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门口重新站了两人,发出一声猫头鹰咕咕,对面坡地就急跃出一片白影,像滚动的雪丘,滑进门里去了。

门合上,守卫看门,塔兵望,看似一切如常。

粮草营守将正睡得香,忽然让一阵烟呛醒,睁眼却见一张雪白兔子脸,吓得去了半条命,说不出话。

兔子说话但沉稳,“我问你,这营里到底多少人马?”

守将牙齿咯咯响,“三…三千…”

雪兔面具后的双眼睁了睁,“不是一万?”

“有…有…骑兵七千…不不不归我管…好汉饶命!”喊饶命的时候,舌头才利索。

雪兔转身就走。

守将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弯刀,正要扑过来,但见雪兔手一甩,他眼珠子就定住了,看到自己脑门上多了一尾箭羽,立刻仰倒毙命。

雪兔看都没看,出了主营,面对几柄突然刺来的长枪,蹬地点枪头,从那几人头上跃过,同时碧光寒波往回一扫。

噗噗几声,活人变死人,血溅薄雪。

四周火势渐烈,大风卷起火舌。

雪兔发出一长一短两声哨,营地各处就有几条影子急速赶到她面前。

赫连骅大概也已觉得不对劲,“人数不对,哪来的万兵?!”

雪兔面具撩上,露出节南凝冷的面容,命令简单直接,“速撤!”

吉平毫不迟疑,立刻发出连串示警短哨,和李羊带头向营门跑。

上百道身影在火光映照下,目的地一致,整齐往营外撤去。

节南和赫连骅押后,两人双剑,经过一个月的训练,还是有些默契的,但有不怕死的今兵冲上来,皆丧命于全无死角的凌厉剑圈之下。

赫连骅还有余力说话,“山主可知我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

节南翻个白眼,一手按矮赫连骅的头,让他避过一枝暗箭,右手扣腕弩,射杀某个角落里的弓箭手。

她师父说,动手的时候不要说话。

话说回来,他赫连骅最后悔什么关她屁事!

千万别跟她说,最后悔当初没有跟着小柒走。就算他跟去,也是十二的手下败将。瞧瞧她姐夫,宠妻那个痴,这么多年煮饭缝衣带奶娃,家事一手包办,还能负责收拾小柒的烂摊子,和粗枝大叶的小柒是天生绝配。

赫连骅,哼,能和小柒一起惹祸之外,还能干什么?!

赫连骅道声谢,“我最后悔离家之前跟我大哥闹翻,可其实我这辈子除了师父,最佩服的人就是我大哥,结果这辈子再没机会告诉他实话。”

还好分心了一次,也长了记性,赫连骅一剑偏锋,帮节南解决侧翼敌兵。

又冲来十来个今兵,节南抓一把铁弹丸扔过去,同时不耐烦得拉起赫连骅,一口气跑出营门,加入吉平他们,才开口说话。

“赫儿不用急着说遗言,你这辈子还长,今后会后悔的事多着哪。”

赫连骅其实才说了一半,却被节南呛闭嘴。

这时,整片营地火光冲天。

节南突然发现少了一批人,“纪姑娘呢?”

纪宝樊领了数十名师兄弟,应该从粮草营后面潜入,但这会儿节南却不见纪宝樊他们的踪影。

吉平忽道,“快看!”

众人顺着吉平的目光看去。

山坳让火把围起大半圈,一阵阵哦哦吆喝声,跋扈嚣张。

大今骑兵!

赫连骅瞠目,“要命,我们中计了!”

节南听到身后也有急奔的马蹄声,回头却看见了吉康他们,带着大伙儿的坐骑及时赶到,不由松口气。

她总共带了四百人,虽说远远少于敌军人数,然而本来就是来偷袭的,挑选的都是身手敏捷的好手,打着放完火便跑的主意。而她还留了个心眼,让吉康带人守住拗口一个方位,一旦有变故就发讯弹。

“四周都让他们包围了,大家快走。”吉康喊。

众人都看向桑节南。

她是他们的头儿。

节南说不上哪里不对劲,而且纪宝樊没有照预定计划行动,让她十分担心。然而,此刻的情势却也由不得她犹豫,她不得不为多数人着想,但喊一声走。

众人立刻上马,跟着吉康往来路上奔。

节南仍走在队伍的最后,回头看大今粮草营里混乱的景象,心里七上八下。她做事并不马虎,是确认粮草营里有粮草之后才动手的,且杀了守将,让今兵变成无头苍蝇,顾不上捉拿他们。

可是,那些骑兵太古怪了。

她这边一撤,骑兵们才冲下来,竟不是追她和她的人马,而是包围了粮草营。

到底怎么回事?节南想着,又不可能杀回去看看,就这么冲出山坳,进入宽阔的平原。

赫连骅松口气,“只要到了这儿,什么计也不用怕了。”

节南完全同意。

然而前方吉平大喝一声,“什么人?”

节南和赫连骅急忙拍马冲上前,只见不远处三十余骑乌甲骑兵一字排开。一名骑士领在他们前面,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捉一柄青龙长刀。

赫连骅冷笑,“才这么点人,给咱塞牙缝?”

节南却笑不出来,眯眼仔细瞧,就发现那些马上不止骑兵,鞍后还驼着人。

风雪呼啸,吹得她脸上都快没知觉了,但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明白了。

“吉平你带大伙儿先走,赫儿你这队人留下。”很好,没让她白跑这一趟。

赫连骅撇笑道声好咧,自从国破家亡,他就爱打架,拳头撞拳头,解气!

吉平让李羊吉康带队,自己却留下了。

节南看看这个忠厚老实人,但对也想留下的李羊吉康摇摇头,知道他们都驰远了,才冲对面扬声道,“你们不是大今骑兵。”

那名骑士马镫一敲马肚,带着整排骑兵悠悠上前。

双方只离七八丈远。

第515引 不战不退

这些人,看大今粮草营被偷袭而幸灾乐祸,看偷袭者从旁边经过都无动于衷,不可能是今兵。

节南敛眸,冷嘲热讽,“大蒙狼骑和大今豹军,真般配!就不知盛文帝得知自己引狼入室,还是否会同你们称兄道弟?”

骑士摘下头盔,“大今本来就不是我大蒙兄弟之国。”

这是一个长着丹凤眼的男子,面容峻冷,轮廓分明,但比起其他人,身材不高。

明明从未见过,节南却觉面善。

不过,她无意多攀谈,直奔主题,“你们既然不帮大今守着粮草,又将我们放走,何不好事做到底,放了人质?”

“我是扎那。”骑士答非所问。

扎那?节南陡然想起,“你是延昱的影卫。”还抢过她的蜻螭!“延大公子这几年可好?”

“我是奇儿只扎那。”骑士继续不答。

节南收起笑容,如果五年前有人跟她提魑离部落的奇儿只,她根本不会知道是多了不起的姓氏,如今大蒙一统草原,大蒙王族奇儿只,她当然知道得很清楚。再怎么不济,她好歹还是一九品官的夫人,同党,政敌,他国皇贵权贵的名字还是记得住的。

“延昱已死。”扎那终于回答了节南一个问题。

延昱谋逆,是被扼杀在摇篮里的,消息并未散播出去。而作为师父的养子,随师父在外多年,回到草原后还来不及建立根基,失去了师父的支持,生母出身卑微,没有母族力量可以依靠,野心却被喂大的王子,下场可想而知。只怕延昱到死都不知道,他的行动其实受师父暗暗操控,只能悲惨终结。

但扎那也不会忘记,是桑节南他们发现了延昱的弱点,并将它暴露在师父面前,师父虽然为延昱离开南颂,却也在师父心里撒下一颗毒种。这颗毒种发芽长大,最终破坏了母子之间的信任。没有后天的信任,没有先天的血脉相连,还剩什么呢。

节南一愣,随即淡淡哦了一声,“所以才轮到你。”

扎那心头突生寒意,咬住半边牙,“不用拿对付延昱的那招对付我,我不是他。”

节南静望对面片刻,神情却是好笑,“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显然你是有心人。扎那殿下,还是王爷,还是啥,我对大蒙贵族的衔头不大清楚,总之我还是很尊重阁下的,请阁下放人。”

“我本可以杀你一个片甲不留,你该庆幸被活捉的不是你。”

“庆幸?”节南可不想从敌人那里听到这种话,“分明是你们大蒙的私心,借我的手烧了粮草,呼儿纳就打不了持久战了。”

“壮士断腕,破釜沉舟。”扎那回应。

节南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回头我告诉呼儿纳,让他烧高香感谢你。”但歪脑瓜眯冷眼,“其实大今南颂哪边赢哪边输,对大蒙都毫无损失,还能骗到不少好处,观察两军实战,收集各种情报。虽然,如果我是你,好歹穿着他送的浮屠战甲,做不出这等鸡鸣狗盗的破事儿。”

扎那一身乌沉铁铠,还有他身后那排骑兵,是浮屠铁独有的色泽。

“废话少说!”让节南说中,扎那有些恼羞成怒,青龙刀一指。

“你先说的!”节南突然跳下马。

吉平赫连骅同声喊,“山主。”

节南抬手,让他们不用多说,蜻螭也指扎那,“你我单打独斗,我赢,你就放人!”

扎那下马,大步上前,“正有此意。”

于情,他欠延昱一诺。于理,他是大蒙战将。

而他虽然可以看大今粮草烧个精光,把营里所有今兵灭口,事后推给南颂,斩断呼儿纳的后路,但什么都不做就放桑节南回去,他这边人心不服,哪怕身后这些人已是他的死士。

草原勇士,可以败,不可以不战而退。

节南提气,雪上几乎不留脚印,一剑游龙啸海,剑光如打开的扇面,看似散,其实聚。因为对手是扎那,出手就施展平生绝学。

青龙长刀毫不迟疑,蜻螭快,它也快,一式九雷落天,眨眼拍击道道刀光,对付节南的散剑光。

两人,皆从了不得的师父,自身悟性又高,对招仅仅一式,就已经让人感受到旗鼓相当的震慑力。

节南难得打架的时候说话,喝道,“好!”

扎那握刀杆的手颤了颤,暗暗惊讶节南的剑气竟比五年前强劲得多。

当初,他一回让她受内伤,一回夺她蜻螭,虽说是偷袭,但也是他技高一筹。如今正面交手,却一点便宜都讨不着,她的蜻螭还震得他的刀差点脱手。

扎那想着,但见节南一剑又来。

这一式,龙王施雨。

人腾半空,倒手抖剑花,无数。

青龙刀再没有以长克短的优势,扎那就地翻滚出去,一式醉仙打花枝,不劈剑,劈人。

节南眼观六路,双脚蹬点青龙刀,轻巧翻下。然而,才落地,似乎气都不换,蜻螭直剑,没有花样,却快得不及眨眼,已到扎那喉头。

扎那侧翻,单掌拍地,跃起身,却觉捉着青龙刀的手沉。

他回眼一看,见节南站在青龙刀上,踩着刀杆,又是一式毫无花样的杀剑,甚至比刚才慢了不少。

这要是一般对手,大概会轻瞧这一式。

扎那却不敢小瞧。

蜻螭是一柄三尺三软剑,软剑的剑光常游移,所以节南的剑式以发挥蜻螭的柔韧,化为幻妙,令对手看不清实剑为主。

然而,此时蜻螭清清楚楚刺过来,但剑身竟然暴长扎那弃刀,往后退。

他退得已经很快,却还是觉得肩肘一疼,低头看去,见肩甲和胸甲的接缝处鲜血直流。

浮屠铁甲,并非天衣无缝。

显然,桑节南十分了然,一剑刺中浮屠铁护不到的地方。

还有她的直剑,也不过看着没有花样而已。

五年来,他在大蒙培养自己的势力,抬高自己的地位,让扎那这个名字被各部首领欣赏看重,忙得头头转,但满足于每日一个时辰的武课,而今日和桑节南对招,他才发现自己原地踏步的同时,桑节南的功夫却精进千里。

高手对决,一招可定胜负,他已然输了这场。

尽管,他并不需要在武功上胜她。她是九品县令夫人,他是大蒙王爷,不用争江湖地位,今后,一个越走越高,一个越走越远,到死都碰不上了,可他骨子里就不喜欢输,尤其还是输在曾经的手下败将手里。

扎那心里的滋味就甭提了,憋足一股气,拔出腰间弯刀,“再来!”

“你不是我的对手。”扎那能看清的胜负,节南当然也看得清,一针见血。

扎那一刀劈去。

节南借着挡刀的那一下子,往后飞退,蜻螭往雪地急速挑起几面雪屏。

扎那只觉视线一片模糊,第一反应就怕节南偷袭自己,立刻将弯刀正反手抡得虎虎生风,护住自己周身。然而,等眼前的景象重新清晰,却见桑节南已落到她的坐骑上,喝驾一声。

“哪里跑?”扎那好胜心起,这会儿争得是意气。

节南笑声朗朗,“扎那殿下,还是王爷,还是啥,看看你身后。”

扎那急急停下,往后一看,不禁双眼撑圆。

至少两百只兔子,身穿雪色风袍,趁自己和桑节南比武时,将他三十多名亲随从马上拽下,腕上劲弩对准着他们的脑袋,只待人一声令下。

马背上那些剑客,已经被全部救下。

“什么时候…”扎那吃惊。

节南率赫连骅等人骑过去,与大部队会合,“我今晚带了四百人,刚刚走了一百多,你自己算一算。”

雪地设陷阱,又快又好。

节南举起手,兔子们手臂一抬。

“住手!”扎那知道,桑节南关键时刻下手从不留情,但这三十多名死士却得之不易,他因此冷喝,“领头的女人还在我手上。”

“宝樊?”节南连忙看向那些昏迷不醒的剑客,果然不见纪宝樊。

“扎那,你敢伤她分毫?”纪宝樊不仅是她的好友,还是赵大将军的后人,若在这里出了事,要她如何同纪家人交代,如何同干娘交代?

“人好得很,不在这儿,不过只要你放了我的人,我自然也会放了她。”还好,他留了一手。

赫连骅呸道,“信你才怪!”

扎那不理,但看节南,“她是北岳剑宗宗主的外孙女,又是江陵首富纪氏大小姐,虽说我并不怕他们,可也没必要为自己多竖一群敌人。我说到做到,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等我安然返回大蒙,自会放了她。”

赫连骅再呸,“还安然返回?敢情你觉得大今赢定了?还指不定呢!”

节南敛紧眸瞳。

这时,山坳口火光隐隐,扎那的主部追来了。

扎那听到动静,回头看看,再转回来,冷盯节南,“不管谁赢,我大蒙只是看客,不会参与大今南颂的两国纷争。我向鹰神发誓,她若在我手上出事,我以命相抵。”

吉平听马蹄声湍急,也不禁开口催,“山主。”

节南银牙一咬,“扎那,记住你的誓言,否则任你躲到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要你偿命!”

第516引 愚公移山

节南命众兔放人上马,同时勒马绳,要调头。

“桑节南。”

节南侧眼望扎那,不知他叫自己干嘛。

“秦城原有四十万兵马,现在已是空城。”扎那说到这儿,走向他的坐骑,“我要是你,绝不会回金镇。”

四十万兵马全出来了,可南颂只探到了二十万。

那么,还有二十万呢?

在哪里?

节南陡然意识到危机,来不及问扎那为何要透露这么重要的情报,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无来由相信扎那的话。

她冷笑一声,“来得越多,死得越多。”

当下,再不犹豫,节南调转马头,声音长扬,让人但觉士气猛涨,“回金镇!”

大蒙的骑兵把粮草营烧光杀光了,终于赶到扎那身前。

将军上前来问,“刚才末将看到王爷好像在同南颂那些偷袭的人说话?”

扎那戴上头盔,拾起地上青龙刀,“可恶,他们竟在此处设下伏兵,本王差点遭了暗算,要不是他们知道你们会赶来,只怕要活捉了本王去。你们怎来得这么迟?”

那将军喏喏,不敢再言。

扎那朝节南他们去的方向看了一眼,突然上马,“索虎将军,你先带其他人到青州边界等本王,本王决定去金镇那里亲眼看一看。”

索虎大惊,“王爷使不得。”

扎那不听,“我狼骑还有四万余随呼儿纳出征,即便呼儿纳差使不动他们,但本王却是他们的元帅,怎能躲在后方?你不必多说,本王心意已决。”

桑节南说来得越多,死得越多?他倒想看看,就凭金镇那点人马,能让呼儿纳死多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