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氏只温吞笑,“男人家哪里像女人似的,大咧咧,老穿戴用着顺手,也就懒得换了。像你姨丈那时候也是这样,新做的东西叫他试试,不知要费多少口舌去。”

知闲也不认真计较,料着将来成了亲,样样由她亲手打点,不愁他改不了坏毛病。男人有时候真如孩子似的,官场上混迹得再好,到了家里就那样了,成了可笑又可爱的累赘。

“才刚管家来回话,说庄子上又添了二十亩田地,怕秋收的时候要短了人手。”她把衣裳叠好了搁在盒里,摆手叫人拿下去,对容与道,“西市上今儿有新送进关的昆仑奴,五万钱一个。老瞿瞧了人,说好得很,一个能抵两个使。我想庄稼里正忙着,往后高陵还有地陪来,总要打理的。这趟趁着机会多买几个,倘或不中用,再拿到人市上卖了就是了,你说好不好?”

容与不耐烦听这个,敷衍着应道,“你拿主意就是了,叫管家去办,这点子事不必问我。”

蔺氏一旁听了不欢喜,“她问你也是该当的,知道你忙,并不是样样讨你示下。零零碎碎的不去遭扰你,买人卖人花的不是小钱,你是一家之主,只管高高挂着可不成话。”

容与只得低头称是,隔了一会儿方问,“暖儿那里叫人请了么?怎么还不来?”

知闲听了一笑,“倒忘了,这就打发人过烟波楼去。”一面调侃道,“咱们这位娘子也是,来长安一个多月了,仍旧不爱走动。万事要请,忒见外了点。”

容与皱了皱眉,这话听来颇觉刺耳。知闲在蔚兮婚礼上大大展现了一把个人能力,如今回了长安,仿佛还没转变过来似的。薄而单寒的喉咙,说什么都像有挑剔的味道在里面。

蔺氏自然是不放在心上的,她眼下忧心的是另一桩,转过眼看着容与说,“昨儿阳城郡主的意思你也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回才妥帖呢?我这里愁也愁死了。依我说,你得空修书给洛阳,好歹问问她爷娘。这事非同小可,攀了皇亲和一般婆家不同,日后往来不便。既是要顾全她,只怕这辈子亲是认不得了,这闺女可不就白养了么!”

知闲接口道,“我料着姐姐姐夫必定是甘愿的,蓝家不是等闲人家,不知比那姓夏的高出多少去。暖儿能进他家门,委实算福气。”

是不是福气他暂且没有心力去辩驳,倘或宫中敕令下来了,蓝笙那头的婚事也提不成。他现在只为她的做法烦闷,到底是不是自愿的,还是受了什么胁迫?

他猛然站起来,开头怎么没想到!一定是贺兰那厮打听到了东都发生的事,拿这个来做借口要挟她!

蔺氏唬了一跳,“咋咋呼呼的,这是怎么了?”

“我有话问暖儿,不用打发人去叫,我这会子就过去。”他边说边往门上去。

蔺氏道,“是问婚事么?你一个男人家,去了只怕不合适。还是坐下等她来,我和知闲同她说方好。”

他不打算把贺兰弄出来的幺蛾子说给她们听,处理好了就当没有发生过。别在她身上接连出事,别人背后议论起来不好听。因道,“是蓝笙有话托我私底下传给她。”才说完竟看见她到了院门上,也顾不得老夫人再说什么,忙快步迎上去截住她,好歹按捺住了,冷着脸道,“你跟我来。”

布暖有些意外,“舅舅有事么?我还没给外祖母请安呢!”

他不搭理她,只吩咐陪同她来的人不用跟着,复扫了她一眼,“不想叫我拖着走,就自己乖乖跟上来。”言罢一甩袖子笔直朝甬道那头去了。

布暖怔忡着看香侬,“八成是出事了,你回烟波楼去,省得老夫人那里再盘问你什么。”

香侬去拉她的手,“横竖六公子知道了,你再用不着瞒着,好好讨个主意,求六公子搭救你。”

布暖点点头,远远给蔺氏纳个福便去追赶容与,也不知他要往哪里去,兜兜转转拐了几个弯才发现到了梅坞外。

他昂首站在蔷薇架子下,一阵风扫过,纷纷扬扬的花瓣没头没脑的落下来。他原是背对着她的,突然转过身来,眼里盛满了怒气,”你说,甄选女官究竟是怎么回事?”

虽料到他是因着这个事,但看见他脸上神色凛然到底有些怵。她缩了缩,“你怎么知道的?”

贺兰敏之果然事先就知会她了,他简直要被她气死,恶声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且说说,做什么要瞒着我?贻误了时机懂不懂?晚上不好办事,万一明早宫里下令,我要活动都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两年就打算交代在兰台么?还是知道贺兰在,你心里是愿意的?”

布暖本来打算把事情和盘托出,好好和他说说自己有多恐惧,有多担心父亲和他。可他最后几句话化成冰碴子,凶狠扎在她心上。她一寸一寸灰败来,她在他面前从来不自信,渺小、卑微、寄生仰息。如今他当着面的质疑她,她赖以为生的天地瞬间就坍塌了。她想解释,可是眼泪流到唇上,封住了欲言又止的口。

“哭什么?”他烦躁不安,他是沙场上练就的,到底是男人,男人大多时候是固执的,他没有足够的耐心同她周旋。近来也越发奇怪,面对她时,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便会脱离躯体飞出去。他变得敏感易怒,常常因为她一句话或一个动作耿耿于怀。他越来越紧张,越来越难以自控。他想他大概是病得不轻,昨夜三更方安置,睡下去不到一刻就梦见她和蓝笙拜堂成亲了,然后一夜难眠,直在床头坐到天色泛白。

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他看着她,这个自小就和他特别亲的孩子。什么时候开始令他惶惑了?她垂着眼时他希望她真挚些,可以迎上他的目光。可当她和他对视,他又有些疙瘩,生出一丝局促和惆怅来。他有时忍不住伤嗟,现今的自己就如同那曲《阳关三叠》,转承起伏,拖着长腔没完没了。

他垮下肩,只纳不下这口气,“我问你,贺兰同你说了什么?可是他查过了你的身世,拿这个做筏子算计你?”

布暖的依托早就成了泼在地上的水,再掳掇不起来。她朝远处看,似乎天都变矮了。

他明明能猜到,还要拿那通话来凌迟她,究竟存的什么心?是嫌她给他惹了麻烦,言语上发泄解恨么?她唯恐连累他,耽误他的前程,看来这份小心用得很对路数。既然到了这份上,她索性破罐子破摔,他曲解她、不爱她,都不要紧。她只要成全他,不祸害他,就对得住自己一片深情了。离开沈府未尝不是好事,就像蓝笙说的,总在这样的环境里便永远拔不出来。她亟需救赎,外头有不一样的光景,纵然不能转移感情,至少还有活路吧!

她擦干眼泪徐徐笑了,“舅舅这样凶,吓着我了。到兰台做女官不好么?女官有品阶,将来役满了也没坏处。而且贺兰是好人,哪里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她低下头拿脚尖锉地上的落花,“其实你不知道,我并不是个安分的人。我不愿意总在一处呆着,树挪死人挪活,我喜欢上外头瞧瞧去。如今有了机会,也见识见识大唐顶高贵的地方。”

她这样说自己,令他大大不悦。自轻自贱也要有个度,她来长安这些日子,她的为人他会不知道么?偏要作践自己是为什么?

“你是在替他打圆场?”他握紧了拳,“你认识他才几日,倒敢说他是好人?贺兰是什么样的德性,我比你更知道。你若是听信他的话,那就是在自掘坟墓!我劝你自省,这阵子不许出烟波楼,余下的事我来解决。”

她急起来,“我的事不要你管,我就要上兰台去!”

他本打算转身走了,听她这番话重又回过头来,脸上阴霾骤起,蹙眉道,“你说什么?你反了天了,不要我管?我不管你谁管你?你既然来了长安,我就要对你负责。眼睁睁瞧着你被花花公子愚弄,我怎么对你父母大人交代?”

她倔强的别过脸,斜阳的余晖落在长长的眉梢上。她说,“我阿爷阿娘都是开明的人,我一不偷二不抢,不过是上兰台供职,怎么就让你不好交代了?”她撇了撇嘴角,“何况我早就及笄了,自己的主也做得。日后落不着好不和你相干,你终归只是母舅罢了。外戚,原就是不痛不痒的关系。”

她似癫狂,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说完了不免懊悔,不敢觑他脸色,也不敢猜想他会怎样气急败坏。大约他会扇她个大耳刮子,那倒不赖——她也觉得自己该打!

心跳得闷雷一样,小腿肚不由自主痉挛。她大口吸气,他怎么不言声了?她等着他大发雷霆,或是彻底无视她,拂袖而去。

但是没有,她听见让她痛不欲生的话——

他带着鄙薄的口吻一哼,“你不要脸面,我却丢不起这个人!”

第八十章 晚恨

她如遭电击,险些栽倒下来。

上将军果然好口才,轻描淡写的一句,就能把人活活抛进地狱最深处去。他终于承认了么?承认他瞧不起她,承认嫌她给自己抹黑?她早该清醒的,非要等到这句话才能死心!

她转过脸看远处灯火阑珊,梅坞是个冷落的地方,除了蓝笙偶尔留宿,平时没有人住。仆役们隔三差五来打扫,晚上不需要掌灯,所以入夜后梅林这头基本人迹罕至。

日头终于落下去,天阙尽头只剩惨淡的红。

暮色四起,他的脸隐匿在黑黯里,模糊了轮廓。他很高大,白衣胜雪,神祗一样的存在。就在她面前,却隔了千里万里,遥不可及。

人心和人心之间的距离永远是两个极端,不能贴近,便天堑相望。

她慢慢退后一步,浑身无一处不在疼痛。她该找个地方祭奠她来不及盛开就凋零的爱情了——用力闭闭眼,清醒清醒吧,她是那样骄傲的人,却一不小心把自己弄成了笑话。

“对不起。”她使尽了全身力气,艰难的从嗓子里挤出几个音节,“丢了你的脸,对不起。”

他默然,后悔是肯定的,只是断拉不下面子来同她道歉。他总归有长辈的威严,虽然怒极了口不择言。

为什么她要让他这么失望?平安喜乐做个闺阁小姐不好么?活在他的羽翼下,让他疼爱着,保护着。他是个极顾家的人,就像天黑前要把东西收回来一样,属于他的绝不撒出去,否则便会寝食难安。他承认自己占有欲很强,天晓得他只想日日能看见她,别说进什么兰台,这会子就算放她回布家去,恐怕他都不能松手。

“你不用说对不起,乖乖留在烟波楼就是了。蓝笙那头的事你好好考虑考虑,想明白了再告诉我。若是不愿意不必勉强,我去给阳城郡主赔罪。”他说,“还有贺兰敏之,你用不着怕他,一切自有我料理。只要你听话,哪里也别去。”

他又不爱她,非要留住她做什么!她拧起来,转过身道,“蓝笙的亲事先搁一搁,舅舅不必费心,兰台鳞选只要能过,我是去定了的。”她灼灼望着他,“你说得没错,贺兰知道洛阳的事,知道又如何?选秀要盘查出身,他替我把事情办妥,宫里走了一遭,将来谁敢翻旧帐?不论说成谁家女儿,有了女官的品阶,不是也是了!”她嘲弄一笑,“至于以后怎么样,我都不担心,舅舅担心什么?横竖我没打算嫁人,就这么孤独终老也成。当然了,舅舅舅母若是收容不得,我也作好了搬出沈府去的准备。”

气话你来我往,渐渐变成了伤害。她从消极里挣脱出来,反而变得出奇的强硬。肩背绷得紧紧的,像只愤怒的斗鸡。

容与从没想过她敢这样对他说话,她一直优雅淡泊,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模样?她似乎在恨着他,每个字里都夹带着一口刀,让他毫无招架之力。他气得脸色煞白,“你到天上也是我外甥女,这辈子别想撇清!”

是啊,是外甥女,永远变不成其他关系。她点头,“这是我最对不住你的地方,因着我的坏名声连累你,怎么办呢?要么去同贺兰交涉一下,正室夫人做不成,当个偏房姨娘总是可以的。”

她努力维持着尊严,所有的凄苦都可以咽下去。她情愿他恨她,也不要这模棱两可的庸溃。只是牺牲未免太大,她到底还是狼狈不堪。明明可以不管不顾的把问题通通丢给他,可是直到现在她还在计较,不能让他和贺兰斗。他功绩再高,怎么同皇亲国戚抗衡?李唐江山表面升平,对于臣子的打压一刻都没有懈怠过。尤其如今是武后掌权,朝野动荡得毫无章法,要废黜个把功臣,有的是欲加之罪。

她累极,撂下那通话就想走。她实在没有力道去面对他,本来凛凛然的敬畏,如今又添上羞愧,她除了逃遁不能自救。

他却不让,使了蛮力把她固定在原地,走近了瞪视她,眼里寒光闪烁。声线不由拔高,“你才刚说什么?再说一遍!”

她有些恼羞成怒,奋力挣脱桎梏,“我说我愿意给贺兰敏之做妾,这下子你听清了么?”

他几乎被她气疯了,高高擎起手,若不是仅剩的一点清明,真就要剌剌甩她一耳光。

“你……”他语不成调,“你为什么?你爱他么?他是个什么东西,你瞎了眼么?”

她原本勇敢的仰着脸,甚至要学那些撒泼的妇人追加两句“你打”,以表现她是坚强悍然的。可不知怎么,突然像被抽光了底气,腿弯一软便跌坐下来,捧着脸呜呜咽咽的哭诉,“你才瞎了眼……你不单瞎了眼,连心也一并瞎了!你怎么就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容与是作好了接着训斥的准备的,她突然转变让他措手不及。她坐在台阶上,长长的水绿的高腰襕裙铺陈成河。他听见自己紧绷的神经蓦然松懈,化成了河里的水,翻滚起伏,淙淙有声。

她说他不懂,他是不懂,他没有经历过那些儿女情长的事。他的人生不复杂,尽忠尽孝已经是全部。他从没想过要去了解一个女人,缺乏这方面的经验是理所当然的。其实他在人际上并不艰啬,唯独对付女人比较朴讷。他做不到贺兰敏之的炜丽触目,所以他“连心都瞎了”。

她哭得凄惨,他觉得那样痛。即便是石头做的心肠,露天得久了也要风化的。

他再一次把所有不如意归咎于贺兰敏之,若不是他掺和在里头,他们个至于闹得如此不快。都是他的错,算计也好,诱惑也好,都是他的错!和布暖不相干,她还小,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她孤零零无依无傍,胸口缺失了一大块,把所有眼泪都填进去也填补不满。

他就在她身侧,这样的缠斗好累!她把脑子哭木了,浑浑噩噩什么都想不起来,伸手去抱他的腿,喃喃叫着舅舅,“我不能不去,我没有办法……”

他倒放下心来,她好歹松口了,是被迫,不是爱贺兰,这就好!其实只要她一句话罢了,他那么固执,只为了这一句。

她可怜兮兮的抽噎,扒着他的腿,那模样让人动容。

他弯腰去扶她的肩,她赖着不肯站起来,他又不方便下手硬拉,只得无奈道,“还使性子?叫人看见了笑话!”

她不为所动,完全没有起身的打算。反正是豁出去了,她不在乎别人看见。大不了说她幼稚,没心肠,还有什么?

她爱得这样辛苦!他一点都不知道么?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多了,和他分开后也许越走越远,渐渐就没有了交集。他娶妻生子,为人夫为人父,必定也是兢兢业业全心全意的。日后偶尔见了,笑一笑,点个头就过去了,今生便无缘了。

她惶恐起来,就像生命里稍纵即逝的焰火,霎那芳华,燃烧过后幻灭,然后死寂。她攥起五指,他以后不会再牵引她,不会再蹲在水洼前背她了……他会牵着知闲的手,一辈子都不松开。

灭顶的绝望袭来,她抚胸低喘,简直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某种肺病,为什么连呼吸都带着疼痛?

他对她向来都是宽容的,对待别人可以据理力争,甚至可以揎拳掳袖用武力解决,可在她面前行不通,唯有嗒然。

她越发任性,他束手无策,只好在她边上坐下来。她垂着头,髻上的红绢散落,拂在她光致致的肩头,自有一种别样的妩媚。

她调过头来看他,“舅舅,我走了你会想我么?”

他窒了窒,“你要往哪里去?我不会让你走。”

她抿着唇微笑,“留得住一时,留不住一世。就算不进兰台,将来也要离开的。没有贺兰敏之,不是还有蓝笙么?我到了年纪,终归要嫁人的。就算是入道,也要找个道观修行呢!”

他觉得这样的话题很无趣,将来的事他不愿意去想,到了紧要关头总有办法,这一刻只要她还在他身边就尽够了。

他又重复,“你哪儿都别想去,我不能答应让你进兰台。贺兰敏之是个糟粕,我沈家人不能和他搭上关系。”

还是脸面要紧么?她苦笑,“你忘了,我不是沈家人,我姓布,对你来说只是个外戚。”

他不耐起来,“别同我说这些,我不爱听。”

他只把她当没长大的孩子,出于本能的想保护她。她大感失望,他不拿她当女人么?自己这里早就方寸大乱,他却一无所知。

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受煎熬?压抑久了就会厌烦,会生出反叛的心思来。世上有谁是不自私的?吃再多苦她都认了,却不能忍受自己在水深火热的时候,沈容与还在那里圣人一样的,振振有词的对她横加指责。

凭什么她要独自背负?她咬着牙想,得不到响应无所谓,至少也叫他良心不安,瞧瞧上将军还做什么清高姿态!

她开始因着这个念头热血沸腾,猛然楸住他的手,大眼睛在黑暗里也能够耀然生彩。

容与颇意外,转过头看她——一张花容月貌,近水楼台似的在眼前。

她憋得脸孔发红,她说,“舅舅,你喜欢我吗?”