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关你的事吧!”他拒绝再说下去,再下去他要抓狂。

可是陈潜全不在意,继续自顾自地说:“啊…想起来还是觉得惊讶,上次她竟然跟我说‘爱情是有底线的’…”

项屿转过头,皱着眉:“她跟你这么说?”

“是啊,就在这里,我也同样点了一杯‘阿华田’给她。”

他很想掐住陈潜的脖子说: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她到底说了什么?!

“她问我,如果被爱的人背叛了,会怎么做。”

项屿觉得自己胸口像被打了一拳。

“我说,我会原谅的…”陈潜说这话时,眼神有点黯淡,但随即又像平常那样耸耸肩,“不过子默的意思,好像是不应该这样。现在想起来,她好像是在酝酿什么…”

项屿垮下肩膀,沮丧得想捶桌子。

“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在嘈杂的环境中,两个男人沉默着,各自想心事,久久没有再说一句。

忽然,陈潜转头看着他:“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到底…算不算爱她?”

“…”

“如果是的话,”陈潜看着他,“你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伤害她?还是说…你根本已经不爱她了…”

项屿不知道陈潜为什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他从他眼里看到了一丝认真,但又觉得,他想知道的答案并不在自己这里。

可是不管怎样,他都无法回答,他只是在心里祈望——周末是下雨的。

窗外的天空映着火红的晚霞,子默趴在窗口,看了一会儿,就回厨房煮饭去了。施子生不收她房钱,却要她在家做牛做马,洗衣服、煮饭、打扫卫生,一样都不能少。她常常怒目相向,他却总是浑然不觉,一脸疲惫地打个哈欠,摆摆手说:

“好了,灰姑娘,快去煮饭吧。”

她只得愤愤地去了,想跟爸妈告状,却又没有胆量。

自从上次的不欢而散之后,子默再见到顾君仪的时候,两人只是默默地看了对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她的工作又渐渐多了起来,她想那一定是顾君仪的功劳,她也想去谢她,可是又觉得,自己无法原谅她。

其实说到底,顾君仪和陈潜怎样,与她无关。她是一个旁观者,微乎其微的旁观者,没有任何资格和权利去说谁对、谁不对,更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但她就是觉得愤怒、难过,拥有了那么多幸福的小顾姐,竟然要亲手毁了它们!

她无法接受。

炉子上有一锅猪脚汤,正用慢火炖着,子默检查了一番,便转身去客厅,拿出背包里的相机和电脑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工作起来。

屏幕上跳出一组照片,是陈潜和项屿。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微笑动人——噢!为什么她还要用“微笑动人”来形容项屿呢,她早就在心底暗暗发誓,不会再为他的笑所蛊惑了。

可是,她还是忍不住看他的笑脸,仿佛,连眼神也在笑,迷惑人的微笑。

额前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他半颗眼睛,但他看着镜头的样子很专注,曾几何时她也希望他能够这样看着自己,可是后来她发现自己太天真了,甚至于,有些愚蠢。

她一张张地看下去,屏幕上是很多个项屿,又仿佛只有一个,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也许从来都分不清。

手机上有一条提示信息,有人给她在语音信箱留了言。她打去听,原来是于任之,用他那醇厚的声音说,如果愿意的话,就回个电话。

子默失神地靠在沙发上,对于这位先生前几天突如其来的表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事实上,她强烈地觉得:他其实并没有真的爱上她!她看着他的眼睛时,看不到任何波澜,可是他又不像是随便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人,所以她不清楚他的意图——他就像一个未知的谜团,让她充满了疑惑。

想了想,她终于还是给他回了电话。

“喂?”她怯怯地说,“是我…”

“啊,”他总是用这一声“啊”来表达自己的恍然大悟,“这几天过得怎么样?没有被我吓到吧?”

“没有…”

“那就好,晚上一起吃饭吗?”

“对不起,我在家煮了饭,等我哥一起回来吃。”

“没关系,或者吃过饭也可以,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那好吧。”有时候她觉得,于任之也有做侦探小说家的潜质,总是喜欢卖关子。

“要我去接你吗?”

“不用了。”

“那你来我的工作室吧,就在项峰家旁边那一幢的三楼。”

“哦…”

“那么等下见喽,找不到的话可以打我手机。”

“好。”

挂上电话,子默有点坐立不安,因为忽然想到这个男人也算是在“追求”她,而她就这样贸然答应去他的地盘,会不会有点…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顾虑太多,于任之是一个大方得体的人,她应该以一种成熟、自然的心态去跟他交往。于是吃过晚饭,她就独自开车去了,项峰住的社区就只有两幢高层大厦而已,所以她很快就找到了。

于任之来给她开门,微笑着请她进去,她想表现得幽默大方一点,就故意揶揄他说:“上次你还说不愿意随便透露自己的住址…”

他想了一秒钟,回答道:“可是现在的我们不同了啊,我在追求你嘛。”

他说得那么自然,子默却不由得窘迫起来,终于明白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的工作室很空旷,只在墙的边上放置了一排长长的桌子,上面铺着很多纸和绘画工具,还有一台看上去很高级的电脑,看到这样的场景,就不难想象他是如何工作的。

“给你。”于任之从凌乱的桌上拿出一张明信片大小的纸片,递到子默面前。

她接过来,仍然是彩色铅笔画,是她捧着玫瑰花受宠若惊的样子,尽管画得不那么细致,却把她的表情演绎得很到位。

“你知道吗,”他掩着嘴像在笑,“我觉得你被吓到的样子很有趣…”

她皱了皱鼻子,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也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当场发火。

“那么,”他摊了摊手,“对于一个插画家的工作环境你有什么评语吗?”

“嗯…还算…干净。”

“算过关了吗?”

“过关?”

“是啊,你不是说,要先了解我,再做其他打算吗?”

“啊…这个…”她有点不知所措。

于任之靠在桌上,大笑起来,笑声很爽朗:“不用紧张,我也没有要用工作来为自己加分。”

子默尴尬地垂下头,抿了抿嘴,忽然看到他墙上贴着几张五彩缤纷的铅笔画,都是世界各地的景色,非常美丽,于是忍不住问:“这是什么?”

“哦,这是我最近的工作之一,为一本旅游图文集画插图,作者要求我把他提供的照片全部变成铅笔画。”

“太漂亮了…”她忍不住赞叹。

“是啊,这本书的名字叫做《世界奇妙之旅》。”

“奇妙之旅?”

“嗯。”

她怔怔地看着那些铅笔画,说:“什么是‘奇妙’呢?是指那些,不平凡的人或事吗?还是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于任之双手抱胸,看着她,露出一种温柔得有些古怪的笑容,说:“奇妙也许就是…人们料想不到的事吧。”

之后的几天,子默每天都会趴在窗台上,看着窗外,蓝天和白云占据了上海的上空。周五傍晚,她依旧看着那布满了晚霞的天空,在心底里想:明天要是真的下起雨来,那就是一件奇妙的事吗?

可是她苦笑,那怎么可能呢,夕阳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一切都是那么风平浪静。那些布置外景的工作人员们现在一定还在工作吧,在绿地上搭建一座布满白色纬纱的帐篷,还有门口那粉色的百合花——明天她会很忙碌,比自己想象的都要忙碌。

然而第二天一早,当她醒来拉开窗帘的时候,却发现…奇妙的事,竟然发生了。

七(中)

子默躺在床上,惴惴不安,恍惚之间又睡着了。等到醒来的时候,发现手机上有好几条语音信箱的提示短信,于是她鼓起勇气打过去听,都是项屿的留言:

“打给我。”

“下雨了,打给我。”

“施子默!你给我醒一醒!下雨了!”

“喂,你不会食言吧?!”

“我不喜欢对着机器说话,听到后快打给我!”

她有点哭笑不得,他一向是急性子,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去做,仿佛是他在主宰这个世界——或者,他操控的,仅仅是她的世界?

子默睡不着了,干脆起床,去洗脸刷牙。子生卧室的房门紧闭着,他昨天很晚才回来,想必不到中午是不会起来。她洗漱完毕,换了衣服,然后坐在窗台上,看着外面淅沥的小雨。想了很久,终于拿起手机,打给项屿。

“喂?”才响了几秒,他就接起来。

“你定时间和地点吧。”她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的他愣了愣,说:“我们不能在家里谈吗?”

一瞬间,子默有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两个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家”,但那真的可以称之为“家”吗?如果是的话,她又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离开呢…

“还是在外面吧。”她回答。

“…”他沉默着,听不到任何气息,所以也无从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

“那么,就我们常去看球的酒吧,怎么样?”

“好。”

“我现在就去,你准备好了就过来。”

“嗯。”

挂上电话,子默也出发了,下着雨的周六上午,路上显得灰暗而冷清,等红灯的时候,她看到一对情侣依偎在同一把雨伞下,甜蜜地从面前走过。

她忽然觉得,女人要的其实并不多,只不过是当刮风下雨时会有一个人可以坚定地站在身边,用一把雨伞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而已。但这样小小的愿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奢侈。

她把车停在酒吧隔壁街的路边,下了车,撑起雨伞,快步走过去。快到门口的时候,一个黑色的身影动了动,然后她听到某个熟悉的声音喊着她的名字:“子默!”

她停下脚步,站在雨里看着面前的项屿。他一向没有带伞的习惯,今天也不例外,只在T恤外面套了一件黑色的防水外套,但全身还是被淋湿了,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下来,显得他的轮廓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

她已经忘记,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叫她,也许是很久了吧。他只有在恼怒的时候才会连名带姓地叫她,通常他只叫她“狮子”,或者干脆是“喂”。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他这样叫自己的用意是什么,难道说,是为了表示尊重吗?

怎么可能…

“我没想到,他们上午是不开门的。”他双手插袋,在细雨里讪讪地笑。

“…你应该回车上等着。”她站在原地,没有要上去为他打伞的意思。

可是他却自己走过来,低头钻进她的雨伞,说:“可是我想让你知道我就在这里。”

“…”

子默看着项屿,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许只有几公分,她可以闻到他身上特有的味道,他如果低头也可以吻到她的唇。但他们只是定定地看着彼此,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去车上吧。”子默终于说。

“嗯。”项屿微笑着点头,搂住她的肩,把她带到他那辆黑色的越野车旁,打开门,把她塞了进去。

子默苦笑,他并没有真的变得温柔,潜意识里,他还是习惯于掌控她的一切。

他们坐在后座上,面向前方,关了车门,淅沥的雨声就消失了,整个车厢里很安静,甚至有点沉闷,只看到水像溶化了一般滑过车窗,看不清外面的状况。她觉得他们仿佛是电影里坐在洗车间里谈判的间谍,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与世隔绝。

“你住在…子生那里?”项屿摸了摸鼻子,说了一句不咸不淡的开场白。

“嗯。”她把雨伞折好,放在车窗旁边。

“你不在的这些时间里,我想了很多…”然而下一句,他又回到主题。

“…”

“你还…记得我妈妈吗?”

“记得。”她只在十七岁的时候见过一次。

“她在我五岁的时候,离家出走了,因为患了产后抑郁症,她觉得没办法再在这个家呆下去,所以就走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她悄悄看着他那张侧脸,觉得这是一个她并不认识的项屿。

“我一直觉得这是我的错,但项峰说不是。”

“我也认为不是…”她轻轻开口。

项屿淡淡一笑:“是吗,可是我背负着这样的罪恶感,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我五岁那一年的生日,在心里悄悄发誓,如果妈妈可以回来的话,我就不再吃我最爱的菠菜。”

“菠菜?…”子默转过头,想要笑,却又觉得他在说这样一个悲伤的故事,自己不应该笑。

然而,项屿的那张脸也是笑的,就是常常会让她手足无措的笑。

“那时候的我,真的很爱菠菜——当然也爱妈妈——只是,我还是忍不住吃了,然后发现,妈妈一直都没回来。”

“…”

“早熟的小孩真是可怕,不是吗,五岁就懂得发誓,懂得什么叫做报应,但我幼儿园的那些同学却连菠菜和青菜都分不清。”

他顿了顿,双手抱胸,继续说:“我第二次发誓,也是在生日那一天,十九岁的夏天。”

她错愕地转过头看着他,心里闪过一个稍纵即逝的念头,然后,她听到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