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潼说:“我先带她回去。”

一走出门, 沈渔被外头日光给晃了一下。方才赶着来的时候, 在屋里的时候,她一点没有感觉, 原来外面光线这么明亮。

陆明潼从她手里拿过眼镜, 从口袋里拿出小包装的纸巾, 擦干净了镜面, 两手轻捏着眼镜腿,再给她戴回去。

她今天穿一件一字领的短款白色上衣,复古样式的浅蓝色牛仔裤,阳光照射下,浅色面料泛着光,人是生生要融化去的一抹白。

她面颊上浮着薄汗, 指间是冰凉的。

下午的清水街,日光不过西斜了一些角度,巷道里是声息静止的慵困,猫狗都似蔫了一样地不活动,趴在墙根处的草丛里休息。

陆明潼牵着沈渔,到了前面一家小卖部前。老板自瞌睡里清醒过来,打个呵欠。

陆明潼买了一瓶水,拧开了递给沈渔。她不过浅浅地喝了一口就将瓶子递还给他,走到对面墙根底下,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个语音电话。

打给秦正松的,拜托他,倘若可以的话,能否也改签机票,早一些回来。

她低着头,鞋尖无意识地轻轻拨弄墙根的杂草,电话是恳求语气,对秦正松说道:“我们这些人,我妈肯定是一个都不肯见的,拜托了秦叔叔,我实在很担心,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

秦正松说:“我手头的事已经处理完了,正准备回来。小渔你别担心,你妈是这么大年纪的大人,再怎么生气,也能照顾好自己,反倒是你……”

“我没事的。”

秦正松叹一声,“我给她打个电话确认情况,回头联系你。”

沈渔道谢。

沈渔的车停在路边,阳光底下,车内已被晒出一些热气。

陆明潼拿了她的车钥匙去驾驶座,先将冷气打到最低。

沈渔怏怏不愿开口的样子,他也就不多问。

车一路开回住的地方。

家里陆明潼每日都做打扫,有一股洁净的气息。沈渔仿佛自四面粘黏的空气里,一下落入清澈的水中。

疲倦、脱力,又可以放任自己下沉。

她放下东西,先去洗个澡。

等冲过凉,换一身T恤和短裤出来。从挂在玄关处的提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来看了看,有一条秦正松发来的未读消息,告知她叶文琴已经去酒店下榻了,让她不要担心。

沈渔回复:“谢谢您。”

秦正松回复:“不谢,我应该做的。等她冷静些,我会跟她聊一聊。“按灭了手机,抬头,沈渔看见陆明潼正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不言不语的目光里,是隐忍至极的关切。

仿佛,在听候她的发落。

“你不要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会放弃你一样。”沈渔冲口而出,以为他误会了她发消息的理由。这时候,她宁愿他更强势些,像他以往那样,不听解释不求谅解,反正就是不许她逃,不许她放弃。

陆明潼向她招手,“过来。”

她拖捱着,不动。

“过来。”换了更强硬的命令口气。

沈渔走过去,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张开腿,叫她站在自己的两膝之间。

他抬头看她,“我怎么可能允许你放弃我?只是,我同样不想让你难过。”

“你觉得有两全的事吗?”

“你说你想求个两全。”

“那只是贪心的说法,我怎么可能傻到真的以为可以两全。所以……”沈渔伸手,一指点在他的胸膛上,其下便是心脏的位置,“为什么我迟迟不愿意答应你,因为我早就知道,等待我的是一道单选题。你不明白这个选择的分量吗?”

仿佛真有难言的痛楚,顺着她的指尖一直到他心尖。

他说,当然明白。

“所以,你不要自作大度地跟我说,这时候跟你分手也没关系。我告诉你陆明潼,你如果现在退缩的话,我会杀了你,我真的会。你不能,将我拖下水了,还以为我还能再回到干岸上……”

“你还不了解我?”陆明潼截断她的话,“当时当刻,你受阿姨的要求,选择跟我分手也就罢了。既然最后你选了我,我怎么可能再放你走?哪怕你待在我身边,为众叛亲离痛苦一辈子。我就是这么自私。”

自私到,连你哭也只准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陆明潼看她眼睛湿漉漉的,似又要落泪,仰头去,碰一碰她的唇,再落下一个吻。

明明只是安慰性质的,在她自无动于衷,到逐渐热切的回应时,陡然地变了质。

陆明潼还有迟疑,也觉得自己这样有些不合时宜。

沈渔以呼吸沉重的气声告诉他,昨天刚结束,已经干净了。至于其他的,是她想要。

“你不给吗?”

陆明潼以行动回答她。

-

陆明潼托她在上,两人衣物都未除去。

四面亮堂的光线,让沈渔有一种罪恶感。双膝跪在沙发的边缘,起伏之时,脱力地搂着他的肩膀,嗅他身上白色的T恤,还有一层薄薄的汗味。

他分明动情,以动作叫她感知。

但英俊的眉眼始终沉肃,近于无情。

叫她也清醒也癫狂地堕落,哪怕就是泥塘,扑在里面就扑在里面罢。

人世蜉蝣,痛着的时候,才配爱着。

结束以后,陆明潼叫沈渔坐在自己膝头,紧紧地搂住她。

沈渔头靠在他肩膀,说,做坏事的时候,果然还是要拉一个人一起,有共犯,才能互相威胁着不能自首。

沈渔抬一抬头,看向他的眼睛,“你把我变成了这样一个坏人。”

比情话还让是陆明潼受用的一句话,他淡淡一笑,“我喜欢你说的‘共犯’这个比喻。”

一时间只有呼吸声。

陆明潼感觉到,让沈渔担忧的那些又回笼了,便轻声问她:“阿姨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沈渔摇头,“……我只能说,顺其自然。她打定了主意的事情,软磨硬泡都是没有用的。我完全能够领会她的愤怒和难过,所以,我更不忍心逼迫她,求她原谅或是接受。”

说到这里,沈渔补充一句:“你也不要去找她。我说过的,这只是我跟她两个人之间的事。”

陆明潼说他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这种做法岂非欺人太甚。

沈渔声音细而轻的,落在他耳边,“……她受了好多苦,如果可以的话,我也希望自己是个能让她省心且骄傲的女儿。南城是她的家乡,可她每回回来都是在受煎熬。她马上要跟秦叔叔结婚了,我却在这个当口让她难堪,还有比我更不孝的人吗?”

陆明潼语气清醒,对她说:“你不要觉得我这样说,是因为你选了我而恃宠而骄。你明白这些道理,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她,是因为你心里很清楚,你们之间虽然有斩不断的亲缘关系,但彼此的生活,已经没有对方的位置了。”

沈渔怅然地应承他的话,“是啊。

究竟是从哪一环开始选错,导致后面接连地脱钩呢?

那时叶文琴要出国,她没有一哭二闹地求她留下?还是后来毕业了,没能干脆出国去投奔她?或是去年叶文琴再度邀请她出国去工作的时候,她就应该果断答应?

可她也有立足的小小事业,有微不足道的敏感心思,有懂事过了头,不愿成为叶文琴累赘的考量啊?

这些能称为错吗?

至于叶文琴,她更加没有错。

她是被辜负的,被世俗流言所戕害的,也是被自尊心所捆绑的受害者。她有摆脱这一切,去追逐世俗幸福的权利。

她们两个人,谁都没有错。

倘若万事只论对错,那就太好办了。

沈渔扭过身去,拿起茶几上的手机。

尝试着给叶文琴发了一条消息,结果显示自己已经被她拉黑。拨电话也是如此。

仿佛,要叫她看见这就是后果:别有侥幸心理,也别想什么说服不说服了,自己做的选择自己挨着吧。

大概最亲近的人,才有这样伤人直奔重点一针见血的本事吧。

沈渔还是结结实实的,心里沉了一下。

陆明潼缴了她的手机,置于一旁,“先别管了,等秦叔叔回来。”

-

秦正松在一天之后落地,直奔着叶文琴住宿的酒店而去。

她开门时穿着酒店的白色睡袍,太阳穴上贴着片状的膏药,显是头痛又犯了。

她一边请他进屋,一边先行地堵了他的言路:“你要是来替那丫头当说客的,那就省省心思。”

秦正松笑说:“我要是帮她说话,你也会跟我绝交?”

“你大可以试一试。”

秦正松舟车劳顿,疲倦得很,放了行李先去去洗漱换衣服。

傍晚的天色,落地窗里瞧见西面天空暮云叆叇,玫瑰色烟霞,投影在高楼的玻璃外墙之上。

秦正松说:“要不出去散个步吧,你看这天色多好。”

“没心情,要去你自己去。”

“你就是在屋里闷一天,才把自己闷得头疼。”秦正松翻她的行李箱,径自地替她挑好了一条黑色连衣裙,催她赶紧换上。

叶文琴看一眼,接过来裹了裹,嫌弃地扔在一边,“我怎么不记得自己带了这条裙子,你又偷偷塞进来的?”

他俩第一次出去约会时,叶文琴就穿的这条黑色连衣裙。

秦正松笑一笑,也不勉强,最后问她:“真不出去看看?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落山了。”

他总能把寻常的事,描述得一旦错过就是遗憾。

叶文琴叹声气,“行吧,走吧。”

☆、既做我的眼泪(08)

傍晚的风带一股烟尘的湿意。

河堤上来往散步、遛狗的人, 草地上歇了三三两两看夕阳的家庭。

叶文琴呼吸过一些新鲜空气,头痛症状稍稍减轻。

两人停在横跨河面的桥上, 往下看, 金红的余晖都揉碎在河水里。

秦正松一只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侧身看着叶文琴, “你总说讨厌南城, 我倒觉得南城是很美的一座城市。”

叶文琴知道他是为“策反”来的,很有警戒心地不吃他文艺腔,“你们这种人, 都觉得生活在别处。真让你住在这儿,你的鼻炎先遭不住四月份的梧桐絮。”

他们这种中老年人, 考虑问题的角度, 实际上务实得很。

秦正松笑了。

有人牵了两只小狗过桥, 一只泰迪一只柯基,泰迪跑在最前, 凑到叶文琴脚边一阵猛嗅。主人赶紧拽一拽狗绳, 为它的失礼道歉。

叶文琴笑一笑说没事。

转头, 却见秦正松正注视自己, 便问:“你看我做什么?”

秦正松笑说:“真的不给我劝谏两句的机会?你其实是很直爽大度的人,不轻易与人为难。”

叶文琴神色淡下去:“老秦,我不想为这件事跟你伤了和气。在我这儿,这是个原则性问题。”

“让小渔过得幸福,也是你的原则之一吗?”

叶文琴不会轻易地让他带节奏,这些问题她早就想过了, “她现在觉得自己为了爱情抛下所有洒脱得很,幸福得很,等亲戚朋友都指点她、笑话她的时候,她就能知道流言的威力了。”

“叫她那时候为自己的选择后悔不行吗?一定预先剥夺所有可能性?”

“她的可能性,是往我的伤口上捅刀子。我顶烦那种父母一定要为孩子做牺牲做让步的观点,人不需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秦正松始终笑意温和:“小渔真的有选择吗?你分明既是参赛选手,又是裁判。”

叶文琴顿了一下。

秦正松:“如果这回她选了你跟人分手,她怎么办呢?我们注定已经生活在别处了,小渔还要待在南城,既没有恋人,也没有父母陪同。”

“她可以搬去跟我们一起生活。如果不愿意搬,世界这么大,还能找不到良配?远的不说,就说近的,小齐……”

秦正松笑着摇了摇头,“我想,这应当只是你气头上的话,你未必真的这么想。”

“我为什么不会这么想?”

“因为你刚才的那番话里,我没听出你对一个人的尊重,只把小孩当私人物品一样,让她按照你的意愿生活。”他温和的语气里,措辞却很有锋芒。

“老秦,上升到道德绑架就没意思了。我尊重她,她尊重我吗?她明知道,这是我的心病,我过不去的一道坎……”

“好,我们不说小渔,就说我们自己。你这些话,让我也有无奈之感。我以为,我俩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这道坎,合该你快迈过去了,起码你已经准备迈过去了。”

叶文琴怔了一下。

他俩岁数加起来都超百了,日常凡事坦诚沟通,一般不会吵起来,因为秦正松的脾气始终是向下兼容她的,总能在她快要发火的时候,话风一转地结束了战场。

能在现在这个年龄,遇上这么性格相契的人,叶文琴也知道不容易,因为格外的用心呵护。久而久之,她也会主动做起那个让步的人。

秦正松伸手理一理她的头发,紧跟说道:“我们都知道,你在那件旧事里受了很多苦。人是要往前看的,不能都已经过去了,还要折回去自讨苦吃啊。”

“老秦,你公平点,换你,你能接受自己小孩儿,跟第三者的小孩在一起吗?”

“接受与拆散之间,总有个折中状态——不支持,也不干涉。”秦正松始终语气和煦的,“小渔走这一步,应当早就想过了,注定是要跟传统意义上的家庭绝缘。”

“绝缘什么,不还有人乐得当她婆婆……”

“气话。你信她会去讨好那人?”

道理归道理,但叶文琴始终是这个态度:“叫我去接受这么一桩感情,我做不到,你也别劝了,我不是圣人。”

“那终归,绝交不至于?毕竟是自己女儿,非得放在黑名单里?文琴,不要嫌我这话难听……原本,你跟她的来往,也就微信里的那点嘘寒问暖了,甚至花不了几个成本。”

“卖了房子的钱,我是要给她买房的……”

“你是用来花钱讨自己心安的。”

“你……”

秦正松随即道歉笑说,自己可不是因为觉得两人亲近才说真话么,见谅了。

闹得叶文琴一下没了脾气。

前方,那落日已快要彻底地沉下去,两岸亮起了灯光。

暮色里尽是归家的人。

秦正松挽了她的手,“走吧,吃晚饭去。”

无言地走上一阵路,叶文琴忽然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我只想说,既然你觉得人人都得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小渔如是,那么你也当如是。倘若,你往后不为今天的决定后悔的话,也算是一以贯之地遵循了你的原则。但假如未来你后悔了,翻头去找小渔,你知道不公平在哪儿?”

叶文琴沉默聆听状。

秦正说:“你有不原谅小渔的资格,小渔却没有不原谅你的资格。”

-

沈渔晚上抽空往沈爷爷那儿去了一趟,给沈继卿送周末买的四件套。

是沈爷爷委托沈渔买的。

春来连日下雨,墙皮受了潮,连带着木柜子里也起了霉,原本存放的那些潮得不能用了,洗净了还有一股味。

沈继卿回来以后,就在联系工匠重新给墙面做墙基、上腻子、上隔水涂料。这屋不下雨还好,一下雨就太潮湿了,这些年尤甚,怕爷爷住久了腿脚痛。

沈渔对此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沈继卿总算是办了一件像样的事。

去的时候,那墙面已是粉刷一新了,用的环保涂料,通风一周就能入住。整个屋子,比往日更亮堂几分。

沈渔把买回来之后,已经洗净晾干的四件套递给沈继卿,自己陪着爷爷在屋外树下吃葡萄、聊天。

爷爷说:“瞧你有心事啊。”

“这么明显么?”沈渔抬头望爷爷一眼。

“你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

沈渔将手头最后一粒葡萄的果肉挤进口中,扔了皮,往纸巾了吐了籽,方才开口,说了叶文琴的事。

沈爷爷听完的反应是:“这么大的事,现在才跟爷爷说?”

“反正已经这样了,告诉谁都没用。我妈的性格,谁说的话她都听不进去的。秦叔叔都劝过了,不也是没效果——我现在还被她拉黑着。我也不敢去找她,怕又吵得她不开心。”沈渔拿着纸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手指,神色恹恹。

头顶树叶筛落些阴影,尽数地投在她垂落的视线里。

“你关键时刻能坚定立场也是好事,不然两头都捞不着。”沈爷爷反正看得很透彻,“以前听街坊邻居的八卦,为了块儿八毛的,至亲闹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大有人在。父母亲情有天然的正当性,所以由人糟践也难得拆散,但是恶语伤人三冬寒,再怎么深厚的感情,不好好维系,终归也是要被消磨去的,爱情如此,亲情就不是如此?”

沈渔“嗯”了一声。

她太懂这个道理了。

“反正,小鱼儿你自己机灵点儿,别选了一条路,又惦记着另外一条路是不是更好走。世界上就没有真正好走的路。你放心吧,再不济,有我给你担着。虽然我年纪大了,也陪不了你几年了……”

沈继卿放了床单被罩出来,听见了沈渔和沈爷爷的对话,深感愧疚。

门口处立了一会儿,趁他俩的话音告一段落,开口道:“小渔,这事儿我去跟你妈说。”

“你去什么去!”沈爷爷立马喝止他,脸色沉冷,半点也没向着沈渔时的那样温和慈祥,“要不是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没今天这么一档子事儿!你欠她的够多了,人结婚的关头,你去给人添堵,你比杀人诛心还甚!”

“我是想替小渔争取争取……”沈继卿想替自己辩解两句,正因为是他造的业,才想自己去弥补两分,起码,不能亏欠了孩子的幸福。

“不然怎么说小渔比你有担当多了,至少她晓得,世界上没有两相兼得的好事。”沈爷爷恨铁不成钢。

沈渔也便说道:“你别去找我妈,放她消停点吧。”

沈继卿深深地叹口气,“小渔,对不起,真对不起……”

沈渔不想见这样的场景,平白的心里更添几分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