年颜脚步不停,似乎铁心无情无义。

节南握拳,快步上前,正要再刮年颜几句,忽听楼上传来一声响动,她才想起四楼是这代良姐姐的寝居。心头顿然闪过一念,快得她自己都抓不住,但觉应该上去看看。而她一向果决,胆子又大,当下步子转上楼梯,直奔四楼。

年颜居然不阻不问,只是跟转上楼。

四楼窄廊里无人,门却虚掩,节南推门进屋,就见儒雅明堂。两面书架一角棋桌,另一角竖立大格架,皆是文房四宝。书桌比一般的要宽大,铺一长张画纸,毛笔蘸饱了墨,不及下笔。

“桑节南!”年颜沉喊。

节南转头看不到人,才发现草帘那边人影晃动,年颜不知何时竟到里间去了。她掀帘走入,看到地上趴伏一人,后脑勺对着自己,但一身五彩斑斓的丝袍告知了是谁。

她道,“良姐姐。”除了那位,也没别人了。

年颜道声是,俯身将良姐姐扶起,放到榻上。

节南总算瞧清良姐姐的模样,然而闻名遐迩的海烟第一美这时不如赫连骅,双颊凹陷,眼袋淤青,瘦得尖嘴猴腮,只能从峻拔的鼻梁架子依稀看得出俊俏。

节南走过去,才碰到良姐姐的手腕就惊了惊,赶紧仔细把脉。她远不如小柒精通医术,只是略懂皮毛,但久病成医,对中了赤朱的脉象十分熟悉,可以立刻确诊。

“真是赤朱。”

年颜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