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人已经怒极,抽出刀一刀砍在桌子上:“一嫂,弟兄们跟着你是想发财的,这么多年一嫂也确实让弟兄们吃香喝辣的,可是弟兄们也不是拿着命去白填的,外洋人总还想着和我们言和,官兵可只想剿灭我们,一嫂,这次次出兵,次次讨不到便宜,还折损了三四百弟兄,弟兄们的命不是这样填的。”

这人开头只是想发怒,结果说的难过起来,用手抹一把脸,把眼泪甩掉:“次次折损的弟兄们,尸体都被鲨鱼吃掉,虽说这也是常事,可谁眼睁睁看了这么多弟兄们被吃掉,心里酸啊。”

十娘的心里也漫上酸楚,她没有发火,只是缓缓坐了下去,很久都没有说一句话,阿保历来都是无条件支持她的,可是这次折损的人实在太多,而且这战看起来是久拖不决的,阿保的话有些说不出口。

万阿蛟起身道:“折损了这么多的弟兄,不光你们难过,一嫂心里也是难过的,我看先这样,大家先回去,有什么法子再说。”厅里的人纷纷起身离去,先头说话的那人嘴里嘀咕道:“要不就和外洋人,要不就和官兵,两边抗着谁又抗的住?”

有人拍了他肩膀一下,这人方才闭嘴,十娘用手抹一把脸,疲累开始漫了上来,她看着没有离去的阿保,眼里的疲惫全都现了出来:“阿保,你也觉得我这样做很傻是不是?”

逆着光,阿保又长的高大,他脸上的神情十娘瞧不清楚,阿保已经顿下,握住十娘的手:“我明白你的心,只是这次折损的太多,弟兄们转不过弯来也很正常。”听着阿保温柔的话语,十娘觉得内心平静很多,她靠在阿保肩头,小腹里或许已经有了一条新生命。

难道让他也走上这杀戮之路,十娘一时觉得十分迷茫,阳光透过大门照了进来,照的半空中的尘埃清清楚楚。看着这看惯了的大厅,十娘内心突然翻起另一个念头,她握紧阿保的手:“阿保,等再有人来劝降,我们归顺了吧。”

阿保习惯地嗯了一声,然后才想起十娘说了什么?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十娘也觉得这话说的太吓人了,她低头一笑:“算了,只当是我说胡话。”

阿保了解的十娘是从不会说胡话的,他把想起身的十娘又拉了回来:“你说这话是有原因的,为什么?”十娘看着阿保,当年初见面时那个稚气十足的孩子,今天已经成长为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而且将会是自己孩子的父亲。

十娘把阿保的手拉到自己小腹那里,那里还是像往常一样平坦,十娘说出的话却让阿保差点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阿保,我可能有孩子了,这个月,已经迟了十天了。”孩子?刚和十娘在一起的时候,阿保就想过孩子这个问题,但十娘一直没有,况且他们聚少离别多,不愿意让孩子在中间影响也是常事,而在这个时候十娘突然冒出的一句,让阿保有些手足无措。

看着阿保的神情,十娘伸手摸住他的脸:“怎么,你不高兴?”阿保已经有点语无伦次:“不,不,我很高兴,我只是想我们的孩子该做什么?”

这个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也不晓得随爹随娘,但十娘心里已对它充满了依恋,感受到它在自己身体里生根那天起,十娘就觉得自己和平时不一样了。或者,这就是做母亲的心吧。

阿保已已经回过神,他把十娘拥进怀里:“十娘,我们的孩子,一定要给他最好的。”最好的?十娘嗯了一声。

大厅的门已经被推开,一个大嗓门响了起来:“一嫂,那个官儿又来了。”甜蜜的气氛被陡然打断,十娘直起身的时候又变成那个叱咤风云的女子,她眉头微微皱起:“官儿?难道又是杨若安?”

报信的小卒连连点头:“对,对,就是那个姓杨的,他都来好几趟了,怎么还不死心?”杨若安一直想劝降龙澳岛,每隔两三年就要来一趟,他也真执着。

龙澳岛的人已经把他当成熟人,从原来的一下船就要绑了到现在嘻嘻哈哈地带他进来。话音刚落,杨若安已经走了进来。十年的风霜让他鬓边添上了白发,却没让他像别的官员一样挺着一个圆鼓鼓的肚子,身姿还是那么挺拔。

走进厅来杨若安对十娘拱手:“郑夫人,数年不见,您风采依旧。”开场白永远都是这一句,十娘脸上挂起笑容,示意杨若安坐下,等杨若安坐下之后十娘才笑问道:“杨大人,不知这次你来,带来了什么官位?”

杨若安已经习惯了十娘如此问了,但他还是手往半空中拱了拱才道:“郑夫人坐拥数万人马,若能归顺,当以总兵之位相酬。”

总兵之位,从二品的官位,这官位不可谓不高?十娘的眼一眯:“这官位是给我的还是给谁的?”

作者有话要说:资料里面,他们归顺的决定也是突然做出的,并不是经过很久的谈判,所以我这样设计。

83

83、第 83 章 ...

杨若安被问住,之前最多只被问到是什么官位,问给谁的还是头一次。十娘瞧着他愣在那里,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懒洋洋地说:“若是给我的,那我也想去试试这做官是什么滋味?若不是给我的,我何必去给人做嫁衣?”说完十娘看着杨若安,见他不回答,十娘唇边又露出嘲讽笑容,身子微微前倾:“照这么看,这官位是不给我的了?”说完不等杨若安回答,手就轻轻一抬:“杨大人,你还是回去吧,恕我不送。”

杨若安毕竟已在官场上混了那么几十年,只一刻就想出了对答,他并没有站起身,而是看着十娘:“郑夫人太性急了,虽说本朝从没有过女子为官,但郑夫人和章首领伉俪情深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到时章首领做了总兵,郑夫人成为诰命夫人,不也是夫荣妻贵,一段佳话?”

十娘听了这话笑了:“杨大人果然是一年和一年不同,原来只是会说话,现在更是会谋算,只可惜我虽是女子,也不愿居于人下,这做了总兵和做夫人,可是两回事。”一句话又把杨若安给噎住,他看向十娘旁边的阿保,见阿保一句话也不说。

杨若安明白阿保是唯十娘之命而从的,眉头又皱紧,十娘张口打了个哈欠,看着她的脸,杨若安眉微微扬起:“听的郑夫人这些日子在和外洋来的船只争斗,这守土之责本是朝中事务,郑夫人能记得身为天朝子民…”不等他说完十娘就举手止住他:“杨大人,你有话就直说,休这样卖弄关子。”

杨若安尴尬地咳嗽一声,开口又道:“郑夫人,你既已负起守土之责,那又何必担了个匪的名义?”十娘唇边露出笑容:“杨大人所言甚是,只是你方才已经说了,这官位是给阿保的,我一女子不能为官,既如此,我又何必去穿了那女子的衣衫,到后院之中做了那什么诰命?还不如在这龙澳岛中自由自在。”

十娘唇边讽刺的笑容越来越大,她站起身,杨若安觉得有一种压迫感袭来,十娘缓缓走到他跟前。这个看起来娇小的女子,此时带给杨若安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压迫感。十娘缓缓地道:“杨大人,你当我是岸上娇弱女子吗?夫贵妻荣,岸上无数女子想得到的,我,不,稀,罕。”

十娘一字一句吐出那最后四个字,杨若安觉得汗水已经打湿了里衣,夫贵妻荣这对岸上的女子来说,是天大的荣耀,无数人盼都盼不到的,而这个女子只把这句话想扔垃圾一样地扔了回来。

杨若安的脸色有点变白,他站起身:“郑夫人既不愿意,下官再无别话,只是郑夫人,你既不肯接受朝廷官位,又出面抗击外洋人,此等胸襟我一个男子也是佩服的。”能得到杨若安这样称赞,十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头高高扬起:“日后只要官兵不来剿我们,就千恩万谢了。”

虽然年华老去,但她的傲然还是那样夺目,杨若安拱手一礼,十娘的手轻轻抬起,看着他走出大厅。等到他的背影消失,阿保才有些急切地道:“十娘,你为什么不答应?”

十娘愣住,她根本没有想到阿保会不同意自己的话,阿保已经握住她的肩膀:“十娘,能和我名正言顺地在一起,难道你不愿意?”十娘的眉皱起,她的手缓缓摸上小腹:“难道我们此时不是名正言顺地在一起吗?还是你认为,一个形式更加重要,如果这样的话,我马上找大家来,预备酒席我们拜堂成亲。”

阿保的眼顺着十娘的手势看向她的小腹,她的肚子里面孕育着他们的孩子,几个月以后,会有个小小孩童降生,等他长大,会叫自己爹,叫十娘娘,那时候的自己该多高兴。阿保握住十娘肩膀的手力气更大了,他声音很低,就像在说服十娘一样:“十娘,如果我们真要归顺朝廷,那和岛上的日子就不一样了,但改变也不会大,你成为我的妻子,难道我会把你关进后院里面不许你出门吗?”

十娘当然知道阿保不敢,但是心里面那道弯怎么也转不过来,在这片海叱咤风云十年,现在要自己穿了命妇的衣服去应酬那些内宅女子,想想十娘都觉得头痛,而官场上的应酬,男女是有别的,阿保可以不在乎,但别人会怎么看,上了岸就和在岛上全不一样了。

阿保得不到十娘的回应,把她缓缓搂进怀里,一个字也没有说。沉默在他们中间蔓延,而这种沉默一直持续了好几天,直到第四次出战之前,召集大家来商议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感觉出来阿保和十娘有些不对劲,但没有一个人会问,毕竟夫妻之间争吵是常有的事,做为外人的他们也不好插手。

安排妥当,十娘又用低沉地声音再次强调:“这次,我们一定要赢,绝不允许输。”输了,就是无路可退,十娘把这句话在心底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但没有说出口,只用眼看着众人。

赢,是人人都想的事,头目们不说话,只是习惯地看着阿保。阿保站起身,对众人的期待好像没看到一样,只说了句:“就按一嫂说的办。”就走出大厅。

自从那日两人发生争执,阿保的话就很少,他不说话,十娘也不说,所有的事情都等战斗结束后再说吧。

船队又一次出发了,又到了那片战场,上次战争的鲜血和尸体已经被海浪卷走,鲨鱼吞噬,海面上又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但十娘知道,过不了多长时间,这片海又要被鲜血染红,尸体又会在海水里浮浮沉沉。这样的情形十娘已经见惯,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十娘想起时候喉头突然有点想呕的感觉。

这就是怀孕带来的后遗症,十娘咬一咬牙,站在船头,拿起手中的一个大海螺,亲自吹响了它,听到这里的海螺声响起,其它船只的海螺声也响起,和十娘吹响的海螺声互相回应,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海面上暂时的平静又一次被打破,呐喊声重新响起,枪炮交织,十娘还是想像以前一样,站在船头看着指挥,但随着血腥味越来越浓,十娘那种想呕的感觉越来越明显。特别是当看到一个海匪被对方的刀砍在脖子上,鲜血溅起很高,接着脑袋飞入半空,飞到很高的地方才掉进了海里的时候。

十娘只觉得望远筒被鲜血染红,头竟然晕了晕,喉头的呕吐感觉再也忍不住,哇的一下,她吐在船舷那里,吐出的全是清水,别的什么都没有。吐出之后,十娘觉得心里好受许多,重新站直身子看向战场,一支手伸了过来,阿保几乎是粗鲁地扯下她手里的望远筒:“你进去休息吧,我在这里。”

十娘的头还是抬的高高的,从阿保手里夺回望远筒:“不。”看着十娘脸上的倔强,阿保终于打破了这么久的沉默,他握住十娘的手,却不是去拿望远筒,而是温柔地对十娘说:“十娘,我已经足够强到可以保护你了,而不需要你再来保护我。”

十娘拿着望远筒的手缓缓地往下放,但她的身子还是站的笔直,唇依旧抿的很紧,只是温柔地眼神泄露了一点内心,虽然枪炮声一直很大,但十娘说的话还是让阿保精神一振。

十娘的声音依旧平静:“我知道,阿保,我一直知道你除了想和我站在一起,还想给我一片天。”阿保的眼里闪出一抹亮色,十娘又缓缓地道:“可是你给我一片天,并不等于我就要受你的保护,我想像参天大树一样和你站在一起,而不是做树下的野草,阿保,你明白吗?”

阿保点头,伸手握住了十娘的手,从阿保眼里,十娘看出了坚定和信心,唯独没有的,是怜悯。十娘仰天笑了,能得到一个和自己并肩而立的男子,而这个男子并不因为自己和他并肩而立而感到难过,这就足够了。

十娘唇边露出绝美的笑容,不等阿保从这个笑容里醒过神来,十娘已经转身面对战场,语气坚定地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把外洋人赶走吧。”

这样的转换阿保已经十分习惯,他握一下十娘的手,语气同样坚定:“好。”此时海面上战斗正酣,实力双方的两边都互相讨不到便宜,跌落下海的外洋人和这边的海匪人数都是差不多的。

十娘和阿保脸上的凝重越来越重,只有再从岛上调人,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十娘耳边突然传来惊呼:“一嫂你瞧。”说着往另外一边指去。

那本空无一物的海面之上,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出现了几艘船只,船体不小,船头上挂着旗帜,这是官兵的船。十娘的第一反应是,难道官兵又要来剿?可来剿灭的话这里并不顺路。

官兵的船只已经逼紧这里,外洋人也发现了新来的船队,他们也停止了攻击,双方都看向官兵的船队。十娘的望远筒调向官兵船队,领头船只站着的人,竟然是宁展鹏,他一身戎装,眼正望向这边。

官兵已经放下了一艘小船,小船划啊划,十娘觉得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实在是不舒服,小船划的并不慢,但对等待着的人来说,实在是慢的不行。

终于那船划过了中间部分,来到了十娘这边,十娘觉得心开始往下落,看来官兵这次不是来剿灭的。船上站着一个都司,他对十娘拱手道:“郑夫人,宁副将受命前来助阵。”

作者有话要说:十娘实在是太铁血了,但我很喜欢。

84

84、第 84 章 ...

十娘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宁展鹏竟然是受命前来,不光是十娘,阿保也同样不相信。但他们很快就恢复镇定,十娘和阿保对视一眼,十娘对都司抱拳道:“多谢。”

宁展鹏的船上已经响起战鼓声,十娘听着战鼓的声音,方才的疲累已经没了踪影,她拿起海螺重新吹响,海螺声和着战鼓声头一次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十分奇妙的声音。

两种声音的交织让呐喊声重新四起,克利兰勋爵没想到官兵竟然是来帮十娘的,而这次的来势更汹涌。克利兰勋爵的脸色变的铁青,嘴里不停地下着命令,克利兰这边的人也都是身经百战的,一个个的紧闭着嘴,疯狂地挥舞着手里的刀,让那些人不要再往船上攻。

火炮一发发的打出去,打在克利兰的船上,对船的攻势也越来越猛,虽然不停有人掉下去,但爬上船的人更多。克利兰一回头,已经无法再分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攻上来的。

有人血肉模糊地冲上来,克利兰下意识地挥起手中的刀,还是那人大叫出声,克利兰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副官。副官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勋爵,那些中国人都攻上来了,我们认输吧。”

退出,看了眼鏖战正酣的战场,克利兰再次挥起手里的刀:“不,我绝不认输。”说着他把副官往旁边一推,手里的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火铳在这个时候不好攻击,最好的武器还是手里的刀剑。阿保已经亲自爬上了这艘船,十娘站在自己船头看着阿保矫健的身影在船上搏斗,心中升起骄傲,这是自己的男人,能够保护自己的男人,而自己,也不会是甘心只做被他保护的女人。

十娘拿起海螺再次吹响,这熟悉的海螺声传进阿保耳里,就像喝了最淳的烈酒一样,一股火在阿保心里开始燃烧,他握紧已沾满了鲜血的刀,一步步往船头走去。

船头站着克利兰勋爵,他身边的人并不剩多少,身上虽然已经沾满了鲜血,但克利兰一双眼还是十分明亮,他把刀紧紧握在手里,嘴里喊出几声。阿保能听懂他的话,他说的是:“来吧,你这个中国杂碎。”

阿保也不跟他客气,刀往克利兰的身上挥去,克利兰的刀挡住他的刀,此时呐喊声,厮杀声,海螺声和战鼓声似乎全都消失不见,阿保一心只想活捉眼前这人到十娘跟前庆功,让他知道不是随便就能进到这片海来的。

克利兰也是负隅顽抗,毕竟从自己的故乡到这里,一路上所向披靡,从没有输过,怎么会输给这群被神遗弃的人呢?刀和刀在空中相击,有轻微的火花溅出。阿保的手里脚下没有一丝松懈,眼眨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克利兰。

克利兰同样如此,两人过了好几招,都没互相占到便宜。猛然阿保耳边有人大叫一声:“阿保叔叔小心。”接着阿保听见一声闷哼,有人倒在了他的背后。阿保没有时间去想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见克利兰的刀微微有点滞,挑准空挡刀就飞了过去。

克利兰手里的刀飞上半空,一把小刀也插到了阿保的肩头,阿保此时已经麻木,根本感觉不到肩头的疼痛,不等克利兰的刀落下来,阿保已经上前一脚踹翻了克利兰,刀架到了他脖子上:“认输吧。”

克利兰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去瞧这个中国人的神色,怎么可以输给他们?兴儿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阿保叔叔,你受伤了。”阿保这才意识到自己肩头传来疼痛,不过这时候不是顾及这个,他半跪在那里,膝盖紧紧压住可利兰的大腿。

兴儿已经走上前用绳子绑着克利兰,阿保这才站起身,看见身后躺了两具尸体,有一具手里还拿着一把短刀,看来兴儿除了出声示警之外还做了别的事情。阿保用手摸一摸伤口,见伤口出的血还是红色的,看来这刀没有喂毒,也不去管伤口,只是拍拍兴儿的肩:“做的好。”

兴儿嘻嘻一乐,这一笑倒显出稚气,这个孩子今年也才十五岁。克利兰被擒,其他的人也没有继续抵抗,别的船只开始挂起了白布,阿保知道这在外洋人的风俗里意味着投降,他扯过一块布来把刀擦一擦。

海螺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让大家停止战斗,接受外洋人的投降。宁展鹏的船上也响起锣声。方才还如同一锅沸腾的水一样的场面顿时安静下来,阿保看向十娘的船只,等待着十娘的下一个指示。

十娘长舒一口气,看着已经来到自己船上的宁展鹏,拱手道:“宁大人,你是官家,我们一起过船看看怎么处置外洋人吧。”

于是生平头一次,宁展鹏和这个该被自己剿灭的对手走上共同的敌人的船,外洋人已经全被控制起来,阿保正在包扎肩上的伤,看到阿保受伤,十娘的眉不由一皱。阿保倒迎着十娘笑了笑:“没事,一点小伤。”克利兰虽然被绑着,但还是站的笔直,神色带有倨傲。

这个人到现在都不服,但十娘觉得和他们讲道理简直就是白说,她看着宁展鹏:“宁大人,你是官家,官府这边对这些外洋人到底有什么主张?”宁展鹏心里已经打点好了一番话,他上前半步开始说起话来。

听到他说什么这里是天朝的地方,你们外洋人如何如何的时候,说了差不多一刻时候还是没有停。十娘忍不住了:“宁大人,你这时候还打什么官腔?”说完十娘就指着克利兰:“我只有两句话,一,你们给我滚出这片海,从此再不要回来,二,口说无凭,这次你要给我立个字据。”

阿保在宁展鹏说话的时候一直都没翻译,等十娘的话音刚落,阿保转述给了克利兰,克利兰面色雪白,看着十娘道:“我只能代表我自己答应,至于其他人,我不能代表。”十娘唇边又现出冷笑:“你们刚来的时候口口声声说什么帝国的荣誉需要你们维护,这时候就怂了,只代表你自己,真是好意思。”

克利兰秉承好男不跟女斗的教训,紧紧闭着嘴巴,宁展鹏被凉在一边,听到十娘这话忍不住道:“郑夫人,他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你我也不能代表朝廷,如下官此次前来,不过是…”说着宁展鹏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十娘的眉头一皱,知道宁展鹏只怕是私自出兵,心里一时不知道是什么滋味,问了宁展鹏一句:“宁大人,你这样出来,你的前程还有身家性命,难道全都不要了?”宁展鹏笑了:“郑夫人,你们做海匪的尚且知道这片海不容外洋人来插手,我食朝廷俸禄,难道还不晓得这个道理?什么前程,身家性命不过都是浮云。”

这几句话让十娘的喉头有旁人无法察觉的哽咽,但她很快就高昂起头:“宁大人有如此想法,真是朝廷之幸。”宁展鹏露出一丝苦笑。

十娘已经又转身对克利兰,灼热的阳光照在船上,那股血腥味越来越浓,克利兰只觉得身体里的水分在快速流失,四周一片寂静,他看着眼前这个女首领,还是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难道就没了办法?十娘已经叫人写好一张纸,一摸一样地有两份,上面用简单的外洋字和中国字写了同样的内容。十娘把这两张纸递到克利兰跟前:“写上你的名字,再画了押,我就放你们离去,否则,”

十娘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到时候你们就真的只有用你们的鲜血捍卫你们帝国的荣誉了。”十娘话里含着的轻蔑激怒了克利兰,他又准备咆哮,但十娘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看向远方大海。

远处大海还是像以前那样平静,海风吹拂下海浪在轻轻地打,仿佛从远古以来就是如此。已经有人被押到了克利兰的身边,不是每个人都像克利兰一样平静的,有人已经急促地道:“勋爵阁下,就签了吧,我们又不是没有输过。”

克利兰的手里已经被塞了一支毛笔,这样逼迫的姿态让克利兰的愤怒不晓得该向谁发,毛笔和克利兰用惯的鹅毛笔不一样,他的手抖抖索索画上自己的名字。

十娘等他画完,眉又挑了起来:“不是还有什么徽章吗?一起盖上。”从怀里掏出象征克利兰家族的印章,克利兰觉得生平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耻辱,当那张纸上清楚印出克利兰家族的家徽时候。克利兰整张脸已经毫无血色,手一抖,那个印章掉到甲板上,在甲板上滚动两下才停下。

十娘不管克利兰的脸色如何,从克利兰手里抽过那两张纸,仔细看了看,把其中一张拍给他:“收好。”另一张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还不忘捡起克利兰掉地的印章塞到克利兰手里,对阿保说了几句就带着人下船。

回到这边船上,十娘请宁展鹏到船舱坐下,这时的语气才带了关切:“宁大人,你此次伸出援手,实乃我的大幸,只是宁大人难道真的不要前程了吗?你不顾及自己,难道还不顾及你的妻子和孩子?”宁展鹏眼里闪过一丝讶异,接着很快就笑道:“方才已经说的明白,况且已经大胜,别的我也管不了许多。”

十娘哦了一声,两人之间又陷入了沉默,宁展鹏没说出的话还有,如果能够说动十娘归顺朝廷,那么这立下的功劳足以抵消私自出兵带来的影响,只是要说动十娘归顺,那可不是一般的难。

十娘见宁展鹏不说话,笑着道:“宁大人既已如此,那我也不再多说,只是宁大人可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事?宁展鹏犹豫一会,还是没有说出来,阿保走了进来,在十娘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十娘知道克利兰那边已经处理好了,嗯了一声回头就见宁展鹏眉头紧皱,十娘不由笑道:“宁大人,你也知道我们做海匪的,男女之别总没岸上那么明显。”宁展鹏摇头:“郑夫人,虽说男女之别没岸上那么明显,但我听得章首领本是你死去丈夫的义子,你们之间的谣言…”

谣言?十娘轻笑:“宁大人,我和阿保情投意合,如夫妻一般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哪里来的什么谣言?”十娘如此豁达让宁展鹏又皱紧眉头:“郑夫人,虽则如此说,但你们之间曾有过母子名分,只怕天下人都不容的。”

十娘和阿保这十多年来,从没有别人说个不字,这时听到宁展鹏这话,十娘脸上的笑容变的僵硬:“天下人都不容的,宁大人未免交浅言深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写到这里,大家都能看的出来,这文已经奔向结局了,虽然这文很冷很扑,但我写的很开心,因为能勾画这么一个铁血的女人,当然,也许我勾画的不是太好,是我的荣幸。谢谢大家这一路的跟随,谢谢。

85

85、第 85 章 ...

交浅言深?宁展鹏浓眉一蹙,十娘已经站起身:“宁大人此次出手相助在下感激不尽,至于旁的,恕在下不能听从。”说着十娘伸手做个请他出去的手势。

宁展鹏僵硬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张脸已经铁青一片:“郑夫人,下官不过实话实说罢了,你终是这岛上的荒野之人,没有受过教化,不晓得人伦。”这话别人说出口十娘都会大怒,更何况是宁展鹏,十娘锵的一声,手里的刀已经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接点向宁展鹏的下巴。

站在一边的阿保忙上前握住十娘的手:“十娘。”十娘的刀锋点向宁展鹏下巴的时候,宁展鹏的手也握向刀把,见阿保一声呼唤让十娘收回了刀。宁展鹏的眉皱的更紧:“郑夫人,人伦本是大事,郑夫人若心中坦然,又何必如此?”

十娘深吸一口气看向他,脸上重新露出一丝笑容:“宁大人,我自然是坦然的,只是多有人在旁说三道四,让人生厌。”见他们又要吵起来,阿保脱口而出:“十娘,宁大人毕竟是你兄长,你…”虽然阿保很快打住了话头,但宁展鹏还是猛地转向他:“什么,兄长?”

阿保脱口而出的话让十娘心底的那个秘密就此被揭开,她看着宁展鹏,兄妹俩的眼睛很像,宁展鹏看着依旧平静的她,双手不可控制地抖了起来,说出的话就像是自己在骗自己:“不会的,我两个妹妹都已经死了,小妹妹当日随母亲悬梁,大妹妹她…”

宁展鹏的话很快就停住,十娘的脸和自己记忆中的妹妹几乎是一摸一样的,那永远都温婉笑着的妹妹,淑瑛。宁展鹏不觉吐出这个很久都没有出口的名字。十娘轻轻叹了一声,推开阿保伸手要握住她的手,仿佛又变成了宁淑瑛。

她的脸上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当初宁展鹏是常见的,宁展鹏只觉得自己的双腿像被什么东西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淑瑛看着哥哥,脸上的笑容依旧甜美但说出的话含着冰冷:“哥哥,你是宁愿我当初死了也不愿意我现在活着吧。”不,宁展鹏有些慌乱地想,脑中掠过无数的想法,但没有一个想法能让他觉得是对的。

淑瑛看着哥哥,干涩了很久的眼眶仿佛有些湿润,这是她的兄长,母亲生前最惦记的人,宁家几个孩子里面最杰出的一个,也是,淑瑛有些苦涩地想,宁家劫后余生仅存的两个人之一。

但看着兄长那混杂着惊讶还有说不清道不明一些思绪的脸,淑瑛知道,这样的相认不如不认,她把泪往回咽,一瞬之间又重新变成了郑十娘,那个赫赫有名的女匪首。

几乎是从牙齿缝里蹦出来的字,十娘看着宁展鹏:“宁大人,那些事已是往事,宁淑瑛早已死了,死在被卖入万香院的那日。”宁展鹏终于回神,他伸出双手抓住十娘的肩膀:“你说什么,你被卖入妓院?怎么没告诉他们你是杨兄的妻子。”

十娘的眼里含着冰,只是冷冷地说:“杨兄?宁大人,当日万香院的老鸨说的清清楚楚,知府杨大人的公子刚刚娶了妻子,我不过是个冒牌货,宁大人,您未免太过天真。”

宁展鹏的手颓然地从十娘肩上放下,宁家落难,不少人不落井下石就够了,还想什么帮助,但仔细一想,杨若安这些年对自己可谓尽心尽力,原本以为是看在旧情份上,今日想来,只怕也是因了赎罪。

十娘觉得压在心中最后的一块大石已经去了,她后退一步看着宁展鹏:“宁大人,那些前尘往事都是过眼云烟,此后我自姓郑,你家姓宁,再无瓜葛。”

宁展鹏本来是要后退坐进椅子里的,听了十娘这话又跳起来,脚还绊倒了椅子,他冲上前又抓住十娘:“再无瓜葛?以后你到了地下,见了爹娘,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吗?”十娘伸出手轻轻把宁展鹏的手从自己肩上拿下来,说出的话很平静:“爹娘从无一丝一毫对不住人,死后必上西天佛国,而我,”

十娘的眉轻轻挑一挑:“我是这龙澳岛上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死后必入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焚烧,哪会遇到爹娘。”阿保伸手握住十娘的肩,感觉到十娘有些许的颤抖,阿保脸上露出笑容,低声道:“你若堕入十八层地狱,那我也陪着你。”

宁展鹏一时说不出话来,看着面前的两人,他喘着粗气很久才说出一句:“你确不是我的妹妹,淑瑛她死了。”十娘的眉敛一下,接着展开:“是,宁淑瑛已经死了,死在万香院的后院,死在数次求救不得而救的困境中。”

宁展鹏一步步往后退去,仿佛是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出话:“你们母子相恋,必将受万人唾弃。”十娘挺直身子,脸上又挂上一丝笑容:“宁大人,这话未免说的太满。”说着十娘握紧阿保的手,仿若宣誓:“我会让全天下人都知道,章阿保是我名正言顺的丈夫,什么母子名分,统统都是狗屁。”

她说话时候,眉目之间神采飞扬,宁展鹏面前不由浮现出二十年前那像娇弱玉兰花的妹妹来,眉目一样,但神情完全不一样。宁展鹏闭一闭眼,拱手一礼:“下官拭目以待。”

十娘还是昂首挺立:“不送。”等到宁展鹏完全退了出去,阿保才有些惊讶地问十娘:“十娘,你为何?”不等他问完,十娘已经靠到他怀里,眼却没有闭上,抬头看着他:“怎么,能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光明正大在一起,你难道不愿意?”

阿保下意识地搂紧了她,手滑向她的小腹,十娘的小腹并没隆起,但阿保知道过些时候,这里会高高隆起,他和她的孩子将会在里面安睡。想到这里,阿保脸上露出笑容:“我当然愿意,只是究竟是什么法子?”

十娘低头,手往下搂住他的腰,阿保的腰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赘肉,十娘无意识地摩挲一下才叹气道:“欠了人家这么大个人情,总也要还。”

再说,十娘抬头看着阿保,脸上带着难得的调皮之色:“其实你早就厌倦这被称为匪的日子了。”心事被说破,阿保的脸很可疑地红了下,但随即就恢复正常:“不,只要能和你在一起,被叫什么我也愿意。”

十娘在他胸口上蹭了蹭:“那好,我们就上岸看看这做官是什么感觉吧。”说完十娘就闭上眼睛,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大事。

和宁展鹏的船一起走了一天的路之后就各自分道扬镳,看着他的船只消失在远方,十娘心里有奇怪的感觉,这个哥哥,好像已经失去,又好像还在身边。

耳边响起欢快的笑声,光着上身的兴儿正在那里眉飞色舞地讲:“那天我看见那个外洋人想偷袭阿保叔叔,叫都来不及的时候一飞刀过去就把那个人杀了,只差一点点,真的就一头发丝的距离,那个外洋人的刀就砍中阿保叔叔了。”

十娘看着说的眉飞色舞的兴儿,年轻一代已经长大,自己的老去是不得不承认的事情,或者归顺朝廷,可以让他们有个更好的未来,而不是这样打打杀杀?

回到岛上不过五天,十娘就接到报信,杨若安再次来访,正巧在旁边的瑞儿听了这话不由跺脚道:“这个官儿怎么又来了,好讨厌,成日就想让我们归顺。”

十娘打断瑞儿的话:“瑞儿,你说我们真要上岸怎么样?”瑞儿眼睛瞪大,几乎是扑到十娘面前:“十娘你疯了吗?归顺朝廷可不是什么好事,到时就算是可以继续在这岛上,也是打战我们去,功劳他们背。”十娘摊开双手,瑞儿说的对,可是这和现在的日子有什么区别呢?

看着十娘不说话,瑞儿的眉皱起:“十娘,你是和我开玩笑是不是?”十娘并没有答她的话,瑞儿猛地转身往外走:“我去把那官儿脑袋给砍了,让他知道什么归顺不归顺都是假的。”

杨若安已经走了进来,迎接他的是瑞儿那已经点到他面门的钢刀,这样的架势现在已经吓不到他了,他只是伸出手把瑞儿的刀往一边挪了挪,脸上笑意没减:“万夫人今日火气不小,不知道是谁惹了你?”

瑞儿的刀又要过去,十娘已经出声:“瑞儿。”瑞儿只得怏怏收了刀走出大厅,十娘对着杨若安点点下巴:“杨大人请坐。”杨若安并没有像平时一样入座,而是看着十娘,十娘生的美,这是杨若安早就知道的事实,但是当杨若安知道十娘就是宁淑瑛的时候,未婚妻那张模糊的脸总算变的清晰,这让杨若安不由叹一声造化弄人。

他的叹气已经进到十娘的耳里,十娘挑一挑眉:“杨大人今日也是来劝降的吗?”看着十娘平静的脸,杨若安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就道:“郑夫人料事如神,一来是劝降,二来还请郑夫人救宁兄一命。”

宁展鹏私自出兵,回去之后会受到责罚这是肯定的,赔偿出兵造成的损失还是小事,身家性命都可能送了,甚至会殃及家人。这一切十娘当时就知道,但宁展鹏说的坚决,十娘还是一动不动:“杨大人,宁大人当时说的是前程身家都不过是浮云,他是军人,自有守土之责,这才出兵的,和总兵大人好好说说,未必会有罪,怎么此时就下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