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蒋柏烈放下手中的信,双腿搁在写字桌上,一副悠闲的样子,“尽管我们整个冬天都没有见面,可是为了感谢你的信任,我也想直截了当地问你,你原谅他了吗?”

子默想了想,还是茫然地摇头:“我不知道。我…我觉得太突然了,我好像已经忘记了那场车祸,但他又忽然冒出来,说他是罪魁祸首,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想。”

“你恨他吗?”

她抿了抿嘴,摇头:“不恨。”

“那就等以后,找个时间去乌镇,亲自告诉他吧。”

“你真这么想?”

“是的,当然,”蒋柏烈眯起眼睛,表情就像加菲猫,“等见了面,你就能知道自己是不是原谅他。”

“…”

“不过,可惜了这段无始而终的情谊。”

“?”

“他向你告白了不是吗?”他挑眉。

“哪有,”子默愕然,“他自己都说,他的表白很拙劣…”

蒋柏烈揉了揉太阳穴,说:“这是一个典型的摩羯座男人。”

“…”子默很想说她再也不想听到任何关于星座的评论,可是忽然想起这是最后的一个星座,于是决定让蒋医生有始有终。

他的那本星座书几乎要散架了,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着,表情像是得了天机的江湖术士:“我们的摩羯座是一个严谨刻板、稳重老成的星座。虽然一向给人呆板的印象,但是呆板的人普遍说来都不太耍花样;不管是在事业或爱情上,他们也都以这份特殊气质获胜!

“摩羯座就像是只走在高山绝壁的山羊一样稳健踏实,会小心翼翼渡过困厄的处境。通常都很健壮,有过人的耐力、意志坚决、有时间观念、有责任感、重视权威和名声。

“和其它土象星座一样,是属于较内向,略带忧郁、内省、孤独、保守、怀旧、消极、没有安全感,也欠缺幽默感,常会装出高高在上或是严厉的姿态,以掩饰自己内在的脆弱——”

“——可以打断一下吗,我觉得,这说的很不对。”

“嗯哼?”蒋柏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认识的于任之,开朗、自省、积极、很有幽默感。”

“也许这只是一种表象。”他一句话就反驳了她。

她唯有闭上嘴,等他读下去。

“通常他们也绝少是天才型,但是却心怀大志,经过重重的历炼,到中年期才会渐渐拥有声名和成功。一方面是因为他们有安定的向上心和坚强的毅力,加上擅长知识和经验的累积,如此才一点一滴的达成目标的。虽然有时为了这成功的目标,也会用一些残忍无情的策略,但摩羯座还算是有正义感的。他们擅于外交、好动、活力充沛、目标确定;具有宗教或神秘学上的理解能力及人文科学的逻辑概念,是属于大器晚成的类型。”

蒋柏烈看了她一眼,在她刚想要插嘴的时候,继续读道:

“摩羯座擅长伪装,即使遇上心仪的对象,也会严格控制浪漫的幻想力,以防感情泛滥。他们也很实际,喜欢权威、保障和地位,他们相信稳固的婚姻与健全的家庭,是成功的必要条件,也是责任和自我的要求。而他们对自我要求通常很高,所以对别人也是。”

“…”

“所以,”蒋柏烈合上书,看着她说,“他实际上是一个…有点矛盾的男人。”

“?”

“纵使有千言万语,对你却只说一句,”又拿起信扫了几眼,“他就是这种人,不想给你或给他自己造成任何负担,所以什么也不说,或者干脆他自己也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正在改变,等到发现了的时候,却不愿意多说一句——他是古人吗?他的性格甚至比你还沉闷。”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好吧,那就别懂了,” 他举手投降,“项屿那家伙呢?”

“什么?”

“你给他看信了吗?”

“没有!我怎么敢!”她愕然,“除了你以外,我没有给任何人看过。”

“为什么?”

“他要是知道于任之就是撞我的人,恐怕会杀过去的吧。”

“也对,反正那个人注定是他的敌人——任何一方面都是。”

“我想等你看过后,就把它烧了。”

“…建议你用碎纸机。”这一次换蒋柏烈愕然。

“哦。”

“那么,那位小顾姐呢?”

“她…”子默顿了顿,眼神有些黯然,“他们好像真的离婚了。”

“可是,围棋选手不是说愿意原谅她吗?”

“他说他可以原谅她,但是每个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所以…他们还是分手了。”

蒋柏烈皱起眉头:“基本上,我是无法理解那些下围棋的人的思路。”

子默叹了口气,深有同感。

“我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原谅她,为什么还要放弃这段婚姻?”

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不远处的操场:“医生,会不会有这样一种情况…”

“?”

“就是,”她转回身看着他,“你真的可以原谅这个人的所作所为,但你不再爱他(她)了?”

蒋柏烈抚着下巴思索着,沉吟了一番,说:“有可能,恰恰因为不爱了,所以可以原谅…可是,这又有点自相矛盾,到底是爱一个人的时候更宽容,还是不爱的时候更宽容?”

子默笑起来,样子很俏皮:“医生,你不是曾经说过,人是很复杂的吗?”

他蹙起眉头想了想,最后耸肩表示同意:“好吧,也许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其实,我不认为陈潜真的像他所说的那样,可以容忍顾君仪的任何事,甚至于原谅她。”

“为什么?”

她扯了扯嘴角,摇摇头:“我能够理解他的心情。”

“…”

“要是他不说服自己去原谅她,那么这段婚姻、他们的家庭就完了…”

“可是他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婚。”

“嗯…因为他选择坦诚地面对自己。”

蒋柏烈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像是初冬的一抹春风:“子默,告诉我,从你第一次出现在门口一直到现在,你有没有发现自己的改变?”

“…当然,我当然变了。”她也微笑。

“很高兴——我很高兴看到你有这么好的转变。”

“那都是你的功劳,医生。”

“我?”他苦笑,“就只是读些不知所谓的星座解密给你听的我吗?”

“噢!医生,你…我以为你真的很相信这些…”

“怎么可能!”他大笑起来。

“难道不是吗…”有时候,子默觉得最复杂的人,是蒋柏烈自己。

“不,子默,我不相信,从来不相信!”他把书拿起来,随意地翻动着,“这书根本就是狗屁!这些所谓的解密,不过是一些人对另一些人的总结,但人是在改变的,就像你。”

“但你…坚持读完了十二个章节…”

“噢,正是由于我读完了这十二个章节,才越发加深了我的信念——这一切都是不可信的。人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改变。”

她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对了医生,”过了很久,她忽然说,“你的冰箱呢?我从上一次来的时候,就想这么问你。”

“啊…”蒋柏烈一反常态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把它送给教授了。”

“?”

“任何一个人、或是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价值,也许当你爱着他/她/它,你会看不见那些价值,但这并不代表价值是不存在的。”

“…”

“如果教授的演讲,因为有了它而变得更生动,或者它因为出现在演讲会上更受瞩目,那么我愿意割爱。”

子默虽然并不能十分理解医生的话,但她仍然努力地思考着:“…你是不是想说,好比陈潜除了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围棋选手,或者顾君仪除了是一个妻子,还是一个摄影师?”

“…某种程度上,可以这么说,”蒋柏烈想了想,“也许顾君仪正是因为不能实现自身的价值,所以扭曲了她的世界观。”

子默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她现在又是一个摄影师了。”

“?”

她想到顾君仪跟她告别时,在电话里那充满温情的声音,不禁微微一笑:“她走了,背着三脚架,去做一个旅行摄影者。”

“…尽管我认为这是她逃避生活的一种方式,但这也不失为一种好的方法,人总需要用自己的力量从痛苦中站起来,有时候这种力量也表现为逃避。”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又冒出一句:“说不定,这是陈潜以另一种方式在爱她。”

“医生,你好像总是能用一句话说明任何一件事的本质——至少看上去像是本质。”

蒋柏烈站起来,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这是赞美还是贬低。”

她张嘴想要解释,却被他打断:“你不用回答我,就让我心中带着这样一个疑问好了,人心中总是需要疑问的。”

“…”真的吗?人需要疑问,即使这个疑问没有答案?

“正是因为充满了疑问,”他像是在回答她,“这个世界才变得有趣。”

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应和着的,是水槽上从那只无论如何也关不紧的龙头里流淌出来的水滴,蒋柏烈走到子默身旁,像她一样双手抱胸看着窗外,用一种难得的感性的口吻说:“啊,不知不觉中,已经快两年了。今天就要离开这里,还真的有点舍不得。”

“…”子默眼里有一些伤感,但她不想被他看到。

“等我的新办公室布置好,我会打电话给你的。”

“好。”

“子默,”他转过身,看着她,温柔地说,“我想,下次你来的时候,不再是以一个病人的身份,而是…以朋友。”

她诧异地看他,那么说…她已经从这心里诊室毕业了?

他那双迷惑人的凤眼,颇具风情地眨了眨,她不禁笑起来:“医生,我还以为,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呢。”

敲门声响起,蒋柏烈走过去打开那扇乳白色的门,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就站在门口,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子默环顾四周,仿佛对每一样东西都恋恋不舍,却又仿佛期待看到它们重新出现在蒋医生的新办公室里。

她走到那张伴随了她快要两年的黑色皮椅前,拎起背包,轻轻地拍了拍,接着转身跟蒋柏烈告别。

走到楼下,她看到搬家公司的大卡车就停在大门口,车身上刷着红色的LOGO,十分醒目。她微微一笑,这对医生来说也是一种改变呢,她下意识地在心里默念他刚才说的话:人唯一可以相信的,就是这个世界每一天都在改变。

她绕开卡车,才走了几步,就看到停在梧桐树下那黑色的车子,项屿正在等她,没有抽烟,看到她来了,面带笑容地对她勾了勾手指。她有点哭笑不得地走过去,上了车。

“冷吗?”他问。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尽管春天就要到来,还是让人感到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

她摇头,可是鼻子被风吹得一半红一半白,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手指有点粗糙,却跟原来不太一样。

她心念一动,问:“你戒烟了吗?”

“我本来就抽得不多。”他像是没有答到问题的重点。

“…”

“更何况,”他抿了抿嘴,表情有点不自在,“抽烟对孩子不好…”

“你…”子默下意识地伸手抚着自己的小腹,睁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项屿转过头看着她,淡淡地扯着嘴角:“你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我也是才发现的。”她有点不敢看他。

他拉起她的手:“两个礼拜叫做‘才发现’,嗯?”

“…”

“你在犹豫吗?”他眯起眼睛。

她无法回答。

“犹豫什么?你不想要吗…”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不是。”她断然否认。

“?”

“我只是…”她低下头,“不确定你是不是做好了准备。”

“如果我说不要,你就不要吗?”他盯着她,眼睛没有眨一下。

“不会…”她觉得喉咙里有点苦,“我只是想…如果你真的不要,我也要需要时间想想办法,怎么样对他(她)来说是最好的。”

他沉默,沉默了很久,直到她忍不住抬头看他,才发现他的眼眶红了。

项屿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她,低声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傻的女人吗?”

“…”她无法回答,可是她直觉地想,肯定是有的吧。

“有时候我觉得很害怕…”

“?”

“你这么好,到底为什么爱上我,我有什么值得你爱的?”

她不禁笑起来,即使被他的抱得有点疼,也全不在意。其实,不止是他,蒋柏烈、项峰都问过同样的问题…

“还记得我的小白吗?”她说。

“嗯。”

“它是一只流浪狗,从我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觉得它很像我。它的眼神跟我一样木讷,常常有附近的小朋友欺负它,可是每次,我都是躲在一边看,不敢上去帮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