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问,“这是怎么回事?”

节南笑回,“外面可能有人盯着我,所以让宝樊替我坐一会儿,我好出去一趟。”

王芷还想问为什么有人盯。

纪二坐王芷身旁,给她倒茶拿点心,“那么大的人,又是不一般的丫头,她有分寸的,你别太唠叨了。”

王芷不一定听得进纪二的话,却听得进道理,对节南道,“你自己当心。”

节南应了,走到纪宝樊跟前,打量她,“真像。就算瞧正面,都可能错认。”

纪宝樊笑道,“我俩本就是姐妹。”

然后纪宝樊拿出一套丫环装,拉节南去隔壁间换了,又帮她稍微变了一下发式,将她的脸抹成姜黄,“你这么出去,肯定没人认得出来。”

节南照了照铜镜,满意点头。

不一会儿,纪家邀请的客人们陆陆续续到了,节南混在仆从中,出了万德商楼,走出很远,换骑马,到一处不起眼的安静河渡,让一道健硕的黑影挡住。

节南看清那人,高兴极了,“吉平?”

方正脸,老实汉,即便在王泮林的压力面前,都会偷偷偏心她的吉平,回来了。

那感觉,简直就是看见自己的心腹。

“奉堇大之命,来接六姑娘。”吉平抱拳,咧笑。

“你伤及心脉,哪儿能那么快出任务?”高兴归高兴,节南仍清楚记得吉平受伤的那一刻。

“多亏七七姑娘的药,全都好了。”

节南作势要打吉平的伤口,但看吉平眼皮子不眨,只好收回拳头,“胡说,你伤得是心脉,看着恢复了,也不是真得痊愈,需要养上一年半载。你赶紧回家去,要是实在闲得发慌,可以成亲,趁养伤期间当个爹什么的。”

吉平憨红了脸,“我只是来接六姑娘,这点小事还是能胜任的,还请六姑娘上船。”

节南拗不过这位好汉,跳上小船,但见摇橹的是吉康,心中才放心下来。

吉康道,“六姑娘,大师兄说了,怎么也不能错过今日这等大日子,可比他成亲重要。”

吉平瞪师弟,“划船。”

节南笑而不言,坐进小小的船舱中去。

出了城,小船停靠江岸,等换大船,堇亲自来迎节南,一声掌社。

节南也不惊,开心看见一船兔子脸,威武之中不失活泼。

今日起正式成立尊明社,但兔面具会是尊明社行走江湖的标志,兔帮会是昵称。

崔玉真跟在堇后面,一身素锦,一只包裹,神色沉静。

大吉大利的日子,适合远行,适合送行。

送崔玉真去大今的江船也已在等。节南将半块神弓木牌交给她,又给一颗樟木珠。经堇点头,崔玉真可以用樟木珠换取正天府鲲鹏庄的帮助,但不再有无限制讨人情的特权。

这份特权,只属于特别的人,比如桑节南。

崔玉真没去想这么跑出来,娘家会如何,婆家又会如何。她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所以这次绝不会再犹豫,接过节南交给自己的东西,道声谢。

“也请转告盛文帝,他想我找的东西本来到手了,最后却让人劫走。对方十分厉害,我想来想去,只可能是他托付我的消息走漏,我才被人盯上的,请盛文帝小心他身边有对方的细作。至于本来说好的酬劳,我当然也不好意思要,请盛文帝不用再挂心。”

崔玉真点头,本来转身要走了,忽然又转回来,紧紧抓住节南的手。

节南知道,崔玉真在怕。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回握了崔玉真的手,直到崔玉真自己松开,重新走上舢板。

“保重。”节南道。

崔玉真身形一顿,没再回头。

节南上了大船,等雪飞尽,看雾散清,熟悉的水道让她想起与马成均的那一战,还有王泮林那船老树发枝的烟花。

尊明社,竟然,成了迷沙群岛的新主人。

第494引 光明一线

到了一座小岛,节南才下船,就有个少年跑过来喊南姐姐。

“大马?”她当然记得马成均这对儿子。

弟弟叫大马,哥哥叫二马。

“南姐姐啥时候空了,跟我讲讲神臂弓。”大马跳左跳右,指指不远处的船,“那上面的大家伙,我哥不让我碰,气死我啦。我要造火铳,借助神臂弓的强发弩机,突破一千步,让我哥再不敢小瞧我。”

节南知道这少年的天赋,答应得爽快,“改日把造图画给你。”

大马往上一窜,大叫好。

“火铳缺乏威力,不在于射发力,而在于目前调制出的火药炸力不足。你连这都没搞懂,还想改进火铳,做梦哈哈哈!”二马青年,打着呵欠,没睡饱的样子,哈笑声却响亮。

他身后,毕正江杰两位大匠,不知道说什么,心无旁骛的专注神态。彩燕和仙荷走在一块儿,比划手势,仙荷边学边说,交流也挺顺畅。欧四爷,李羊,祥丰,三人并立,身后三方列,代表三股力量合一。丁大先生与关门弟子赫连骅一起,赫连骅毕恭毕敬,不时瞥向节南,作各种苦瓜表情,让节南大感好笑。

“丁大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节南问堇。

“没离开过。”堇答道,“自从长白帮垮了之后,一直在这座岛上。”

这座岛,原本是马成均藏身的地方,不大,但位置最为隐秘。看似慵懒的某九,其实一直很忙,不仅在这里建起尊明社,还将真正的火弩坊迁到此处。

“我以为丁大先生说王泮林的病情不能再拖,去找医鬼前辈了。”尊明社气候已成,然而有一个大隐患王泮林的怪病。

这其中,固然有节南的私心,却也是这里所有人的私心。

在艰难的时局中,帮节南建兔帮,领走出危局,挽救长白帮最核心的力量,全在王泮林这个帮脑巧妙的谋划。

节南从不将自己居于首位,自觉是前锋,爱杀爱拼,其他事上一律偷懒,都推给了王泮林。以至于最近她频繁地想,如果师父在世,和王泮林比脑子,大概也不一定稳赢。

“良姐姐已找到了医鬼,他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由东海分社的人亲自护送,二月初能到。”

新代良姐姐,也就是希姐儿,这时同王泮林走在一起,一双勾魂眼放媚,那只妖爪搁在王泮林肩上,整个人就要缠过去了。

节南心里大不爽,忽然小腿上感觉一沉。

她低头狠瞪,却见花花,立即笑开,将小家伙抱到肩上,开始“自言自语”,“这个希姐儿真是多情啊,之前明明说对我一见钟情,这才过了几日,就勾搭别人去了?而且,谁不勾搭,偏勾搭你先生,岂有此理!花花,等会儿找机会咬他,知不知道?”

花花两条小胳膊圈着节南的额头,眼睛鼓鼓,“咬掉他耳朵!”

“那家伙靠脸蛋吃饭的,没了耳朵没饭吃,而且他死皮赖脸非要加入咱们,很快就是自己人了。所以,咱咬得他喊疼就行。就那个穿花衣服的,记住咯。”节南眯起一只眼,刁笑。

花花短腿空踢两下,做准备运动,“好。”

于是,节南直直走过去,看准希姐儿的脖子,将花花放上去。

花花张开口,啊呜

希姐儿啊呀叫,妖爪与王泮林的肩膀分离,和花花搏斗去了。

王泮林似笑非笑,墨眼已然看穿节南的小心眼,知她吃醋,却不说她吃醋。今日立社,也立掌社,儿女情长要等改日。

他双袖合拢,双掌合并,作揖,让身。

没有桑节南,又怎有他王泮林?

所有人,皆正色,一齐行礼,让身。

花花松开了口,希姐儿收敛了艳,让身。

火光,忽然全灭。

宽阔的大道尽头,天水之间漆黑无边,一尊铜鼎发出幽幽苍青,两杆大旗卷合,就等第一缕敬香,启开光明。

节南大步走去。

一身杏白,黑暗难掩其华。

深夜,酒席方散,灯街却未静,还有最后一场烟火。

节南陪王芷走出包间,恰见官楼那边来了一群贵妇。

伙计们忙着清理临窗的桌子,重新摆上点心甜酒和花茶。

延夫人当首,笑与王芷打招呼,“说是这边看烟火最好,芷夫人也来一块儿坐吧。”

林温娘亲林夫人也在,直接勾了王芷的胳膊,坐到窗边去了。

延夫人则顺势挽入节南的肘弯,“王芷和纪家人似乎都对你很好。”

节南想要往前走,竟拽不动对方,但也不倔,“的确很宠我。”

“这话是在怨我这个娘亲不宠你?”延夫人低笑。

“怎会。”节南浅笑,“还不知生我的人是谁时,我是爱恨交加,如今知道是谁,反倒没感觉了。就好像你也不把我当女儿,我只是武器,工具,还是你身上一块肉,应该乖乖服从你的意愿。”

延夫人笑容反而深了,“看来你作出了让彼此都艰难的选择。”

“不。”节南眼儿弯弯,“我一个都不选,让你选。”

延夫人怔住,“什么意思?”

节南不答,但道,“正好,今晚能否将蜻螭还给我?偷了我的剑,手法已经不够光明正大,居然又偷偷摸摸,想进芷园。延夫人亲自教大的徒儿难道连正面挑战的勇气都没有?”

提起这个,延夫人眼神就有些冷。

看似势衰的安阳王氏,防护竟然十分周密,扎那才到芷园外围就被人发现,没能还剑。

“你连自己的剑都守不住,不可能是扎那的对手,蜻螭又是废铁,我拿着毫无用处。”延夫人开始走起来,拉着节南一起,“我虽理解你所有像耍赖孩子的幼稚行为,也尽量容忍你,但不可能一直放任下去。节南,我的要求并不过份,随我去魑离看看,再决定其他的事。”

“延夫人和延大公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节南似很好奇。

延夫人想了想,看不出这问题有什么问题,就道,“我很快会走,延昱要再等一等。”

忽然,官楼那边有个丫头慌里慌张,找到延夫人,立刻跑过来,凑耳说了几句话。

延夫人神情大变。

节南立在窗边,听烟花炸闹,满街绽彩,眼里清浅笑意。

都不要等了,哪儿来的,赶紧滚回哪里去!

第495引 求之不得

江水滚滚,黑暗无际,雪已停,乌云压沉了桅杆,风帆鼓足。

延昱手中攒着一枚珠花,拇指摩挲中间那颗珍珠。

这枚珠花,是延家送给崔玉真的聘礼之一,然而跟其他聘礼不同,这是他买了最贵的珍珠,请珍宝名匠特别打造,唯一自己费了心的礼物。

在母亲面前说得对崔玉真毫不在意,顺着母亲的心意夸节南好,可是他心知自己逞强。

他迷恋崔玉真,她的绝色容颜,她的冰莲脾性,她的才气灵气。他等了十年,看崔玉真和王七郎定亲,看崔玉真为孟元心碎,终于等到他的机会。

他娶了崔玉真,眼看她为自己动摇而得意。他耐着性子等她喜欢自己,全心全意仰赖他而活,待她倾折骄傲奉他为天。

他这么期待着,今日却晴天霹雳。

午后,崔玉真说要回崔府帮忙准备家宴。他其实也没什么事,不过欲擒故纵,借口同僚小聚,没同她一道走,而且拖到天黑才去了崔府。那时已经要开宴了,崔衍知问他怎么玉真没来,他才惊觉不对劲。

这事当然也因此惊动了崔家人,崔相夫妇没有好脸色,和他一样,想得也是崔玉真跑了,怎么都不敢声张,只让崔衍知他们几个兄弟静静出去找。

延昱没去,等在崔府,满脑子都是崔玉真和孟元。孟元从悬崖直接落进水中,虽说有暗礁,也并非全无幸存的可能。经过半夜焦灼的等待,他已认定孟元还活着,所以崔玉真才跑了。

渐怒,渐觉耻辱,渐渐想起崔玉真昨日今日的异样,分明是不安且雀跃的。

如果月娥还在,一定会发觉并提醒他,

然后,崔衍知回来了,说四处都找不到,却让他回延府看看,也许玉真已经回家。

他并不以为是,但等在崔府只让他越来越愤怒,于是他出了崔府。

哪知还在半路上,他派出打探的人终于传来消息,说有人看见崔玉真上了城东码头的一条船,但样子很奇怪,让四名大汉围着,脚不沾地上的船,而且他的人还拿到了崔玉真的珠花。

他急忙赶到码头,找附近的店家仔细查问,发现不少疑点,又沿河出城,问了一路,在田边碰上一名老农,说看到了迷沙**的船影子。

迷沙**一直都很猖獗,六扇门最近更有不少拐卖女子案,明线暗线直指这群**。

他觉得松了口气,至少崔玉真不是与人私奔,同时立刻让扎那调动隐弓堂的船和人,上江追赶。即使扎那劝他先禀报延夫人,他也没听。

他知道,如果先告诉娘的话,娘根本不会在乎崔玉真的生死,就算顾虑到崔家,也可能延误救人的时机。

“我还是要说,你太冲动,师父会不高兴。”扎那的影子,与桅杆的影子合一。

延昱将珠花往怀袋里一放,“无论如何,她目前还是我的夫人,又关系到崔延两家交情,我不能看她被**掳走都无动于衷。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早让人送出了消息,娘这会儿应该已经知道了。”

“我不想挨训。”扎那的声音沙沉冷酷,“你也不必找借口,我并不关心你在意哪个女人,我只是不太喜欢水。”

“**只是乌合之众,而我们这船上的每个人都能沉掉一条**的船,有何可担心?”隐弓堂堂主所在地,就是隐弓总堂,精锐尽在都安,随时听堂主命令,执行最高难度的任务。

扎那沉默半晌,“我的感觉告诉我不妙,再行三刻,要是追不上,我们就返回。”

延昱不答,猛地站起,撇笑,“不用等三刻,你看前面是什么。”

乌云变浅,月行云中,银光缕缕投在江面,映出一只船影,还有那面让人闻风丧胆的凶煞鬼旗。

延昱下令加快行进,很快就只差了五百步,能很清楚地看到对面的人影。

“再近些。”延昱命道。

“不能再近,**有劲弩,三四百步就进入射程,且稍安勿躁。”桅杆下的影子化为两道。

延昱这回倒是听从了扎那的话,却不料原本往前行驶的**船突然调头,冲着他们奔来,一下子拉近了三百步。

**船头一名身材短魁,头戴赤红鬼面的大汉高声喊道,“船大滚出来,深更半夜跟在老子们屁股后头,等着吃屎啊!”

延昱大步上前,扎那的手捉了个空。

“延某无意与鬼泊帮作对,只是贵帮大概搞错了,误抓我夫人上船,还请贵帮放人。”

赤鬼贼头仰天大笑,“我管你姓盐还是姓糖,我船上的男人女人都归鬼泊帮,搞错的人是你。本帮主今日要和美人拜堂成亲,心情好,不和你计较,赶紧滚远点儿。”

延昱一听,自觉赤鬼贼头说得美人正是崔玉真,不禁怒气冲天,一抬手,对身后下令,“给我杀!谁摘了那赤鬼的脑袋,我赏百金!”

刹那,带着绳索的钢钩缠上鬼泊帮贼船,几十道黑影簌簌飞去。

不消片刻,火光闪烁,兵刃相接,惨呼惊叫一大串,黑影频晃,显然已占了上风。

也许是水流,不知不觉两船并齐,侧身相距不过数丈,拾武状元延昱再也不能干等着,拽着绳索跳上了鬼泊帮的船,无视身后扎那的劝阻。

然而,延昱的双脚才落上船板,就发现上当了。

两方都穿黑衣,只是鬼泊帮众手臂上扎了赤巾,黑灯瞎火的,混淆了他的视线。他的人根本还没有占上风,甚至处于下风,因为鬼泊帮的人多出他们两倍,而且身手也出奇得好。

扎那冷声刺耳,“上当了,快走!”

延昱刚要蹬脚,眼前剑光无数,交织成一张网,当头覆下。

扎那虽然老和延昱唱反调,关键时候护主不含糊,身形拔长,双手双剑,动作又快又狠,噼里啪啦将剑网打碎,拽着延昱跳出对方的攻击圈。

四柄长剑,四身黑衣,临风而立。

延昱看着自己的手下一个个被收拾掉,再不明白就傻了,“你们不是**。”

赤鬼贼头仍高立船头,手往船舱那儿一指,“你看,那位是不是你家夫人?”

延昱眯眸一看,从舱里出来一个人,身穿崔玉真的云锦牡丹雪袍,但等那人抬头,赫然一张明媚兔面,令他的心沉到谷底。

如雷贯耳,兔帮!

不是圈套,还能是什么!

第496引 血流成河

长街,人潮已退,明灯盏盏熄去,王家马车驰入那座古朴的宅邸,大门沉合。

不一会儿,两道矫捷的身影,从芷园旁的侧墙跃出,往城东飞奔。

两道身影后方,突现四道影,走屋顶,远远随行。但跟得好好的,突然发现两道身影不见了,四人急追到前头,从屋顶跳下,在空无一人的小路两头来回望。

“找我?”一声轻笑。

四个蒙面人同时抬头望去。

屋顶上,那双叶儿眼凉水般寒,笑颜无温,“不是隐弓堂的人站出来。”

四人背对背,靠作一团,同时伸手摸向腰间。

忽然一只烟花鼠从路旁的屋子里溜出来,在四人面前炸开。

两旁十几扇窗子齐翻,箭疾发。

也不管对方成了刺猬,又有十几道黑影从各道门里闪出,补刀要命,并拿掉了死人的蒙巾。

节南睨着其中一张脸。

那是给延夫人报信的丫头。

她特意记住了,因为确定那丫头身份的瞬间,已决定迟早要对方的命,只要敢出现在她面前。

她桑节南的眼里容不下一粒沙子,尤其是隐弓堂出来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