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天其实很早就从训练班回来了,下午的比赛一点心思也没有,我知道你订了一个冰淇淋蛋糕——”

“——你知道?”

“嗯,”他点头,面带微笑,“一个星期前,我回家的时候看到了。”

“啊…”

“你在蛋糕店里跟营业员反复确认说,要冰淇淋的,千万别搞错了。”他看了她一眼,调皮地皱皱鼻子,仿佛在说,你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呢?

“原来你知道…”她嘟起嘴。

“我在离蛋糕店四个街口的拐角等你,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从这条路走,可是最后…我却没等到。”

他侧过身,抚上她的额头,那里有一道疤,被头发遮掩住,连她自己都几乎要忘记。

“那天晚上我很害怕,比任何时候都害怕,我坐在急诊室外面,不敢抬头看头顶那个红色的灯,我很怕灯灭的时候,医生走出来说,‘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他有点哽咽,说不下去。

子默第一次从项屿的眼里看到悲伤,她印象中的他,常常一脸平静、满不在乎,她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所以她固执地、不断地问:我对你来说,究竟算是什么?

而他却从来没有回答。

窗外的雨声几乎听不见,项屿用一种从容的,就好像在开玩笑的口吻说:“所以我在心底发誓说,如果你能够安然无恙的话,我可以放弃你。”

“放弃我?”

他点头:“是的,放弃你、离开你,或者干脆跟你说再见,然后再也不回来。”

“可是…为什么?”她看着他,想要知道答案。

他苦笑着,笑得很温柔:“为什么?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不详的人,因为我的出生,父母开始常常吵架,妈妈得了忧郁症,爸爸不愿意回家,哥哥失去了疼爱他的父母,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所以跟我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

子默沉默着,别过头去看着窗外,没有看他。

“还有,项峰说的是真的…”

“?”

“那天晚上我的哮喘又发作了,很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我在病床上休息了几天,才恢复过来。”

“你来看过我,”她说,“半夜的时候。”

“…你怎么知道?”他诧异。

她看着玻璃窗上的雨水,只是轻声说:“我又不是植物人…”

“你的样子看上去…很可怕,好像差一点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他粗糙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像在眷恋着什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

“我想对你冷淡,或者说,我已经试着那么做,可是最后还是发现,我办不到。我试过很多种方法,我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以为能慢慢忘记,但是每次你站在我面前,我都忍不住想吻你。我也想过,如果你被我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也许你会离开我,那么我终于可以说服自己——但你没有,你还是远远地站在身后,当我回头的时候你还对我傻傻地笑。”

子默别过脸去,觉得那样的自己很不堪。

“慢慢的,爱你、伤害你,就变成一个永远没有尽头的循环,我身不由己。我甚至不知道那算是一种习惯,还是说,我们早就已经麻木…”

说完,项屿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用手指扳过她的脸,沉默了很久,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的眼神看着她,说:

“可是子默,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清楚地知道——我爱你。”

“…”她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她一直想要听的话,终于从他口中听到了,但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他的手指温柔而坚定,好像不容许她移开视线,只能够看着他,看他的眼睛,看到他心里。

旁边有车开过,溅起一阵水花,隐约能够听到轮胎与地面以及雨水交错摩擦的声音,就像有什么被撕裂了。

子默以为自己会流下眼泪,或者发疯一般地捶打他,但她并没有。她只是眨了眨眼睛,用一种平静得几乎可以称之为愤怒的口吻说:

“这就是你的借口吗?”

“…”

“也许你是爱我的,”她顿了顿,“但我没有体会到。”

“子默…”

“我能够体会的,只是你的自私和不安,你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爱’——根本不懂!”

说到最后,她尖叫起来,带着一点从未有过的歇斯底里,好像面前的不是项屿,而是一个魔鬼。

项屿放开手,眼神是惊恐而错愕,也许他以为只要和盘托出,只要说出心底话,她就会扑到他怀里,说她也爱他、也离不开他…

“你以为一句‘我爱你’就可以抹去我所有的曾经受到过的伤害吗?不会的…就像你说的,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完,她打开车门,跳下去,踏着地上的雨水而去。她没有拿那把雨伞,也许是忘记了,也许是懒得拿,也许是想要留给他,告诉他,下雨的时候,我们需要只的是那一把平淡无奇的伞,而不是什么华而不实的防水外套。

她觉得自己睁不开眼睛,却还在前行。她知道,真正模糊了视线的,并不是从天空中滑落的雨水,而是…从她眼眶流出的泪水。

这天晚上回到家以后,子默就病了。她躺在子生给她的那间小小的客房里,觉得天旋地转。

子生半夜才回到家,她无力地叫了他一声,他走过来,手掌放在她额头上,吓得叫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但她不肯,颇有一种革命烈士宁死不屈的精神。

昏黄的灯光下,子生担忧地看着她,一副兄长的表情。

其实她有点想笑,因为他不常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又笑不动,只是抓着他的手,说:“给我一碗粥…还有药片,明天,我就会好的…”

子生终于还是站起身,打算去给她煮粥,恍惚之间,她听到自己说:“你别告诉项屿…千万不要…不然我跟你拼了…”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子生说,“要是我跟他说你烧成这样我都没带你去医院,会跟我拼命的是他…”

子生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子默已经听不见了,她觉得自己睡着了,或者是在半梦半醒之间,她被绑在一群彩色的氢气球上,随着气球在天空中飞舞,脚下是蓝色或灰色的屋顶,屋顶上有许多人,抬头看着她,不知道是羡慕还是担忧,她就随着气球越飞越远,终于,再也看不到半个人影,甚至于,连屋顶也看不到了…

她想,她一定要把这个梦记住,好去问问蒋柏烈,这算不算是一种暗示,如果是的话,暗示着什么?

她觉得冷,非常冷,她不自觉地蜷缩起身子,连手指也在发抖。

黑暗中,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住她,握着她的手,布满青涩胡渣的下巴抵着她滚烫的额头,她睁不开眼睛,却在想,这是真的还是她的梦境?是子生吗?还是…

她被灌下了一点粥和几粒药片,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放在她的额上,然后她听到模糊的声音说:“不行,还是要去医院…”

她很难受,浑身无力,忍不住呻吟几句,却还倔强地说:“我不去…”

她不知道最后究竟是谁胜利了,因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意识,眼前是一片黑暗,漫无边际的黑暗。

等到醒来的时候,子默发现自己还是躺在了医院的病房里,床的一边被床帘包围着,另一边有一把空荡荡的椅子——但她忽然就觉得,有人坐在这椅子上,陪了她一夜。

“咦,你醒了。”子生出现在她眼前,手里提着一只保温壶。

“嗯…”她轻咳了几下,觉得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我不是说过不来医院吗…”

子生为难地抓了抓头发:“但你昨晚真的烧得很厉害,不来不行。”

子默看了看自己手背上的吊针,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只手撑起自己,子生连忙过来扶她。她坐起来,看向窗外,发现天空仍是黑的,于是问:“我睡了多久?”

“一整天,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这么久…”

“是啊,”子生坐到那张椅子上,“昨晚真是吓死人了,你要是真的有事,我就百口莫辩了。”

“?”

“要是让爸妈知道你陈尸在我家里,他们会杀了我的。”

“…”

“饿吗,吃点东西吧。”

她点头。

子生打开保温壶,舀了一碗粥出来,递到她面前:“吃吧。自己吃还是要我喂你?要我喂的话我不保证粥不会跑进你鼻孔里,所以你要想清楚。”

“…我自己吃。”她示意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用没有插吊针的那只手拿起调羹喝了一口。

“怎么样,还不错吧。”子生笑得诡异。

“你告诉他了?”子默一边喝,一边平静地问。

“什么…”哥哥错愕地看着她,就像做了坏事被发现的小男孩。

“施子生,”她好笑地说,“打死你也煮不出这样的粥。”

子生撇了撇嘴,知道无法否认,却还嘴硬地说:“会煮粥很了不起吗?”

“昨天是他带我来医院的?”

“还有我…”

“总算你还有点良心。”

“喂!”子生不满地瞪她,“我一开始就说要带你来了啊,昨晚到底是谁宁死也不肯来的啊!”

“我的意思是,你没有把我丢给他…”

“…”

兄妹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哥哥终于忍不住说:“你们…现在到底算怎样?互相折磨吗?现在还流行这一套啊…”

“那么现在流行哪一套?”妹妹反问。

“我不知道,”子生拿出一根烟,没有点,只是叼在嘴里,“我又没在迷那些爱情戏。”

子默哭笑不得,原来爱情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出戏。

“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很紧张你…”像是为了说明效果,他又补充了一句,“比我还紧张。”

“谢谢,现在我知道我们的兄妹情谊深厚到一个怎样的程度了…”

“我说,”子生的额头上有三道抬头纹,每次叼着烟皱起眉头时,都能看得很清楚,“你是不是对项屿那小子做了什么?”

“…”

“你知道吗,我觉得他…变了。或者说,你们的关系变了,他好像真的紧张你。”

“就是说以前都是假的?”子默苦笑。

“不是这个意思,我对你们的恩恩怨怨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你一直喜欢那小子,但他不怎么把你放在心上就是了…”子生摸摸鼻子,像是怕自己的话捉到妹妹痛处,“可是昨天晚上,我打电话给他,问你平时都吃些什么药,他立刻就赶过来了。尽管什么也没说,但他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

“这个问题应该是我问你吧,”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你这么帮他说话…”

“怎么会呢,”子生认真地说,“说到底,我只是不想看到你难过罢了。”

子默看着哥哥,忽然觉得,也许他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么鲁钝,也许他一直默默地以自己地方式关心着家人,也许,他就是那种愿意为了她做很多事的大哥。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微笑,子生却因为气氛倏然变得温馨而一脸尴尬。他轻咳了一声,站起身,说:“我去楼梯间抽烟。把粥喝了。”

子默第二天一大早就出院了,却一直没有见到项屿。他没有来医院看她,没再给她煮粥,也没有在她的语音信箱留言。

他就好像是,忽然之间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七(下)

蒋柏烈的手指有节奏地敲打着桌面,时不时地看向窗外,心里早就开始不耐烦,却不愿意表现在脸上。他诊室那张黑色的皮椅上正坐着一个人,也许他应该庆祝一番,因为他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个男性的病人——如果那人愿意称自己为“病人”的话。

“所以,你把她留在医院,自己却一个人跑来我这里发牢骚?”

“…可以这么说。”项屿低沉地做了一个总结。

“你跟子默一样,都是‘怪咖’!”

“怪咖?”

“就是‘怪人’的意思。”

“我说,你每次开始治疗之前都要这样东拉西扯、浪费时间吗?”

“好吧,听着,”蒋柏烈挑了挑眉,按耐住心里的不悦,“首先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你是个混蛋,不折不扣的混蛋!”

“…”项屿脸上的表情有点危险。

“如果你接受了这个事实,治疗才能进行下去。”

“我不需要你的治疗。”

“你也可以当作是一种帮助,我对你的帮助,当然我的帮助从来不是没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蒋柏烈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暧昧的微笑:“你说呢?”

“你对子默的‘帮助’也是有条件的?”项屿的声音很冷,在这个闷热的夏日午后,简直要让人不寒而栗。

蒋柏烈摊了摊手,无奈地抿了抿嘴:“好吧好吧,我只是开个玩笑,希望你明白,对女人我会很有耐心,脾气很好,对男人可不会。”

“…”他还是冷冷地看他。

蒋柏烈在心底发出一声感叹:究竟,自己是为了什么才要帮眼前这个“混蛋”的忙啊?!

“你的生日是?”

“?”

“我问你生日是哪一天!”

“昨天…”

蒋柏烈不禁停下翻书的动作,看着他,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啊,又一个难忘的生日…”

项屿除了皱眉和瞪眼之外,脸上再也没有其他的表情。

“怪不得…”蒋柏烈笑着轻咳了两声,然后继续翻书。

“怪不得什么?”

“没什么…”抬起头,发现项屿正怒目而视,于是蒋柏烈沉吟了几秒,继续说,“怪不得,子默说‘不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