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奴!”白谨嘉连忙将她扶起来,摸了摸她的脉搏,脉象平稳,暗暗松了口气,又在她几个穴道上轻拍几下,芸奴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睁开了眼睛。

“芸奴,你没事吧?”叶景印关切地问,“你怎么躺在这里?”

芸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白谨嘉,愣了足足一盏茶的工夫,才叫道:“棺材里有个男人!”

两人侧过头去朝棺材里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具老者的尸体。

“男人没有,男尸倒是有一具。”叶景印奇道,“莫非你见鬼了?”

“不是鬼,那是个活人,我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芸奴急忙解释,脸涨得通红,“他还…”她顿了顿,将后面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她蓦然想起那人在她耳边低低地说的那句话。

“你要是敢说出去,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得死。”

那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能够吸走她的真气,此人的法术非同寻常,若是他起了杀人灭口之心,叶府诸人和白公子都有危险。

“他还什么?”叶景印追问。

“我,我也记不清了。”芸奴低下头,“就像一场梦。”

她不会说谎,脸颊绯红,好在夜色已深,两人没有发现,白谨嘉温柔地说:“既然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以后要多加小心。”

芸奴连忙点头。

圆空忽然发出恐惧的尖叫,随即双手合十不停地念经,叶景印瞥了他一眼:“你鬼叫什么?”

圆空吞了口唾沫,往棺材里一指:“那,那具尸体,就是刚才…”芸奴低头看了一眼,也被吓了一跳,原来那具尸体,正是刚才那个老樵夫。

“尸鬼?”白谨嘉脱口而出,叶景印奇道:“何为尸鬼?”

“尸鬼乃僵尸的一种,不过并非以吸地气而成,而是吸取了月色精华,因此完整的尸身是不能暴露在月光之下的,特别是新月。这种尸鬼并无活着时的记忆,他们存活的目的就是吃人,但他们并没有多少力量,为了抓到活人,他们常扮成受伤之人向路人求助,一旦有人上当,就会成为他们的俎上之鱼。”

“以前常听说这一带有吃人的妖怪,原来就是它。”圆空念了句佛号,“先生知道这么多,一定是高人,请先生将它除掉,为山中的百姓除去一害。”

“要除掉尸鬼并不难。”白谨嘉掏出一张灵符,捏了个诀,扔进棺材中,火焰“腾”地一下烧起来,随即棺中便传来撕心裂肺的喊叫声,像正被割破喉咙的猪,在这样的夜晚里显得尤为可怖。圆空是出家人,不忍再看,只闭着眼睛念经,烧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工夫,惨叫声才渐渐小下去,火焰也随之渐渐熄灭,再往那棺材中看时,里面只剩下一堆灰烬。

“那骷髅舞姬是何来头?”叶景印问,“莫非也是尸鬼?”

“这个嘛…”白谨嘉嘴角带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天机不可泄露,待抓住了她,一切便真相大白了。”她回过头来打量圆空问道:“不知小师父是哪座寺庙里的,为何深更半夜会来此处?”

“贫僧是清空寺僧人,义庄乃本寺产业,每逢初一十五寺里都要派僧人前来守夜念经,超度亡灵。”圆空傻笑了两声,“近来这里又是闹鬼又是闹妖的,寺里没人肯来,住持就派我来了,其实我只是个烧火做饭的,连经都念不全。”

“看来今日这经文是念不成了。”白谨嘉轻摇折扇,笑道,“我们也不能住在义庄里,不如小师父带我们去寺里借住一宿。”她从袖中掏出一颗金丸递上去,“香油钱什么的,都好说。”

圆空似乎第一次看见金子,眼睛都直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去:“出,出家人,戒,戒贪,我不能要。”嘴上虽如此说,一双眸子却还死死地盯着金丸不放。白谨嘉将金丸硬塞进他手中说:“小师父客气什么,这也算供养佛祖,给我们积阴德。”

圆空吞了口唾沫,将金丸塞进袖中:“既是如此,贫僧就不推辞了。我们住持最是好客的,能款待两位贵客必定很高兴,请随贫僧来吧。”

芸奴理了理有些散乱的发丝,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棺材中那神秘人的手冰冷刺骨,简直就像冰块一般,那阴冷的触感至今还留在肌肤之上,挥之不去。

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三人跟着小和尚圆空沿山路而去,树木葱茏之中,某根树枝之上,坐了一个人,目光追随着众人渐渐消失在林间小道上的身影,若有所思。

清空寺的住持是个慈眉善目的老者,听圆空说了来龙去脉,欣然同意,命圆空将三人安顿在西厢的客房中。天色已晚,寺庙内安宁静谧,弦月也已从乌云中探出头来,月光从菱花窗格中透进来,窗明几净,颇为风雅。

敲门声响起,进来一个身材矮小面容平庸的小和尚,手中托着一只红木托盘,上面有几样精致点心,说:“两位公子,这是住持吩咐的宵夜。”

白谨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你似乎很害怕?”

小和尚吞了口唾沫,看了看窗外,低声说:“不瞒两位,前几日过世的金谷金大人就居住在这间寝屋里,所以…”

芸奴心内暗暗惊讶,西厢房的客房很多,为何圆空偏偏要将他们安顿在这间死过人的屋子里?

白谨嘉不动声色地笑道:“你叫什么?”

“贫僧圆智,是厨房里的火头僧。”

“我且问你,圆空是什么时候来寺里的?你与他朝夕相处,可曾见他有什么异样?”

圆智想了半晌:“圆空是半年前来的,他原本是行游的僧人,住持见他可怜,才收留他的。他为人老实,平日里除了做饭就是念经,没什么怪异。”

白谨嘉掏出一颗金丸给他,他扭捏了一阵,还是接了,白谨嘉说:“你替我看着圆空,他若是有什么奇怪的举动,你尽快来告诉我。”

圆智千恩万谢地去了,叶景印压低声音说:“莫非白兄怀疑圆空?”

白谨嘉笑而不语,默然良久才道:“长夜漫漫,今夜的好戏才刚刚上演啊。”

芸奴推开厨房的门,屋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就着昏黄的灯光,圆空正往灶台里添柴火,脸被熏得发黑道:“女施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我家公子许是受了凉,肠胃不适,想吃点儿白粥。”

圆空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这有何难,住持也爱吃白粥,锅里正煮着呢,女施主稍等片刻。”芸奴点了点头,举头四顾,这厨房有些窄小,墙角里堆满了各式陶瓷坛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味。

“住持肠胃不好,以粥养胃,所以我们泡了很多咸菜给住持佐粥。”圆空舀了一碗白粥,又从坛中夹了些泡菜,放进托盘里说:“拿去吧,吃后再歇会儿,否则伤胃。”

芸奴接过托盘,又往灶台上看了几眼,转身离去,圆空望着她的背影,嘴角微微往上扬了扬,低头继续烧火,再无一言。

白谨嘉端起白粥,往窗外的花盆里一浇,静观许久,花盆中所栽种的山茶花并无一丝变化。

“没有阴毒。”芸奴轻声说。

“什么阴毒?”叶景印不明所以,白谨嘉道:“骷髅妖姬身上有腐尸之气,藏有阴毒,圆空若是妖姬化身,所做出的饭食必定含有阴毒,能损人寿命,入土则令草木枯朽。看来圆空并非妖孽。”

“竟然不是他。”叶景印在屋中来回踱步,接过芸奴递过来的普洱茶,正要喝,忽然门开了,芸奴端着白粥走了进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有两个芸奴?

白谨嘉神色骤变,手指一弹,叶景印手中的瓷杯应声而碎,茶水洒落在地,白谨嘉随即一跃而起,手中折扇指向他身边站立的“芸奴”。

那“芸奴”往后一退,肌肤尽腐,化为骸骨,口中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速度极快,如同一条蛇般四处乱蹿,带着阴冷的风,像刀一样锐利,被那阴风扫到,肌肤都裂开一条条细细的血口子,虽然不深,却钻心地疼。

叶景印已经挨了好几下,俊美的脸颊上多了一个十字形的伤口。芸奴心中焦急,一掌拍在托盘上,装了白粥的瓷碗一跃而起,裂纹蔓延,碎成无数块,如同暗器一般飞向骷髅妖姬,将它的衣服削切成碎片,插进它的关节之中。它无法再行动自如,速度明显慢下来。白谨嘉乘机在它脖子上用力一击,颈骨应声而碎,脑袋滚落在地,如同一只蹴鞠球,在地上滚动开去。

叶景印俯身将头骨捡起,发现上面有一道剑痕,从耳后一直延伸至下巴正中。他记得这一剑并不是自己所削,心中不禁惊异莫名。

失了头颅,骷髅无心再战,身子一缩,钻进土中,白谨嘉冷笑道:“妖孽,你以为这次我还会让你逃掉吗?”说罢,将手中的折扇往地上一刺,土地立刻裂开几条巨大的裂痕,如同被犁粗暴地犁过一般,随即碎成几截的骷髅从裂纹中钻了出来,散了一地。

“叶兄,劳驾去禅房告诉住持,我们抓住了红衣妖姬。”白谨嘉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姿容绝美的脸庞在月光下光洁胜雪。

住持赶来的时候,散碎的骨头被放在一只贴了符箓的木盒里,众僧合十念佛,心头都不禁暗自窃喜,住持忙问:“请问先生,这妖物的骨骸如何处置?”

“先将白骨供奉在佛像前。”白谨嘉说,“请僧人诵经,待明日午时,阳气最盛之时,将它焚毁,这妖物便再也不足为患。”

住持连忙吩咐人将骨骸送到佛前,又安排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僧人念经超度,众僧自然对三人感恩戴德,敬为上宾。

当寺庙再次安静下来时,已是三更天了,芸奴脸上浮起了难得的笑容:“妖物终于伏法,两位公子也累了,奴婢这就去铺床。”

“且慢。”白谨嘉用折扇按住她的手臂,“谁说妖物已经伏法?”

叶景印和芸奴都吃了一惊,惊讶地看着她,她眉毛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走,我们去抓真正的罪魁祸首。”

大雄宝殿中供奉着释迦,黄铜所铸造的佛身圆润流畅,佛祖的面容慈祥安宁。两位年岁很大的僧人在佛像前打坐念经,轻轻敲打着木鱼。

装着骨骸的木盒子就端端正正地摆在香案之上。

这个时候,一缕液体从门缝里浸了进来,像一条毒蛇,在地面上蜿蜒,然后从中分成两股,分别钻进了两位高僧的袈裟之中,顺着他们的身体逆行而上,从他们的衣领中钻出来,爬上他们的下巴,两位高僧专心致志念经超度,竟浑然不觉。那两股液体乘机钻进他们的鼻孔之中,两人在鼻头扇了扇,身子一歪,浑身僵直地倒了下来,再不动弹。

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摇晃了灯火一阵,将原本就昏暗的油灯刮得几乎熄灭。随着这阵妖风的来去,门也缓缓地开了,门轴发出极细微的声音,像某种动物的低吟。

一双沾染了黑灰的僧鞋踏进了门槛,掩上了房门,然后健步如飞,掠过两位高僧,直取木盒。就在他快要碰触到盒子的一霎那,只觉头上阴风一扫,随即便是“哗啦”一声响,他惊诧抬头,散发着腥臭的东西迎头而下,将他浇了个透心凉。

“圆空师父。”白谨嘉摇着折扇,悠哉游哉地从门外进来,“今晚你可真是忙啊,来来去去地折腾了好几个时辰,难为你了。”

圆空怒不可遏,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眼珠仿佛要脱眶而出。

“不用担心,你身上的只是黑狗血。”她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我居然在神圣的佛堂中乱泼狗血,污秽佛门清净之地,罪过罪过。”

跟在其后的芸奴心下暗道,黑狗乃至阳之物,生前多食粪土,体内聚集了难以计数的污秽之气,只是生前被阳气压着,一旦黑狗死了,血里的污秽之气就会全都散发出来,便成了捉鬼驱魔的利器。若是普通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被黑狗血浇上一浇,一身的本事便怎么都无法施展了。

叶景印举剑上前:“你是出家人,当以慈悲为怀,为何要杀死曹大人和金大人?莫非是为了求财?”

一直沉默的圆空忽然笑了,那笑容藏着狰狞,诡异莫名,令人胆寒,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吐出低沉沙哑的话音:“为了一个女人。”

白谨嘉暗暗心惊,忽然低喝一声:“不好!”朝圆空奔去,但为时已晚,圆空袖子中藏了一把菜刀,一刀抹在自己的脖子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飞身来救的白谨嘉一脸。

那一刀切得极深极准,鲜血如喷泉一般,血溅佛堂,但他的脸上还带着笑意,一种不屑一顾的轻蔑笑意。

芸奴抽了一口冷气,几乎要尖声大叫,但在最后一刻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她的脑中一片空白,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接触死亡。圆空死得如此惨烈,从他脖子里喷出的血在空中绽放出一朵巨大的红花,在她眼前摇曳,她觉得胃里一紧,几乎要吐出来。

然后,眼前的景色变得模糊起来,仿佛整座大雄宝殿都笼上了一层薄薄的红纱,那红纱随着风笼罩过来,将她的身躯一层一层缓缓包裹。

不好!她猛然醒悟,这是阴血阵。

以自身之血化为杀人的利器,让阵内之人无法呼吸,窒息而死,是为阴血阵。这是十分高深的术法,圆空竟然想和他们同归于尽!

红纱缠得越来越紧,她觉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也塞着一团红绸,无论多么用力呼吸,依然吸不进一口气,肺内就像塞满了棉花,胸膛似乎快要炸开了。

“印,二公子…”她伏在地上,蒙眬间看见倒在身侧的叶景印,他正痛苦地挣扎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无论怎么往上浮,却连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

不,我不能死。芸奴咬紧了牙关,捡起叶景印掉落在地的剑,一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血喷薄而出,她在心中快速念诵口诀,然后拼尽全力,大喊一声:“破!”

层层叠叠的红纱顷刻间退去,她大口呼吸,许是窒息得太久,每吸一口气肺就像被刀刮过一样痛。

“芸娘子。”一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她抬起头,看到白谨嘉焦急的眼神。

“白,白公子,您和二公子没,没事吧?”她连一口顺畅的气都吐不出来,说话自然前言不搭后语,白谨嘉皱起柳眉,撕下衣衫替她包扎:“你这个傻丫头,竟然以血克血,你知不知道这么做的结果可能是玉石俱焚?”

芸奴低下头去不说话,她当然知道这么做不比窒息而死好多少,但若让她再选一次,她还是会毅然决然地割开自己的经脉。

“幸好窒息之时体力不支,割得不深。”白谨嘉点了她几个穴位止血,话音未落,身体娇弱的少女便软软地倒在她怀中。叶景印这才缓过气来,一边咳嗽一边问:“芸奴没事吧?”

“失血过多,精力损耗太过,晕过去了。”白谨嘉将她横抱而起,“恐怕没有十天半月,这身子骨是没法养好了。”

“圆空呢?”叶景印满面怒容,捡起长剑,恨不得将那小和尚剥皮抽筋。白谨嘉侧过头去,看了看被血泊所淹没的圆空,眼底的冷意又深了一分:“死了。不过,骨骸不见了。”

木盒的盖子开了,里面空空如也。

芸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将身下的床单浸出一层淡淡的湿痕。白谨嘉拿着丝绢,细心地替她擦拭汗水。

天已大亮,叶景印从圈椅上滑了下来,猛然惊醒,揉了揉自己憔悴的脸问:“她好些了吗?”

“她很久都没能吃上一顿好的了吧?”白谨嘉说,“身子虚成这样。”

“可恶。”叶景印一拳擂在椅子扶手上,“她在清泠轩里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白谨嘉将丝绢递给他说道:“我去厨房里拿些粥来,再不吃点儿东西,她的身子会垮掉的。”叶景印望着被中虚弱的少女,心像被揪住了一般。

他曾见过很多女人,美丽的丑陋的,妖艳的忠贞的,可是她从来没见过像芸奴这样的女人,她懦弱又倔犟,软弱又强大,她身上隐藏着无数秘密。

她是一个谜,像沼泽一般令他沉迷,无法自拔。

白谨嘉走进厨房,圆智正在用木头勺子轻轻搅拌着锅里的白粥,空气里弥漫着谷物的清香。小和尚见了她,忙放下勺子行礼:“白公子,昨晚的事我都听说了,多亏了您,我们全寺的僧人终于能睡一场好觉了。”

“不必客气,折腾了一个晚上,我也饿了,给我来三碗白粥吧。”她顿了顿,又说,“再来些下饭的咸菜。”

“这就来。”圆智喜滋滋地打开一只陶罐,用长长的筷子伸进去夹咸菜,忽然听白谨嘉说:“小师父,我要那只坛子里的。”

圆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只隐在角落里的普通陶罐:“那些还没有腌好呢,您还是吃这只坛子里的,这些用的水好,味道最好。”

“不,我就要那只坛子里的。”白谨嘉似乎有意刁难,圆智有些为难,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他打开坛子正要将筷子伸进去,白谨嘉忽然将他拉开,一脚踢碎陶罐,只听“哗啦”一声脆响,泛着森森白光的骨头从里面滚落,在地上骨碌碌地转着圈。

“看来那被盗走的妖姬尸骸就藏在这陶罐里。”白谨嘉笑道,“果然是个藏尸体的好地方啊,只需要将尸骨拆开,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么小的坛子里会装着尸体。等需要用的时候便将骨头取出重新装好,又是一个妖艳动人杀人如麻的骷髅妖姬。你说对吗,圆智师父?”她转过头,看着手中绞着一根铁线,意欲将她绞杀的圆智,笑容淡然。

圆智望着她,面无表情,但那一双眸子里却藏着暴风雨雪,良久,他才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其实我早就知道所谓的骷髅妖姬并非真的是鬼怪,它只是一具用死人骨头所制成的傀儡。”白谨嘉说,“其实,你是傀儡师吧?”

圆智不说话,只是眼中的冷意更深了一分。

“我曾听说,修为高深的傀儡师,可以不用丝线,而是用意念操控傀儡,令傀儡像活人一般行动自如。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圆智抬起下巴,与那个憨傻胆小的火头僧判若两人:“你怎知不是圆空?”

“我给你们一人一颗金丸,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大方吗?”白谨嘉扶着灶台,笑道,“我是想看看你们的手。”

“手?”

“即使再高超的傀儡师,也是从普通傀儡师一步步熬过来的,手上必然会有操纵傀儡的铁线所留下的伤痕,圆空的手上只有做农活留下的老趼,而你的手上却有纵横交错的细小痕迹。”

“昨晚圆空的所作所为,你又有何解释?”

“他的身上没有尸体的腐气,也没有妖气,之前我一直以为圆空是你的帮凶,但昨晚我才知道我错了。”白谨嘉目光一冷,仿佛化作冰冷的刀锋,“他不是帮凶,他也是傀儡,是你用活人所做的傀儡!”

圆智哈哈大笑:“白公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聪明人总喜欢多管闲事,从来不管对错。”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白谨嘉将角落里的几个陶罐依次打碎,白骨散了一地,她俯身将头骨拾起,轻轻抚摸脸颊上的剑痕:“我原以为杀曹金二人是为鸳鸯夫人报仇,但看到这副头骨,我才知道,原来是为了那个侍女。”她将头骨举起,手指在骨头上跳跃,不知从何处而来的轻薄白雾如丝绸一般将骨头层层包裹,最后凝幻成少女的模样。

那张容颜并不十分美丽,梳着双鬟髻,只是一个普通使女,但圆智冰冷的脸蓦然之间变得悲戚而温柔。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那个被金谷金大人迁怒而砍杀的守灵侍女。”

圆智沉默良久后说道:“她叫樱桃,我幼时随师父在泸州山里生活,她是我唯一的朋友。后来她寡母改嫁,将她卖给金家做使女,从那以后,我再没见过她。三年前我回泸州探亲,听说了金家之事。”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一阵。“樱桃不过是肉眼凡胎,即使守夜,又如何能真守得住棺材里的人。何况那个与曹大人偷情的女人究竟是不是鸳鸯夫人,她是人还是鬼,没人知道,樱桃何罪之有?竟被那姓金的无端砍杀!难道使女的命就不是命吗?”

白谨嘉冷冷地说:“所以你将她做成傀儡,让她的双手沾染上鲜血,让她死不瞑目。”

似乎被人戳中了痛处,圆智脸色骤变:“你懂什么?”他双手绞满铁丝,往前一指,铁丝如网一般朝白谨嘉飞来,却生生停在半空,软软地垂了下去。

圆智脸色铁青,眼珠里布满了血丝,矮小的身子摇摇欲坠:“你,你下毒?”

“昨晚你想对我们下毒,可惜手法太拙劣,我十岁就不用了。”白谨嘉轻轻拍打灶台,“今天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下毒。刚才你夹菜的时候,我就将药放进了锅里,热气蒸腾,药物也就弥漫开来,而你却浑然不觉,你说,你是不是太蠢了?”

“你,你,你要如何?”

“自然是将你送交法办。”

圆智的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意,白谨嘉似乎明白了什么,却没有阻止,小和尚用手上的铁丝缠住自己的脖子,缓缓地用力,细小的线一寸一寸地勒进肉里,直到鲜血如珠子一般滚落。

“把我…合葬…”他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白谨嘉心中弥漫出难以遏制的哀伤,不再看他,推门出去,巳时的阳光灿烂而热烈,但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为所爱之人而死,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可以做到?她忽然有些羡慕那个枉死的少女樱桃,虽然圆智并不是个好人,但却是这个世上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关心她爱护她的人。

得此一人,今生足矣。

“罪魁祸首已经伏法,你似乎并不高兴。”回去的路上,叶景印问,“难不成作了几首词,你就真成了词人,伤春悲秋起来了。”

白谨嘉靠着丝绒垫子,宽大的袖子边点着一炉香,淡淡的青烟从镂花炉盖中溢出来,在她的面容前浮沉。她唇角淡淡一笑道:“我只是有些疑惑。”

“疑惑什么?”

叶景印笑道:“白兄是担心,圆智也是傀儡?”

白谨嘉抬起眼睑,与他四目相对,二人静默无言,仿佛都沉浸在猜疑之中。

一直沉默的芸奴忽然说:“可是,他说要合葬。”

二人诧异地回头看她,她吓了一跳,因体虚而苍白的脸颊有些发红,像有两团火在烧,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也是胡乱猜想的。”

白谨嘉唇角带笑,身子一歪,倒在芸奴的膝上,端起青瓷莲叶杯,高声唱道:“红衣佳人白衣友,朝与同歌暮同酒。世人谓我恋长安,其实只恋长安某!”唱罢,将杯中美酒饮尽,竟闭目睡去。

这首诗来自一位不知名的诗人,意境疏野旷达,其人必是一位视功名如浮云的狂士,芸奴在心中暗暗道,这首诗由白公子念来,更加狂傲随性,还真有几分魏晋风骨。

无意间抬头,她看见二公子正盯着白谨嘉的脸,看得很专注。她忍不住轻声喊:“二公子?”

叶景印没反应。

她又喊了一声,叶景印才回过神来,假咳两声:“白兄醉了,送他回家吧。”

第4章 盛夏夜谈

树荫浓郁,夏日悠长,叶府中的楼台高阁倒映在池塘之中,波光粼粼。水晶所串成的帘子在微风的吹拂下轻摇,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响声。架子上的蔷薇花开了,香味浮动,将满园子都染上了一层醉人的馥郁。

“你听说了吗?咱们园子里的那口井闹鬼。”正在扫地的小丫头小莲低声对小果说,“听说二夫人那边的小玲夜里去井里打水,看见一个白衣女鬼从井里爬了出来,吓疯了,今天早上二夫人赏了她父母十几贯钱,让他们将小玲领回去了。”

“是啊,我还听说,那女鬼专吃人的魂魄,小玲就是被它吸了魂魄才疯的。”

“那咱们可要小心啊,夜深了能不到水井那边去就别去。”

两人正说着话儿,看见芸奴正在给花儿浇水,自从上次二公子和大公子为她吵过之后,大公子对她不闻不问,依然不许她进主子的屋子,二公子也好几天都没找她了,这两个丫头心中暗想,看来这二公子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兴致过了就把这又丑又蠢的丫头给忘了。

既是如此,不如去戏耍戏耍她。

“芸奴,”小果笑道,“今日怎么没跟二公子出去啊?”

小莲接过话茬儿:“或许二公子还是觉得藤萝比较好呢。”

“是啊,要说起那个藤萝,她的舞姿可是数一数二的呢,用丝帛缠着双足,比起前朝的窅娘也不遑多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