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莫起身进屋,不一会儿拿了封信出来,递给亲随,“放在老地方。”

亲随接过,起身走出去,转眼却又低头走了进来。

常莫奇道,“还有何事?”

有人在门外念道,“突增石炮二百台,慎之。”

常莫大吃一惊,眼珠子溜转,猛地盯住亲随,“你敢出卖我?!”

亲随待在门边,垂着脑袋,一步不动,也不说话。

常莫露出冷笑,眼中杀意分明,一掌拍向亲随。亲随不躲不闪,无风袖动,也拍出一掌。

两掌相撞,常莫只觉一股锐不可挡的气劲冲击他一整条胳膊,麻到没了知觉。他想退,但让对方捉了腕子,眼睁睁看对方很随意地一弯一折,听到自己的胳膊啪啪两声,又被对方一脚踢飞,愣半晌才觉胳膊上传来剧烈痛楚,疼得他啊啊大叫。再一看,右臂好似无骨,荡在身侧,竟让对方扯脱臼。

额头冒冷汗,他抬眼看亲随,才发现不是亲随,而是一个穿了亲随衣装的女子。

“多年不见,督军大人别来无恙?”音色沙沙。

“你是什么人?”美丽的女子淡笑轻和,却让常莫心瑟。

“对了。”女子恍然大悟,“想来督军大人已经不记得我了,我姓桑。”

“桑?”常莫睁目,“你就是桑节南?”

节南笑意加深,“督军大人竟然知道我的名字?这是不打自招了么?”

当年她到孟长河这里来报信,瘦得跟鬼一样,这么些年不见,孟长河压根认不出来。而虽然据说刘昌在那时监视着她,似乎也不怎么上心,对她到军镇报信和杀回凤来县的事大概也不知情,所以她未听那对母子提起过。毕竟,刘昌在不太听话,自作主张灭了桑家满门,先斩后奏。

不过,刘昌在最终还是死在她的棋局里,她到底为她爹报仇雪恨了。

但常莫一听桑姓,就能和桑节南对上号,而且身手竟然还不错,在她看来,只有一种可能常莫也是隐弓堂的?

常莫哼道,“招什么?”

“招认你身为朝廷命官,里通外国,泄露军机。”节南语气轻嘲,“大概就这些吧,罪不大,掉一次脑袋就可以了。”

常莫虽然说漏了节南的姓名,照样装傻,“你算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有本事,跟我去见大将军,看看谁会掉脑袋!”

节南笑出了声,“督军大人说笑呢吧?我算什么东西,有什么本事,还敢跟你去见大将军?纵然手上有一张你亲笔所写的便笺,应该不会是你平时的字迹。还有你的亲信,就算这会儿还能活着作证,可能也活不到大理寺御史台审你的时候。”

常莫又哼,“我本就无罪,这便笺是我写的,我也问心无愧,不过因为孟大将军擅自运入大量石炮,需向朝廷禀报而已。”

便笺上又没写着给谁的,唯一的物证若不成立,能耐他何?

“说得一点都没错。”节南痛快承认,“督军大人做事无可挑剔,如同六年前,呼儿纳的前锋军潜入大王岭,分兵攻打凤来和成翔,和你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常莫眼皮跳,“虎王寨千眼蝎王同呼儿纳勾结,在大王岭中偷偷打通一条羊肠道,与我何干?”

“督军大人知道得真清楚。”节南神态自若,设下圈套。

常莫全无察觉,“当年呼儿纳突袭凤来,宋大人和崔相之子带府兵前去解围,不料遭遇数倍的敌人,只得藏进大王岭中,后来两人设局骗呼儿纳从凤来撤走,配合孟家军解了成翔之危,这事已是人尽皆知。”

节南收圈套,猎物已经逃不了,“那就奇了。宋大人也好,崔大人也好,孟大将军也好,都只提到成翔府官员集体和大王岭山贼串通,有意投靠大今,才打通了山道,不曾提过虎王寨,更不曾提及千眼歇王。至于为什么要留这个心眼,原因也很简单。成翔府一群文官,要如何和山贼打交道,大王岭却在军镇的鼻息之下。”

常莫怔住,仔细一想还真是如此,当即脸色就有些沉,随后张口要狡辩。

节南却没兴趣听,抢话,“督军大人不用说话,我不是来问罪的。最后就问一句,督军大人为何一下子就喊出我全名?”

其实,她只能肯定常莫和大今有关系。

常莫的语调阴阳怪气,“元县县令夫人桑氏,名声响亮,即便在军镇,我也有所耳闻。”

“跟他废什么话!”门外有人不耐烦了。

常莫目光一闪,“你…你们要干什么?”

节南的手从背后放下来,手里多了一张兔面具,“明知督军大人为大今效命…”

常莫急吼,“你们有什么证据?”

节南一笑,无情地,“没有。所以,只能暗杀大人了!”

她那话一说完,从墙头飞下十几只兔子,向常莫包抄过去。

常莫喊,“你们敢!这里是”

节南转身走了出去,听噼里啪啦的拳脚声,还有常莫时不时的谩骂,最后再听不到常莫的声音,兔子们从门里跑了出来。

节南才道,“常莫虽除,却还有手下人。”

她的面前,有王泮林,孟长河,宋子安,三位官大人。

第513引 江南的棋

“这点不用担心,先隐瞒常莫的死讯,那些人按耐不住,自会露出马脚,兔帮来一个捉一个,到时候打起仗来,把人往对方阵营里一送,是死是活,让他们自己人看着办。”王泮林一身县令官服,说话却没个官样子。

孟长河眉宇紧锁,“常莫这个狗贼,只恨我自己不能亲手处置他!”

王泮林笑道,“朝廷上下一片主和之声,大将军要是动手料理常莫,难免让有心人借用,有证据都未必说得清楚,还是用江湖规矩省心。”

“泮林老弟说得是。常莫泄露军情,我等一目了然,只是审理此类案件耗时耗力,大将军置身事外得好,一旦打起来,也不知要多久,金镇不能没有大将军。”宋子安则是有官样子,温和的性情从不乏热血,很有魄力的人。

“大将军,探子来报,昨日子夜,呼儿纳直属豹军二十万自秦城开拔,往我金镇方向急行军。”林温腰间挎刀,大步赶来,那架势再没有都城名少的半点影子,晒黑了,让边关的厉风吹得眼神骁勇,肩都阔出不少。

没有人惊讶呼儿纳来得这么快。

自十一月中旬起,大今边军就蠢蠢欲动。孟长河向朝廷禀报,请求金镇增兵,却得回延文光为首的阁部一纸轻飘言,要他莫大惊小怪,大今南颂太平已久,南颂前往大今朝贺的千人使团得到盛文帝的隆重款待,两国友好是经得起考验的,让他不要无谓猜忌,为战而战,南颂军队不是发动战争的侵略者,而是保家卫国的守护者。

孟长河就找宋子安商量。成翔和金镇同命相连,金镇失守,大今下一个攻占的目标就是成翔,再以成翔往东南推进,再无军镇,不出一个月就能打到都安。

宋子安自然知道事态严重,才立刻写信给王泮林和桑节南夫妇。

王泮林就去见了巴州知州,以锦关一线山贼复起为由,提议巴州各地民兵趁着过年空闲,进行封城防御等等的大演练,加固平时疏于维护的城墙工事。

王泮林帮知州做了不少政绩,知州对他一向颇为信任,加之抢粮扰民的事件突增,就应允了,因此锦关以南自发自觉稳固防线。

同时,孟长河向香洲边军大将万芳贺年,玉梅清给她爹发了家书。楚州是延文光的势力范围,没人去拔老虎须,而且就算那边出了问题,也是延文光的问题。

到了十二月,离除夕十日,锦关内线已然完成各种工事,香洲万芳发誓让百姓过个安心年,边城边县临时设立保粮巡逻大营,而玉木秀给他姐姐回信,说父亲今年会同西北水师过个热闹年。

因此,孟大将军这时听林温报来呼儿纳的动向,毫无所惧,大声道,“来得好!我还就怕他们不来!让那些说我大惊小怪的家伙闭嘴!”

王泮林却道,“呼儿纳帐下四十万大军,如今只来一半…”

宋子安点头,“的确。”

“该说还好只来了二十万,金镇只有六万人。”赫连骅跟着节南,嘀咕。

刚才收拾常莫时,就是赫连骅在外念便笺,让节南少废话。

早在得到大今异动的消息时,尊明社也动了,到这时已往节南这里送了六百余兔,除了跟着节南的吉平那一批,赫连骅和李羊是最早赶来的。

据李羊说,丁大和堇大随后也会到。

“我就不信,等到真打起来,龙椅上那位还能坐得住,不派人增援。”节南笑道,“而且王泮林说了,一定会有援军。”

“他说有就有啊?”赫连骅却很怀疑,“一九品县令,还能让朝廷那些一品大员乖乖听话?”

“我不能。”王泮林不知何时退到节南身边的,牵她的手不放,一如既往,没脸没皮,“不过你可知道,一年前晖帝骸骨被大今作为友好的象征,秘密运进都安,还给了皇族。”

赫连骅眉毛扭在一起,“那又怎样?”

“本来是件好事,毕竟南颂在晖帝手里丢掉一半江山,如今晖帝能安放皇陵,只要看好风水,就可能成为江山回归之吉兆,哪知打开棺木一看,发现吉兆不吉,少了晖帝头骨。”

赫连骅哟了一声,怎么听都是幸灾乐祸,“自古人帝为天龙转世,龙首没了,就成了翻不了身的死龙。大今太损了,把没了脑袋的尸骨当友好象征?明明是欺人太甚,南颂还唱得出太平调?”

王泮林不置可否,“大今强兵强权,南颂不敢说不,只能吃闷亏,装着欢天喜地收下,葬于新建的皇族陵园,由大今风水师指定方位,成为南都第一座帝陵。”

赫连骅不是颂人,都觉乌云盖顶,情绪完全被王泮林带着走。

节南却笑,“赫儿先别替皇族委屈,听他说下去。”

“我说完了。”王泮林要笑不笑。

节南斜王泮林一眼,知道他是要她接着说,“赫儿,这损主意就是他出的。大今有人煽风点火,盛文帝又很相信风水之术,一听说没了头骨的晖帝有损国运,当然很痛快得将晖帝送回了南颂。”

赫连骅糊涂了,“这是为何?”

想不到节南摇头,“不知道。”

赫连骅再要问,王泮林却拉着节南加快了脚步。那之后,军镇进入高度戒备,人人有任务,赫连骅也忘了骨头不骨头的事。

这时,远在江南的,王泮林早布置下的棋面,正以晖帝头骨为中心,大胜收尾。

都安皇宫,果儿公主刚接完旨,册封长福公主,赐婚定国侯之子,众人跪下恭贺。

进宫五年,一直用庆和公主的旧号,因为皇太后对她心存猜忌,迟迟不肯赐新,令她在宫中受了不少冷遇,但她牢记进宫前某人的话,坚守着她的初心。

年前又有一位自称是她兄长之女的公主从大今逃来,结果未通过查验,皇太后特意找她观刑,看那可怜的女子被活活杖杀。

皇太后杀鸡儆猴,对她始终抱有杀意。

于是,她按某人天衣无缝的计策,向皇上巧献晖帝头骨。

皇上金口玉言册封长福,并为她赐婚,从今往后她公主的地位再不可动摇。

皇上也终于因此相信大今野心不死,难得脑袋清明了一回,越过延文光,命崔相密旨十万西关军,前往金镇待命。

一切,如他所愿。

一切,如她所愿。

现在,她衷心祈求上苍,让南颂一雪前耻,减轻战败带给弱女子的痛楚哀伤。

只求一战大胜!

第513引 铁心不碎

金镇,深夜,鹅毛大雪。

节南一身杏华风袍,和包括林温在内的两位将军,率一千三百名骑兵,在城门下整装待发。

最新探报,多亏恶劣的气候,呼儿纳二十万大军在三十里外扎营。

不是进攻的好天气,却是偷袭的好时机。

孟长河,王泮林,宋子安定计,派骑兵突袭呼儿纳的粮草后备营,且已查知它们就在呼儿纳大营后方五里的坳谷中,约有今兵万余。

节南自告奋勇,挑选三百兔,加入奇袭行动。

一千余人,要烧毁一万余人把守的粮草营,需要她这等好身手的人,她可不是自吹自擂,而且这也不是应该谦逊的时刻。

事实是,孟长河看节南一人单挑五十名天马精兵,才最后定下这次奇袭。

孟长河在那儿嘱咐他的将军们,节南正奇怪王泮林竟不来送行,却见他带着商曜那只小妖怪,还有那对一模一样的小魔星过来了。

她根本不知这三个小家伙在金镇!

所以,她劈头盖脸先一句责怪,“王泮林,你打算带着全家和敌人同归于尽?”

这话,引得身后一片侧目,赫连骅干咳连连。

节南不在乎。她虽然不是一个太尽责的娘,但爱子之心自问比得过天下任何当娘的人。

“这里是战场,不是儿戏。”

节南和王泮林时常斗智,几年夫妻下来,仍不亦乐乎,然而她和他对家人的态度从来一致,绝对护短。

所以,她看到孩子们出现,才会生气。

她不会嘴上说,但他们就是她的命根子。

“今早他们还在成翔,明早我就派人送他们回去。”王泮林神情平和。

节南沉吟,然后皱皱鼻子,“干嘛呀?当我回不来了?”

商曜瘪着嘴没说话,江江川川到底小了两岁,一听娘亲这么说,就跑过来,一人抱一条腿,脸埋在她风袍里。

节南一使劲,左右手各提起一个小家伙,难得喊他们大名,“王羲和,王若华,不准哭鼻子,娘一定会回来的。娘的师父教过,打不过可以跑,保住自己的命最重要。”

赫连骅这回笑喷鼻涕,正好喷吉平下巴上,吉平一掌打开他。

两个小家伙四只眼睛,有些像节南,细叶子,又有些像王泮林,狐狸目,说不哭就不哭,点着小脑瓜,已隐隐有父母的霸气。

节南把人放下,拍着屁股,赶他们回商曜那儿。

商曜一手牵一个,王泮林站在商曜身后。

节南看着这个场景,自己倒想哭了,“可惜柒小柒不在…”这种时候,听小柒骂一声臭小山,她大概就战无不胜了!

“小柒不在,我在啊。”一声银铃清脆音,纪宝樊也穿银白雪袍,身后跟着两长列剑客。

纪宝樊对孟大将军抱拳,“北岳剑宗一百二十名弟子前来助阵,纪宝樊听凭大将军差遣。”

这一支锋芒直绽的剑宗好手,往每个人心中注入更多信心,士气高昂到沸腾。

节南亦不客气,“来得正好,奇袭要分兵三路,一百二十名好手正好够分。”

孟大将军略思,却道,“不,虽然分兵三路,林副将他们却是为了掩护你这一路,只为起到干扰敌人的作用,你才是奇袭主力,所以纪姑娘他们都跟着你。”

节南看看王泮林,后者默然颔首。

节南就不含糊了,“好。”

宋子安和玉梅清夫妻二人亲手端了香案。

众人叩拜,诸将诸官敬香。

宋子安走到节南面前,突然躬身作一长揖,但道,“当年桑姑娘凤来接官,那情那景,宋某永不会忘,相信只要有像桑姑娘这般重情重义的人在,我们南颂就绝不会输。”

节南眼角发热,看向王泮林,“有无好酒送行?”

王泮林还真备好了,一招手,士兵们抬酒缸分酒碗。

节南双手举碗,大口喝干,空碗高过头顶,突往地上一掷,“铁心不碎!不胜不归!”

众人纷纷掷碗,大喝,“铁心不碎!不胜不归!”

城门大开,节南上马。

一只手紧紧握住她捉缰绳的手。

节南低眼,瞧入王泮林的墨眼之中。

王泮林在笑,笑得清浅,却真情深,“上穷碧落下黄泉,小山你不胜不归,我亦会随你去。”

节南目光淡淡扫过不远处的三个孩子,对王泮林展颜回笑,“我知道,所以我才不怕啊。”

王泮林放开手,微笑退开,节南就催马奔了出去。

心有所依,何所畏惧?!

王泮林感觉一只小手捉紧自己,垂眼瞧见大儿商曜。

长子总是特别的,因为得到爹娘一心一意的关注,好比他对商曜的严厉,那都是独一无二的。而商曜,自小跟他读书,自小跟节南行走,小小身体,小小头脑,拥有超越七岁的智慧和勇气,不是他和节南的骨和肉,却结合了他和节南的心和魂。

“她不是大义杀敌去的。”

商曜没说话。

不知何时起,爹和娘一样,会对他自言自语。

“她那点心思,瞒得住别人,瞒不住我。她的重情重义,都是心血来潮,顺带的。”

王泮林确实不需要一个七岁孩子的安慰。

“她知道呼儿纳二十万兵马里有大蒙的人,自然要去这一趟。大蒙有她的死敌,虽然也是我的,但她把我的那份仇恨一并承担了,我反而已经一身轻,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我也希望她索性自私到底,连顺带的重情重义也不好…”

大风呼啸,雪花似乎卷走了王泮林的声音,低得商曜完全听不清了。

“…花花,你是长子,记住。”

商曜这才回答,“是。”

王泮林拍拍大儿的肩,“明日一早,同玉姨回去,督促弟弟们功课,”

商曜再答,“是。”

玉梅清上来,带三个男孩子走了。

王泮林朝孟长河走去,“大将军,事不宜迟,把大家伙们运上来吧。”

孟长河重重把头一点,一声令下。

一大队早就候命的天马兵踩着齐步,朝兵库方向小跑。

宋子安随王泮林上城墙,茫茫黑夜中漫天灰白,雪势借风势,打在脸上如雹子,但谁也不觉得疼。

就等天明雪霁。

第514引 奇袭不奇

巡兵一列,快跑回营,一边骂骂咧咧这鬼天气,一边搓手哈气。

守门的士兵冷得缩脖子缩肩膀,冬帽压住眉梁,跑跳跺脚打开门。

突然,巡兵最后的两个人迅速转身,绕到门卫身后,捂住他们的嘴,匕首插心,拖了下去。又见两道影,鬼魅飘,上两旁望塔,无声无息杀了望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