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的古怪言语云旷早已见怪不怪,不忍拒绝她,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他便跟着玉京开始了所谓的“疗伤之旅”。

他们登上了凉州城最高的楼,对着夜空伸出手,笑念着:“手可摘星辰!”

他们用竹筒盛了酒,浸在沁凉的泉水中,扑鼻的酒香馋得她流口水。

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埋下了自己喜欢的小玩意,相约十年后再一起挖出来。

他们一起动手做了一对小泥人,他将她捏得活泼俏丽,她却笨手笨脚地将他捏成了个眼歪背驼的老公公。

他们放了河灯,看了烟花,吃遍了凉州城的小吃美食。

游人如织的街市,玉京牵着云旷的手,眨着眼笑眯眯道:

“怎么样,我们接下来去做什么?”

这便是她说的“爱情疗伤法”,将他和陆宛珠曾经做过的事重新经历一遍,走他们走过的路,看他们看过的风景,真正地和过去告别,彻底地放下。

云旷望着玉京的笑脸,心头一阵暖,她身上的气息和宛妹带给他的感觉十分相像。

一想到宛妹,云旷的目光又黯淡了下来。

他们最后在江边放了一盏孔明灯,他问她许了什么愿,玉京眉眼含笑,星夜下望着云旷道:“我只愿凉州城一个叫云旷的人好好活下去,一辈子平安喜乐。”

风凉凉地吹着,天上的孔明灯遥遥地飘着,云旷的眼眸忽然有些湿润,眼前少女的笑颜一点点模糊起来,他赶紧抬头望天,心里难受地一堵:

“玉京,对不起,我可能活不过下月十八。”

下个月十八,他的生辰,也是宛妹的生辰,他原本准备在这一天随江而去的。

(七)

对于玉京的再次出现,最不能接受的是秦琴,更叫她恨得牙痒痒的是,不知这妖女给云旷吃了什么迷药,让云旷和她成天在一块风花雪月!

秦管家也气闷得很,他动用了多方力量,还是未能查出玉京的来历,她就像凭空冒出在这世上样的!

“琴儿稍安勿躁,待爹爹将云家这盘棋走完,这丫头自然有的是法子对付!”

秦管家手握棋子,阴沉着脸地落下最后一子,眸中精光骇人。

初冬渐至,不知不觉中便到了云旷生辰的日子,玉京得到消息早早就说了,要在这天给云旷一个惊喜。

云旷见她说得兴致高昂,口中有些发苦,张了张口还是什么也没说,只低了头露出一丝苦笑。

这期间玉京又消失过几次,云旷问她做什么去了,她眨着眼睛神神秘秘的,说“拜师学艺”去了,要在他生辰那天亲手送他一份“大礼”。

走之前玉京和他约好,十月十八,江边不见不散。

云家为云旷的生辰办了场庆宴,秦管家上下张罗着,请了凉州城一众官绅,借着庆生的由头广布密网,拉拢关系。

秦琴打扮得花枝招展,众星捧月地被围在了中间,真正的寿星公却被冷落在了一边。

满座觥筹交错,莺歌燕舞,云旷有些索然,叹了口气,悄然离席,一人来了江边。

月光静静地洒在江面上,他望着江水,怔怔出了会神。

回首张望了几次,不知站了多久,他一声叹息,最后望了一眼身后。

身后黑压压的树林,寂静依旧,冷风依旧。

深吸了口气,他摇了摇头,一只脚慢慢踏了出去……

却在此时,无边清寒中响起了一个银铃般含笑的声音: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捧着蛋糕的玉京,唱着歌,从一棵大树后缓缓走了出来,烛火摇曳,火光映照着她的笑颜。

明月清辉,歌声飞缈,烛光映照的少女,这样的画面,一时美好地像个仙境。

云旷又一次愣在了原地。

玉京一步步走到了他面前,递上手中物,弯了眉眼,轻轻开口:

“吹熄蜡烛,许个愿吧,云旷,生日快乐。”

这是她亲自为他做的生日蛋糕,没有一点偷工减料的,玉京仙女做给云旷的生日蛋糕。

云旷望着玉京,浅浅笑开,笑得眼眶一热,什么也不问,依言吹熄了眼前摇曳的烛火,闭上眼在心中许了一个愿。

玉京好奇不已:

“快说快说,你许了什么愿?”

云旷摇头,慢吞吞地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晓风皎月的江边,两个身影席地而坐,欢快地干掉了一个奶油大蛋糕。

云旷从未吃过这所谓的“生日蛋糕”,香滑可口,直甜到了他心底。

他看了一眼对面吃得心满意足的玉京,扬眉笑开,心中一股暖意蔓延开来。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活着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正吃得欢快的玉京并不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她更不会知道,那个说了怕不灵的愿望是——

愿天上一个叫玉京的仙女,一辈子平安喜乐,永远没有烦恼和悲伤。

(八)

云旷和玉京在河边坐了一夜,他们并肩看了满天星月。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感觉,云旷告诉玉京:“就像从前和宛妹待在一起一样。”

云旷父母去得早,他自小腼腆,又生得白净秀气,男孩子都说他“绣花枕头”不和他玩,只有宛妹不嫌他待他好。两人定下了婚约,相约白头。

“不过。”云旷望着玉京:“宛妹后来要离开我,我也是早有预料的。”

他的宛妹,在十五岁那年后,就有些不一样了。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五岁相识,在一起度过了快乐的十年。但在十五岁那年,冰天雪地的,宛妹忽然说要和他去捉萤火虫。她牵着他的手,蒙着他的眼睛,带他去了一个陌生的林子。

那样的时节,林间却萤火纷飞,叫他叹为观止。夜深了,他想回去,宛妹却不依,拉着他在月下跳舞。

她笑得那么欢快,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她牵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云哥哥,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他脸红欢喜地点头,紧紧地拥住宛妹,肩头却湿了一片,宛妹竟开心得哭了。

那天回去后,他想着要和秦叔商量成亲的事,宛妹却大病了一场,醒来后昏昏沉沉的,竟失去了记忆,连他也不认得了。

大夫说她风寒入体,可能冻坏了身子,伤到了脑子。他自责不已,抱着宛妹痛哭失声。

但那以后,宛妹对他的感情便变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们曾经经历过的事,任他带她去各个地方,重新看遍各处风景。

她的性情也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不再拉着他到处玩耍,古灵精怪,而是待在家中,写字绣花,温婉如水。

她曾和他说过,想解除婚约,她心中只敬他是哥哥。她很抱歉,但她真的想不起那些过往了,对他更是没有一丝男女之情。

他如轰五雷,却不愿放手,开始遍寻名医,只想着等治好了她,她就还是他的宛妹。

可他还没有等到这一天,他的宛妹便跟人跑了。

玉京坐在云旷身边,静静地听着这些过往,低头不语。

说到最后云旷笑了笑,叹了口气,玉京却忽然抬头,一把扣住他,定定地望着他认真道:“云旷,我一定会赔你一个宛妹!”

(九)

第二天,云旷便被玉京“押”到了凉州城最大的如意酒楼,对面坐着凉州城最有名的赵媒婆。

云旷一脸苦瓜相。

玉京笑眯眯地说了句“你们好好聊啊!”,便向云旷使了个眼色,眉飞色舞地关上了房门。

一出门,她立刻像壁虎样贴到了门上,屁颠屁颠地听着房里的动静。

房里,云旷很沮丧,赵媒婆很兴奋。

这份热情却没持续多久,赵媒婆一眼就瞧出云旷没这个心思,自己一个劲地说压根得不到回应,做不成生意的赵媒婆一股子气,对着云旷开始品头论足,冷嘲热讽起来。

“我说云家少爷,不是老身说你,知道你那新娘为什么跟别人跑了吗?我要是个姑娘也不乐意嫁你,你瞧瞧自己这副小媳妇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家里的生意还一点都不懂,这凉州城谁不说云家早晚败在你手里……”

云旷的面皮涨得通红,他颤抖着身子正要开口,门突然猛地一声被撞开,玉京一身煞气地冲了进来,一把拉起云旷,冲着吓个半死的赵媒婆开始吼:

“您老长没长眼,我们家云旷一表人才,饱读诗书,心地善良,温文儒雅还爱护小动物……瞧不上他的那些姑娘要不是瞎了眼要不就是高度近视加色盲,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拉着云旷一路狂奔出了酒楼,两人气喘吁吁地停在了岸边的一棵树下。

回过神来的玉京发现云旷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干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朵;“我平常不这么粗鲁的,就是气不过……”

“谢谢你,玉京。”云旷忽然开口,眼神里落满了感激与伤悸,他涩声道:“其实她说得没错,我真的是很没用,难怪宛妹不愿意……”

“不是的!”玉京一个打断,按住云旷的双臂,望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不是这样的!你是我见过最好、最真诚、最善良的人!真的,我以玉京仙女的名义发誓!”

云旷感动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笑,玉京急了:“真的,你信我……要不我唱首歌给你听!”

还不等云旷反应过来,玉京便动情地开始唱了起来:

“我想说其实你很好,你自己却不知道,真心地对我好,不要求回报……”

清缈的歌声轻轻飞扬着,天地好像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温柔地仿佛入了画中,雪落无痕,水墨俊逸。

云旷望着那双漆黑含笑的眼眸,心中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一股暖意铺天盖地地荡漾开去,叫他情绪激荡得不能自持,就这样鬼使神差地低下了头——

轻轻地,温柔地,吻上了少女花瓣般的唇。

岸边树下,飘渺歌声戛然而止,温软的触感,清澈得如小溪流过……

云旷浅尝辄止,松开了玉京,傻在原地的玉京,像个被雷劈到的熟番茄。

云旷腼腆地笑了笑,望着玉京,眸光纯良,小声地开口道:

“玉京,能……能再来一次吗?”

伴随着一声怪叫,玉京扬手一拳,转身飞也似地跑了。

捂着一只眼的云旷,痛得龇牙咧嘴,伸出手想叫住玉京,那个俏丽的身影却一溜烟就没影了。

云旷捂着眼在原地倒吸口冷气,满心懊恼。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她凶神恶煞闯进来的那一刻,真的像极了一个仙女。

(十)

自从那次树下玉京跑了后,云旷已经有整整两个月没看见她了。

他懊悔莫及,玉京一定生他的气,不肯原谅他了,他真怕玉京再也不出现了!

他还许多话想对她说,那是他想了很多个日夜,终于想明白的一件事!

心事久压成病,云旷终于“不负众望”地倒下了。

屋子里,云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秦琴端着药坐在床边,不让云旷起身,坚持要亲自喂他喝药。

一勺又一勺,秦琴喂得心花怒放,云旷喝得心如死灰。

秦琴在他耳边念叨的话他都没听见,等回过神来秦琴竟已放下药碗,一张脸凑到了他眼前:

“云哥哥,方才我说的你都听明白了吗?我哪里比不上你的宛妹和那个玉京?你为什么正眼瞧都不瞧我一下……”

云旷有些惊恐,身子连连往后缩,一只手无力地想推开秦琴:“琴儿,是我……是我配不上你……”

秦琴眸光闪烁:“我不管,总之我喜欢你就是了!”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就要扑到云旷身上,云旷不住闪躲,两人正在床上纠缠不清时,云旷瞥见门口一个身影一闪而过,如冷水当头浇下,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秦琴,衣鞋都顾不上穿的便赤着脚跑了出去。

一把抓住玉京的手,紧紧扯入了怀中,云旷激动得浑身发抖:

“不要,不要走!”不顾玉京的挣扎,他红着眼嘶声道:“我天天在等你回来,我多怕你再也不回来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宛妹有权追求自己的幸福,我不该那么自私,害了她也害了自己……还好有你的出现,我现今明白了看清了,我真的不会再错下去了……”

云旷哽咽了声音,玉京怔怔地听着,眸中雾气一点点升起,眨了眨眼,泪水便滑落了下来,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了云旷。

心潮翻滚着,她多想告诉他,错的不是他,而是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份感情,这份根本就不该发生的感情,它中间的鸿沟,何止是一个宛妹?

追到门口的秦琴,望着这一幕,几乎要咬碎银牙:

“云旷,这是你逼我的!”

(十一)

云府的房契与云家的所有铺面,并几个园子的地契全部铺开在了桌面上,秦管家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该说的不该说的秦叔都已尽数告诉少当家了,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全凭少当家自己的选择了。”

苦心经营数十年,处心积虑下终是鸠占鹊巢,云家的一切已经全部改成了秦氏的名字,“云家”彻彻底底成了“秦家”。

云旷煞白了一张脸,指着这些契约说不出话来,秦琴站在秦管家身边劝道:

“云哥哥,只要你愿意娶我,爹爹不会对你怎么样的,云……秦府你依旧是少主人,一切还和以前一样……”

“秦府?”云旷怒极反笑:“若是我不答应呢?”

还不待秦琴开口,秦管家便将茶杯重重一顿,对着云旷一声冷笑:

“那凉州府衙的牢饭云侄便是吃定了!”

云旷双眸蓦睁,秦管家面目狰狞地欺近:

“贩卖私盐、坐抬物价、贿上欺下……欲加之罪哪一条都能叫你一辈子翻不了身!”

秦管家站起身,阴恻恻地一笑,毒蛇般的声音自云旷头顶一字一句传来:

“从或不从,是要坐穿牢底还是要尽享荣华,全在云侄一念之间。”

推开房门,秦管家带着秦琴扬长而去。

玉京一个闪身,隐在了墙角下,捂着嘴巴看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眼前。

她原本是来找云旷的,却不想听见了这般……

身子靠着墙委顿下来,她深吸了口气,探出脑袋悄悄地向屋内望了一眼。

屋里的屏风遮去了云旷大半身影,她只隐约瞧见他的侧影,一片灰色,颓败不堪。

心蓦地一痛,玉京咬紧嘴唇,双手握紧在胸前:“不要慌,不要慌,快想办法……”

半夜,云旷辗转反侧,一个黑影忽然出现在床边,他张口欲呼,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

“嘘,是我!”

云旷眸光一亮,那个熟悉的声音接着道:

“收拾收拾,跟我走,城西郊外我雇了辆马车在等着,什么也不要问,先逃出去再说!”

(十二)

马车奔驰在黑夜里,夜风呼呼地吹着,玉京握紧云旷冰冷的手,连声安慰:

“不要紧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先脱身,等安顿下来再想办法,你一定能重新夺回云家的!”

他们准备去投奔云旷的远房表叔,借他的势力东山再起。

云旷眸含悲怆,摇头涩声道:“爹、娘,孩儿不孝,孩儿愧对云家列祖列宗……”

玉京鼻子一酸:“云旷,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帮你的……”像想起了什么,玉京从怀中掏出了一幅画卷,“你看!”她将它展开在了云旷眼前。

绚丽灿烂的画面上,是仙雾缭绕的“玉京馆”,青衫少年与眉眼含笑的少女并肩坐在云端上,看清风掠过浮世,花海如烟。

这是她这次带来要送给他的油画,玉京含着泪笑道:“你看,就算你一无所有了,我们还有天上的玉京馆,天上那么美,我会带你去星海,去银河,去好多好多地方……”

眼泪一滴滴滑落脸颊,玉京努力笑着:“所以,你不可以灰心,你要振作起来……”

云旷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眶一把拥住玉京,正要开口,车后面却忽然响起了一阵马蹄。

马车在行出十里路时,秦管家带着人追了上来。

冷风呜咽,星月黯淡无光,萧然肃杀。

一片慌乱间,他们的马车竟翻下了山崖,劲风灌入,眼前天旋地转。

玉京握紧他的手,只觉心都要跳出来了,无数的片段闪过脑中,叫她隐隐作疼。

“谁是你妹妹,我的年纪一定比你大,你可不许小看人。”

“男子汉还哭鼻子,真是羞死人了。”

“你是我第一个朋友,我以后会经常去找你玩的。”

“不好,主人追来了,你快走!”

“走啊!”

……

“我叫陆宛珠,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云哥哥,你真笨,来呀,来追我呀。”

“我想做云哥哥的妻子,一辈子不分离。”

……

玉京瞳孔蓦张,眼前仿佛飞起漫天的紫荆花,旋转着直刺入她的心里——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脑袋却一沉,意识愈发模糊,她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十三)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自放走闯入百鬼潭的人!”

“求主人饶恕,他是我的朋友,求主人放过他,玉京甘受任何处罚。”

一身紫衣的小女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春妖缓缓扬起手,头上的幽明额环闪着蓝光,他眸光一厉,狠下心来便要一掌毙下,却在掌风触到玉京头顶时,终究不忍,收手拂袖,一声恨恨:

“罢了,便留你一命!”

玉京一下软在了地上,春妖背对着她,抚上自己头上的额环,叹了口气,声音幽幽:“你这朵小紫荆啊,何苦如此,当真值得吗?”

你不过与我一样,到底太寂寞了。

放走了这一个,他不知又要等多少年了,玉京虽脱了死罪,却逃不了惩罚。

春妖罚她去镜园守护沉睡的花神,花神醒来那一天,她才能离开。

在去镜园前,玉京哀求春妖,能不能最后答应她一个请求。

十年,让她去人间找他,再伴他十年。她说过要去找他玩的。

春妖允了她,于是,她便附在了陆宛珠身上,成了他的宛妹。

那漫长又短暂的十年,是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冰天雪地,百鬼潭的林子里,流萤纷飞,她为他跳了最后一次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