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文士细细打量萧恨天半晌,方问:“少侠如何称呼?是韩庄主弟子?”

“晚辈萧恨天,韩庄主是我义父,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哦,”那文士又打量萧恨天片刻才道,“在下楚临风。”

萧恨天闻言一惊,忙问:“可是南宫家宗主楚临风楚世叔?”

文士淡然一笑:“天下只有一个楚临风。”

萧恨天忙要大礼相见,却已被楚临风扶起。只见这位名震天下、入赘南宫家的外姓宗主,不仅面如美玉,身如玉树,神情更有说不出的平和淡泊,让人油然而生一种仰慕亲近之感。

“贤侄心思敏捷,悟性甚高,却为何面有青色,内力不济?”楚临风打量着萧恨天,有些好奇地问。萧恨天忙把自己身负毒伤,内功受制缘由细细道来,只是隐去了修习阴功一节。楚临风面色惊异,当即为萧恨天把脉,面上神情渐显沉重,最后不禁摇头叹息:“贤侄,你所中阴毒异常奇特,我也从未见过,容我以后请教名医,希望能有治愈的办法。”

萧恨天心中一热,哈哈笑道:“楚世叔不用费心,我这阴毒就连一代神医济世也束手无策,天地间只怕再没有谁能治好我这病了。”

楚临风见萧恨天小小年纪,却能笑对绝症,心中也暗生敬意。二人一见如故,便在那凉亭中谈论起武林掌故,剑法精要,萧恨天自是受益匪浅。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告别时二人均有依依不舍之感。

数日后,彭文庆寿辰,彭府上下热闹非凡,园中足足摆下七八十桌酒席。萧恨天本该与韩志豪兄妹及彭家几个孙辈一桌,但由于看不惯彭虎脸色,便独自来到庭下散席。这散席乃是为一非彭家故交,二非有头脸的人物准备,其中不乏打秋风吃白食之辈。

萧恨天心情不畅,只顾一杯接一杯地狂饮,哪管众人颂谀声如潮,竞相祝酒。同桌有两个一模一样的马脸老者,也是一言不发,似是与萧恨天拼酒一般,萧恨天每饮一杯,二人便各饮一杯。就在这时,突有彭府弟子飞奔而入,高叫:“两河巡抚派人来贺。”

彭文庆忙率众迎出,只见一偏将带着十几个兵丁抬着一巨物来到园中,老远便高叫:“彭堡主,巡抚大人特派小的来与堡主贺寿,并送上一匾。”

彭文庆忙道:“老夫一介草民,怎敢劳动巡抚大人送礼。”

“彭堡主客气了。”那偏将说着一挥手,几个兵丁揭去匾上红绫,原来是一块红木巨匾,匾上嵌有五个金色大字——天下第一刀!

“好!”众人顿时齐声欢呼。彭文庆脸上堆笑,连连摆手:“岂敢岂敢!天外有天,小老儿怎敢当此美誉?”

那偏将拱手道:“知府大人早已仰慕堡主武功,五虎断门刀驰名天下,更有堡主风雷刀法世间无敌,这‘天下第一刀’之称舍堡主其谁?”

众人也齐声哄叫:“正是正是!老堡主就莫再推辞了!”

彭文庆圆圆的脸上也泛起一阵兴奋的红晕,团团一拱手:“大伙儿太抬举老夫了,既然诸位俱要往老夫脸上贴金,老夫哪敢拂诸位美意?”说完示意弟子接过巨匾。

“嘿嘿,不要脸啊不要脸!金刀法王尚未死,便有人敢自称天下第一刀,可笑啊可笑!”只听散席中传来一调侃的声音,虽不大,却盖过乱哄哄的颂词,清清楚楚地传入众人耳中。

“什么人?站出来说话!”只听彭思礼一声大吼,震得众人双耳嗡嗡直响。彭文庆面上也有些尴尬,嘿嘿笑道:“世上高人无数,谁敢称天下第一?小老儿自然也是当之不起。”说完一手按在那巨匾之上,那红木巨匾竟被无声地震碎。众人一看彭文庆显了这手功夫,一时欢声雷动。那偏将却一呆,怒指彭文庆:“彭老儿你好大胆!你……你竟敢当众毁去巡抚大人的贺礼!”

彭文庆一惊,忙道:“参将大人息怒,老朽一时糊涂,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哈哈!这下好了,不被巡抚大人抓去打烂屁股才怪!”只听方才那声音又从散席中响起。话音未落,只听“呔!”一声轻叱,一条人影直射入散席,接着传来一阵杀猪般的嚎叫:“哎哟!你个龟孙,抓到老子的手干啥子?”

只见一中年汉子两手分别扣住两个马脸老者脉门,两个老者竟长得一模一样,显然是一对孪生兄弟。众人一看,这中年汉子原是彭文庆的长孙彭龙,因其父早夭,所以最得彭文庆疼爱,亲传武功,加之天资聪颖,其功力已直追两个叔父。只见他冷冷地道:“两位既敢出言相讥,何不站出来亮亮相?”

左手那个老者茫然道:“我啥都没说,只是偷偷喝了不少酒,大哥,是你说的么?”

右手那个老者连连摇头道:“我只是在拼命吃肉,哪顾得上说话,二弟,我早说这彭老儿最为吝啬,你偏要来打秋风吃白食,这下好了,被人家逮着了不是?”

彭龙也只是见这二人面有嘲弄之色才猝然出手,心里其实不敢肯定方才发话的就是这二人,眼角见萧恨天也在这一桌,便目示萧恨天,希望他出言证实。萧恨天眼角见二老向他连使眼色,而自己对彭家也殊无好感,便道:“我没听见他们说话。”

彭龙见萧恨天也如此说,只好悻悻地放开双手。右首那个老者揉着手腕道:“这龟爪好生厉害,老二,我们还是走吧!”

左首那个老者道:“好,不过老子可不能让龟爪白抓一下。”说着突然跃起,一掌将过来,彭龙猝不及防,只听“啪”的一声,已吃了个响亮的耳光。二老一招得手,突然向后便退,直射向院墙,只见后面两道人影直追了过去,两掌分袭二老,二老回身出掌,“啪啪”两声,空中各交一掌。二老趁势跃出庄墙,而后面两人被掌力一阻,落在墙内,却是彭思礼彭思义兄弟。二人方欲再追,却听彭文庆喝道:“算了!不用追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彭文庆面色不变,那偏将则带着兵丁愤然离去。本来一个喜气洋洋的宴席,立时变得有些尴尬,场面也有些冷冷清清。

萧恨天席前一阵狂饮,不觉大醉,直到黄昏方醒,醒来后见宴席还未散去,便独自从后门溜了出来。到彭家数日,整日只在府中练剑,从未出大门一步,今日出得彭家堡,索性到沧州城一游。却见沧州城中饥民无数,个个面色饥黄两眼无神,虽有像彭家这样的大户设粥棚赈济,却也是杯水车薪,无数饥民全靠那一点清澈见底的稀粥苟延残喘。

逛得多时,心中越发沉重,街上面色红润衣着光鲜的多是些带刀佩剑的武林人物,想来皆是彭府贺客。萧恨天漫游半晌,渐觉腹中饥渴,便照一酒楼而去。进得酒楼,见里面大多是江湖人物,萧恨天讨厌喧闹,正欲退出,小二已殷勤上前招呼,只好拣一角落坐定,要了壶清茶和两个馒头,顾自享用。嘈杂声中,却听左首那桌一个黑脸汉子高声问身旁一个山羊胡老者:“老哥,你说这彭文庆当不当得起这‘天下第一刀’之称?”

这一问,酒楼中顿时静了下来,大家都竖起了耳朵。那老者慢悠悠地品了口酒,捋了捋山羊胡须,方道:“彭庄主十六岁出道,年轻时的战绩自不必说,就是在五十岁以后,还杀了‘关东五虎’,挑了黄河十八寨,击败川中一剑,从未有过败绩,你说当不当得起?”

只听人丛中有人小声道:“就这些只怕还不够。”

“哼!”山羊胡老者面露不屑,“听说还击败过横行无忌的‘独爪虎’,你说这够不够?”

众人轰然道:“若是如此,‘天下第一刀’之称非他莫属!”

正哄闹间,却听有人冷哼道:“老夫最厌乱嚼舌根之辈,如群鸦聒噪,扫人酒兴,还不都给老夫闭嘴!”

众人一看,却是个高大威猛的紫袍老者,坐在角落如猛虎踞岗。黑脸汉子一拍桌子怒吼:“你他妈什么东西,竟敢挡王老爷子的话头,小心老子对你不客气!”

“嘿嘿!”紫袍老者冷笑着突然身形一闪,已来到黑脸汉子面前。黑脸汉子一惊,正想拔刀,只觉头顶被什么东西扫过。紫袍老者已回到座位上,冷冷道:“趁老夫现在不想杀人,都给老夫滚!”

众人面上现出惊恐之色,黑脸汉子方自奇怪,突见同桌的王老爷子及另一个汉子头顶竟有光秃秃一块,如刀剃斧削一般,现出青青的头皮,自己头顶也有点凉飕飕的感觉,伸手一摸,竟也摸到一块光光的头皮,只骇得魂飞魄散,哆哆嗦嗦地随着众人悄悄退出了酒楼。顷刻间,酒楼中就只剩下萧恨天和那紫袍老者。紫袍老者眼光一扫萧恨天,喝道:“你还不走?”

萧恨天淡然一笑:“在下又未乱嚼舌根,何必要走?”

老者脸上生出些意外,道:“哦?那何不过来坐?”

萧恨天也不客气,移步过去,坐在老者对面。老者仔细打量着萧恨天,冷冷问:“你是何人门下?”

“晚辈韩家庄弟子萧恨天,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老夫卜阳。”

“原来是卜老前辈。”萧恨天忙拱手为礼。

卜阳一举杯:“什么前辈晚辈,老夫最厌假斯文,就叫我一声卜老头便是。老夫看你顺眼,可陪老夫喝上一杯?”

萧恨天也举酒杯道:“在下也看卜老顺眼,当可陪我喝上三杯?”说完连干三杯。老者见状哈哈大笑,也连饮三杯,饮完一抹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三杯老夫先饮。”说完又连干三杯。萧恨天不甘示弱,也连干三杯。二人你来我往,各不相让,顷刻间已连干十七八杯。卜阳越喝越精神,连呼痛快。萧恨天大醉方醒,如今又如此豪饮,哪里还支持得住,终于“哇”的一声,吐了一地。

卜阳哈哈大笑,出手在萧恨天后心一拍,内力微吐,萧恨天立刻轻松了许多。卜阳笑道:“好小子,没有好酒量,却有好酒胆,宁死不服输,倒和老夫的臭脾气差不多。”

萧恨天酒意渐去,忍不住问:“卜老似乎对彭老堡主‘天下第一刀’之称颇不以为然,难道刀法尚有胜过彭老堡主的么?”

“嘿嘿,孤陋寡闻,难怪难怪!”卜阳自斟一杯酒,接着道,“当年老夫曾与彭老儿决斗,那老儿的刀法确是不错,却也不能奈何老夫,最后不过是个平手。后来老夫又与那金刀法王比武,在千招之上被他刀劲划伤左臂,手筋尽断。金刀法王尚未自称天下第一刀,谁人又配称天下第一刀?”

萧恨天见卜阳左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手指蜷曲纤细,状如儿臂,不觉对那金刀法王大为心折,悠然神往,自语道:“真不知这金刀法王是何许人物?”

卜阳长叹了口气道:“这金刀法王本是魔教四大尊者之首,可惜如今是虎落平阳,可悲可叹!”

这卜阳虽一臂被金刀法王所废,但言语间对这金刀法王竟是同情佩服之至。萧恨天忍不住问:“卜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卜阳慨然长叹:“当年以武林四大世家和无数名门正派为首的白道武林,用卑鄙无耻的手段攻上了魔教总坛莲花岭,金刀法王为救魔教众教徒,自甘为人质,以换取众教徒性命,至今仍是少林阶下囚。唉,此事说来便扫老夫酒兴,不提也罢。”

萧恨天见卜阳说到武林四大家卑鄙无耻,心里颇为不快,当即大声道:“卜老!在下不仅是韩家弟子,更是韩庄主义子,如今卜老大讲四大世家的不是,在下虽不以为然,但不明原委,却也无从反驳。古人说子不闻父过,在下对卜老所言也不敢多听,请就此别过!”

望着萧恨天愤然离去的背影,卜阳嘿嘿冷笑道:“本以为四大世家中偶尔也出个血性男儿,不想也是个虚伪的道学子,滚吧,老夫也不想再看到你!”

萧恨天不想再搭理卜阳,头也不回扬长而去,但卜阳的话却像一根鱼刺,鲠在心中让人难以忍受。愤愤然回到彭家堡,萧恨天信步来到后花园,见义父刚好练完剑收势。萧恨天微一踌躇,忍不住问:“义父,天儿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哦,何事?”韩世奇有些奇怪。

“我听人言,有个什么‘金刀法王’刀法尤在外公之上,不知此言可真?还有,那魔教与咱们之间的恩怨又是怎么回事?”

“你这是听谁说的?”韩世奇忙问。

“在酒楼听一个叫卜阳的老者所言。”

韩世奇一惊:“可是一个身材高大,左手有残疾之人?”

“正是。”

韩世奇呆了呆,方道:“孩子,你以后遇到他时可一定要小心,他就是一向横行无忌的独爪虎卜阳,此人喜怒无常,心黑手辣杀人无数,今日没有为难你真是万幸!”

萧恨天见义父担忧之色溢于词表,忙道:“孩儿记住了。”心中却想,这卜阳也是个性情中人,并非如传言中可怕。韩世奇擦擦汗,又道:“天儿,你身为武林中人,对武林的一些旧事也该略知一二了。”说完极目虚空,思绪似乎又回到那遥远的过去。半晌,韩世奇才喃喃道:“金刀出,天地暗!银剑起,神鬼惊!这金刀法王也就是魔教清净王,以一把金刀雄霸天下,所以江湖中也叫他金刀法王,与魔教银剑尊者并称刀剑双绝。当年纵横天下,未逢敌手,堪称一代枭雄。”

萧恨天忙问:“那魔教又是个什么教派?”

韩世奇叹道:“魔教源自波斯,本名正大光明教,后改名为白莲教,乃数百年来最大一个邪教,纠党结社,愚弄乡民,行事歹毒,素与官府和武林白道为敌,几百年来与白道武林争斗不休,是武林最大一患!”

“白莲教?”萧恨天很是疑惑,“当年太祖爷不是依仗白莲教的势力才驱除鞑子,还我汉人河山的么?不是传说太祖爷当年也是白莲教徒么?”

韩世奇点点头:“不错,太祖爷也曾经是白莲教徒,但太祖爷当过和尚,对于佛门教义非常清楚。白莲教窃取佛教经典,伪造邪说,假挂弥勒佛为招牌,妖言惑众。太祖爷无不明白,只因当时邪教势盛力强,遂暂借邪众的力量来完成他的帝业。但自太祖爷登基之后,便严令禁绝白莲教。”

萧恨天还是不太明白,又问:“为何白莲教到如今还未禁绝?”

韩世奇想想道:“这白莲教最善愚弄乡民,对愚民施以小恩小惠,以吸引入教。本来白莲教只是一盘散沙,虽也有教主,却无甚实权,只由各地传头各自为政,凭各自影响独霸一方。但二十多年前,白莲教出了个胸怀大志、雄才伟略的教主段天机,不仅统一了白莲教,网罗了像金刀银剑这样的武学奇才,更有逍遥神、智慧师这等能人智士出谋划策,以致白莲教声势日盛,不仅武林四大世家难以匹敌,就是整个武林也人人自危,于是中原武林便结成同盟,共抗强敌。本来少林武当素执武林牛耳,但少林武当掌门皆清静淡泊之辈,胸中也少韬略,难当重任,所以大家公推武林四大世家的九天城老城主欧阳啸为武林盟主,与南宫家老宗主以及先父共同定下奇计,于白莲教斋戒之日奇袭其总坛。那日莲花岭上,武林四大世家、各大门派,以及数千白道侠士,虽攻了白莲教一个措手不及,但白莲教人才济济,虽败不乱,人人悍不畏死。那一场大战,莲花岭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武林精英死伤过半。唉!那真是数百年来武林第一大浩劫啊!”

萧恨天听到这里,心下释然,想双方交战,各出奇计,这也算不得什么卑鄙无耻。想想又问:“后来呢?”

韩世奇道:“后来白莲教金刀法王突然出面求和,自愿身为人质,只求让白莲教徒退出莲花岭,并发誓不再踏入中原半步。各大掌门喜出望外,这不但保全不少弟子,还可扣下金刀法王,当即同意。不过众人心下都甚为疑惑,因为这不像白莲教徒的一贯作风,白莲教徒向来宁折不屈,就是一个小小的分坛,在敌人面前也必会战至最后一人。后来才知道,白莲教首段天机已被人暗算身亡,白莲教群龙无首,金刀法王为救段天机的儿子女儿及教众,不惜甘为人质。少林掌门念其乃一代武学奇才,便软禁在达摩堂,待之如上宾,距今已有二十载了。”

萧恨天听得悠然神往,轻叹:“如此看来,魔教教徒也并非都是万恶不赦之辈!”

韩世奇也叹道:“魔教中人不乏血性男儿,不说别的,便是这金刀法王,舍身取义,不仅挽救了魔教教徒,也挽救了无数白道侠士。这等义举,就是侠道中人也不多见,但魔教不会因为这少数人的善举而改变其恶的本质,与武林白道永远势难两立,今后你行走江湖,一定要远避魔教教徒。切记!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