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南捉住刘睿的胳膊。

刘睿大惊,立刻挣脱,且回头不安地往延昱那边看了一眼。

节南看在眼里,冷笑,“看起来虽然刘延两家都是隐弓堂的爪牙,刘家父子的地位却远不及延家父子。刘睿,你真得甘心吗?你若参加科考,说不定能三元及第,可以不受任何人控制,在南颂官场闯出一番名堂,而不是当魑离的狗!”

刘睿眸瞳颤了颤,“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良禽择木而栖。”

他甩袖走了。

第483引 端茶磕头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节南走向延昱,脑中一直在想这句话。

刘睿是说南颂将灭,在南颂当再大的官也无用么?

“小六儿来得真迟。”延昱看节南踩上廊栏,大喇喇跳过来,目光带赏,“我就喜欢你毫不扭捏的性子。”

节南跟着延昱走,出了庵,走上庵旁的山道,她也不问为何,但笑,“刘郡马怕延大公子呢。”

延昱竟坦言,“当然。他父亲纵是你母亲最器重的属下,终究也是主从关系,更何况刘睿的才智远不如他父亲。”。

留意到节南得逞的表情,延昱已然看穿她,反过来讥嘲,“你即便知道了我和刘睿是假装不合,又如何?小六儿最好早点看出来得好。”

节南收敛了表情,“看出魑离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么?”发出嗤笑,“且容我说句实话,对贵部落还将人口当牲畜买卖这一点,我就无法苟同。穷兵黩武,就算你们真能打进来,其破坏力也远大过你们所谓的天下太平,让我们倒退回春秋战国罢了。”

延昱何曾听过这等论调,直骂魑离是不开化的野蛮部落,怎不恼火,一把捉了节南的腕子,一手推着她的肩,朝山道旁一棵大树撞去。

节南岂容得延昱上手,皓腕灵活一转,就往腰间捉去。

却有一团影子,撞到她的腰。

碧光抽离,蜻螭随影子闪入半山腰的林子中。

同时,节南后背狠狠撞到了树干,面对延昱的怒容。

“这个世道需要强大的王权统治和绝对的服从,而不是一群书呆子的指手画脚,老百姓读太多书了。因为人生来都是自私的,懂得越多就渴望越多,人心不齐,世道才会乱。魑离制度分明,等级森严,牧民就该放牧,农民就该种粮,皇贵乃是上天选中的优等统治者。”

“愚民政策?贫贱天生?”节南咳笑,“敢情我还高看你们了,连商周都不如。”

“南颂先被北燎打,再受大今欺,越缩越小,皇帝连加封个妃子都要看文官们的脸色”延昱目中轻慢,“南颂还真是开明,比商周还靠前,帝位就不要老子传儿子了,何不禅让给我魑离?”

“昱儿。”山道那头,忽现一身姑袍,“新年开春,别说那么正经的话了,开心过几日再忧国忧民。”

延昱收回手,神色仍不好看,低声道,“聪明固然比蠢好,聪明过头就不讨人喜欢了,小六儿今后慎言,尤其回去以后。”

节南都懒得问回哪儿去,快步往山道那头走去,渐渐看清了姑袍的主人。

大大出乎意料!

观音庵庵主?!

节南虽然见过这位庵主好几回,却实在是个不大起眼的人,五官没有一处特别,而且看起来年约六十,呈老尼相。

她桑节南的长相是一直让人夸漂亮的,本以为既然不随她爹,就应该随了那位生她的人。

节南站在庵主面前,反复打量她那张脸皮,看不出半点易容的痕迹。

“我的模样让你失望了么?”庵主温慈笑一下,返身走到半山腰的亭子里。

延昱显然还恼节南的大言不惭,落在后面,迟迟不到亭前。

节南就问,“你易容了?”

“没有,不过年纪大了,自比不得当年。”庵主斟了一杯茶,热气腾腾,“节南二字,是贫尼给你取的,希望你与众不同,如嵯峨之终南山,肩负苍天。结果桑大天给你取了小山的小名,真是俗人。”

节南一听来气,“我爹虽又土又俗,只能由我这个女儿来笑,由不得别人说三道四。呃庵主法号是什么来着?不好意思,来观音庵几回了,没用心记。”

“记不得就不用记了。”这回答有一分出尘,但下一句立坠魔地,“端茶磕头吧。”

节南自然要笑,“我以为出家人无亲无故,剃去三千烦发,从此一心侍佛。”

偏那位会说话,“我是假出家人,过年还想喝一杯女儿孝敬的热茶的。”

节南道,“不急,您先跟我叙叙旧。”

庵主目中慈祥,“我以为你已经听昱儿说了。”

节南摇头,“但他没说你为何丢下我,为何这么多年没出现,如今为何又想认回我了。”眼一拐,见延昱已在亭阶外,背对着她们,似无意进来看母女相聚。

“当然是因为”

忽然,林子那边,红庵墙内,一串美妙琴声。

“庵里今日来了那么多贵客,不亲自招待么?”节南问。

“枢密使夫人借贫尼的后庵沐琴听经,不用贫尼露面。”庵主语气一敬。

节南的目光移到庵主那双手上,心念转,“听闻庵主凤尾琴的技艺一绝,可否让我欣赏欣赏?”

庵主怔道,“我…”

“你不会凤尾琴。”节南似笑非笑,“不是我以貌取人,只是看庵主十指粗短,实在不像会弹一手好凤尾琴的。”

节南说得大声,引延昱进亭子,自己却往外走,“她不见就不见,你何必找人冒充?”

“端茶磕头。”延昱挡住。

“不端茶不磕头。”节南不高兴,“本尊在此我都要考虑,更何况还是冒充的。”

庵主忽然笑,“早闻这姑娘是又聪明又倔性,今日亲眼瞧过,才知厉害。既然是个不爱听话的,那我这个作长辈的,就只能动手了!大公子且容我一试”

一道掌风,凌厉带嚣,明明往外走的节南,突然拉回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无留手。

节南在延府吃过暗亏,刚才又被抢了蜻螭,经受着出师以来前所未有的打击,但她半句抱怨也没有,连蜻螭两字都不提,憋着一口气。

这口气,在庵主说要动手时,终于决定吐出来。

庵主笑声嘎止,身躯弓成虾,似乎躲过了节南那一掌,却觉胸口压上千斤,逼得她连连后退,全身血脉不畅之感。

“原来你不止剑法好。”庵主双掌翻花,咳一口,“好得很。”

节南身轻如燕,穿出半山亭,杏裙半片轻折入腰带,叶儿眼锋芒犀利,左臂成刀,右掌托肘,作请势。

第484引 说谁歹毒

延昱立在亭上,看亭外两人掌对掌,气劲卷起满地枯叶,似乎功夫相当。不过,他内心却再度惊诧。节南不仅比庵主年轻得多,还只是单掌对战。以她今日的功夫,实在不难想象将来,成为宗师级的人物也不在话下。

庵主显然也感觉到了,本来还有前辈的自觉,不欺节南的右翼,然而二三十招下来没讨得便宜,她就有些心急了,突然手掌成爪,捉进节南的右袖之中,打算抓住那只废手,再踢断其右肋骨头,速战速决。因为这姑娘一身叛骨,不断不折骨气。这种骨气,如果是为了魑离,当然好,目前只能挫其锐刺。

但,节南的右袖,突然卷裹了庵主的手。

庵主暗道不好,想要收手。

节南笑叱,“哪里走!”

庵主惨呼一声。

杏花雪袖鼓风张开,一支三寸长的铁箭,插透庵主右手掌心。

“你好歹毒!”庵主又痛又怒,面目狰狞,不顾右手穿箭,双掌化观音千手,以毕生绝学困住节南,朝她天灵盖打下。

节南脚下虽然动弹不得,但翻花袖,左掌护住头顶,右手五指扣拳,冲着庵主的脸,袖中弹出四道青烟。

庵主自觉已有准备,拿袖子去挥青烟。烟散开,却惊见暗器竟穿破了她的衣袖,直直朝她的脸打来。她吃过节南暗手的亏,只得收势让开,但还是让什么打中了额角。

砰!

一层黑雾飘入眼帘,庵主右眼刺痛,眼前立刻敷了一片艳红色,随即黑下。她下意识用手一摸,额角皮焦肉烂,鲜血发热。

一而再,再而三,被暗算,瞎了一只眼,穿了一只手的庵主,终于有了杀意,然而气劲才膨起她那身尼姑袍,突然喷出一口血雾。

黑色的血雾!

庵主一屁股坐地,抬起右臂,盯着掌心那支黝黑的铁箭,惊道,“箭上有毒!”

延昱也大吃一惊,急忙奔过来,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颗药丸,给庵主服下。

庵主吃力盘坐,左手裹袖,将右掌中的毒箭拔出,呛咳道,“别放这丫头走。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说完这句话,已疼得满头大汗,嘴唇发紫,眉宇发黑,再无力说什么,闭目调息。

延昱叹口气,起身,回头看向冷着神情的节南,“她不过试探你的功夫底子,你何必下尽毒手?”

节南笑了起来,“明知我右手使不上力,却攻我右翼,这叫试探?延大公子身边高手如云,我要是毫无心眼,独自赴今日之约,岂不是傻子?一上山,延大公子的人就偷了我的剑,我手无寸铁,不靠暗箭,难道还让你们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而且,我也就不说你们以多欺少了,拜个年还搞这么多事!”

身上让老尼姑打了好几掌,只不过她耐打,没老尼姑会喊疼而已。

延昱竟无法反驳。

节南走进亭子,看着桌上茶杯,再看地上跪垫,立得更加笔直,左手摆弄着杯子,忽然往下一按,杯子竟缩进石桌里去了,再单脚往跪垫上用劲一踩,再踢垫子前的一块红砖,石桌下发出啪一声,露出一条地缝。

“有机关就说有机关,说什么端茶磕头,非要看人屈膝的小心眼也是够幼稚的了!”

节南卷起右袖,卸下手臂上的暗弩,再卷左袖,给延昱看清楚再没带暗器,“现在放心了吧?请延大公子带路。”

延昱沉眼,冷盯着节南脚上那双绣花鞋,“小六儿鞋子里没藏东西?”

节南蹙眉,目光更冷,利落脱了冬袍,拍拍全身,再脱了鞋,脱了袜,干脆赤足,甚至露了露小半截腿,才重新直起身,挑眉嘲问,“满意了没?”

延昱走过来,“你这性子实在”拿起冬袍,似要给节南披回去。

节南一把抢过,不着痕迹退一步,“不劳延大公子动手,我自己来。”

她知道自己,怕这个人,怕这个人身后那团深不可测的黑影。

可她也并不胆怯,敢面对自己的恐惧。

“打我一掌,还抢了我蜻螭的那位,不会就是我要拜年的人吧?”无惧,才敢问。

延昱推开桌下石板,“随护这样的小事,怎能劳动她?”

“可那位随护的本事比庵主大。”节南跟延昱钻下去,不意外发现自己在一条地道里。

延昱突然拉住节南的手腕,感觉节南要挣脱,“你可以自己问他,他在你身后。”

节南惊回头。

真的!

一团藏在黑斗篷里的影子,离自己一剑蜻螭之距,而蜻螭就在他手里。

节南讪笑,“要不,我走延大公子前面,给你开道?”

延昱对这姑娘说风是雨的性子觉得好笑,“小六儿方才周身杀气凛冽,比得最狠毒的杀手,转眼却活泼俏皮,讨人喜爱,性子是否也太极端?”

“可不是嘛,这毛病自己控制不了,还叫人胆战心惊。延大公子最好离我远一点,可以不用看那位的面子对我好。等会儿见了她,我也保证不会埋怨你冷落。”节南往自己脸上“抹黑”。

结果,只引得延昱笑了一串。

之后,任延昱说话,节南再不回应一个字。

密道走完,两人进入一间宽敞石室,但节南发现黑斗篷不见了。

“这里是隐弓堂密议厅,上面就是观音后庵…”延昱看节南堵住耳朵,不由又好笑,“你作甚?”

“延大公子不用告诉我这些,我没兴趣。”秘密知道的越多,她这只老虎会被直接关笼子,还是被宰了剥虎皮?

延昱明白了,“但你知不知道这些,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琴声又铮铮。

延昱静默片刻,忽道,“现在你可以上去了。”

节南看着石室中唯一的石阶,却完全不明白,“上去?”

“这是她的琴声。上去之后,你就会知道她是谁。”延昱却往密道口走,“不过,你大概不至于吓一跳。”

节南心口一紧,“她既然在庵里,你为何要大费周章领我走密道?”

“这不是明摆着么?”延昱没回头,“庵主想要先教教你这个常年放养的野丫头,见她之前,先折你几根骨头,让你学乖一点,免得大过年的,冲煞她的福气。”

节南上石阶,淡笑,“烦请延大公子给庵主捎句话,来世再对那位尽忠吧。”

小柒制毒,岂是普通解毒丸能解得了的?!

第485引 她娘的好

石室上面是一间简单的寝屋,大概也应该是庵主的屋子。

节南打开屋门,门前廊下一个人影也没有,屋前一座七步园,琴声很近。她踏出小园子,绕过假山,看到相思古树下的广亭,王泮林送她相思花的地方,一群女子静静围坐,正在赏琴。

弹琴者,面对着她,容貌因发福而不显山露水,丝毫看不出故事所形容的坚毅不屈,或战无不胜的决断之力,从头到脚没有半分违和,甚至连目光都是温和慈柔的。

相思花已谢,相思豆已落,心上人不在,而给她生命的人已抛弃她。

延夫人。

的确,不至于吓她一跳,却让她觉得痛楚。

她双手握拳,搜寻记忆里每一个有延夫人的片段。烹茶招待她的延夫人,认亲宴上巧言打击崔相夫人的延夫人,然后,就是今日了。

三个片段,仅此而已。

人发福,手指却灵。那架凤尾琴,让节南想起弄丢在刘府鱼池里的订亲信物。一首她不知名的曲调高低起伏,静如高云,动若流水,旷远悠扬。

延夫人说她喜欢楼兰,其实暗指草原。黄沙干漠,总是与草原相伴的,如处在沙漠中的楼兰一样。延夫人曾是名动北都的美人,而那位公主的美貌也受草原之神的祝福。延夫人随丈夫和儿子四处迁移,那位公主也从来不在神庙或魑离王宫里乖乖待着,神龙见首不见尾。

延昱说,那位公主一生未嫁。

也就是说,延夫人与延大人的夫妻关系是假的。

那么延氏父子又是什么人?

延大人是科考入仕,在南颂当了几十年的官了,又比延夫人大十多岁。延大人当官的时候,延夫人大概十五六,刚发生灭族之祸,还辗转于草原。所以,延大人是魑离人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后来劝服投靠了魑离的。

但延昱对魑离的感情很不一般,说故事之时就对那位公主深怀敬佩,之前的言谈举止里也与延夫人母子情深,看不出半点假情假意。

延昱可能是随延夫人一起的。十岁到北都,人人以为他是延大人之子,考取武状元,考上进士,按部就班一步步成为拾武状元。延大人被俘,母子俩似乎流离失所,追随延大人流浪,但谁也没亲眼瞧见这对母子到底跟没跟着。即便那些感人的事迹都是真的,也可能找人替身。横竖隐弓堂只手遮天,什么难事都不是难事。

他们的目的,是捧延文光上位吗?

多聪明啊。

北燎捧了个韩唐,南颂捧了个延文光,大今有魑离公主,还有长风刘昌在。而刘延两家明明同属一国,却在南颂朝堂对峙,是打算挑动大今和南颂的战争,魑离渔翁得利么?

一环扣一环的谋略,错综复杂的因果,从很多年前就开始布局。节南半途入局,到今日能看出全局形势,已是幸运,但要翻盘一曲终,掌声热络,不似恭维而已。

延夫人起身,微笑而望,与节南的目光对上。

二十年过去,两人终于见面,以母女的清晰关系。

节南一步都不想动。

痛楚很快就过去了,这时,心中凉冷无尽。

她对那位生下自己就离开的生母毫无好感,做不到宽宏大量,不管那位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与良姐姐和小柒的失散截然不同,那位索性丢下她也还罢了,暗中观察着,看她不笨,就给她找个好师父,练得差不多成材了,又强势介入,打算接管她,让她当什么魑离战神。

只要想到这些年,自己毫不知情,而那位对自己的关注可能无处不在,节南一点欢喜感都没有,只觉得毛骨悚然。

她是一件兵器,还是一件首饰?

磨炼锋利了,可以用来杀人?打磨精致了,可以用来炫耀?

延夫人对周围的人说了什么,然后离开人群,朝节南的方向走过来。

节南看到舒风华坐到延夫人方才的位置,萝江郡主的侍女们放上凤尾琴,再听舒风华拨起一曲,竟是耳熟能详的《木兰辞》。

忽然,节南觉得自己并不孤单了,因为舒风华的身后也有影子王泮林的影子。

“节南。”

节南调回目光,温柔的眼,慈和的笑,除却发福的地方,五官皆美,年纪也正好。

“延夫人,新年好。”

她还能称呼对方什么呢?名姓,年龄,一无所知。

“我的汉名叫池赛朵尔,虽然如今年纪大了,叫赛朵尔不太合适,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名字也是一样的,不好随自己的心意乱改。”延夫人语气很平和,“如我给你取名节南,纵然不像女儿家的名字,却有我对你的期盼。”

“像终南山嵯峨。”节南对魑离了解得不多,没法将池姓和魑离部落的姓氏联想到一块儿,“庵主刚刚已经传达过了。”

延夫人听得出节南的冷淡,“她对你出手重了?”

这个话题开得好,节南笑起,“没我出手重,一不小心要了她的命。”

延夫人温柔的神情竟然没有一丝裂缝,“她不该激怒你,我早吩咐过,不过可能执掌江南久了,就把自己当成了主人。你别看我好像又是堂主又是祭司的,其实不服气的大有人在,敌人围伺。”叹口气,轻摇头,“昱儿同你说起回去的事了么?”

节南心想,别呀,这就完了?

果然,给坏人当手下,都是傻的,生命没保障。

“你这孩子,腹诽什么呢?”延夫人一招手,上来两个小丫头,煮水挑茶,摆盘铺碟。

节南看延夫人在茶盖中放了一颗圆不溜丢的墨绿丸子,挑起眉来,“我没腹诽,倒是夫人这丸子不像茶丸,有点像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