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幸而高公公大度,竟没与她计较,报完礼儿还是和和气气的,更对南华郡主和颜悦色极了。

这就让人不由感叹,这皇室训导出来的奴仆,的确涵养素质高些,寻常更不与无名小卒计较。

这郁氏即便未嫁时再是名动长安的美人,现下也只仗着显赫的娘家,才有了底气,只即便是忠国公府的主母,面对着高德海,又何敢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

高公公去宫里回话,恐怕忠国公府得到的评价也会大打折扣了。

然而郁暖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是心烦,连着好几日皆是这般,既是瞌睡又是烦躁,只恨没人能让她掐一顿,捶几下解解气也好。

丝竹声袅袅入耳,郁暖昏昏欲睡。

她一颗脑袋,都快要骨碌碌滚到地上了,自己也丝毫没察觉。

南华郡主愈发觉得不对。

阿暖平日里,虽是被宠坏了,爱哭还喜欢折腾人,但在外人跟前都极有分寸。

说句不好听的,恨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完美妥当,叫人人都把她捧在天上当小仙子。

只有对疼爱宠溺她的人,才会有些本来的娇气模样。

今日明显不太对头,不仅总打瞌睡,还会时不时干呕,脾性也冲得很了,说话仿佛都不过脑子。

对陛下跟前的红人岂能这般?

虽说不比多巴结,但面带笑容说上几句好听的,也是应当的礼节。

阿暖不啊,她就说两个字,继续迷迷瞪瞪打盹去了,一颗心散漫到了天上去。

不懂事。

为着郁暖方才的态度,南华郡主单给高德海的赏钱,都加了五成有余。

郡主本是想询问郁暖的婆母,到底郑氏与她交际好,日常对阿暖的看护少不了,女儿的情况她这婆婆多少心中有数。

然而郑氏今天也没来,大约是头风又犯了,十次宴总有五六次是不在。

就这般想着,南华郡主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各位夫人交际着,面上笑容优雅得体,说起话也是婉转动听,转眼过了一炷香,身边的郁暖差不多快要睡着了。

南华郡主方听见临近的原夫人道:“阿暖这…莫不是肚里揣上了罢?”

此言一出,南华郡主的微笑碎在脸上,厅中也寂静起来。

接着,有几个夫人便开始笑着打趣,又说如若是真,忠国公府可是三喜临门了,一时间倒开始七嘴八舌说起郁暖的症状。

说了一会子,竟都比大夫还确信,就差没在郁暖脸上盖章,此妇有孕了。

郁暖缓了缓,才混沌着抬头,睁眼装得恰到好处,非常像是之前完全没有在打瞌睡,只是慢吞吞微笑道:“谢过各位夫人关切,我一早便使了大夫来瞧,只说是春困犯了,并无孕事。”

原夫人闻言,便点点头,仍是提醒南华郡主道:“等宴散了,再寻个大夫瞧瞧才是真。或许先头不足月,便没能诊出来,今儿个再仔细察了,方能心安些。”

此言一出,众位夫人皆深有体会。

两三个月前,便有一桩事体,户部侍郎闻家的二媳妇江氏,怀着孩子自个儿也不晓得,约莫将足月呢,便不慎流了,倒不是摔跤或是受寒,只是本来身子也算不得健朗,加之不晓得自个儿是双身子了,日常各样都不注意。

故而待那江氏晨间侍候了婆母,又卧在榻上给纳鞋底,便下腹坠疼,边是丝丝流血,面色青白昏了过去,再醒来,小腹早已空空如也,不由惶惶然痛哭失声。

郁暖的身子还要更弱些,现下倒是没什么病痛的征兆,心绞痛这些日子也没有再犯。

她就是瞌睡,但或许要更加紧照料。

南华郡主却回味过来,原夫人这是在与她求和。先头求亲的事体,大家心知肚明,梗在心头谁也不肯认输。

她们是几十年的好姐妹了,从西南一直到长安,不说多理解彼此,但好友的脾性也摸个七七八八。

原夫人担忧忠国公府前途叵测,不愿让女儿跳火坑,说到底,换了南华郡主,也不愿把女儿嫁进去。她倒是宁可平淡些,嫁个庶子也罢了。

但至少,原夫人不曾真的与南华郡主划清界限。

其实她的意思很明了,她们是手帕交,多年的好姐妹,故而她会一直与忠国公府交际。

不到万不得已,她依旧站在南华郡主身侧。

但她的女儿不可以,虽并不愿为这事儿坏了多年友谊,可也绝对不会动摇半分。

原夫人是个很温柔,但也极端理智的女人。

就像是南华郡主说的,若非是上头皇帝赐婚,这门亲事,郁成朗和原静都不必肖想。

趁早一刀两断,各自安生罢。

只是陛下意料之外的赐婚,又再次把两家人缠绕在一起,这趟说不得便紧紧相连几代,比原先还要亲密许多。

南华郡主便与原夫人温和道:“听闻你们府里请了张圣手,一会儿劳阿雪你帮个忙,使他给阿暖切个脉罢,咱们当娘的,终归是想着儿女的,这真是没法子。”语气有些微的无奈,带了点苦笑,也似意有所指。

原夫人也笑了,对南华郡主轻轻点头,眼中有些许泛红,举着酒盏对上首的郡主一邀,拢袖喝尽。

南华郡主看着原夫人,也是一样回应。

于是等宴席散了,郁暖便被她娘捉着小手,捏着脖子撵去厢房里,等张圣手来给她切脉。

郁暖深知躲不过,到底全家人都围着她,郁成朗更是在她耳边啰啰嗦嗦念叨不住,又说她定然没照料好自个儿,又说她该隔几日便寻人请脉,如何能又生生拖着,实在不懂事云云。

竟啰嗦得像个老婆子。

郁暖只是坚持抵抗道:“无事的呀,家里大夫都说没事了,何苦再大老远寻张圣手与我把脉呢?”

南华郡主握着女儿柔软的小手,另一只手抚着她如绸缎般的长发,缓声哄道:“张圣手最擅妇科,还是叫他瞧一瞧,娘亲这心里头才踏实。”

郁暖睁大眼睛,挣扎着便要下床,被母亲和哥哥齐齐按住,才带着轻声求饶道:“我不想让他来把脉了,让我回府罢,娘亲。”说到娘亲时,她格外拉长了撒娇的音调。

小姑娘的眼睫很浓密,不知何时,上头已挂了泪珠,抬眼时显得有些柔弱可怜,鼻头红红的,带了些细微的哀求。

南华郡主弄不懂女儿。

无论姑娘想不想,小宝宝说不得已在肚里生根,她即便不想知道也无用,还不若直接面对。

很快,张圣手便已赶来。

郁暖的手被按着手,垫上薄薄绸帕,由着老大夫为她诊断。

老大夫又恭敬请郁家人开了纱帐,瞧了她的面色舌苔,问了各项事宜。

郁暖本不欲配合,但清泉却配合得很,回答得极是流利,一项项皆很精确,从身体的反应,到饮食习惯,至上趟行经时间。

张圣手缕了花白的胡须,皱着眉轻叹,拱手与众人道:“这位夫人是有喜了。只不见滑脉,老夫指心亦无多少圆润流利之感,只怕…”

南华郡主和原夫人互看一眼,皆有些担忧,小心问道:“只怕甚么?”

张圣手叹息,眉间隐有慈悲之色,缓缓道:“只怕是气血不足,先天便有亏空。因着调理得当,已然是缓和许多,却仍是…愈到后头,怀胎弥艰。”

南华郡主道:“可有解决之法?请…圣手定要救我女儿。”

她的指尖都在发抖,被郁成朗扶着有些无力,面上却硬生生维持着神情,不曾失态。

张圣手却含着点笑意,立即温言安抚道:“只是,看小夫人脉象气色,加之先头郡主予我的陈年脉案看,实则应当无碍。”

“夫人的身子,在一点点调理充盈,应当是家中有甚特殊的法子,根骨上也渐有痊愈之势。势头虽则缓慢,但将养着未必有碍,有道是润物细无声,这是最中庸恰当的了。”

“她虽不若寻常妊娠期的妇人气血充沛,可只消细致安胎,方法精确得当,亦不会有事。”

“只再往后,若想要怀第二胎,须再候几年,实在急不得了。”老大夫有些肃然提醒。

南华郡主有些不能置信,愣着神下意识轻轻点头,点到后头眼眶里却泛了红。

若这些话是真,那阿暖的身子,应当是好转良多。

虽不说心疾根除,但照大夫的话来看,却已经不似原本那般岌岌可危。

只一两年的时间,女儿竟好了那么多。

她本已做好了打算,在阿暖出嫁后,已然备好了很多东西。

南华郡主这才有了要当外祖母的愉悦欣慰,和劫后余生的释然。

她快步转身进帐子里,握着女儿的手,含泪带着笑容道:“阿暖,你要当母亲了。往后......往后啊,我们乖暖囡也要懂事了呀,知道么?”

被母亲紧紧握着手腕,郁暖垂着眸,轻轻抬眼,琥珀色的杏眼看着南华郡主,扯着唇角微笑道:“我要…当母亲了啊。”

泪水从面颊滑下,在雪白的领口小朵缓缓洇开。

郁暖蜷缩着身子,只觉凉意在身周翻涌着不停歇。

她不晓得哪里出了问题,无论是凉药,还是她自己。

其实就怀孕的几率而言,她的身子这般羸弱,应当是不易孕的才是。

即便皇帝换掉了她的药,精准算计了她的心思。

那顶多,也是防止她破坏自己的生育能力。

怀不怀孕,其实并不是任何人说了算的。更遑论她本来就月事紊乱,身体虚寒。

这是不是,亦是剧情的原因?无论如何,被逼迫进行了第一步,只要她与男主在床笫间亲密过,那就一定不能避免怀孕?

郁暖慢慢伸手,抚过自己的小腹。

这是......她和陛下的孩子。

柔弱苍白的少妇捂着眼眸,泪水润湿了手心,她有些浑浑噩噩起来。

不多时,外头便有仆从来报道:“咱家姑爷来了,还带了些寿礼儿,说是将将与沈大儒游过江南,知晓今儿个是老爷寿辰,便匆匆赶来的。”

南华郡主原是对周涵有些不满的,但有了这样的好消息,她实在太喜悦,于是也不拿乔,连忙把周涵请了进来。

于是,郁暖又见到许久不见的周涵。

她坐在床帐里别着脖颈,浓密精致的睫毛垂落着,纤白的手指一点点,抠着锦被的纹路,不言语。

她心头有些空空的,又有些忧虑。

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晓得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也是因为,她害怕知晓皇帝的态度。

原著里,他对自己的孩子那样淡漠,虽并不轻贱,也给了他们最好的生活,却很少花费时间和精力陪伴。

那足以说明,他对自己的孩子,并没有多余的父爱与呵护。

他不是个好父亲,却是个很好的君王,他的儿子们都自小,就学会了弯着膝盖恭声叫陛下,随着年龄渐长,亦慢慢懂得怎么当好臣子。

郁暖又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

她不晓得自己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出生。

她这些日子来,其实并非一无所知,她只是在逃避那个情理之中的结果。

她没当过母亲,更没准备好当一个母亲。但,就算在原本的世界,她也偶尔会有这样的想法。

如果她有孩子,一定会万分呵护,百般珍惜,认真教导他自己所懂得的一切人情I事理,手把手拉着他走过春夏与秋冬。

她不会让孩子,和自己一般。

没有尝过血脉相连的颤栗与温情,没有过可以归属心安的桃花源,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多么遗憾。

当无法逃避,不得不面对时,她便会生出渺茫的希冀和奇异的乐观情绪。

或许孩子可以出生,或许他的父皇,看在他自小没了母亲,会待他比旁的孩子,有那么一点温情和不同。

那她便没有多少遗憾了。

她忍不住隔着朦胧的纱帐看他。男人一身暗竹纹檀色直缀,白玉雕龙纹扳指不曾取下,戴在修长的指节上显得雍容威严,而他的眉骨深邃优雅,眼眸黑寂,通身是成熟男性的内敛沉稳。

男人注意到了她,郁暖却低下头,只露出一段细软的脖颈与垂落的发丝,默默降低存在感。

戚寒时眸底深邃沉寂,拱手低沉道:“是小婿来迟,还望岳母怪罪。”

南华郡主是太高兴了,含笑叫他不必多礼,才道:“我也是方才知晓,咱们乖暖有了身孕,马上要当娘亲了,你啊,也要当爹了。”

南华郡主絮絮叨叨,戚寒时非常耐心的听着,甚至有了点淡薄的笑意在唇畔。

“这是你头一次当爹,许多事体不懂都正常,你得多归来问问,这几月可得多陪着她。”

“你也晓得,这孩子天生娇气得很。她自个儿还是个小囡囡,便要生孩子,若发发脾气也寻常,再者,孩子的名儿你可想好了?”

“瞧我这说的,你也才晓得罢?唉......”

“过会子我叫你丈人去写几个字,送去侯府,予你作个参照。”

“这头一个孩子,最是重要。老大老大,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振兴家族的…自然,你还年轻,虽则无甚家底,保不齐年长些便有了门路,这都好说…”

郁暖被侍候着简单穿戴完毕,换上宽松的裙子,缓缓从纱帐里出来。

小姑娘见了夫君却不出声,面色苍白地坐在一旁,像个精巧秀美的玩偶,纤白的手指无意识纠着裙角,显得有些惶然。

戚寒时听着南华郡主的絮叨,却露出三分罕见深沉的笑意,嗓音带了点柔情的意味:“那么,小婿定会好生照顾阿暖…”

“及我们的孩儿。”

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郁暖有了身孕, 几乎是被众星拱月般小心翼翼对待了, 就连前头还在招待男宾们吃酒闲聊的忠国公, 亦放下手中的社交事体来正院看女儿。

忠国公这个爹罢,确实有些一言难尽。

说他不合格,实则他也没什么过错, 在外头无甚风流韵事, 自家内宅也干净得很, 守了南华郡主一辈子, 儿女缘单薄,女儿身子羸弱多病, 儿子年少被岳父留在西南,直到长成青年才归了家。

这些他都不曾抱怨。到底无论是他不得志也好, 被皇帝干晾着, 家族人丁单薄也罢, 都归功于他娶了南华郡主, 这位西南王宠爱有加的独女。

然而,事实上忠国公的确并不怨怼, 起码明面上一直对南华郡主百依百顺,虽则嘴巴碎意见一大堆,心眼有时芝麻大点,但其实是个没什么坏心的人,成日守着诗词书画就很满足。

然而, 女儿有孕这件事, 确确实实给他带来极大的惊喜。

郁暖没怀孕的时候, 忠国公压根不记得有这茬。

但当她有了身孕,忠国公所表现出的喜悦,却比南华郡主更浓郁外露些,一张醉醺醺通通红的老脸直笑得合不拢嘴,尽管嘴巴上仍是不软和,但任谁都瞧得出,他满心的愉悦。

待反应过来时,南华郡主拿手背推他,皱着眉道:“你倒是说说话,我方同女婿说了,到时给孩子起名,还要你拟几个字作参照呢。”

这孩子,即便不是姓郁的,但也算是家族第三代,自然要各样仔细着来。

可以说,即便郁成朗后头再生个大胖孙子,也未必比得他妹妹的孩子这般备受期待。

忠国公可是十多年没抱过自家的小孩了,他年轻时爱风流,虽则被南华郡主管得老实,但儿女的成长他并没有多加参与,一心觉得大男人家,成日抱着孩子哄算个甚孬样儿?

这般所导致的结果便是,儿子闺女长大以后与他不怎么亲。

但外孙外孙女不一样,可以从小培养感情嘛!

而且,夫人说了,名字还能让他起了作参照。

呵呵,参照。

那必须是他亲自起名,这还用说?

说实在的,女婿怎么看都会对阿暖百依百顺,到底他没地位没权势,叫岳父起个名怎么了?

不仅起名,他还要得寸进尺日日照看乖外孙,哼。

然而这种喜悦与得意,并没有持续太久。

晚上客人散了,一家人坐在花厅里头用膳。

忠国公吃着小酒,美滋滋正同女儿嘘寒问暖增进感情呢,而郁暖只笑着应付,其实脑袋里缠着各色茸茸毛线球,杂乱无章的空白杂乱着。

阿暖她夫君从落座开始就没说话,倒不是忠国公府对女婿有偏见,刻意冷落了他。

陛下全程不置一词,只因他不认为忠国公的话有任何意义。

长篇大论没重点可言,还喜滋滋一脸得意。

和忠国公写的奏章如出一辙。

戚寒时漫不经心听着,给小娇妻夹了一筷满当当的芹菜。

不逼着她吃,小姑娘就一脸茫然,装作没看见这么些素菜,埋着头无辜得很。

现在的小姑娘,不逼不行。

忠国公正说着以后给外孙开蒙的事体,礼貌性问问女婿意见,瞥眼却冷不丁看见,女婿给女儿夹菜的手上,戴的那一枚白玉雕龙纹的扳指。

白玉质地光润细腻,龙纹走锋凌厉,雕线流畅利落,合在一起相中和,便多了沉稳内敛的冷锐之感。

虽则用料简单不花哨,但无论是玉籽还是雕刻刀工,皆是世间罕有。

说白了,就是不太可能有赝品。

就是比照着仿制的赝品,都极珍惜少见。

最重要的是,更无人敢佩戴出门。

忠国公一激灵,忽然便醒了多半,盯着女婿的手发愣,两根手指还吊着斟酒的银质镂铃兰花酒壶,面色呆呆却恍若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