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夫人点头,“眼光不错。”

节南表情无辜,心里呸呸呸,“给我吃的么?”

“是啊。”延夫人的笑容很纯净,双眼如宝石,依稀可见当年绝色,“不过这药不是致命的。柒珍吃了,桑大天也吃了,你可曾见他们被这药折磨?”

她师父,她爹,都是死人了,好不好!

她娘的不致命!

节南只知道,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有资格骂娘了!

第486引 彼此相欠

节南道,“这座观音庵里的观音娘娘,可能远游去了,任魔魇猖獗。”

延夫人仿佛没听见,用热水冲开了墨丸,一杯碧螺春色。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随意出手杀人,我是不会这么做的。”延夫人静静推杯,“而我今日本来只想和你一起喝杯茶,听你骂我无情,生了你,却又抛弃了你,还敢厚颜认女儿。可是,节南哪,你的脾气真要好好收一收。月娥,木子珩,慧智,他们对你都没有杀意,但都死在了你的手上,而你明知他们是我的手下。”

节南笑得无声。

“纵是我亲生女,你如此下狠手,我就不能庇护你,否则岂不让跟随我的人心寒。”延夫人也笑,温和得很,“喝吧。这药说毒也不毒,一定期限不服解药,内力就慢慢消散,一两年以后和普通人无异。我已经挑了最轻的惩罚,别让我为难。”

“不喝又如何?”只要她一声呼救,就会惊动不远处的女人群,“而且延夫人这话不对。月娥害我师兄,木子珩偷袭我,慧智老尼气焰嚣张,也因为他们都是隐弓堂的人,我与隐弓堂有不共戴天杀师杀父之仇,管他们是否留手,我的杀气不曾有过一丝隐藏。”

“不共戴天,杀师杀父?”延夫人笑容淡下去一些,“那你也会杀我?”

“不着急。”她桑节南对报仇一向充满耐心,“你我头回母女见面,我死要面子的毛病也没彻底改掉,今日怎么都要客客气气一番的。”

“…凉了就会苦。”延夫人突然起身,一手按着节南的肩,换坐节南身旁,端起杯子,“我喂你吧。”

节南用力一挣,全身竟然动弹不得,口也合不拢,任那杯绿水大半流过咽喉。

然后延夫人坐回去,没事人一样,递来一方白帕,“你以为你这身好根骨是随了谁?我五岁拜师,十五岁之后超过了师父,再未遇过敌手,柒珍也是我手下败将。不过我最近才知你师父是蜻螭剑主,南颂重文轻武,限刀令让几家人合用一把菜刀,中原武林怎能不凋零。”

节南没接帕子,袖子擦过嘴角,初生牛犊不怕虎,她不能急中生智,却能临危不乱。

也没什么好乱。

赤朱绝朱都熬过来了,还怕一两年后失去功力,这么遥远的毒?

自师父死后,她都是活好当下,踏踏实实,一日一过。

“延夫人早露一手,我就乖乖喝了。”节南嘴里讨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延大公子身边的影子已让我连连吃亏,却想不到延夫人也功夫了得。”

“扎那是我徒儿,自小跟着我,得我五分真传。”

才五分?节南神情自若,吸收得到的情报,“延夫人连女儿都不要了,却还能带徒弟,看来只能怪我生下来的面相太笨?”

“想听实话么?”延夫人再推来一杯清水,“漱漱苦味。”

节南没碰,“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你忌惮我。”

延夫人自己端了杯茶,垂眼抿着,“以你现在的功夫底子,学我的本事也不难,只要你懂道理些,不要再像个吃不到糖的孩子任性耍赖。节南,我是你娘,可我也是泰赤兀部落的公主。泰赤兀当年灭族,上千族人为了救我而死,我发誓不仅要手刃仇人,还要振兴泰赤兀。如今,泰赤兀是魑离王族奇儿只最信任的部族,魑离王与我歃血为盟,允我泰赤兀部与奇儿只共享天下,你明白这其中的意义么?”

节南沉吟,淡淡呵笑,“有趣真有趣!我十五岁那年,心中宏图大志,男子不可比拟,原来竟是像你。可惜,在你隐弓堂逼迫我师父致死之后,在我和小柒战战兢兢当废物之后,我对野心派一点兴趣也没有了。因为我看得太清楚,如盛亲王,金利挞芳,韩唐,你,这样的人掌握着强大的力量,却毫无宽仁之心,明明出自私欲,却编造美好的谎言。你要泰赤兀辉煌,超越你父母你先祖所创的荣耀,泰赤兀部落的人成为贵族,分享天下财富,显然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在你伟大的宏愿当中。还说什么意义?”

节南越说越好笑,“公主殿下,恕我愚钝,你来教教我吧。不过先说好,标榜自己是苍天选中,非要说人天生分为三六九等,牧民就该放牧,农民就该务农,这样的歪理就实在不必了,我不是白傻子。如果照你儿子的说法,魑离部落就该待在草原放马放羊放牛,敢进中原,会被草原之神诅咒!”

延夫人良久不语,随后抬起眼,笑颜明朗,“你说对了。我确实不为天下人,我只为我族人一支的至上荣耀。只是,世人愚昧,需要说些大道理,才能让他们盲从。”

节南对她的坦承还挺出乎意料,以为这人怎么都会扛着大旗装到底,“延夫人既然明白,就该特别理解我才对。我只为我自己,求安居乐业,平静度日。你生了我,我感谢你。你抛弃我,我憎恨你。如今重逢,我总算知道了你的长相,名姓,来历,就到此为止吧。”

延夫人再度默然抿茶。

“你欠我的。”节南其实很不喜欢嗦,今日说了好多话,差不多了。

“你也欠我的。”延夫人缓道,“我欠你二十年养育,你却欠我一条命。”

“…”节南摇头哈笑,“我逼你生我的吗?要不要我再跟你多算一笔?为何随便把我生下来,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

她上辈子是不是很淘气,让温柔无比的娘亲伤了心,所以这辈子受到惩罚,摊上这么个娘?

延夫人也笑,气死人不偿命的笑法,“问过了。”

啊?节南愕然。

“从我知道怀了你,到怀孕五个月,我常问你愿不愿意被生下来。而且,我还试着跑,跳,落水,摔倒,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就很倔,纹丝儿不掉。最后我还弄了打胎药,却让桑大天发现。你让我知道了你想被生下来的强烈意愿,这笔账应该可以当作清算过了。”

节南猛地站了起来。

第487引 拼图完毕

“要走了么?”延夫人自问自答,“也好。昱儿已经告诉你了吧?正月十五魑离建国,你需要作出选择。”

节南哼了一声,“二选一嘛。回魑离,还是回魑离。”

“不,你还是可以选择的。”延夫人仍坐着,“那位舒姑娘,琴艺虽高,却有些心不在焉哪。”

“延夫人还是说正题吧。”节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你可以选择自愿回魑离,或者选择被迫回魑离。若是后者,你的身边会血流成河。”长得福相的一个人,带着福气的神态,说出血流成河四个字,那可一点都不好笑。

“你让自己有很多弱点,你意识到了么?柒珍死后的那三年,除了柒小柒,你已经做到绝情绝义,我觉得接你的时机差不多成熟,才借呼儿纳之手屠凤来县。你是我女儿,一旦我认回你,很多人会查探你的底细,查到你,就会查到我当年,他们会以此攻击我诋毁我,挑起王对我的猜忌。所以,凤来县不能留。”

想不到连呼儿纳偷袭大王岭这么重要的行动,都由魑离挑起,节南不知该说什么。

“大今一直欺压我魑离,气焰嚣张跋扈,不断向我魑离讨要马匹草料,若能攻下大王岭一线,与南颂的关系势必再恶化,和谈破裂,两国大军压边境,大今就无心顾及魑离,魑离就得以休养生息。”

“延夫人不用同我说这些,只需告诉我,灭我桑家满门的是不是你?”说那么多国争,都只是满足一己私欲,节南无兴致。

延夫人轻叹,“桑大天虽是土地霸,却很聪明。弱肉强食,他正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从不显弱,哪怕他其实是个心地很好的男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对我一见钟情,看我失忆,就骗我是他的妾,我与他生活了一年多,直到你出生。他待我千依百顺,对我却从无要求,所以我恢复记忆之后,没有怪他。更何况,我怀了你,也不能立刻回魑离去。”

节南没吭声,想听下去,这人和她爹的故事。

“而且我也确信,即便我回了魑离,他也会好好将你宠大。后来,我果然没料错,他宠你上了天,你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成了凤来县的小霸王,只好由我暗中帮你找师父。柒珍也不完全算我安排给你,因他并不信什么根骨奇佳,倒是听说桑家霸道,本想要去为民除害的。不过,你显然对了他的眼缘。”

节南内心有些释然。

“你爹待我虽好,我对他却只有恩情,他既不知我来历,也不知我去了哪儿,整整十三年,我没给他半点音讯。他似乎有你万事足,也没有拼命找我。刘昌在就是那时候加入隐弓堂,我还传授了刘昌在几套师门功夫。刘昌在资质很不错,大器晚成,足智多谋。表面看起来是桑大天强求的娃娃亲,其实是刘昌在设了巧计。刘家就是我在凤来县的耳目,桑家发生的事我几乎一清二楚。”

“十三年后呢?”

“也是因缘际会。十三年后,你引韩唐到北燎,韩唐从柒珍那里知道了隐弓堂,大感志同道合,愿为魑离开辟疆土,因此看中桑大天生财的本事,以四皇子的名义请他购买粮草兵器。起初桑大天毫不怀疑,为了帮你在北燎站稳脚跟,根本不在乎身外物。但桑大天从来是聪明的,没多久就起了疑心,暗中查到四皇子并没有屯养私兵,才找你师父商量。刘昌在察觉桑大天的动向,为免意外,向我报告了此事。”

节南忽然明白,“你联络了我爹。”

延夫人颔首,“我见了他,告知他我所有的过往,还有要准备做的事,他答应帮我。那些粮草兵器,全都运到了魑离,通过西原,避开大今。”

“那你为何还要杀我爹灭口?”她爹对这人不是百依百顺么?

“桑大天背叛了我。”延夫人神情中闪过失望。

节南不懂,“怎么说?”

延夫人但道,“那之后又过去了三年,桑大天突然同刘昌在闹翻,拒绝再运送物资。那时正好大今攻破北都,南颂在江南建立新都,而我们得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节南知道,“赵大将军的侄儿带着四分之一地图到凤来当县令。”

“刘昌在就让桑大天夺图,做最后一件事,桑大天答应了。”

“我爹却不知道你会让人灭口。”节南已知她爹杀县令取地图的事,还好她爹将地图交给了年颜。

延夫人沉眼,“有句话叫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将凤来县的事都交给了刘昌在打理,不可能事事过问,等我接到消息时,桑家已经灭门。”

撇清了?节南眯眸,“刘昌在明知你和我爹的关系,没有你的授意,他敢自作主张杀我桑家满门?”

“桑大天与我有何关系?”延夫人反问。

节南一懵,气笑,“不敢相信。”

延夫人继续道,“那时候我也想不太明白,桑大天为何突然变了。如今知道柒珍是故意将神弓门门主位让给金利挞芳的,对隐弓堂生了异心,最后更是不惜死遁,我才明白,桑大天极可能和柒珍选了同一条路和我作对。柒珍死了,桑大天死了,你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才对我恨之入骨,报师仇父仇。这恰恰是他们的目的,要挑拨我们母女感情。”

“明明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助纣为虐。”节南的心丝毫不受动摇,“你们施展的手段都不光明磊落,害这个杀那个,强取豪夺,挑动两国战争,不知死伤多少无辜。”

随即,节南一叹,“算了,说这些也是白费。延夫人即便没有直接下令灭口,我师父之死,我爹之死,也脱不掉干系。大年初二,给长辈拜年,趁此机会也跟延夫人说清楚,我桑节南没有亲娘。今后再找我认亲,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一双我杀一双,不打诳语。”

“至于你刚才喂我的毒,我忘了说了,本姑娘已养得百毒不侵。”

拼图已经完整,节南再无困惑。

“再会,延夫人。”

第488引 两位娘亲

“娘,就这么让她走了吗?”原本节南坐着的位子上,换成了延昱,泰然自若,端壶泡茶,自斟自饮。

“今日到此为止吧。”延夫人淡眼看节南走到亭边,舒风华和萝江郡主迎上去,三人说笑着走了。

延夫人看延昱,“她还不知我是她娘时,没有敌意,谨慎却不失坦率,很讨我的喜欢。桑大天养得很好,柒珍教得更好,她既有公主的骄傲,又具有大智大谋,魑离将来一统天下,你的国后又舍她其谁。”

延昱眸里闪光,笑应,“娘说的是,只是她对我们恨得咬牙,下手不容情面,不太可能乖乖跟我们回魑离。”

“错过了最佳接她的时机。”延夫人的笑容里却有着骄傲,“连我都被她骗过了,以为柒珍一死,她的右手废了,人也真变成了废物。哪知她置死地而后生,从大王岭杀千眼歇王开始大放异彩,每一步都超出了我的预料,连带我们早布置好的局面也被她搅乱不少。”

“所以说,血脉骗不了人,她和娘很像。”延昱也望着节南的背影,“父王和娘非要我娶她,说实话,本来我极不甘愿。”

“我知道。”延夫人笑眯了眼,“你是我接生的,亲自养大,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你想什么,我怎能猜不到。你对崔玉真自小迷恋,而以你的性格,越是得不到就越不会放弃。然而,崔玉真是紫藤花般的女子,美丽得乏味,那么柔弱,渴望攀附,又渴望对方全情投入。她需要的是另一株紫藤花,两人同命可怜,紧紧纠缠,不用有所作为,一起开过花期就无憾了。可你是狼,是鹰,是龙,给不了她想要的,一旦和她朝夕相对,你也会很快觉得无趣。”

“都让娘说中了。早知就该听娘的话,不娶的。”延昱拢眉,神色懊恼。

“不娶,你的迷恋就永远解不开,如今明白过来就好了。”延夫人起身,“而且,崔延两家结了亲,崔相才会疏忽大意,让我们迅速稳固势力,崔玉真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甚至今后还有可能把崔相拉过来。”

延昱微耸肩,不太在意的样子。

“节南也一样。她这会儿对我恨之入骨,积压了二十年的怨气,总要让她发泄出来。我将真相全盘托出,只想她明白,一切皆因她与我们立场不同,只要她转换立场,就没什么怨恨不能化解。对她而言,我之前不是个好母亲,但我有我的苦衷,也希望用我后半辈子补偿她。”

“小六儿若不肯站过来呢?”

“那我这个当娘的,只能再狠狠心,哪怕折了她的手脚,打断她全身的骨头,也要带她过来。她是我的骨肉,是泰赤兀的公主,要将我的血脉传承下去。这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她欠我的。”

延夫人说到这儿,扶栏站了起来,“让扎那把蜻螭还给她。虽然如今我做什么,她可能都不会感激,但我真心希望她到魑离亲眼看一看,知道她的根在哪儿,明白这么多年我所背负的,能同我一起生活一段日子,到时她要再折腾再决绝,那我也就死心了。”

“泰赤兀的鹰神会照亮小六儿回家的路。”延昱随延夫人站起,笑着安慰她。

看萝江上了马车,节南握着舒风华的手突然一紧。

舒风华连忙扶住节南回马车,“你没事吗?脸色从刚才起就很不好看。”

节南连吐几口气,敲着膝盖骨,苦笑,“郡主面前我只好死撑着,其实腿一直发软,郡主要再慢两步上车,我估计就给跪了。”

舒风华今日虽只是第二次见节南,却有些了解这姑娘不同一般,但道,“我适才瞧你同延夫人说话。”

节南靠上车壁,看舒风华半晌,“等舒姑娘成了我五嫂,我再跟你说。”

舒风华慧眼明觉,见节南一脸疲累,自然没多问,只吩咐车夫回王家。

约摸三刻时,车夫的声音传进来,“前面有驾马车堵了巷子。”

闭目养神的节南睁开眼,正好舒风华掀开帘子,让她看清马车旁的那个婆子。

那是她认得的脸。

“刘府马车。”节南忽然全身来了力气,钻出车,“舒姑娘在车里等我,我过去看看。”

舒风华没动,看节南走过去,又留意到车夫以万分警惕的眼神扫着四周。她童年无忧无虑,一朝变天,吃尽了苦头,对周遭的变化十分敏感,所以明白时局动荡,看似温婉轻柔的江南,亦有危机四伏。正因为明白,她比普通女子睿智,以静制动,不由盲目的好奇心牵着走。

节南上了车,语气淡而有礼,“刘夫人。”

命运捉弄,不是她说缘尽就真尽了。

刘夫人神色不佳,甚至可以说慌张,突来捉节南的手腕,“六娘,帮帮我!”

但刘夫人捉了空。

节南抬手捉袖,目光疏冷,“这话从何说起?”

“你和你娘见面了,不是么?”刘夫人促声道,“我刚刚瞧见你俩坐一起说话。”

节南心想这位刘夫人也是强人,既然开口,当然有把握,就不否认了,“二十年过去,她的样子和刘夫人跟我之前提及的大不相同,刘夫人居然还认得出来。她要是知道,可能会惊讶的。”

刘夫人慌忙摇头,“不,别告诉她。我已见过她几面,可直到今日,看你和她坐一块儿,我才能认出她。她的面廓确实发了福,五官却变化不大,一如当年”

“是么?”节南笑了笑,“刘夫人要我帮什么忙?”

刘夫人遥想当年的感慨还不及收住,语气陡然发急,“求你帮我向她求情,放过明轩我儿。”

明轩,刘睿的字。

节南脑思转了又转,神情作出困惑状。

刘夫人就道,“你当初问我,刘家和你爹的死有没有关系,我说没有,其实其实”咬牙吐露,“我隐瞒了些事。可是,我一直觉得这些事,与你爹,与你桑家,是没有关系的。真的!”

“看来今日刘夫人要跟我说说这些事了。”节南挑眉。

“我曾以为我家老爷他和你娘有私情”

但刘夫人这一开口,节南就没有听下去的兴趣了。

第489引 二人世界

“刘夫人误会了。”节南打断。

刘夫人却没被打断,“我如今知道了。不过,我家老爷确实是在认识你娘之后,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说要做学问,时常出门,从来不说去哪儿,也不提外面的事。即便回家来,也是自己待着,不喜欢我打扰。孩子们出世,他仍我行我素。可我撞见过他和你娘进了同一间屋子,我后来质问他,他却只说我是愚妇,根本不懂他的心思。”

节南一撇嘴角,“刘老爷的心思大如天,自己家的事都没空管,哪里会有闲暇风流,刘夫人可以宽心。”

隐弓堂,都是一群志向高远之士,哈!

刘夫人摇摇头,“你还没嫁人,不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提心吊胆。我家老爷是庶出,分得一些薄田就被赶出本家,他一直愤愤不平,却又只会空谈,没有赚钱的本事。你出生那年,我刘家还住在只有三间屋子的小院里,因为我家老爷花钱如流水,我不得不刺绣贴补家用,而明轩常常饿着肚子。”

“这些事,我是知道的。”凤来县的刘家就是靠“”那块牌匾值大了面子。

“你娘到了凤来后的半年,也就是我觉着她和老爷有私情的时候,老爷手头突然宽裕起来了,还给足我家用。你娘走后不久,老爷买了大宅,我问他钱从哪里来,他也不说。再后来,老爷给我一大笔本金,跟我说你爹赚钱的本事大,让我跟着你爹合伙做买卖,但他因为祖训不方便出面,叮嘱我对外千万别提及他,而且他也确实从不过问买卖上的事。我早前跟你说的,并无半句谎话。”

节南都知道,但也不嗦,“就算刘老爷有事瞒着夫人,和刘睿又有何牵扯?”

“我可以对老爷不闻不问,却不忍看我儿身不由己。”

节南心叹,别人的娘多正常。

“我本以为是为了让明轩科考才搬回安平的,谁知老爷请傅大人向炎王爷举荐明轩为郡马,我十分吃惊,就问明轩怎会放弃科考。明轩什么都没说,但我那时才发现,其实他在成翔的时候就不对劲了。那会儿你退亲,他得知之后很不高兴,我苦劝无果,老爷答应会帮着劝。父子俩秉烛长谈,我还挺开心的。”刘夫人哼笑一声,却是充满了无奈,“而我也以为明轩后来闷闷不乐,仍是因为退亲的事,想着总会过去。”

节南想,刘昌在多半把实情全盘托出,打算培养儿子接班吧。

“可是,直到明轩娶了郡主,性情越发冷沉,像他爹一样,变了个人似得,回家就和他爹关起门来说话,一说就是一两个时辰,也不大理会家里人了,我才觉得这么不闻不问是不行的。”

“刘夫人做了什么?”节南终于有些兴趣。

“我直接问了明轩,知道老爷他…”刘夫人面露怯意,“老爷他在帮延大人做事,所以让明轩娶了郡主,好以郡马身份暗中行事。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明轩他不肯说。”

“他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让刘夫人看到延夫人,并向我求救。”

眼前这位能让她下出一步好棋吗?

节南暗忖。

“她生下你就离开了桑家,肯定觉得对你亏欠,认回你自然是想弥补,只要你为明轩说句好话,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刘夫人嘴唇颤动,传达出心中恐惧,“我家老爷怎么做,我可以不管,但明轩是我大儿,他本来前途光明,我不能眼睁睁看他做危险的事!”

“危险的事?”节南敛眸,“延大人是皇上器重的枢密使,手握全国兵防部署,刘睿能为延大人做事,今后前途不可限量,能有什么危险?”

“明轩对巴州水利工事的账面做了手脚,以劣质的木材充优等木材,从中差价五千万贯,交给了延大人。”

“刘睿亲口说的?”来了,她的好棋!

南山楼外冷风呼啸,南山楼里,整层地板都是暖的,下面烧着地炕,上面燃着火盆。

花花不在。

书童说小家伙最近赖在十公子那里看道德经,不肯挪动屁股一下。

这说法,节南是不信的。

王十崇尚清修,他那园子据说是照着山洞造的,家具都是天然石,花花的品味却让南山楼养刁了,喜欢闻木头香味,趴木桌,抱木偶,睡木床。

唯一正解是,小妖孽得罪大妖孽,被惩罚了。

满地满地的书。

节南掂着足尖,小心翼翼落脚,往一排排书柜后面走。

窗下,暖木板上,铺着一张黑白山水的大毡毯。毡毯前放着麒麟桌案,案上白纸黑墨红圈圈,一支笔滚在纸上,龙飞凤舞写着四个红字狗屁文章。

那身青衫洗白躺平,风袖罩脸,人正睡觉。

节南进楼时就脱了鞋,这会儿脱袜上毡毯,拿了被批“狗屁文章”的那张纸,坐上窗棱,静静读。

风袖一甩,左手捉了她的脚踝,王泮林笑得魅惑,轻轻使力,设计她掉进自己怀里,抱个正好,亲个正好。

一边风声怒吼,一边暖阳春涛,屋里炽烈情火,烧得满地书卷恨不能化作飞灰。

然后,节南笑着从王泮林身上翻下来,弹着那张纸,“这文章不是写得挺好么?直指官职与实职脱节严重,机构庞大冗赘,不做事的官员比做事的官员多得多,而且一人担任多部之职,职责不清…”

“写得好,不一定能拿好评。”王泮林不是不知道,抢过那张纸,揉成团,扔进不远处的火盆里,“不说这么无聊的。如今除了吃饭睡觉做正事,就是背书看书,来我这儿的兄弟个个都说考题,再要和你聊这个,我要变成呆子了。说说,你今日和你娘见面,有没有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