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可喜欢她了,每晚都看她跳舞呢。”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兴起,芸奴却没理她们,花儿浇完,拔腿就走,两人碰了个软钉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看她呀,简直就是天聋地哑,几棍子都打不出一个屁来,二公子会喜欢她才怪呢。”

“你还不知道大夫人的丫鬟们叫她什么吧?”

“叫她什么?”

“傻大姐!”

两个女孩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随着午后的和风一起飘到芸奴耳中。她经过黄桷树下,树中人低低笑道:“她们都叫你傻大姐呢,你不恨吗?为什么你要任由她们欺负呢?为什么不让她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芸奴连看也不朝树中看一眼,直直地走过去,树中了无人声。

入夜了,下人房中却人声鼎沸。小衣抱着一个包袱进来,脸上满是喜色:“你们快来看,这是二夫人赏给我的!”

众丫鬟连忙围过去,看着她将包袱缓缓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衣服,大都是绫罗绸缎,众人一片艳羡。小衣得意地说:“这些虽然是旧衣服,但都很名贵,你们看这件,是白螺绸,就这一件,就值我们一年的工钱呢。”

丫鬟们摸着衣裳,都爱不释手:“你做了什么啊,二夫人赏你这么多东西?”

“你们这些傻子,今日是二夫人的生日啊,木兰阁那边还在给二夫人庆生呢,老爷送了几百匹各色绸缎给二夫人裁衣裳,二夫人一高兴,就把平日里不怎么穿的旧衣服都拿出来赏人了。”

众丫鬟闻言,都想往外跑,小衣叫住她们:“不用去了,都分完了,哪里还等得了你们!”

女孩们只得捶胸顿足,只怪自己消息闭塞,没去木兰阁凑热闹。小衣又拿芸奴打趣:“芸奴啊,二公子没有赏你点儿什么?今天我可看见藤萝得了桃花纹的金簪了,那可是真金啊。”

芸奴本来在发愣,被她一叫才回过神来:“呃,藤萝得了赏赐啊,很好啊。”

众人大笑,芸奴这才回过味儿来,脸有些红,低着头不说话。

梆子敲过二更,夜已深,众人都躺下了,天气很热,女孩们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衣忽然推了一下小果:“喂,陪我去如厕。”

“别烦我,我要睡觉。”

“陪我去嘛,茅厕在水井那边,我一个人害怕。”

小果眼睛一转:“要我陪你去也行,你得送我一件衣服。”

小衣在心里暗暗骂她,怎奈确实内急,只得道:“好啦,我答应你就是了。”

两人轻手轻脚下了床,拿出一盏灯笼点上,推门出去了。

遥远的地方有打梆子的声音传来,三更了,小莲推了推旁边的女孩:“小果她们出去快半个时辰了吧?怎么还不回来?”

那女孩嘴里嘟哝了一下,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小莲很是担心,却又没有勇气出门,正在担心,忽然看见芸奴披衣下床,忙问:“你去做什么?”

“我去找她们回来。”

她从柜子里找出一盏白灯笼,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怪异的图形,出门去了。

院子里很静,静得只能听见“沙沙”的树叶声,连平日里吵得人睡不着觉的虫鸣都不知哪里去了,空气都凝为止水。

芸奴将灯笼举起,四周却更暗了,脚下仿佛出现了一条路,一条窄小而弯曲的路,她顺着小路而去,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看见小衣提着灯笼在花圃中瞎转悠,嘴里喊着小果的名字,声音带着哭腔,似乎吓得不轻。

“小衣。”芸奴跑过去,小衣像看见了救命稻草,哭道:“芸奴,救我,我在这里走了好久,一直走不出去!”

“别怕,你还在园子里,只是被魇住了。”芸奴连忙安慰道,“小果呢?”

“我去如厕,让她在门外等我,可我出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我找不到她,也出不去。”小衣用衣袖拭着眼泪,“我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小果是不是被女鬼抓去了?”

芸奴思忖片刻:“跟我来。”

“去哪里?”

“去找小果。”芸奴紧紧攥着她的手,二人走了一会儿,她忽然步子一顿,将灯笼高高举起,黄桷树下,一位穿墨绿色衫子的女孩亭亭玉立,正抬着头,看着树冠之中,像在诉说,又像在聆听。

“是小果!”小衣大叫,忽然,她听到树冠里传出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你很不甘心吧,小衣她哪里比你强?为什么她总是得到赏赐?她就是你的绊脚石,如果没有她,那些赏赐都该是你的。你母亲病重,正需要那些赏赐呢。”

芸奴大惊道:“小果,不要和他说话!”

“你说得没错。”小果幽幽地说,“那些都该是我的,她是绊脚石,我要除掉她。”说罢,她猛地转身,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目露凶光,朝小衣扑过来。

芸奴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腕叫道:“小果,不要听它胡说!它是妖怪,你不能被它蛊惑!”

小果像听不见她所说的话一般,拼命挣扎着,芸奴无法,只得将她用力一推,趁她摔倒在地时夺过她手中的刀子,朝树冠用力扔过去。

树冠内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爆开一蓬红雾,之后便了无声息。小果像在一瞬间被抽干了力气,软软地倒在地上。芸奴摸了摸她的额头:“没什么大碍,小衣,快来帮我把她扶回房去。”

小衣吓得浑身哆嗦,脸色煞白,一动也不敢动,芸奴只得背起小果,让她提着灯笼。她太过害怕,才走了两步便摔了一跤,灯笼“刷”的一声烧了起来,芸奴脸色大变:“你,你怎么把灯笼烧了?”

“对,对不起。”小衣忍不住呜呜哭起来,芸奴头痛欲裂:“算了,你紧跟着我,我们还是能回去的,只是要费一番工夫。”

“是妖怪啊。”小衣哭着朝她身后一指,“我们回不去了。”

芸奴觉得后脊背发凉,缓缓回头,看见一口水井,白色的雾从井内弥漫开来,透着彻骨的寒气。

“我们绕了半天,又回到这里了。”小衣哭着说,“一定是女鬼找替身,她会把我们的魂魄都吸走,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谁在这里说不吉利的话?”冷冷的男声从身后传来,两个丫鬟齐齐回头,看见一身素袍的年轻公子缓缓走来,他的目光落在芸奴身上,立刻浮现出一声玩味的语气:“原来是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公子…”小衣哭喊着说,“有鬼啊,有女鬼啊!”

叶景淮脸色一沉:“住口!妖言惑众,是不想活了吗?”

话音未落,芸奴便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井里出来了,脸色骤变:“大公子,快走!”

一颗黑糊糊的头颅从井里钻了出来,双目闪着冰冷猩红的光。

“不是女鬼,是大蛇!”芸奴惊呼,将背上的少女推给叶景淮,“大公子,快带小衣和小果走!”

大蛇快速地游过来,足有壮汉大腿粗细,抬起蛇身来足有一人高。芸奴挡在叶景淮三人面前,高声道:“孽畜,还不快退下!这里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大蛇恍若未闻,朝芸奴扑来,芸奴从身旁的树丛中扯下一把树叶,朝大蛇扔去,正中蛇身,大蛇吃痛,在空中挣扎乱舞。芸奴口中念念有词,忽而伸手一挥,空中传来一声鹰啸,一只大鹰俯冲下来,啄食大蛇。

然后,便是鹰与蛇的一场大战,不过十几个回合,大蛇便被大鹰啄去双目。大鹰将它抓起,飞上高空,将它狠狠摔下,巨蛇落在芸奴面前,抽搐了一阵,不再动弹。芸奴朝空中张开手掌,大鹰落在她的掌心,变成了一张老鹰形状的纸片。

芸奴长长地松了口气,忽而听身后有人冷声道:“果然好幻术!”

芸奴的心凉了半截,战战兢兢地转过身道:“大,大公子,您,您怎么还在这里?”

大公子脸色阴冷,眸中有某种深不可测的东西,小衣躺在他脚下,似乎吓晕过去。

“大公子,请您听我解释…”芸奴慌不择言,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大公子会不会将她赶出去?或者,直接将她当做妖怪送官?

芸奴自小在叶家长大,因生性老实本分,又有几分木讷,竟从未想过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么,更不愿意离开叶家,如今担心得额头冒汗,手脚冰凉:“公子,求您不要赶我走,我无家可回,离开了叶家我不知道怎么活…”

叶景淮转过身,眼神阴郁地说:“滚回你自己房去,若是让我知道你在府内任何一个人面前显露幻术,你就给我立刻离开!”

他不赶自己走?芸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这一愣神的工夫,叶景淮已经回屋去了。她庆幸之余又开始担心,小衣和小果怎么办?如果她们醒来之后将遇妖之事说出去,不就糟了?

她侧过头去看了看那条大蛇,如今已缩成两根指头粗细,看样子只有近百年的修为。对了,这条大蛇会魇术,如果用它的胆熏一熏小衣和小果,便可混淆她们的记忆,令她们以为自己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说做便做,她用小衣头上的簪子划开蛇身,取出蛇胆,用叶子包了,放入袖中。

小衣和小果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难题又出现在她面前,这条蛇怎么处置呢?又不能吃。沉思了一阵,她摸了摸蛇皮,冰凉入骨,顿时有了主意。

下人房里有驱蚊的熏炉,芸奴将蛇胆放入炉中,炉盖的镂花缝隙中溢出一团浅黑色的雾气,散在空中,无声无息。

芸奴上床躺下,这闷热的夏夜,只有这下人房里凉爽宜人,宛如深秋。她看了看房梁,在蛇身腐朽之前,屋内的人,便都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我昨晚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早上扫地的时候,小衣对小果说,“我梦见被一条大蛇追,差一点儿就死了。”

“我也做了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和你一起上厕所,然后,然后…”说到这里,小果的脸有些红,“呃,反正就是很可怕。一定是最近听了古井闹鬼的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你们这两个小蹄子,不好好扫地,又在这里嚼舌头。”霜落路过,正巧听到二人的话,呵斥道,“大夫人下了令,谁若再传闹鬼的谣言,打二十板子,并撵出去!”

二人吓得连忙噤声,埋头扫地去了。芸奴蹲在古井前,托着下巴凝望井底。好多事情她都想不通,大公子为什么不问她会幻术的事呢?今日一早在园子里见到她,就好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真是奇怪。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那条蛇,它从何而来?或者说,是谁把它放到井里的呢?

“芸奴。”叶景印走过来。

芸奴起身:“二公子。”

叶景印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她,她打开,看到一把黄杨木梳,梳背上包着金皮,花纹为缠枝卷草,弯拱处是两只对飞的鸳鸯,做工极为精美细致。

“二公子,这是…”

“昨日是我娘的生辰,木兰阁和我见贤阁的人都有赏赐,我也给你留了一份。”叶景印笑如春风,“虽然只是包金的,但它出自名匠之手,其价值比起金簪金钏之类,毫不逊色。”

芸奴指尖在梳背的花纹上轻轻摩挲,一滴泪落在指尖上,溅开一朵小花。叶景印睁大眼:“你不喜欢?”

“不是的,我很喜欢。”芸奴将梳子放回锦囊,郑重地握在手心,“多谢二公子和二夫人赏赐,两位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哈哈,什么恩情不恩情,木兰阁和见贤阁每年都要赏的啊。”叶景印笑道,“天色不早了,听说白兄今日要去翰林学士朱大人家驱魔,走,咱们看热闹去。”还没等芸奴回答,他已经拉起她的手跑去了。

立在廊下的大公子手中提着剑,望着二人跑去的方向,剑眉深锁。

“叮”,手中的剑出鞘两寸,剑锋森寒。良久,他用拇指将剑按回鞘中,转身回屋,树影霞光重叠,不知,深深,深几许。

第5章 胭脂孤泪

眉目如画,是镜里空花。

纤纤素手从木制漆妆奁中取出一只玉盒,盒上雕刻着鸳鸯戏水。青铜蝴蝶镜中映出美丽的容颜,为少女敷上一层柔软的金色。少女打开玉盒,盒中有满满的浅红色口脂。她用小指头在盒中蘸了蘸,涂在唇上,小巧的樱唇娇艳欲滴,令少女的面容更加光彩夺目。

少女正在欣赏自己的美貌,但那镜中竟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悄无声息地飘到她的身后。她悚然一惊,看见那人影微微俯下身,凑到自己的耳边,映在镜中的脸变成了两张,那张不知从何而来的脸白如宣纸,又大又黑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来。

那滴泪,竟是猩红的。

七月下旬,叶府又到了分发妆粉胭脂的时候,每个丫鬟都有份例,只是根据身份有所不同而已。碧烟、霜落等人得的自然是上等胭脂,三四等的小丫头只能得些市面上常见的物什。芸奴虽说仍是大丫头,月钱也没有短过她,但平日里分派的果子、胭脂、头花之类,她便只能跟小丫头差不多了。

这次她得了一盒口脂,名叫“石榴娇”,颜色娇嫩,看起来甚为可爱。她忍不住对着镜子,刚画了一抹,便听见小衣在身后笑道:“芸奴啊,你就不用画了,底子不好,再怎么画也是枉然。”

芸奴心中一痛,眼神灰暗,将口脂盒盖上,找来手绢将唇上擦了,转身去院子喂鸟,用上好的粟米扔着让鸟儿啄,碧烟正在逗鸟,见状说道:“不用喂了,去扫地吧。”

芸奴答应一声,正要走,忽然听见那八哥叫道:“丑八怪,丑八怪。”碧烟笑得花枝乱颤:“这鸟儿真机灵,还能认人了。”

芸奴低着头,回房换了身衣裳,径直来到偏门,叶景印已经在车内等候多时了,微微有些不悦:“不是说好巳时三刻吗?怎么迟了?”

“今日府里派妆面,所以耽误了些时候。”

叶景印不屑地笑了一声:“那些东西都是便宜货,你要是喜欢,我带你去临安城最有名的浅妆居去买些上好的胭脂水粉。”

芸奴垂着头道:“不用了,我只是个粗使丫头,平日里也用不上。”

车子驶到白家,房门紧闭,无人应门,叶景印道:“她肯定又找乐子去了,咱们去仁美坊,肯定能找到她。”

果然不出他所料,青布马车驶进仁美坊,得月楼的老鸨便颠颠儿地跑过来,跪地磕了个头:“二公子,贱婢给您请安了。上次贱婢不知道您就是咱们的少东家,多有怠慢,还请恕罪。”

少东家?芸奴心中暗暗吃惊,难道得月楼竟是叶家的产业吗?

“闲话少说,白公子在哪里?”

“白公子就在咱们楼里,听苏小姐唱曲呢。”老鸨谄媚地笑道,叶景印下车上楼,苏小姐的房内暗香浮动,俊美非凡的白谨嘉斜倚在罗汉床上,身下垫着白色羽纱褥子,以手支着额,神色慵懒。苏怡然也坐在罗汉床上,两人正在下棋。

“叶兄,来得正好。”白谨嘉招呼他,“快来陪我下一局。”

苏怡然乖巧地让开,去拿自己的琴,此时隔壁房间有歌声传来,声音清亮,煞是好听,只是过于妩媚妖娆:“两只脚儿肩上搁,难当…口口声声叫我郎。舌送丁香娇欲滴,初尝。非蜜非糖滋味长…”

芸奴歪着脑袋在听,白谨嘉问:“你听得懂吗?”

“词句是懂的,只是不知道这词到底说的是什么。”

白谨嘉暧昧地笑,压低声音道:“小娘子今夜到我府上过夜,我可以将这词好好教给你。”

叶景印假咳两声:“白兄,你就不要逗芸奴了。”芸奴也听出其中意味,羞红了脸不说话。苏怡然朝她瞧了瞧,眼中有羡慕也有不屑,弹起轻柔的小调。

黑子白子一颗颗落在棋盘上,叶景印道:“今日白兄来得月楼,恐怕不仅仅是找乐子吧?”

白谨嘉脸上浮起笑容:“其实我是在等叶兄,等你来求我。”

“白兄真是我的知己。”叶景印笑道,“既是如此,我也不拐弯抹角了。三日前,得月楼里出了一桩人命案子,虽是报了官,但临安府尹毕竟是审人的官儿,恐怕审不了鬼。”

白谨嘉折扇轻摇:“要我帮忙不是不可以,一来,要出得起价钱;二来,要这案子能让我感兴趣。”

“你肯定会感兴趣。”叶景印喝了一口芸奴端来的参茶,“得月楼内有位红牌,名叫韶芳,以其娇艳欲滴的樱唇闻名。三日前,她在自己的房里被杀,右手被砍掉。服侍她的使女秋月说,她听到房内有响动,进去查看,发现一个白衣女鬼在窗外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我听过类似的故事。”白谨嘉抬起身子,“一年前,李家的三小姐也被人以同样的方法杀害,她的使女也说曾见过一个女鬼。那女鬼脸色苍白,脸颊上有一滴血泪。”

叶景印往前微微倾了倾:“你说,那真的是女鬼,还是有人假扮?”

白谨嘉沉默片刻:“且先带我去韶芳房中看看吧。”

那是后院一间独立的小阁楼,韶芳生性孤僻,很挑客人。临安的达官贵人似乎就喜欢这样自视甚高的行首,她的门前可谓车马不绝。

闺阁中浮动着淡淡的檀香和胭脂香味,血迹还在,飞溅的血点在铜镜上开出一串妖艳的花。

“得月楼主事的是我家的管家,原本死一个妓女是不必上报的,但惊动了府尹,就必须报到我父亲那里。爹命我跟进此事。我就让老鸨把这阁楼封起来了,只等白兄你来查看。”叶景印道。

桌上摆满胭脂妆粉,韶芳死前应该在化妆,白谨嘉的目光在妆粉中扫过,停在一只玉盒上。她拿起玉盒,盒子底部刻着“浅妆居”三个字。

她打开盒盖闻了闻,侧过头去问侍立在一旁的丫鬟秋月:“这是你家小姐的?”

“是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送给小姐的。”秋月朝盒子里看了看,“奇怪,这是小姐死前头一天送的,怎么用去这么多了?”

“叶兄,你确定韶芳死后就没人进来过了?”

叶景印道:“这是自然。”

“这么说来,除了韶芳之外,还有一个人用过这盒口脂。”

叶景印惊道:“那个白衣女鬼?”

“真稀奇。”白谨嘉笑道,“女鬼也会涂脂抹粉?”

芸奴道:“我听说书人说过一个故事,说鬼怪为了化作人形,吃人骨肉,会杀死一个女人,将她的皮剥下来披在身上,扮作美人。只是那皮上的五官容易花,需要常常描画。”

白谨嘉点头:“是有这个说法。秋月,你且过来看看,那女鬼还动过别的东西没有。”秋月过来看了一阵后道:“回公子,没有。”

“这就奇了,为何那女鬼单单只画这口脂呢?”

秋月想了想,回道:“也许是这口脂特别名贵。听陈衙内说,这东西叫‘点绛唇’,是浅妆居店主精心研制的,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他费尽了心思才买到。”

“一年。”白谨嘉轻轻念着这两个字,沉思片刻,忽而笑道,“叶兄,看来我们得去浅妆居拜访拜访这位店主了。”

说起浅妆居的这位店主,整个临安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叫房采蓝,三十多岁,是个读书人,只是没能考中功名,家中世代制作胭脂水粉,在北边时就很有名气,只是其父不善经营,家道败落了。他南渡之后,开了家小脂粉铺子,名为“浅妆居”,经过十来年的经营,已在临安城闻名遐迩。

三人来到浅妆居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位身穿盛装的少女在使女的搀扶下出来,那是一位很美丽的女人,翠绿的长衫子,掩映着浅红色的合欢裙,如同一朵向下盛开的绝美花朵。

大公子房里的美女数不胜数,但和这位娘子比起来,都只能算是杂草了,芸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真是美人啊。”白谨嘉也由衷地赞叹,那女子上了一辆马车,辘辘远去,叶景印道:“她是乌大人的女儿乌玲珑,有京城第一美人之称。与渤海郡王已有婚约,是未来的渤海王妃。”

“这样的贵人都亲自来买脂粉,浅妆居果然名不虚传。”三人走进门去,立刻便有一位四十多岁的婆子迎上来:“两位公子是来买胭脂送心上人的吧?我们这里有刚做好的‘露华白英粉’,擦面是最好的,还有这‘眼儿媚’胭脂…”

“你们东家可在?”叶景印打断她,她笑道:“原来二位是来找东家的,二位请稍等,我这就去禀报店主。金贵,快来奉茶。”

白叶二人在太师椅上坐了,一个小厮端了好茶上来。二人喝着茶,见旁边有一间小屋,挂着湘妃竹做的帘子,里面有女人的说话声。

白谨嘉叫住小厮:“那里面的是何人?”

“公子您有所不知,咱们这浅妆居,聘了几个手艺好的婆子,专给上门买脂粉的娘子梳头化妆。”

白谨嘉看了看侍立在侧的芸奴,露出一道促狭的笑容,从袖中拿出一张钱引:“带我这丫头进去,好好给她画一画,各色脂粉都用最上等的。”

“这使不得。”芸奴惊慌道,“白公子,我这张脸,怕是画了比不画还要难看。”

“好主意。”叶景印也跟着起哄,“让我看看你们浅妆居能不能化腐朽为神奇。”

小厮接了钱引,满脸笑意,不由分说便将芸奴拉进小屋。正好传话的婆子出来了:“两位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二人随婆子进了里屋,一个身穿短衣裳的男子正在盘中调制朱砂和紫草,阳光从窗户映照进来,将他的脸衬得有些苍白。

模样还是很好的,只是眼中有丝丝郁结的疲惫。

“两位公子见谅,这盒胭脂是渤海郡王府上定制的,今晚必须赶出来。”房采蓝抬起头,温良的脸上浮现一丝歉意。

“是我们打扰了。”叶景印道,“我们这次上门拜访,是想问店家买口脂。”

“不知二位看中了哪一种?”

“点绛唇。”

房采蓝手一抖,用来调和药材的青瓷葵瓣口盘跌落在地,摔了个粉碎。

“抱歉。”他有些慌乱,忙唤婆子进来打扫,“这些日子眼睛不太好了,老是打碎东西。实不相瞒。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今年已经制成,不过几日前卖出去了。二位还是等明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